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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 书号:44832 时间:2017/12/12 字数:510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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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喤!——” “喤!——” 五凤楼上,钟响阵阵。钟声沉重又辽远,响彻京北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庄严地宣告:皇帝出巡! “啪!啪!啪!"静鞭山响,这是在静街。多数住户早已奉命回避,闭门不出,谁胆敢开窗窥视,定被巡街的捕快问罪。胡同口一道道栅栏都已关上。只有少数来不及躲开的小民,听到鞭声便立即匍伏,绝对不能抬头。 开道红 ![]() ![]() ![]() ![]() ![]() ![]() ![]() 宣武门北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总是那么繁忙热闹。因为地处南北城 ![]() ![]() ![]() 一座淡灰⾊的三圆顶天主教堂岿然耸立,⾼出四周民房十余丈,与宣武门南北相峙。正中最⾼的圆顶上,大巨的十字架⾼指蓝天;正面门额,神光彩饰围绕着三个大大的拉丁字⺟:IHS——救世主耶稣的名字。教堂在六年前破土动工,按当时欧洲盛行的纤缛瑰奇式(Barockstil)建筑式样修造。落成的⽇子,京师的満汉百姓成群结队,嘲⽔般涌来,观看京北古城里前所未见的建筑奇迹。 浩大而庄严的天子仪仗,就停在了教堂门前。古老而富有东方⾊彩的华美卤簿、典雅深沉的乐曲,与崭新的欧式建筑、⾼耸的教堂塔顶,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教堂拱形大门的台阶下,钦天监监正、皇上亲自赐号"通玄教师"的德国神甫汤若望,头戴蓝宝石顶戴的朝帽,⾝着绣孔雀的朝褂,项下一挂青金石的朝珠和一枚金⾊的十字架一同闪亮,正领着钦天监员官跪接圣驾。 静鞭三响,鸣赞官拖长声音喊道:“兴!——"护军营骑兵们都跳下马背,端正势姿站好。 鸣赞官又喊:“拜!——” 乐队鼓乐齐鸣,奏起了《朝天子》。所有这红通通的一大片人,把街道挤得満満的,全都匍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步舆的⻩幔一掀,一个⾝穿明⻩团龙朝袍,头戴小⽑貂⽪缎台冠、脚蹬蓝缎朝靴的少年,走了出来。 鸣赞官⾼呼:“朝!——” 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的祝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伏地的一片红蓝相间、如同厚厚的地毯似的人丛中,以金⻩⾊⾐着为主调的少年从容而立,不但显得⾼大轩昂,而且如⻩金铸就的一般闪闪发光。他就是満洲⼊关后的第一代天子——顺治皇帝福临。 呼喊停息,福临缓缓下舆,庄重地走向教堂大门。他远远望见汤若望那部金⾊的大胡子,眼睛一亮, ![]() 一位少年天子。 福临今年刚満十六岁,团团的脸,细嫰而⽩皙的肤⾊,都还没有脫去童年的影子。⾼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尖上耸、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却已画出爱新觉罗氏直系子孙的特征。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闪烁不定,在欣喜或发怒时,黑瞳仁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热炽灼人。丰厚红润的嘴 ![]() ![]() ![]() 他走路轻捷有力, ![]() ![]() ![]() ![]() ![]() 他走近汤若望。 “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远 ![]() “玛法,朕不是免你跪拜了吗?本想不让你知道,一直走到你住处的。"汤若望起立,碧蓝的眼睛満含慈和的微笑:“皇上的八百扈驾⾜以动地摇山,若望虽老朽,也不会不知觉啊!"福临一笑,抢先登上台阶。汤若望连忙随后相陪。御前侍卫、太监、三百多名卤簿銮仪校,仿佛一条长长的、越来越宽的楔形尾巴,紧紧贴在福临⾝后,跟进了大门,护军营兵马则在大门外守护。 皇帝亲临民宅,非常稀罕。福临亲政以来,只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府中去过一次。济尔哈朗是叔辈,又是太宗皇帝遗命的辅政王。而福临拜访汤若望,已是第五次了。 大门內有一片宽阔的空场,铺着整齐的石板,正可以放置那条金碧辉煌、五⾊缤纷的大尾巴。福临停步,向随从们平静而庄重地下令:“你们都留下,不必随行。”“喳!喳!"那些跑得満头大汗的御前侍卫们,虽说都是贵胄弟子,年龄也大得多,却都一字儿跪下,恭敬领命。 一个⾝段细巧、面庞俊俏的红⾐太监抢前一步跪倒:“启禀万岁爷,奴才们跟去侍候。]福临一摆手,头都不回地大步穿过空场,走进辟有三座门的⽩⾊大理石凯旋坊。只有汤若望跟着他去了。 大清皇帝怎么会有一个⽇尔曼族的外国玛法呢? 事情要追溯到福临亲政那年。三月里,福临率领几乎全部亲贵朝臣到口外行猎,仅郑亲王、巽亲王奉皇太后命留守京师。 一天,汤若望住处忽然来了三位満洲妇人,声称是郑王府眷属,因郡主患了重病,福晋不相信太医,想请博学知天象的汤若望医治。汤若望细心询问了郡主的症状,断定不过是舂季最常见的感冒。他把一面十字架圣牌 ![]() ![]() 不久,一位蒙古妇人拜访汤若望,捐给他一笔更大的款子。汤若望说他从不接受来历不明的捐赠,这才迫使她吐露了真情:她的女主人,便是当今皇上的⺟亲庄太后。那位患病的郡主,是即将立为皇后的蒙古格格,也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她又说,皇太后感 ![]() 汤若望虽然很惊奇,却不失时机地请这位蒙古妇人向皇太后转达一个对他的传教事业至关重要的忠告:皇太后是一国之⺟, ![]() ![]() 皇太后很快就差人答复了汤若望这位义⽗:她不能立刻斥退喇嘛僧徒,只能渐次施行,但决不会允许他们⼲预家国政事。 这"⽗"与"女"从此竟以礼敬相崇尚,直接影响到皇太后的亲子顺治皇帝。十年前,內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在⼊关进京的战 ![]() ![]() 当年九月,皇帝大婚,汤若望不辞辛苦在宮中随同诸王群臣参加繁缛的典礼,以六十岁⾼龄而支持终⽇,使皇太后和皇帝都很感动。之后,汤若望又亲自到宮中庆贺他的义女新近因皇上大婚所获的尊号,得到福临⺟子更深的好感。于是,大婚后的福临,第一次亲自拜访了汤若望,并从此称汤若望为玛法。 两年以来,他们之间的情谊与⽇俱增,就连沟通他们的引线人——那位"郡主”、后来的皇后被废,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汤若望在朝廷里、在皇太后和皇帝心目中,地位越来越⾼。福临这么⾼兴来找他的汤玛法,就是明证。 福临通过有天篷遮盖的大理石游廊,穿房越室,走得飞快,不时停下脚步,微笑地等候汤若望。 “玛法,我不去客厅,那儿让人感到太客气啦。到你的住处去吧!”“哦,好的。"汤若望的卧室更象是一间书房。⾼大的到顶书橱布満四墙,満満地装着拉丁文、罗马文、西班牙文、荷兰文、葡萄牙文和德文的各种书籍,更有一函函线装的汉文、満文书。书桌又大又阔,整齐地摆放着文具和玻璃器皿:烧瓶、量杯、试管。可称为装饰品的只有两样:一块安了乌木圆座的二尺⾼的天然⽔晶山,秀雅莹澈,上面镌刻了几位朝中名书法家的题字;一条五寸多长的木制双桅帆船模型,极为精巧。房间布置⾼雅朴素,唯有那张铺着洁⽩被褥的大铜 ![]() ![]() ![]() ![]() 汤若望沉默片刻,认真地说:“修士是不应该睡这样舒服的 ![]() ![]() 汤若望接着诙谐地说:“我得吊在天花板上读写和觉睡啦!"福临哈哈地笑了:“玛法,你还管这些劳什子礼节?你爱坐哪儿,尽管坐!…咦,这船多漂亮呀!"汤若望见福临拿起双桅帆船模型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皇上喜爱,老臣敬献。”“真的?”“不过,不是这一只,是和它一模一样,比它大一百倍的真船,真正的莱茵河上的双桅帆船!"福临⾼兴得満脸放光,喊道:“玛法,你太好了!我要驾着它游遍三海,网鱼钓鱼,那该多畅快!…”汤若望慈爱地微笑着,望着热情真率的少年,不由得用他纯正的⽇尔曼语低声昑哦:“啊,他的发如冬之夜的黑,他的颈如夏之雪的⽩,他的脸如晨光之红…”“玛法,你在说什么?”汤若望把诗句译成汉语告诉福临。福临快活地笑了:“是在赞美我吗?我有这么美?…可是夏天怎么会有⽩雪?"汤若望告诉福临,在他的祖国的南方,阿尔卑斯山的皑皑雪峰,终年矗立在蓝天之下。说得福临心驰神往,刚想拍手称赞,又皱皱眉头,自觉忘形,便收敛了轻狂,沉静地笑道:“玛法,我要告诉你一些好消息!"汤若望频频点头。福临一进凯旋坊,他就觉察到皇上那按捺不住的奋兴。 “饶州大盗曹志攀归顺!江南顽寇徐可进、朱元归顺!郑成功手下又有两路兵马归顺!]福临眉宇间一团喜气,振奋地挥动着胳膊,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有劲。 “哦,上帝保佑!"汤若望仰面向天,在 ![]() ![]() ![]() ![]() 经过昼夜焦虑、寝食俱废的痛苦思索,福临才真正懂得了这几年苦读圣贤之书所获得的治国之道:应该把历代英主行之有效的仁政付诸实施,而不是停留在口头上当幌子。他带着急于图治的強烈愿望,反复咨询各种见解。在皇太后的支持下,他终于采纳范文程和汤若望的政见,放弃了徒恃军威的"勤兵黩武",采取了招降弭 ![]() 从顺治十年五月开始,他发下一系列谕令、敕书、诏告,招抚郑成功、南明永历及国全各地的抗清兵马,言词诚恳,条件优妥。不过九个月,就见到这样大巨的成效,福临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啊! 汤若望完全理解福临的心情,欣慰地说:“这是上帝的启示,他永远保佑仁德的君主。皇上,你的选择是你一生最伟大的事件,是一个伟大君主的起步!"福临脸⾊微微泛⽩,眼睛亮得惊人,全⾝振奋,好象生了翅膀,就要飞起来似的:“我要勉力做一个有为的君主,一个仁德之君,不亚于汉武唐宗、宋祖明祖!…玛法,我能超过世界上所有的君主吗?所有的都算?”“为什么不能!"汤若望微笑着,快步走去,指着一面书橱上贴着的那张五颜六⾊、标満拉丁字的世界全图:“看这里,波旁王朝统治的法兰西,是个欧洲大国。它的君主路易十四和皇上你同年,也是六岁登基。法兰西远没有国中广阔,路易十四至今尚未亲政。他和他的⽗亲两代君主,都因为有能⼲的首相,使法兰西⽇益強盛,如今已在美洲和印度,同萄萄牙、西班牙、荷兰这些海上強国争雄了。这两位首相都是红⾐主教,一位叫黎世留,一位叫马扎罗尼…”福临轻轻一笑,道:“他俩也如玛法这么博学多才, ![]() ![]() 福临认识他们,都是钦天监员官、显赫的贵族:一个是內大臣苏克萨哈的堂弟,一个是议政大臣杜尔玛的侄子。福临的笑容一点都没有了,问:“怎么回事?“好不容易,苏克萨哈的堂弟回话了:“奴才请皇上…圣安!汤…汤若望把我们…叫来,说是要⾰我们的差使!… 奴才给皇上当差,他,他凭什么敢⾰我们的差使!"福临转向汤若望,以为他一定有几分惊慌,不想却看到一脸坚决得近于执拗的表情。他不无惊讶地问:“玛法,确实如此?”“是的。"汤若望昂起⽩发苍苍的头,断然回答:“他们不称职!不学无术,傲慢无礼,肆无忌惮地破坏钦天监的正当工作。我不能容忍!打算先通知他们不要再进钦天监,再向皇上奏请。因为皇上突然驾到,只好把他们暂留工作室。"福临哈哈大笑,挥手令两名贵族退下,然后才勉強止笑,说:“你…不怕我怪罪你?"汤若望看定福临的眼睛,恢复了他特有的慈爱和亲切,说:“你不会袒护不学无术的人。羽⽑相同的鸟才飞集在一处啊!"福临点头叹道:“我明⽩了,你为什么宁肯要⽔鸭子一样的汉人⼊教,而不愿接受満洲人。"汤若望笑着摇头摇:“不,上帝指示我,我们的鸭子都是鸿鹄。”“哦?満洲人就不是鸿鹄?”“不是。他们是鸷鹰,是嗜⾎的猛禽。”“你说什么?”福临倏然变⾊,黑眉拧起,一脸威严。 汤若望直率地回答说:“成年的満洲人,由于长期的劫掠和其他恶习,加⼊基督教还不到成 ![]() ![]() “汉人的文化、道德,确实优于満人。” 福临的脸霎时涨得⾎红,嘴 ![]() ![]() 所以我朝立都,第一件大事就是罢三饷以解民困,国全赋税按万历初年数额征收。玛法你说,谁爱护百姓?"汤若望笑了:“这是本朝第一大仁政。老臣认输!“福临的好胜心得到満⾜,自然恢复了情绪的活跃。工作室里到处是工作台、工具、仪器和计算桌,这引起了福临的极大趣兴。他在屋里到处走动,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玛法,这⾼⾼的跪凳,是你作祷告用的吗?⽇课祈祷要费许多时间吧?…这台起重机械的模型,是不是盖教堂时用的那种?… 这些器皿是合药用的吧?你进给太后治病的药也是在这儿做的?照书本上做吗?哪本书里写着?这本?还是这本?唉,都是你们欧洲文字…”起初汤若望还一一回答,后来只是微笑着应付。这个世界上最大家国的权威无限的君王,和一切十六岁的少年心 ![]() 在天文仪器面前,福临变得严肃了。汤若望 ![]() 福临指指桌面,那儿一摞摞纸上写満算草算式,鹅⽑管笔扔在旁边,凹形的金属墨⽔容器中墨汁已经用⼲。他问:“这些,就是你的天算?你正在演算什么?““今年五月,有一次太⽩金星昼现。此外,九月里将有一次月食。"福临聪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強烈的光芒,他凝视着汤若望的蓝眼睛,说:“玛法,如果天上星宿的轨道可以预先测算,那就是说,它们的轨道必定如此,不可变更。那么,由星宿预示的灾祸也就不可变更了。上帝有什么办法克服这不可变更的灾祸呢?而且这同样的星象,难道对我和对朱由榔、对郑成功都是一样的示警吗?"博学的汤若望一下子被问住了。但他不慌不忙地来了个缓冲:“皇上,我们到教堂里去,可以讲得更明⽩。"汤若望虔诚地信仰上帝。作为一个传教士,如果能使一位国中皇帝成为信徒,把天主教引到东方,拯救世界上最大家国的亿万灵魂,那将是他对天主的最大贡献,也是他一生事业的最大成功。但他看到,福临的天 ![]() ![]() ![]() 福临对汤若望,除了少年人的好奇和真心的尊重之外,还另有一番心事。目前国全各处抗清兵马中,对他心理上威胁最大的,是奉明朝正朔的永历帝朱由榔,而朱由榔本人和他的皇太后、皇后及太子,还有随侍太监和相当部分的大臣,都是基督教徒。汤若望在教会中地位很⾼,影响很大,礼敬汤若望,是招降朱由榔的一个重要姿态。如果汤若望能通过教会直接劝谕朱由榔就好了。但他贵为天子,怎好开口求人?万一人家以不介⼊政事为辞拒绝了,他怎么下台? 大教堂又广又深,堂顶如同⾼⾼的穹庐,上面用绚丽的⾊彩绘満了天堂和大神天使。从天窗投进一束束大巨的、长长的光柱,光柱 ![]() 地面铺着地毯,走上去毫无声息。汤若望陪同福临来到正中大祭坛下。祭坛修饰得金碧辉煌,无数烛光和鲜花供奉着救世主大圣像。耶稣⾝披长袍,头顶圆光,一手托地球,一手伸出降福。小天使和信徒们环绕着他,虔诚地向他祈福祝祷。 “赞美天主吧!"汤若望的声音热情而虔诚,"不论自然律则多么铁定不变,全能全知的上帝,总能 ![]() ![]() ![]() ![]() ![]() ![]() ![]() 汤若望领福临走到左边的圣⺟祭坛下。坛上的圣⺟像,是罗马圣⺟大教堂所供圣⺟像的复本,出自一代大画师施乃(Schnee)之手。福临默默地站了许久,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圣⺟。后来,他轻轻地说:“玛法,请告诉我,她,圣⺟,愿意我挑选一个什么样的皇后?"汤若望恍然悟出,这是福临今天来访的主要目的之一。他郑重地、诚挚地望着少年明亮的黑眼睛,说:“选一个你最喜爱的人,一个能使你恪守诫律的人。” “我最喜爱的人?” “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就了夏娃。你要象爱自己一样地爱你的 ![]() ![]() ![]() 和煦的 ![]() ![]() 福临在被无数葡萄藤 ![]() ![]() ![]() ![]() ![]() ![]() 福临回宮,稍事休息,就往慈宁宮向他的⺟亲请安。 已是申时,西斜的太 ![]() 紧连着的慈宁花园还在修理,参天古松郁郁苍苍,给这极少绿⾊的古老宮殿带来几分生气。 福临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阶,穿过气势宏大的慈宁门,太监、宮女们匍伏跪 ![]() ![]() ![]() 庄太后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大贝勒寨桑的女儿。 她和她的姑妈、她的姐姐三人一同嫁给了太宗皇帝皇太极。由于这种婚姻联系,科尔沁蒙古始终支持皇太极统一満洲、夺取天下的战争,成为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強大的、举⾜轻重的一支。 当年,她是个有名的蒙古美人,草原上远近闻名。但是,比她的美貌声名飞得更远的,却是她的福命和聪慧。 她是寨桑的小女儿,自幼便气宇不凡,敏慧练达,娴于蒙文,爱读书史,通大略,善词令。据说她在七岁那年,随兄弟们到草原上巡视牧场,一个精通相术的喇嘛见了她大为惊异,说:“这是大贵人哪,怎么会生在此间?大怪事!"跟从的人并不奇怪,回答道:“这是寨桑贝勒的幼女,自然是天生的贵命!"喇嘛说:“我所谓的贵,何止于此!此女当与大国君王为偶,⺟仪天下!"从人们仍然不在意:“那是自然。扈伦四国,叶赫最大。我们贝勒一向与叶赫贝勒相好,想必我们格格要当叶赫国福晋了?"喇嘛连连头摇说,"不止不止!此女当偶万乘之君,为华夏兆民之⺟。"从人们一起哈哈大笑,说:“哪有天朝之主娶外夷之女为配的?快闭嘴!别胡说八道啦!"喇嘛被斥,只得走开,边走边嘟囔:“将来能否有验,非我所知,我不过就风鉴而言罢了…”当时人们都当那是一句笑话,谁知二十五年后,皇太极病死,她的儿子福临即位;当年大兵南下,満洲⼊主中原,福临成了清朝⼊关后的第一个皇帝,尊生⺟为皇太后,正应了喇嘛"为华夏兆民之⺟“的预言。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附会。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儿子的皇位,为了社稷江山,她曾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 她今年已四十二岁了,但仍然显得年轻媚妩。两道弯弯的眉⽑又黑又亮,细长的眼睛仿佛总含着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张轮廓鲜明的嘴,看上去很有决断。⾼颧骨和宽下颚原是她所具有的蒙古族的相貌特点,中年以后渐渐发胖,这些缺憾反而被丰満的面颊遮掩下去了。她神态安详,举止端庄,在她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自惭和敬重——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崇⾼尊贵的地位。 此时,她望着几位下跪请安的妃嫔,静静地说:“罢了。"随即又微微一笑:“自今以后,佟妃不必跪安,肃一肃吧。"佟妃的脸儿霎时红得象一朵红月季。福临看着她,眼里含笑。佟妃极快地对福临一瞥,娇爱横溢,再也不肯抬头。其他妃嫔強笑着低脸站在两旁,心里不是滋味。 太后把目光转向福临:“皇儿今天气⾊很好。”“儿去汤玛法处谈说,又往郊原跑马,很是快活。"确实,他象刚刚出浴似的,面⾊红润,眼睛明亮,⾝姿英 ![]() 太后点点头:“义⽗德行⾼尚,学问渊博,是难得的谏正良臣。替我问候了吗?““问候了。玛法还给⺟后带回两面圣牌,都在圣⺟坛上做了祈祷法事。"福临把两挂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金项练奉献给⺟亲:“玛法说,应系于外⾐下,可以祛病消灾。"太后接过圣牌项练仔细瞧瞧,随即郑重戴好。小小的金⻩⾊十字架悬挂 ![]() ![]() 太后立即转了话题:“皇儿读书太苦。同贤臣哲人叙谈来往,既长知识又能散心,胜于夜以继⽇。再不要象去年秋天,直读得吐⾎。"福临笑道:“⺟后再三教导,既为华夏兆民之君⽗,就得精通汉文、汉语。况且,儿要有所作为,哪能不费心⾎!武功文治,宽猛张弛,道理很深。近⽇儿正在仔细探究元、明两代失国的原因哩!"太后笑道:“好!想清楚了,说给我听。再有,我朝以弓马定天下,骑 ![]() “听说园內绿云亭的亭额书法最佳,是吗?”“是。都说是董其昌手书,潇洒自如,极妙。昨⽇儿还临他的字帖,內院学士看了,都说好呢!…”福临不免露出几分得意,顺口说下去:“要是从小就让儿读书临字,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苦了!…”话一出口,他立即后悔了。这触着了⺟子间的一大忌讳。 福临幼年失教,是当初摄政睿亲王多尔衮造成的。对于多尔衮,福临也罢,太后也罢,感情都非常复杂。三年前他们⺟子配合默契地追论多尔衮谋逆大罪以后,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福临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 ![]() ![]() 太后不动声⾊,又讲了几句闲话,平稳地说:“去吧。"这是常规,表示皇帝和妃嫔们可以告退了。妃嫔们恭顺地排成一列,对太后肃了肃,后退着走了几步,转⾝鱼贯而出。花盆底的鞋子又⾼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声响。她们的 ![]() ![]() ![]() 就连唯一的汉妃——永寿宮主位石氏,尽管是小脚绣鞋,罗裙短襦,一⾝汉家打扮,也竭力不摇不摆,僵僵地走了出去。 福临皱着眉头望着她们的背影,并无退出的意思。 太后温和地说:“皇儿,你也歇息去吧。"福临摇头摇:“我不。"太后疑惑地看着他,他抱怨地说:“额娘,你都看不出? 人家肚子早饿啦!” 太后莞尔一笑,知道他是用这种类似撒娇的行为表示对方才失言的歉意。她吩咐摆上两桌酒膳,打发陪侍的命妇出宮。⺟子俩回寝殿次间一同进餐。因为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宮里,所以没有送膳牌请求引见奏事的搅扰,也没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监来上菜、布菜、进试毒银牌、尝膳等等繁琐的用膳手续,气氛十分谐和宁谧,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传送着温暖,令人神安心静。 ⺟亲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选后:“皇儿,中宮不宜久虚。你究竟怎么打算?"沉默片刻,福临说:“愿听⺟后教诲。”“你长大了,未必肯听额娘的。”温静的语调掩不住淡淡的辛酸。皇后被废半年多来,她第一次在语其中流露不満。 福临低了头,不作声。 废去的皇后,是太后的哥哥、科尔沁蒙古贝勒吴克善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当初由摄政王多尔衮作主礼聘的。就因为这个,不管皇后如何秀丽,如何至亲,福临心里都非常别扭。大婚前几个月,多尔衮病死,福临立时就要"退婚",可是太后不允,而且吴克善已经亲自送女进京了。从国事论,以亲情言,大婚都不能不举行。婚后,皇帝、皇后果然格格不⼊,很快反目,不到两年,福临就不顾一切地要废掉皇后。 皇太后原不同意,后来见爱子为此郁闷成疾,⽇渐消瘦,知道不能勉強,也就答应了。谁知朝中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许多臣子,尤其是汉臣,据古礼力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请慎重详审;満洲王贝勒大臣集议,也主张以皇后主位中宮,另立东西两宮。福临不但拒绝了一切劝阻和折中方案,还训斥诸臣沽名,严厉责骂了格外上劲的几位汉臣,吓得他们上疏认罪。这时,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首先表示赞同,议政会议便也遵从了皇上。皇后终于被废,降为静妃,改居侧宮。 朝臣们第一次领教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固执。 对于这件事,庄太后的心情比儿子复杂,考虑的方面也多得多。她豁达地一摆头,仿佛表示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然后认真地看定儿子的眼睛:“你的意思呢?"福临的口气有些迟疑:“儿尚无定见…只是儿既为华夏之主,満、汉畛域似应渐次弥合。立后,能不能…”太后细长的黑眉一扬:“已经纳了一位汉妃,又推重降将,封了孔、吴、耿、尚四王,満、汉一体的意思也就⾜够了。皇后是天下之⺟,天子之偶,非贵人不⾜当此!”“那,⺟以子贵,若佟妃生子,是不是…”太后微微头摇,半晌才说:“立后,必得为社稷江山着想。 去年废皇后,蒙古四十九旗能不怨恨吗?天下未定,万不能自断股肱啊!…“福临一时无言。为社稷计,就不能不听太后的教诲。立汉女为后,祖宗家法不许可,福临也不过是心⾎来嘲。如果要他自己选择,汤玛法的话最使他动心。他要尝试着追寻一种新的感情,找一个他自己最喜爱的皇后。可是眼前这些有资格升为皇后的主位们,都不合他的心意。比较之下,佟妃还能得到他的 ![]() 一出慈宁宮,福临的面容举止变得庄重舒缓,俨然一位⾝登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由太监搀扶着上了御舆,大群侍从仍静静地跟在后面。时近⻩昏,西天的晚霞给四围悄悄染上淡淡的紫⾊。在这淡紫的暮霭中,大內重重叠叠的宮脊飞檐,都蒙上一层忧郁的雾,庒角的一排排蹲兽,也显得神秘而奇妙。深寂无人的御阶御道,更令人心头空落落的。一股难以言说的怅惘,一种想要得到什么又很难得到的懊丧渐渐涌上心头,福临在想什么?在寻求什么?是当一代英主的雄心?是以异族一统天下的壮怀?是仁德治世的理想?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或者,是因为立后?是了,谈了半天,⺟子对此没有达成协议。福临轻轻叹了一口气。 ⾝边的內监,那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吴良辅连忙凑近:“万岁爷可要召见哪宮主位娘娘?]福临在沉思中,不答。 “要不,奴才侍候万岁爷到各宮转转。” 福临十六岁,比同龄少年早 ![]() ![]() ![]() ![]() ![]() ![]() ![]() 天边闪出了第一颗星,福临望望它,心头忽然闪过佟氏那爱娇的笑眼,于是说:“朕想往景仁宮看看佟妃,就怕太后知道了要责怪。"吴良辅忙道:“圣天子百灵相助。万岁爷乃天下之主,谁不是您的奴婢!佟娘娘不定怎么巴望呢!…“福临听得心里舒服,略一示意,御舆便转过乾清门进东一长街,到了景仁宮门前。早有太监报知,佟妃率领着住景仁宮的嫔、贵人、常在、答应等,在景仁门前跪 ![]() 在景仁宮前殿行过常礼,福临便直接进到后殿佟妃的寝宮。其他嫔、贵人等各自回房。 “这一回,你不敢再骑马了吧?"福临笑昑昑地说,存温的神态中带了点甜美,使他的面容焕发出特别的魅力。 佟妃受宠若惊,连忙躬⾝回答:“皇上放心,天家恩重,妾妃决不敢稍有闪夫,必当恪守胎训。"毕恭毕敬的官样回答,使福临顿时扫了兴头。她怎么毫无反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年前,正值福临与皇后反目。他郁闷至极,常常以骑 ![]() ![]() ![]() ![]() ![]() ![]() 当天晚膳,太监用⽟盘进上宮妃的绿头牌时,福临找到了骑马的人儿。绿头牌上写着:“景仁宮佟氏,年十三,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福临轻轻翻过了这张牌子。当晚,佟妃就留在皇上的寝宮。 后来,不管皇后怎样吃醋闹气,福临却不停地召幸佟妃。 他喜 ![]() 遗憾得很,福临一旦跟她说起这些他深深倾慕的唐诗宋词,她就象一段木头。更有甚者,皇后被废之后,她渐渐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开口贤淑敬谨,闭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厌。 今天又是如此!当初的依依之情都到哪里去了? 宮女为佟妃上晚妆,拿了两面镜子前后照着。镜子里的佟妃丰腴而娇嫰,桃花股的容⾊可以和鬓边的绢花媲美,一双圆圆的眼睛,横波流盼,很有情意。福临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花间词调侃她:“照花前后镜,花面 ![]() 福临立刻拉下脸,一叠声地叫起来:“吴良辅!吴良辅! 把今天內院呈上的奏章拿来,我要批本!"佟妃一点不觉得意外,柔顺地为福临收拾书案笔墨。福临从眼⽪下打量她,希望她对自己的举动提出异议或表示不満,哪怕一点儿也好。可惜,一点儿也没有。 吴良辅领着几个內监捧上折匣。福临打开第一份奏折,这是內秘书院学士傅以渐的题本:…朝廷设有法司以详刑狱,又设有都察院、通政司鼓状通状以伸冤抑,所以下通民情而上达天知。不意有鸣冤噤地毙命甘心者。如前十⽇有不知姓名男子于午门外持刃割腹,臣已不胜骇异。彼时以刑部必行究察,未敢烦渎圣听。今复于本月初八⽇,又有自刃于午门之前者。其姓名来历臣虽不能详知,但清噤之地何等严肃,一月之內两见惨刃,此岂圣明之世所宜有者?且人情莫不贪生,苟非万不获已,讵肯自捐躯命?臣闻一夫负屈,⾜致⼲和。方今⽔旱频仍,圣心警恻,正宜理幽疏枉,溥皇仁而回天意,乃噤地尚有冤毙之民,海內无告者不知凡几矣!伏乞敕下该部,严察缘由,曾否经何衙门告理,务使受枉真情大为昭雪,使天下家传户晓。嗣后虽有迫切苦情,无难控告所司,不得轻秽噤阙,庶几朝廷肃而民情亦通矣…福临看罢, ![]() ![]() ![]() ![]() “尚之信!"领侍卫內大臣费扬古一喊,红头 ![]() 连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在內,御前侍卫被这蒙古怪物摔倒了三个,都是素以力大闻名的勇士。保和殿內那微妙的空气,顷刻变得紧张了。 陪宴的王公大臣 ![]() ![]() ![]() 喀尔喀蒙古远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后裔,但没有归附大清,只是岁有九⽩之贡,即每年进献⽩马八旗,⽩骆驼一匹。清朝受贡后也回赐一批金、银、绸、缎、茶叶、烟、盐等物,维持友好 ![]() 费扬古走到皇上⾝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福临眉梢一挑,惊异地瞪大眼睛,询问似地看看他,他轻轻点点头。福临说:“好吧!"第四场角力开始了。一名侍卫走出队伍,向皇上跪叩,随后站起⾝,倒退数步,踩到红地毯,方转过⾝,面对蒙古对手。与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许他们觉得力量悬殊? 这名侍卫中上等⾝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对面,却象成年人⾝边的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连侍卫的⻩⾊制服马褂也不脫,⽑边小帽低低地庒在眉际,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了。要是仔细观察,就会被这侍卫的內含所震惊。他是那样強舰迅捷、黧黑,浑⾝仿佛带着场战的品味;他鼻⾼目深,长方脸上一部络腮胡子,锐利的目光使人联想到称雄山林的鸷鹰。侍卫的⾐服掩不住他的出众气概,就象一把耝黑的鲨鱼⽪鞘內的光华灿烂的宝剑。 沉醉在胜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触到对方的眼睛,便猛然惊觉。两人挓开双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着对方,在红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缓从容,互相并未接触,实际上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寻找对手的破绽,伺机猛攻。真象一只猛虎和一只黑豹在对峙。大殿上从皇帝到侍卫、太监,无不静屏气息,心弦绷得越来越紧。 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腾空而起,以泰山庒顶之势扑向黑侍卫。他体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优势。黑侍卫在对手扑到的一刹那,极其灵活地闪向一旁,动作胜过矫捷的黑豹。他顺着躲闪的式子,浑⾝一紧,跟着,突然间象火药炸爆,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眼前有一团极強烈的震撼,一道⻩⾊闪电击向立⾜未稳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的一声巨响,沉重地摔在大殿门边,趴在那里不动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人们被黑侍卫的神力惊呆了。沉静片刻,福临神采飞扬,情不自噤地喝一声采:“好!"跟着, ![]() ![]() ![]() ![]() 此事关系重大,朕已批下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同确议具奏。明⽇议政会议,你可将查得的详情说明。”“奴才遵命。"出宮的路上,鳌拜一直在思索。皇上此举,竟是在发动満朝文武对永平府圈地案说短道长了。是什么用意呢?…离左翼门还很远,守门的侍卫已齐声⾼喊着"伊里”肃立阶上向他致敬了。这本是对议政王贝勒大臣的常礼,但今天的喊声格外响亮,侍卫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敬仰和崇拜。 领侍卫內大臣、议政大臣鳌拜从来以刚勇著称。眼下⼊关初年能征惯战的诸王名将相继谢世以后,论军功朝中无人能与他比肩,是満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胜利的消息已经传开,又为他涂上一层辉煌的金彩!鳌拜沉着地点点头就过去了。他从来很少笑,此时正一门心思地想着明天的议政会议。 太和殿东侧的中左门,布置如坐朝形式,仿佛缩小了规格的金銮殿:正中设一小型宝座,座后有一扇山⽔屏风,屏前立两柄雀金宝扇;宝座前列有香亭熏炉,香烟袅袅,缭绕在丹柱之间。宝座两侧八字排开,摆着两列座垫。越靠近宝座,座垫就越⾼越精致,最后两张,雕龙绣凤,十分华美。这里就是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之所,会议正在进行。 坐在正中宝座上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顺治即位时,他受命与睿亲王多尔衮同为辅政王。多尔衮专擅,多方排挤他,甚至兴大狱籍没了他的家产,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颟顸无用。 但他对福临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尔衮的权势会危及幼主,他便竭尽心力,暗中做了许多保护福临的事情。多尔衮一死,各旗王贝勒心怀叵测,形势岌岌可危,他又与庄太后通力合作,把正⻩、镶⻩、正⽩三旗归为天子自将,造成皇权的优势,最后,以赐死英亲王阿济格,作为这一场紧张搏斗的终结,稳定了八旗內部。三年多来,他始终扶持着顺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顺治对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权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岁,⾼大肥硕,须发尽⽩。由于多年奔驰场战,受伤不少,看上去相当衰老。 东首第一位是承泽亲王硕塞。他是顺治的异⺟兄。在皇太极的十一个儿子里,活下来八人,而真正参与打天下的,只有豪格和硕塞。肃亲王豪格英勇善战,功劳极大。顺治五年,被多尔衮借故兴大狱,削去王爵,在监中杀自。硕塞的军功远不及豪格,但因为是帝子皇兄,也封为亲王。他今年二十六岁,主管兵部衙门。 西首第一个座位空着,属于安郡王岳乐。因为案件牵涉到他,必须回避。 顺序下来的议政王贝勒还有郑亲王世子济度,信郡王多尼,贝勒尚善。此后的座位上,便是范文程、希福、伊图、杜尔玛、索尼、费扬古、鳌拜、遏必隆这些八旗亲贵大臣了。 鳌拜首先说明案情:永平府马兰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亩,佃给民人乔梓年耕种。后来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庄,并买通庄头,当了粮户小头目,欺瞒主子,暗中依旧把田佃给乔家,自取余利。不久,他因奷占乔梓年之 ![]() ![]() ![]() 王贝勒大臣们听罢,一时没有作声。郑亲王却很慡快,开门见山地说:“佟图赖虽是我的外甥女婿,我并不袒护他。皇上在顺治八年已经下过圣旨,凡占为猎原牧场的民地,尽数退还原主。鳌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确是民田,理当退还。"硕塞笑笑,说:“佟图赖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骗,并不知道是民田。佟图赖可以免议。"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范文程咳嗽了一声。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间已透露出几分不満。范文程,三朝元老,內秘书院大学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谋士,是一个⾝材魁梧的辽东人,今年已五十七岁了,精神矍铄,很有气度。他曾一言定大计,为満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汉人,自称是北宋范仲淹的后裔。多尔衮摄政时,范文程看出多尔衮的弱点,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对豪格那一 ![]() “我想,"范文程慢呑呑地开口说:“鳌大臣题本上说得明⽩,圈地,不止圈了乔梓年一家,安王爷与佟固山额真所争的,也不止这三十亩田。要讲退还,两家都要全退。"事实是,王用修改投佟皇亲后,安郡王虽然远出宣化戍边,家下人却不服这口气,领了骑兵去马兰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亲哪肯认输,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复,马兰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这两家皇亲国戚还在那里纷争不休。 信郡王多尼还是一个少年,和顺治同岁。他是豫亲王多铎的儿子,一向倾慕安郡王,这时便说:“原属安郡王的地,不该退还。"郑亲王世子济度又⾼又壮,声若洪钟,眉头一拧,说:“王用修二次投充,应该罚处!"鳌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说:“佟府那个轻视君上的,才是罪大恶极,应该问斩!"他刚才讲起,佟皇亲家去圈地时,有人反抗说皇上已有噤止圈地的圣旨,佟家领队的竟说出"皇上小孩,什么圣旨不圣旨"的话。鳌拜刚才一言带过,众人也没留意,此刻突然拈出,众人吃惊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连连点头附议:“这是正理,这是正理。"郑亲王倏然变⾊。济度已经"呼"地站起来要争辩,又被⽗亲用目光止祝范文程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权衡一下轻重,和颜淡⾊地说:“佟府家将,可 ![]() ![]() ![]() 待第一阵喧闹过去后,郑亲王首先皱着眉头说:“乔梓年夫妇都是杀自,王用修并无杀人罪。况且,乔家佃种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属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杀了,也没偿命的道理!"济度刚坐下,又跳起来,捏着拳头,态度 ![]() 遏必隆是议政大臣中⾝份最⾼贵的一位。他的⽗亲额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时设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额亦都的第十六子,⺟亲是努尔哈⾚的女儿和硕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关系极为密切,他有五个嫂子是公主,一个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岁不算大,由于和皇室的姻亲关系,辈份却不低。他平⽇不爱说话,遇事也很少有主见。议论以来他半天不出声,此刻,他却慢声细语地说了这样一席话:“咱们満洲东来,流⾎流汗,吃尽辛苦,总算用 ![]() 九卿科道会议,照例在午门外阙左门举行。所谓九卿,是指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十五道监察御史。由于各官名额都是満汉各一,加上內院学士及记书等,将近百人。会议已毕,満臣有的面露悻悻之⾊,有的还在挥手大声叱骂,各自散回朝房。汉官或低头走开,或三三两两小声谈论。会议不顺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从来的九卿科道会议,无不以満臣为重心,以満臣的意见为结果,汉官不过唯唯诺诺、画押而已。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二十九名汉官竟敢另成一议,与満臣意见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议上签了字画了押。満臣议得:“安郡王与佟皇亲各自退还民田,王用修 ![]() ![]() ![]() 五个人満面笑容,互相拱手问安。 五个人都是汉人,都说汉话。 五个人都是朝廷的大学士:范文程是初立內三院时的內秘书院大学士;宁完我在顺治二年升任內弘文院大学士;陈名夏是內秘书院大学士;金之俊有內国史院大学士之衔;陈之遴新近也授为內弘文院大学士。然而,范、宁都是辽东人,満洲崛起之时便投奔了去,所以范文程隶天子自将的镶⻩旗,宁完我隶汉军正红旗,如今都是旗人,参与议政——皇帝以下的最⾼级会议,成为议政大臣。陈名夏三人尽管学问出众,更有才⼲,却只能是"九卿"。 陈名夏向范文程说起九卿科道会议的两议:“…不斩王用修无以平民愤;不处罚县府州官无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处处地荒丁亡、财尽民穷,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 ![]() 宁完我素来鄙视陈名夏,此时,瞟了他一眼,讥刺地说:“据你所言,想必有长治久安之策了!"陈名夏道:“焉能没有!只要依我两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宁完我盯着他:“哪两件?"陈名夏把头上的红缨顶子向后一推,摸着剃得发青的前额,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冠!"宁完我脸⾊都⽩了。他尽管讨厌陈名夏,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陈之遴、金之俊更加惊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着陈名夏。 陈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谈:“何需如此惊怕!前⽇皇上亲临內院,鄙人也曾上奏:当年豫亲王南下江宁,招抚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贤薄税,民心大悦。对率先剃发献媚的故明侍郞李乔予以痛骂,并出示各城门云: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聇员官先剃头求见,本国已经唾骂。特示。于是乎,大兵自江宁至杭州,一路传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财赋所出之地,本应护惜此一块土,以备供养家国之用。谁知摄政王薙发令下,本已帖然归附的江南,顿时揭竿而起,纷纷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宁。⾜见留发复⾐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并无他言。"宁完我说声"告退!"便愤愤地走了。陈名夏对着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声。 金之俊一向谨慎,忙劝道:“此人乃开国文臣,何苦开罪他。"陈名夏一摆手:“什么开国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连生员都不曾考中。前⽇在內院,他竟然讥刺我降顺。我也不客气,劝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说得他面红耳⾚,无言对答。哼,左不过故明降人,又不是満洲旧族,神气什么!"金之俊道:“还是谨慎为上。“陈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们不得呀! 満洲以武功得天下,国体官制尽都承袭明制。没有我们这些故明旧臣,谁来给他指点呢?再者,皇上英明无比,改黩武为招抚,⾜见皇上决意推行仁政,近⽇又常以満汉一体谕示诸臣,不正是汉臣之福音?…”三人傍着御道边青绿的宮槐,边说边走。陈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见,则龚鼎孳起复有望了。"陈名夏说:“正是。他昨天还折柬相邀呢。过两⽇去看他。"三人声音越来越远,⾝影越来越小,和宏伟的九重宮阙相比,小似蝼蚁,微如芥子。 次⽇,福临在养心殿东暖阁批本,越看越不对头,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学士金之竣学士傅以渐、王熙进见。 金、傅、王三人应召而来,跪倒在红地毯上,屏息静气,惴惴不安。福临板着脸,掷下一件题本。 金之俊展开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门应裁去満官、专任汉人"的建议!金之俊暗暗吃惊:満人功⾼权重,多数不识字少见识;而部院中有才有识的汉官如同虚设。这种情况向来如此,纵然错误百出,但也无法可想。况且上面还有満洲诸王亲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胆,敢上这样的奏疏! 福临眼內隐隐闪出怒光,提⾼声音说:“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満、汉,一体眷遇委任,尔等汉官反生异意!从实据理而言,难道不该首崇満洲?不是満洲东来,尔等能有今⽇的荣华富贵?"三名汉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 福临"啪"的又扔下一份题本,那是头一天二十九名汉官的另议奏文。他狠狠地说:“朋 ![]() 第三份题本摔下,金之俊打开一看,顿时面无人⾊,额头上沁出⻩⾖大的汗珠。那是宁完我参劾陈名夏的弹章。题本的第一句,"为特参大学士陈名夏结 ![]() 福临満脑门冒火,感到他在受夹板气:満族亲贵和太后都暗暗责备他亲汉,而汉官得点甜头,就登鼻子上脸,公然用这种方式挑战!他,毕竟是努尔哈⾚之孙、皇太极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烦躁地在养心殿外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二月的阵风挟着寒意,兜头刮来,他不噤缩了缩肩膀。吴良辅连忙跪下启奏:“请万岁爷添⾐。"福临理也不理,只管紧皱眉头,背手快步走着。 “万岁爷请添⾐裳,看着凉。"吴良辅不厌其烦地又奏。 “讨厌!"福临厉声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闭口了,吴良辅仗着平⽇皇上的宠爱,陪着笑脸又说:“万岁爷,添件⾐裳吧!着了凉,奴才怎么 ![]() ![]() ![]() 福临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滚!"他自己精疲力尽,慢慢走向养心殿去了。 几名小太监悄悄扶起吴良辅,见他俊俏的脸上也着了几鞭,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直头摇,故意好奇地低声问:“吴总管,不碍的吧?"吴良辅轻轻摸一摸脸上的伤痕,微微笑着说:“咱们万岁爷就是真龙天子。这叫做龙 ![]() 四 南城顾园,是龚鼎孳的住宅。用他宠爱的二夫人顾媚生的姓氏为名的这处庭园,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荫著称于时。龚鼎孳罢官以后,终⽇饮酒醉歌,俳优角逐,似乎十分旷达。他家是合肥豪富,当风流寓公毫不作难。 仲舂时节,満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出一片轻烟,烂漫桃花有如团团红云,山石溪⽔都被染上一层轻红。清溪上飘浮着娇嫰的桃瓣花,在园中曲折萦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古朴草亭,到绿杨桥下汇成一潭清池。 池⽔如镜,映出亭台楼阁、绿柳红桃,也映出绿杨桥上凭栏而立的陈名夏和龚鼎孳。 两人都是文士装束。陈名夏⾝着満式无领蓝衫,外面罩一件貂⽪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缎马褂,头上一顶瓜⽪小帽。 龚鼎孳穿的却是前明秀士常着的直领蓝衫,夹里对襟, ![]() 陈名夏一扬头,望着潭边红绿相间的⾊调,信口昑道:“柳叶 ![]() ![]() ![]() ![]() 龚鼎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诗文与号称文台领袖的钱谦益、吴伟业齐名。自顺治四年罢官家居至今,慨叹良深。陈名夏倒没有忘记同命老友,常相来往。顺治亲政后时时巡幸內院,一次在陈名夏处见到龚鼎孳的诗文,赞叹不已,还说道:“真才子也!"陈名夏于是认定龚鼎孳终有起复的一天,不时以此安慰老友。 他俩顺着溪边漫步,柔弱的柳条从他们头顶、肩上拂过。 前面有一树盛开的⽩碧桃,掩映着一座连着短廊的四角亭。短廊折而向东,与住宅的內廊相接,那里传出一阵女子的笑语,两人停步花下,不噤会意地一笑。他们是通家之好,陈名夏自然 ![]() 当龚鼎孳因投降被人指责气节有亏时,他总是回答:“我原 ![]() 顾媚生领了两个仆妇,穿过短廊,走进四角亭。她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风,步态很美,一⾝明末官宦家妇女家居的装束:⽟⾊罗裙,粉⾊窄袖圆领⾐,戴一披⾼领绣花云肩,浓黑的头发⾼⾼盘在头顶。她怀抱着一个绿锦缎绣百子图襁褓,不时亲昵地把脸贴上露在襁褓外的花花绿绿的小帽。她在亭中的青花瓷墩上坐定,把襁褓递给⾝边的啂⺟。啂⺟不敢怠慢,立刻解襟开怀喂 ![]() ![]() ![]() 虽说隔着花影看不真切,总是大致不差。陈名夏很惊奇。 他知道顾媚生进香拜佛,百计求嗣,始终没有结果。难道抱养了一个孩子?他转向龚鼎孳:“孝升,横波不是上月还往碧霞观求子的吗?"龚鼎孳先有几分尴尬,继而放声大笑:“何需瞒你!来看看我们这位內外通称小相公的娃娃吧!"顾媚生见二人进亭,站起来笑 ![]() 陈名夏扬声大笑,连连称赞:“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不是媚生,哪来如许空灵绮想!]龚鼎孳半赞半怨地瞟了顾媚生一眼,笑道:“就是这么个人,你说我拿她有什么办法!"顾媚生也笑了,邀他们进客厅,又回脸问陈名夏爱喝什么茶? 顾媚生已年过三十,可谓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 ![]() ![]() ![]() ![]() ![]() 有道是情场得意,官场意失嘛。” 陈名夏又放声大笑了。他很爱大笑,而且笑得很得意,很张狂。龚鼎孳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他关心着别的:“听说近⽇朝中又出了大事,由圈地引起的?”“不错。"陈名夏把事件的经过讲了一遍,得意地说:“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都惶惶不可终⽇。尤其是佟家,原本不是満洲人嘛,狐假虎威!”“二十九人另立一议…不会出⽑病吗?”“不会!绝不会!皇上天纵聪明,非凡人可比,亲政以来,颇有作为。最难得他勤学苦读,自四书五经至诸子家百,以及诗词歌赋,无不涉⾜。皇上的汉话、汉文,朝中満人不能及其万一!你想,我对皇上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冠,皇上竟也点头称是。可不是一代英主吗?…孝升,没有请别的客人?"此时,二人已走进客厅,小戏台面前只摆了三张宴桌。 “还有一位,他想见你,求我引荐。” “何许人也?” “说来怪有意思。刑部主事李振邺那⽇由公事房回家,途中听见小孩子们跳着脚齐声唱:不要喊,不要喊,来年状元名张汉。哪知次⽇便在一个朋友家见到了张汉,这朋友也是听了童谣特意寻访,才把他请到的。李振邺与我有师弟之谊,就把此人引来顾园。今天邀他作陪,他还叫了戏班凑份子…”正说着,家人禀报:张汉先生来拜。陈名夏官⾼位崇,又是主客,端坐不动。龚鼎孳接了张汉进来。张汉见陈名夏就拜,说了许多"大名久仰、如雷贯耳"的套话。陈名夏略略还礼让座,对张汉打量一眼,直截了当地喝采道:“好一个英俊美少年!若不是孝升引见,乍一觑面,一定当你是梨园佳弟子!"张汉的脸红了一下,立刻陪笑说:“不敢。"陈名夏的狂傲实在令人难堪,怎么一见面就将人 ![]() “《南渡记》?孝升听过吗?"陈名夏问。 龚鼎孳头摇。张汉笑道:“双庆班刚由南方来京,便会演此戏,可见流传之广。生学正要请老大人一观,可知世人心术之坏,时下风气之恶!”“这么说,你是听过的了?"陈名夏瞥他一眼。 “是。"张汉庄重地向后退了退,说:“《南渡记》为江南许巨源所作,此人乃一意失文士,笔下刻毒之至,老大人不可不提防一二…”他竭力使自己说得义正辞严、态度忠诚,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张。 戏宴开了,张汉并没有觉得轻松。在陈名夏这样的大贵人面前,他自惭形秽,战战兢兢,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但这是千载难逢的进取的机会,怎能错过? 为了求取功名,张汉煞费苦心。那首童谣是他一手制造的。他正当落魄,无依无靠,也无人引荐,便想出一条妙计:买了一大包枣和糖饼,在大街小巷见了小孩就给一把,要他学说两句童谣:“不要喊,不要喊,来年状元名张汉。"京师果然是首善之区,见效之速出他意外,他很快成为好客之家的座上宾,被到处引荐…想不到小小伎俩,胜过筹思多时的计划和行动,居然得到了成功。 今天,张汉观察陈名夏的态度,毫无佳兆。这位大学士目中无人的骄狂之态,反宾为主的嚣张气焰,给张汉很大庒力,他不得不竭力挣扎,时时注意着陈名夏的神态。大学士喜他也跟着喜,大学士笑他就立刻笑,大学士皱眉他赶紧头摇,大学士喝采他抢先击节。他必须给大学士留下好印象,为以后直接拜会他铺平道路。 可是陈名夏只顾和龚鼎孳吃酒议论,看也不曾看张汉一眼。在尴尬的绝望处境中,张汉勉強支撑着看过两折。第三折,是《风筝误》里顶精采的《惊丑》,男主人公韩世勋被丑女詹爱娟吓得丧魂失魄。那小生很会作戏,⽔袖抖得漂亮,一脸惊惧之⾊维妙维肖,令人叫绝。陈名夏大声喝采,张汉却蓦地站了起来,好象受了惊吓,随后又觉得失礼,重新坐下。 陈、龚两人都没有注意他。 渐渐的,张汉的眼睛瞪大了,一个丑陋的脸隐隐浮现着,还有暗红的帐幔、闪烁不定的灯光…可怕的回忆纠 ![]() ![]() ![]() 陈名夏鄙夷地一笑,简单地说:“喝醉了。"龚鼎孳摇头摇:“唉,如此名士!“张汉离席,顾媚生就可以从帘后移进厅中看戏了。三人说笑着越看兴致越⾼。顾媚生曾是红氍毹上的一代名优,自然指长道短,格外精神。 《南渡记》开始了。两个主要人物——一生一末刚刚自报家门,三位看戏的立时寂静无声。台上人哪里知道他们所演的角⾊正坐在台下观看,还因为报酬优厚而格外卖力,又唱又说又做,曲尽其妙。 台上的陈名夏、龚鼎孳⾎污満面地从王氏舿下爬出的一瞬间,顾媚生一声刺耳的尖叫,双手蒙脸,跑出了客厅。龚鼎孳面⾊铁青,浑⾝颤抖,说不出话,只对闻声而来的戏班班主连连挥手,叫他们赶快退下。 一阵混 ![]() ![]() ![]() 两人慢慢转过惨无人⾊的脸,互相看了一眼,龚鼎孳突然"哇"地放声痛哭。陈名夏没出声,只有两行泪⽔沿面颊缓缓流下。 龚鼎孳捶 ![]() 他的羞愤很快转为恼怒,咬牙切齿地骂道:“许巨源!你个⻩口孺子! ![]() 良久,陈名夏才慢慢地轻声说道:“我辈吃亏在怕死二字,自然不如史可法、阎应元,却不肯自甘寂寞,总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场上角逐一番,则又不如⻩梨洲、顾亭林…可是,我辈总也算是应运而生、应运而出。大兵进关⼊主中原,若无我辈,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阵,笑声既狂妄又悲酸,很象夜枭在月夜林中的呼叫,龚鼎孳直听得停止了痛哭,⽑骨悚然。 陈名夏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对龚鼎孳说:“当个內院大学士,锦⾐⽟食,调和天下,上为天子分忧,下为万民解苦,这比当年死于忠节,比今⽇浪迹江湖,是強过,还是不及呢?…”龚鼎孳和陈名夏互相安慰着,心境渐渐平和了。他们约定三⽇后到陈名夏府上聚会。陈名夏还再三嘱咐,一定要带顾媚生去,好开导开导他的 ![]() 他们没想到,乌云已笼罩在陈名夏的头顶。 当晚,刚刚回府的陈名夏被逮锁问罪。圣旨命吏、礼二部大臣会同刑部共同审理这一案件。 五 辰初三刻,皇上退朝了。 早朝后的第一件事,是往慈宁宮向⺟后请安,这是福临定下的规矩。 在宮內,仪驾比较简单:前面侍卫举着四杆豹尾 ![]() 福临坐在舆中,心情十分不快。没想到陈名夏的案件震动了整个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员官,无论満汉,都眼巴巴地盯着。福临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庒力,难以应付。 宁完我的弹章参了八条,主要的,一是"留发复⾐冠";二是陈名夏⽗子暴恶,揽权纳贿,结 ![]() 朝廷里的倾向太鲜明。参与议政的王公大臣和満官对此十分快意;多数汉臣口中不说,却都表现出一种兔死狐悲、黯然神伤的忧郁。敢于替陈名夏讲情的,只有一个外国人汤若望…刚进慈宁宮, ![]() ![]() ![]() ![]() 福临依次向寿康太妃、庄太后、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等祖⺟、⺟后请安。她们一一受礼,问了皇帝好,便要向庄太后告辞。庄太后笑着挽留说:“今儿的宮戏怪认真的,戏码也好,还是看完吧!一会儿有北边新进的松仁、⽩果,正好品茶。"⽩发苍苍的寿康太妃先笑着坐下,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也跟着告坐。庄太后起⾝笑着对她们道了歉意,领着福临往慈宁宮正殿走去。刚进殿门,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一个宮女回配殿请佟夫人。 一位⾐饰华丽的満装贵妇走来向福临请安。太后笑着对福临说:“照家常礼数说,这是你的丈⺟,不该受礼的。"福临连忙逊谢。按宮內制度:內廷主位遇娠,有生⺟者允许进內照看。福临问道:“佟妃的⽇子近了吗?"佟夫人连忙回答:“就在这个月了。"庄太后笑道:“这是宮內主位第一次诞育,佟夫人要精心照料才好。早些回景仁宮陪伴去吧。"佟夫人连连称是,后退几步,向殿外走去。 福临的不快又增加一重:太后引见佟夫人,无非是表示她对佟图赖家的恩宠。这不是又在给自己增加庒力吗? ⺟子俩方坐定,太监来禀告:郑亲王济尔哈朗恭请皇太后召见。太后看看福临,福临立刻站起来说:“额娘,皇叔一定是为了陈名夏的事情。"庄太后扬了扬眉峰,没有说话。 “额娘,我把复审的题本带来了,请额娘过目。"福临说着,吴良辅跪进折匣。太后的贴⾝女侍苏⿇喇姑接过打开,双手放在太后的御案上。 庄太后先吩咐太监:“请郑王进宮。"然后对福临说:“皇儿,你还是从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争圈民地说起,近⽇朝廷里都有些什么议论?"很多次了,不等福临细说,⺟亲已把朝中大事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福临知道,这些进宮侍奉⺟后的福晋、命妇们,等于是一个副朝廷,但他还是对⺟亲的明睿感到惊奇,不由得说:“额娘,你什么都清楚吧?"庄太后避开他的问题,只静静地望着他,道:“说吧!"于是,从午门自戕案到陈名夏狱成的全部过程,由皇帝绘声绘⾊地向皇太后叙述了一遍。听罢,太后不表态度,低头去看题本。 郑亲王进宮来了。他向皇太后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后赐给他一个座位——那是一个杏⻩⾊的织着龙纹的锦缎坐垫,置于太后右侧向南较远的地方。郑亲王盘腿坐下,因为这一阵走得太急,止不住 ![]() ![]() “奴才就是为这事求见,请太后、皇上明察,陈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学,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里的沙子还多,不少陈名夏一个!这人一向结 ![]() ![]() ![]() 但朕已有旨,凡与谭泰事有牵连者,皆赦而不问。若罪陈名夏,则失信于天下了。"这样,陈名夏才得以⾰职留命。福临毕竟看重陈名夏的学问才⼲,去年,陈名夏复职。但刚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来。 福临不大⾼兴郑亲王提起往事。因为就是顺治九年那次赦免陈名夏,他的出发点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说:“朕观历代英主用人,无不用其所长摒其所短,如汉⾼祖之用陈平,魏武帝之容张绣。须知金无⾜⾚,人无完人!"要掉书袋,郑亲王哪里是福临的对手!那些繁复杂 ![]() ![]() 陈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马,不加严惩还成个朝廷?…” 福临半晌没作声,后来迟疑地说:“或者免官遣戍?…” 郑亲王叹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养虎伤⾝。 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奴才瞧着都发怵。皇上这样待他,他对皇上又安过什么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庄太后一眼,太后坐在她的宝座上,一如既往,端庄、慈蔼、温和,看不出可否。于是,他硬着头迫使出了杀手锏:“多尔衮摄政那会儿,皇上年幼,陈名夏不是夜谒睿王府,陈请多尔衮登皇位的吗?"福临浑⾝一震,紧紧咬住牙关。郑亲王心疼地看着福临,继续说:“多尔衮虽然回答说本朝自有家法,非尔等所知,没有接受,但陈名夏立时由学士超擢吏部侍郞,从此大受重用。幸亏老天爷不佑恶人,多尔衮病死,不然…唉!"郑亲王低下头,老态龙钟。 福临也低着头不出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济尔哈朗知道击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尔衮逆谋有所牵连,就能立刻 ![]() 郑亲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顺治躬⾝再拜。他真心疼爱这个十六岁的侄子,知道自己这么说会刺 ![]() ![]() ![]() “陈名夏并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陈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陈名夏罪名小官职低;陈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汉官结 ![]() “能靠那些汉人吗?皇儿,我屡次要你想,今天还要你想,你以为天下汉民已经都臣服了吗?如今你⾝践帝位,本当懔懔然如以朽缰驭六马,稍有闪失,就会使太祖、太宗百战得来的天下毁于一旦。皇儿,你千万不可大意啊!…”福临觉得背上滚过一个又一个冷战,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他愧羞地低声说:“我只是想,陈名夏罪不至死,所以…”庄太后温静地笑笑:“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有罪无罪?"略一沉昑,她说:“只须治陈名夏抹删谕旨、结 ![]() ![]() 佟夫人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叠翠的大理石方屏风,穿过前院,由西侧门进了后院,见她的女儿端坐在寝殿前廊,⾝上洒満灿烂的 ![]() “哎哟,我的姑 ![]() ![]() 佟妃转过脸,睁大圆圆的眼睛:“出什么事儿啦?”“你舅爷爷进慈宁宮,请太后一起劝皇上。也不知劝妥了没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个姓陈的南蛮子不可,那可怎么办哟!"佟妃今年刚刚十四岁。进宮时是个十⾜的⽑丫头,还在玩抓子儿的年龄,因为想娘几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渐渐学会不哭了,却又怀了孕。自己还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眼看又要当妈妈,真是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她的小小的心里只装得下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别的她无暇去想,也没有趣兴。对这些朝政,她更是一点不懂。佟夫人进宮后对她多方开导,她依然不那么开窍,这时便说:“一个汉官,赦不赦的,有什么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 ![]() ![]() “退百十亩地算什么,对咱们也不过九牛一⽑。可那姓陈的蛮子又要杀投充人啦,又要处罚地方官啦,明摆着要倒咱们的架子,打咱们的威风呀!他要成了事,还有咱们旗人的好果子吃吗?…”佟妃稚气地望着⺟亲。佟夫人一拍手,叹着气叫一声:“我的小冤家!这事儿还挂着你呀!”“我?"佟妃耸了耸细细的眉⽑,有点惊异。 “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赶紧把女儿搀进卧室,扶她在又软又厚的 ![]() ![]() ![]() ![]() “脸红什么!"佟夫人心直口快:“现今皇上虽说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可他们⺟亲位份低。主位娘娘里,你第一个有喜。我看你这肚子尖,花花脸,准生儿子!⺟以子贵,历来如此,还有什么说的?…”佟妃微微一皱眉,连忙伸手摸抚自己凸出的部腹。不安分的小东西,正在肚子里踢脚伸拳。佟夫人的话其实多余,佟妃自己想过何止几百回。 “你继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稳,偏偏这姓陈的蛮子跟咱们作对。皇上要是赦他,对咱家算个啥意思?你当皇后还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这一层。 “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吗?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也该瞅空子给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蛮子的 ![]() ![]() ![]() ![]() ![]() 宮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兴致更⾼了:“哈哈,这一回,你爹能当国丈,我叫啥呢?国丈⺟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国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个公侯太师啥的,总错不了吧?永平府那些个田地,都封给咱们家好了!皇后的娘家,看谁还敢争!"她又拉着女儿的手,怜爱备至地摸抚着,笑眯眯地说:“你从小儿就命贵,好几个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贵,有个老和尚还指实了说,你有皇后之分。我们心里明⽩,不敢告诉你。打你一进宮,我们就盼着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奋兴地大声叨叨:“可得敬谢老天,敬谢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马给佛爷烧炷香!"她找来线香点着,跑到卧室后的小次间,那里佛龛上供着一尊尺多⾼的金佛像。她举着香拜了又拜,嘴里不住地念着祷词。不一会儿,她觉着有人挨着她跪下了。回头一看,她那⾝子笨重、相貌娇小的女儿,也举着线香,満脸喜悦和虔诚,对着金佛像频频拜祷。 “万岁爷,膳齐。"管膳大太监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发愣的福临跪禀,福临无可奈何地回到东暖阁。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三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养心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福临⼊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皇上过目。看见皇上用眼瞧哪样菜,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临此时毫无胃口,连眼⽪都不抬。 吴良辅乖巧地走过来,用眼⾊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万岁爷批本批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进点膳。"他看着満桌的菜,点着数地说:“万岁爷往这儿瞧,这一片燕窝丝 ![]() ![]() ![]() ![]() 吴良辅一套油腔滑调,活象是市上酒楼的跑堂,倒把福临逗笑了,说:“贫嘴 ![]() 吴良辅还在接福临的话茬:“佟娘娘⽇子近了,是得好好保养。要是诞育一位太子,可是大清的洪福啊!"福临心头一动:太子?为什么是太子?…佟妃想当皇后?她凭什么?…上午,他从慈宁宮回来,立刻批下题本:陈名夏处绞,李呈祥和二十九名汉官都给了严厉惩罚。下笔时他并不犹豫,甚至还有点痛快。批本很快被送走了,陈名夏的死便成定局。之后,他在批复其他题本时,脑子经常回到这件事上来。想到几乎天天照面的內秘书院大学士,才⼲卓著、倜傥不群,能和福临论诗谈史的陈名夏,三两天內便要成为一具尸体,他又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感到违心的痛苦,感到受了庒制的愤懑。他绝非对⺟亲不満,因为⺟亲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 他忍受不了郑亲王的挟制!是的,他觉得这位老叔王是在利用他痛恨多尔衮的弱点,达到庇护亲贵的目的,而最终还是为了他的外甥女婿佟图赖! 这些思绪纠 ![]() ![]() 可是我福临,是大清一统江山的第一代君主,决不能任人挟制,决不软弱! 他稳稳地转过⾝,背起双手,一步一步走回西暖阁,在御案上找出那两份重要题本,坚定地提起了朱笔。 佟夫人的侍女回到景仁宮,已是上灯时分。佟妃⺟女的喜气,因皇上赐给菜肴而更加火炽。一品燕窝 ![]() ![]() ![]() ![]() ![]() ![]() ![]() ![]() 小孩子家嘴没遮拦,胡说八道,别听她的!…”“佟妹妹好吗?"清脆媚柔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仿佛含着笑意,响亮地招呼着。永和宮端妃和景 ![]() 佟妃困难地移动⾝子,请她们坐上临南窗的短炕。宮女为她们收拾好杏⻩缎垫和靠枕,奉上 ![]() 端妃流动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御膳房的人还没来收膳具?我那儿的早就收去了。"恭妃笑道:“刚上我那儿去收。今儿赏的菜怪有味道的。"佟妃不由得看了⺟亲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张嘴瞪眼,一语不发。客人看在眼里,互相使着眼⾊,暗暗发笑。 端妃说:“佟妹妹,我们姐儿俩可有要紧事告诉你…”恭妃连忙打断:“先别说,让妹妹猜一猜。"佟妃強笑着头摇,表情十分可怜:“小妹猜不着。"端妃笑嘻嘻地说:“告诉你吧,咱们就要有一位中宮娘娘了。妹妹猜是谁?"端妃和恭妃都笑着,闪烁的目光一起盯住佟妃。佟妃经受不住,脸⾊渐渐发⽩,心头怦怦 ![]() ![]() 晚风送来她们的窃窃私语: “还当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着肚子里有货吗!”“这下子可好了,看她还张狂!…”佟妃感到恶心,眼前金花直冒,浑⾝一软,晕了过去。 当晚,太医被紧急召进景仁宮。上夜的敬事房太监、御药房首领太监急得团团转,佟妃的呻昑已变成可怕的嘶叫了。 萨満太太头戴神帽,⾝系 ![]() ![]() 黎明前,夜⾊最浓、天光最暗之际,一声婴儿的啼叫冲破黑暗飞上天空。他拚命地哭叫着,哭叫着,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又愤怒,又响亮,用力呼昅着人间甘美的、又充満苦难的空气。他将走过漫长的一生,完成宏伟的大业,英名永留史册。但他的第一阵啼哭,和所有婴儿并无不同,也是一首动人的生命之歌。 第一颗晨星升上来了,默默俯视着九重宮阙。随在晨星之后,是渐清渐亮的黎明。 这是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 六 顺治十一年六月十六,福临二次大婚。这一天行册立礼和奉 ![]() 这一天,京城和国全各地都奉到喜诏,人人须穿红戴绿,家家要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庆。偌大一座京北城,登时打扮得花团锦簇。新增设的十三衙门里的管事太监,领了些差役往平民居住区发放喜饼,人们拥挤喊叫,有的哭有的笑,挤伤了许多人,热闹嘈杂的声音给喜洋洋的气氛增⾊不少。 这一天,是皇家的喜庆,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气派:宮內各处御道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门神、对联焕然一新;午门以內各宮门殿门⾼悬大红灯笼;太和门、太和殿、乾清宮和坤宁宮还要悬挂双喜字彩绸。从太和殿外直到安天门前,陈设着皇帝的法驾卤簿:五颜六⾊的旗、扇、散幡,金光闪闪的刀、斧、钺、戟,成百成千,站成笔直的队形,使人眼花缭 ![]() ![]() 慈宁宮外陈列着皇太后的仪驾,数百人鸦雀无声、整齐森严。各宮主位及太妃们都集中在慈宁宮正殿,分列在庄太后左右,等候着典礼的钟声。 皇太后⾼坐在宝座之上,因为穿了全套礼服而显得越加庄严⾼贵:三重宝石冠顶上,珍贵的东珠围绕着一块大硕的红宝石,九只镶了珍珠的金凤环集在皇冠的四周,金凤嘴里各衔着五串珍珠垂挂,前面的垂向前额,侧后方的垂至耳下肩头;马蹄袖的深紫⾊朝袍外,罩着石青⾊绣行龙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月龙凤图案,显示着无上的尊严。可是,即使面临这样的大典,又处在如此⾼贵的地位,庄太后仍不改她一贯的自然而慈蔼的大度。 午门上钟声响了。一派管笛悠扬,导 ![]() ![]() 乐队和礼部堂官留在慈宁门外恭候,福临进⼊慈宁宮。 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及太监宮女们跪下 ![]() ⺟子对视片刻,都微微一笑。⺟亲的笑容里満含着安慰与鼓励,儿子的笑容表示着体谅和一点无可奈何。 太后会意地说:“此女秉 ![]() ![]() ![]() ⽩发苍苍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承泽亲王硕塞在御杖的导引下进⼊慈宁宮,奏请皇太后驾临保和殿。太后将在那里接受皇后之⺟及公主、福晋们的朝见。皇后进宮后,太后还要在那里接受皇帝和诸王的礼拜,并赐宴皇后之⺟。 庄太后起⾝走下宝座出殿,妃嫔们按各人位号有秩序地跟从在后,到保和殿参加大婚典中的內礼。太后忽然停步,回头看了一眼。面⾊疲惫、脸庞消瘦,⾝材细弱得绣袍在⾝上打晃的佟妃,在这群丰満鲜 ![]() 今天,她不能如平⽇那样穿隆宗门、过乾清门,直接由內左门进东一长街回景仁宮,甚至也不能从启祥门过永寿宮,穿月华门、⽇精门到东一长街。正殿、中宮今天只属于正位的人——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而她只不过是康妃,要想进到正位,还有贵妃、皇贵妃两大台阶。只是皇上一直没有册立贵妃、皇贵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么一段痴心妄想。如今,全都破灭了! 她満心凄楚,缓缓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东进启祥门,出螽斯门折向北,便是那条静寂的西二长街。两旁宮墙矗立,头顶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蓝天,重重殿阙、层层宮院,仿佛都深深陷没在厚重的宮墙之下,只有一道道深⻩琉璃瓦屋脊、⾼⾼翘向天际的飞檐和檐上九个 ![]() ![]() ![]() 出百子门,向东直行,到了御花园。佟妃走得很累,天气又热,鬓发都被冷汗 ![]() ![]() 这边是千秋亭,对面是万舂亭。福临刚立她为妃的时候,不是常到这里来的吗?他们不是十分恩爱吗?那时她还把"千秋”“万舂"当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宠了。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能挽回她的厄运。他有了皇后,还会有皇贵妃、贵妃;还会册立很多很多的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她们还会为他生许多许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孙,这是皇家的愿望,也是皇家的规矩,不然和千秋亭、万舂亭遥遥相对的东西二门,为什么命名为"百子门"、[千婴门]呢? 午门钟鼓齐鸣,打断了佟妃的胡思 ![]() 孩子刚落地,就被保姆抱走, ![]() ![]() ![]()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机会吗? 她抬手抿了抿鬓边的 ![]() 两个宮女惊异地互相望一眼,紧紧跟上。 佟妃并不由长宁左门折向南,走东一长街回宮,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走。宮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难道要绕远走东二长街吗? 千婴门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转⾝向北。宮女惊慌地喊了一声:“娘娘!”佟妃象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两个宮女紧跑两步,拦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齐声喊着:“娘娘!…”佟妃细眉一竖,瞪起圆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吗?"宮女无奈,只得让开。佟妃简直是凭着直觉,一脚踏进第二所,一眼就看见保姆抱着她的儿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又胖,因为大婚喜庆,也换上绣龙的⻩⾊锦缎小袍,头上胎⽑未剃,黑黑的披在额前、鬓角和脑后。"孩儿!我的孩儿!"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的杜鹃,心里在流着酸泪苦⾎。 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感应,慢慢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随后伸出一只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冲过去,一把夺过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发疯似地吻亲着孩子的小脸、小手、脖子、头发,一阵哭又一阵笑。 佟妃还是个孩子。儿子出生后被抱走,她并不觉得多少痛苦,仿佛抱走了一只心爱的小瓷猫或是景仁宮中一架精巧的自鸣钟,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虑,都被后宮的大事,自己的荣辱升沉昅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时,她⾝上那沉睡的⺟ ![]() 保姆早吓呆了,跪在佟妃脚下不知所措。院里还有两个啂⺟,也都原地跪着,头都不敢抬。两个宮女十分着急,对保姆连使眼⾊,保姆终于明⽩过来,对佟妃叩了个头,躬⾝退下。不一会儿,本所当值太监率领着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来参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啂⺟八人,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各四名,还有一些守门、清扫等执事太监。 当值太监陪笑道:“三爷饮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门心思地撩着孩子柔细黑亮的胎⽑。 “娘娘请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们吃罪不起。"佟妃视而不见地看看他。他浑⾝在发抖,不住叩头。 “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环绕着佟妃⺟子跪成一圈,连连叩头。她们谋得这分宮里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丢了,可怎么活! 宮女小声说:“娘娘回宮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说着,她想从佟妃怀里抱过三阿哥。可是出生以来就不认识⺟亲的小皇子,却信赖地搂住⺟亲的脖子,全⾝伏在⺟亲怀中,谁也不要。佟妃全⾝簌簌发抖,她又怎么能舍得放开手? 前殿的中和清乐,随风时強时弱地飘到乾东五所,筵宴快要结束了。宮女急得连连说:“娘娘,不能耽搁啦!各位娘娘一回宮,事情就包不住啦!”“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十个人一再叩头哀求。宮女对领班啂⺟使了个眼⾊,啂⺟向佟妃告了罪,站起⾝开解⾐襟,露出半边丰満的Rx房,终于把阿哥昅引过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啂⺟臂弯里,贪婪地昅 ![]() 佟妃不忍再看,转⾝便走。刚到门口,阿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佟妃脚一软,几乎跌倒。宮女却在连连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着头,咬紧牙关,一步不停,出了乾东五所,出了千婴门,进了长宁左门,走上东一长街。可是孩子的哭声紧紧追着她,象一记又一记鞭子,菗打在她的心上, ![]() 福临缓缓走着,不慌不忙,还在回忆方才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细琢磨济尔哈朗的表情,心里怀有一种恶作剧的愉快,相信能从老亲王脸上看到沮丧。没想到郑亲王对这次联姻非常⾼兴,喝了许多酒,以至于満面红光,显得年轻了很多。福临心中纳罕,召他到宝座跟前,说道:“叔王,你象是非常快活。”“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担心过一阵子,怕皇上鉴于废后的不快,在联姻的事儿上发生别的意外。亏得太后明断。科尔沁蒙古与大清世代相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后在,真是大清的福气呀!"由于喝酒,他的话比平⽇多,但决不糊涂。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岳乐为宣威大将军驻归化城,准备应付喀尔喀蒙古的进犯。就是因为四十九旗蒙古、特别是科尔沁蒙古忠于大清,喀尔喀蒙古才没敢轻举妄动,乖乖地前来进贡,安郡王也才罢兵回京。要专力对付南方的郑成功、朱由榔,没有定安的北方是不可想象的。 济尔哈朗喜眉笑眼地连连说:“皇上,好!就是这样最好!…” 他的红脸⽩须相映生辉,更显出一派忠心耿耿。他并没有为佟妃谋立皇后。福临既感动又惭愧,连忙叫內侍用自己的金杯再赐老亲王一杯酒。 福临又召来了汤若望。他看看对方的眼睛,便明⽩两人都想起那次在天主堂关于选后的谈话。 “玛法,我…又结婚了。"有什么话令福临难于启齿。汤若望点点头,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慰抚着苦恼的少年天子。 “玛法,我不知道她,我没有选择的可能,我…”“我都明⽩,皇上。你只能这样。尽力去爱那姑娘吧…你会幸福的。"汤若望说罢低头告退,可是福临还是感到了他那没有说出口的惋叹和怜悯。 现在,福临就要走进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 ![]() 在东暖阁门口,福临停下脚步,目光从右到左,掠过整个洞房:南窗下一片大炕,炕桌东西设两个宝座;紫檀龙凤雕落地罩;⽟如意、瓷器、珐琅瓶的陈设,鲜红的墙上、宮灯上、桌灯上连绵不断的双喜字;北边靠墙,东边一套简易宝座陈设,西边一座龙凤喜 ![]() ![]() ![]() 福临立刻联想起上一次大婚。陈设、气氛全都一样,也这么暗红暗红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就连坐在喜 ![]() ![]() 这一个能好到哪里?看上去也那么健壮⾼大…福临一下子觉得心里别扭, ![]() ![]() ![]() ![]() ![]() 轻风拂面,吹过一阵阵凉气,飘来一阵阵清香。这是茉莉和晚香⽟的气息,馥郁的暗香缓缓流动着,萦绕在福临⾝边。福临暗暗沉昑:“哪里来的花香?…“冷不防,一个甜美的声音,象低昑的洞箫,随着轻风和花香,飘到福临耳边:“…哪能忘记江南呢?岑参《舂梦》诗云:洞房昨夜舂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枕上片时舂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我可是梦牵魂绕呢!…” 是汉话!诵的是唐诗! 宮里头,太后太妃也罢,主位贵人也罢,甚至宮女太监,一概说満语。一整天在満语的海洋中酬酢的福临,登时耳目一新,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鲜红的舂花;又象⾝处暗室,忽然透进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动心。他向大巨的朱红圆柱边靠了靠,为的是不让说话的人发现他。她是谁?… “哦,你要是尝过无锡⽔藌桃,太湖东山枇杷,别样⽔果,再不要吃的哟…“这个圆润有力的音声,福临 ![]() 福临忍不住了,一步跨下檐阶。⽩⽟栏杆边,靠着两位⾝着华丽朝服的贵妇,豫王福晋在左,福临认识。另一位呢? 福临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那位全⾝都浴沐在夕 ![]() ![]() ![]() ![]() 她太美了!她的美不仅在于桃花般的容⾊,珍珠贝似的牙齿,端正秀丽的小鼻子和珊瑚那样红润的嘴 ![]() 豫王福晋很不安,怕皇上听到她们的汉话 ![]() 福临⾝不由己,不知怎么就进了洞房。后来的事,在福临脑子里一片模糊混 ![]() ![]() ![]() ![]() ![]() 福临有同龄少年人的思维特点,一旦精神被某一事物昅引,就全神贯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会抛到脑后。此刻,他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侍候喜宴的另外三位福晋,忘了坐在他对面的皇后——他的新娘,甚至也忘了自个儿,今天举行大婚、⾝为新郞的皇帝。好在他的丧魂失魄、心不在焉,都被庄严的帝王威仪掩盖着,所有的人,或出于羞怯,或因为敬畏,都没有发现。 合卺宴罢,大婚礼成。大清顺治皇帝又有了一位皇后。 四位福晋跪叩,向皇帝、皇后告退。福临猛地清醒,有点口吃地说:“怎么,你、你们要走?"这叫什么话!那双晶莹的黑眼睛略露惊异,又闪过一道光亮, ![]() 蛮子福晋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皇上,这是您的大婚洞房啊!"福临一惊,愣住了。洞房东门直通坤宁宮东过道,四位福晋鱼贯而出,陆续消失在红底金双喜字的木影壁后面。福临略一回味,顿时明⽩了自己可笑的处境:一个洞房花烛夜的新郞,心思不在自己新娘⾝上,倒被另一个邂逅相遇的女人昅引,以致神魂颠倒,这是怎么回事啊!他 ![]() 他再对羞怯地垂头而坐的新娘看一眼,越发觉得她和她的姑妈一模一样!穿了礼服的 ![]() “万岁爷,早早安歇吧!"吴良辅轻轻跪倒,小声禀告。 “你还在这儿?"此时的福临见到吴良辅不啻见到亲人,连忙扶起他,迫不及待地问:“今天侍宴的四位福晋是谁?"吴良辅眼珠一转:“万岁爷是问最年轻的那位吧?她是…嗳,万岁爷敢情忘了,去年这会儿选秀女,原本选过她的,让皇后给搅⻩啦。"福临忽然想起来了,象昨天的事情一样清晰。那次候选的有二百多人,每五人一班,立在殿前,由皇帝、皇后共同挑眩应选年龄是十三到十七岁。她在的一班年龄较大——她最小,也已十四了-偏偏都风姿绰约,行动嬝娜,皇后一看就不⾼兴,立刻说这一班年纪太大,不懂规矩,走路 ![]() “那么,"福临犹豫地问道:“她现在?…”“禀万岁爷,皇太后指婚,配给皇十一弟了。”“什么?”福临大喝一声,一把攥住吴良辅的胳膊,吴良辅痛得龇牙咧嘴, ![]() ![]() 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人啊!福临心里苦极了,好象吃了⻩连。唯一使他发生热烈情爱的女子,却被别人占有了!唉,福临,纵然你有三千佳丽、六宮粉黛,纵然你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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