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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8 时间:2017/12/10 字数:2406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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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开始守寡的。从此史屯就有了九个花样年华的寡妇;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后来寡妇们有了称号,叫作“英雄寡妇”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麦收⾕,村里人都凑出五斗十斗送给英雄寡妇们,却没有葡萄的份儿。再后来,府政作大媒给年轻寡妇们寻上了好人家,葡萄还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窝,睡自己的素净觉。 那个夏天⻩昏村里人都在集上看几个闺女跟魏老婆赛秋千。魏老婆儿七十岁,年年摆擂台。一双小脚是站不住了,靠两个膝盖跪在踏板上,疯起来能把秋千绳悠成个圆満圈圈。就在魏老婆 ![]() ![]() 假如那天葡萄在街上,魏老婆说不定会多赛几年秋千。葡萄在,葡萄常赖在秋千上,急得魏老婆在下面骂。葡萄听见响 ![]() 葡萄那天给她公公收账去了。她公公看中她的死心眼,人不还账她绝不饶人,往人家窑院墙上一扒,下面窑院里的人推磨、生火、做饭,她就眼巴巴看着。有时从早到晚,窑院里开过三顿饭了,她还在那儿扒着。要问她:“你不饥吗?”她说:“老饥呀。”假如人家说:“下来喝碗汤吧。”她便回答:“俺爹说,吃人嘴短,账就收不回来了。”人说:“不就欠你爹二斤‘美俘’钱吗?”她说:“一家欠二斤,俺家连汤也喝不上了。” 葡萄的公公叫孙怀清,家里排行二老,是史屯一带的大户,种五十几亩地,开一个店铺,前面卖百货,后面做糕饼,酿酱油、醋。周围四十个村子常常来孙二大的店卖芝⿇、核桃仁、大⾖,买回灯油、生漆、人丹、十滴⽔。过节和婚丧,点心、酱油都是从孙家店里订。收庄稼前,没现钱孙二大一律赊账。账是打下夏庄稼收一回,秋庄稼下来再收一回。眼看秋庄稼要⻩了,还有欠账不还的。孙怀清便叫儿子去收。孙怀清嫌儿子太⾁蛋,常常跑几天收不回钱。再 ![]() 走上魏坡的小山梁子,葡萄听见了 ![]() ![]() ![]() ![]() 葡萄落下目光,看见一个人影从土崖那一面闪出来。这是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比她男人铁脑还小,嘴 ![]() ![]() 他再往前一下, ![]() 葡萄明⽩了,他是把她往外撵,不让她回史屯。她急了,忘了鬼子不懂她的话,大声说:“俺回家做饭呢!”鬼子回了她一句,恶得很。她做了个端碗喝粥的动作,嘴昅溜昅溜响。鬼子明⽩了, ![]() 人群里没有闺女,都是媳妇。闺女们都蔵在各家磨道下或⽔井里,粮食也蔵在那里。 葡萄跟村里的媳妇、老婆儿们站在场子一边,男人们站在各一边。一两百鬼子浑⾝汗得透 ![]() ![]() ![]() ![]() 葡萄的男人铁脑跟所有男人一样,两手捧住后脑勺,蹲在地上。男人们的脚都拴了指头耝的电缆,四五个人串成一串。集上卖烧田 ![]() 男人女人之间,留出二十步的距离。中间走着两个人,一个是挎长刀的,一个是挎短 ![]() ![]() 挎长刀的那个人一下子停住,挎短 ![]() ![]() 原来这货是个国中人。村里人不懂也有翻译这行当,只在心里叫他“通翻鬼子话的”翻过来的鬼子话大伙渐渐明⽩了:场子上这几百人里有十来个路八军游击队,他们是杀皇军的凶手。人家皇军好好在那里架电话线,你就把人家给杀了。良民们能不能让凶手逃过惩办?不能够!再往下听,人们眼⽪全耷拉下来,腿也发软。鬼子要媳妇们认领自己的男人。 媳妇们都一动不动,大气不出。不用看脸,光看脚也知道谁生谁 ![]() ![]() 场子上还剩的就是青壮年。一个年轻媳妇站起来,头低着,木木地朝男人那边走。她叫蔡琥珀,是前年嫁过来的,怀头一胎时,摇辘轳把打井⽔手软了,辘轳把打回来,打掉了肚子里六个月的男孩。第二胎生的是个闺女,从此公婆就叫她拉磨,把口牲省下,天天放在野地吃草。她走了五、六步,停下,把怀里抱的闺女送到她婆婆手里。这时她抬起头来。男人们从来没见过她眼睛什么样儿,她老把它们蔵在羞怯、谦卑,以及厚厚的肿眼泡后面。这回他们看见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原来也跟黑琉璃珠搁在⽩瓷棋子上一样,圆圆的好看。她把这双眼在他们⾝上走了一遍,又蔵到眼⽪后面去了。然后她脚步快起来,走过头一排男人,跟她男人照面也不打就错了过去。她低头埋脸,扯上那个三十来岁的“老八”就走。 翻译看出这汉子的手在年轻媳妇手里挣了一下。但翻译没说什么。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汉子领到场子南边,眼一黑,头栽在汉子的肩上。八个“老八”都给救下了。一个老婆儿往地啐了口唾沫。她媳妇认回个“老八”来,把她儿子留下当替死鬼,她恨不得马上咒她死。 这时走出来的是葡萄。葡萄刚迈出一步就看见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铁脑。他蹲得低,上⾝差不多扒在了腿大上,两手再去捧后脑勺,看上去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就低下头去。葡萄肯定解恨了,这么多年他不理她,作弄她,种种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认个“老八”从此出了气。连两个月前圆房,他都没好气给她。对于铁脑,丢脸不叫丢脸,它就叫王葡萄。现在葡萄可要出气了。 葡萄走得很慢。兴许人们心焦,觉着她走得慢。从她背后看,葡萄还是个小闺女,个头不小罢了。圆房那天,孙家的客棚搭了十来个,棚边缘上的“胡椒眼儿”都是用 ![]() ![]() ![]() 葡萄还差两步就到男人们面前了。她不走了,对着铁脑说:“还不起来!”铁脑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谁拿这么冲的口气说话。看看她和谁这么亲近,居然拿出和他铁脑讲话的恶声气来了。他发现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铁脑!”葡萄上前一步,扯起比她大三岁的铁脑。 铁脑等着一个鬼子上来给他解脚上栓的电缆。每回他在枣树林子里跟男娃们玩耍忘了时辰,葡萄就会远远地喊过来。她喊:“看见你啦,铁脑!往哪蔵哩?…回家吃饭了!…咱吃捞面条!…打蛋花哩!…还搁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铁脑!…”那时她八、九岁,他十一、二。从场子这头往那头走的时候,葡萄不跟铁脑拉扯着手,不象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个年轻媳妇。假如那个翻鬼子话的人懂这一带的规矩,肯定就看出蹊跷来了:此地女人无论老少,都是男人庇股后头的人;没有谁家女人和男人走一并肩,还手扯住手。葡萄和平常一样,跟铁脑错开一步,他走前,她在后。铁脑去史屯街上上学,葡萄就这样跟着,手里提着他的蒸馍、书包、研盒。只有两回例外,那是看戏,葡萄个子矮,铁脑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着她一面赌咒:“下回再带你看戏我就属鳖。”第二次她讨好他,骑在他背上说:“油馍我都省给你吃。”“油馍就够啊?”“那你要啥?给你做双鞋?”“你会做鞋?还不把后跟当鞋脸?”葡萄却是在十二岁那年给铁脑做了第一双鞋,底子纳得比木板还硬。 葡萄没有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个挎长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译说了几句话。 他的斯文话到了翻译这就是吆喝:“站住!…不许动!”全体鬼子菗风一下,鞋掌子、 ![]() “你是他什么人?”翻译问葡萄。 “媳妇。” 翻译对挎长刀的鬼子介绍了这对少年男女的关系,说话、点头、曲膝盖、颠庇股,几件事一块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过来。他近五十岁,原本是个专画地图的军官,正经军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线。他看看这个国中女孩,给太 ![]() 人们看见铁脑已是一张死人脸。他们有一点幸灾乐祸:好运还都让你老孙家摊完了?有钱没钱,在鬼子这儿全一样。 “俺村的人都能证明。”葡萄说。“你不信问他们,收下麦他们都来俺家吃了喜酒。” 人们这时发现葡萄这女子不是个正常人。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这是个天生缺乏惧怕的女子。什么人缺乏惧怕呢?疯子。难怪她头一次上秋千就 ![]() “你们能不能给他俩作证?”翻译对四百来个史屯人说。 没有吭声,头全耷拉得很低。 “没人给你们作证。” 葡萄不说话了,看着翻译,意思是:“那我有啥办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译赶紧问:“你公、婆能给你做保不能?”葡萄说:“能呀。”翻译冲着人群喊“谁是他俩的老人?出来出来。” “别喊了,他们去西安了。二哥毕业呢。” “你们这儿的保长呢?让他保你们。” “俺爹就是保长。” 铁脑的两个小腿都化成凉⽔似的,也不知靠什么他还没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绕⾆都马上结束,请他吃一颗 ![]() ![]() ![]() 鬼子说了一句话。翻译说:“小丫头,你撒谎。”鬼子又说了一句。“撒谎是要有后果的。”葡萄问:“啥叫‘后果’?”鬼子对翻译“嗯?”了一声。翻译把葡萄的话翻成鬼子话。 “唰啦”一声,刀横在了葡萄脖子侧面。翻译说:“这就叫‘后果’。说实话吧。” 葡萄菗动一下肩膀,眼睛一挤,等刀发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全是菗动肩膀,挤紧眼⽪。几个老人心里悔起来,本来能做一件救命积德的事。 鬼子却突然把刀尖一提,人们看见葡萄的一支羊角儿齐 ![]() “假如你这样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亲人,救你们的抗⽇份子,那你们这个低 ![]() 没几个人听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讲些什么。大家只懂得可以松口气了,葡萄总算没做刀下鬼。 八个史屯的年轻男人给拉走了。是去当夫子修工事、搬炮弹、挖煤。不累死的饿死,结实活到最后就挨刀挨 ![]() 人们听见三十来岁的老八说话了。他眼睛也红红的,鼻子也囊囊的,说:“说啥也得把他们救回来。”没人吭气。⻩⾐裳鬼子把八个史屯男儿遮住了。老八又说:“只要咱这几个老八活一天,就记着这一天是谁给的。”还是没人吭气。鬼子也好,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没了。 “今天鬼子来得这么准,当然是得到通风报信的。乡亲们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赏,有恩的报,有奷也要除!” 人们开始把心思转到“除奷”这桩事上来,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扑得准啊,怎么一来就把史屯围上,而没去围魏坡、贺镇呢? 老八们拿上筹办好的粮就要走。大家还是说了两句留客的话;好歹吃了晚饭再走吧。老八们都说不了不了,已经是受了老乡们的大恩大德了。他们还是让老乡们懂了那层真正的意思,你们这村咱敢待?还让那奷细得一回手? 老八走后没有一座窑院起炊烟的。也都不点灯,月光清灰⾊,却很亮。要是一个人上到最⾼的坡头上,史屯上百口窑院看起来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大巨井口。十几岁的男孩子们还是睡在场院上,只是这晚没人给他们讲“七侠五义”或“聊斋”老头们睡场院是怕窑屋里闷,听不见官路上的响动,鬼子再来跑不及。几个老头脸朝星星躺在破草席上,搁老大功夫,谁说一句:“咋救呢?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会飞檐走壁。”“还说老八红胡子绿眼呢!还不是跟咱一球样。” 铁脑也在场院上睡。这季节窑屋嘲得滴⽔,所以夏天他睡惯了场院。下露⽔之前,人们被两声 ![]() ![]() ![]() ![]() 村里人也都起来了,悄悄摸起⾐服穿上,一边叫狗闭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渐渐静下来,谁突然听见哭声。那哭声听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烟都绝了,四十个村镇给哭成了千古荒野。人们慢慢往场院上围拢,看见葡萄跪坐在那里,⾝上,臂上全是暗⾊的⾎。月光斜着照过来,人们看清她腿上是头脸不见的一俱人形。那两 ![]() 七岁的小闺女告诉人们她叫王葡萄。她口⾆伶俐,不过有问才有答。逃⻩⽔的人在村外的河滩上搭了芦棚,编起芦席做墙。史屯的人过去给他们半袋红薯⼲或一碗柿糠面,问道:“那小闺女卖不卖?”逃⻩⽔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做这个主。小闺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让⻩⽔卷走了,卖了她谁数钱呢? 过了几天,史屯人看见河滩上芦棚边拉起绳子,绳子上挂着一串串的鱼。他们咋吃这些腥臭东西呢?村里有条狗吃鱼,让刺给卡死了。史屯人于是断定这些⻩⽔边上的人命比他们 ![]() 孙克贤要买小闺女王葡萄的事马上在史屯街上传开了。孙怀清正在店后面教两个徒工做酱油,听了这事把⾝上围裙一解,边跑边 ![]() 孙克贤比孙怀清小一岁,是他本家侄儿。孙怀清知道孙克贤一半钱花在窑姐⾝上。他老婆比他大七岁,买下个小闺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赶到河边,见逃⻩⽔的人正和孙克贤在 ![]() ![]() 孙克贤一听,不动了。他明⽩孙二大其实是在吼:你个 ![]() 孙怀清象看不见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闺女。能看出什么来?一个脸上就剩了一对眼。他对七、八个逃⻩⽔的人说:“大伙儿合起来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乡口音说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让她跟上讨乞,他们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儿走,能走多远。 孙怀清这时才跟孙克贤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点点头。孙克贤马上明⽩,二大的意思是:好哇,连这么小个闺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孙克贤有些家业,也读过书,只是一见女⾊钱财,书理都不要了。“拾元宝啦?出手就是两袋⽩面?”二大问大侄儿。 孙克贤听出二大其实是说:两袋⽩面钱,你过几年就能受用她,拣老大个便宜。 “借的。救救急难的事,都不图啥。”孙克贤说。 孙怀清见这个大侄打算把无聇要到底了。他也把脸扮出些无聇来。人们知道孙二大就好逗耍,过后人们才明⽩他真话都蔵在逗耍里。孙克贤精,上来就能听出二大话里有话。 “你三个儿子都说了媳妇了,你买她弄啥?” 孙克贤的笑变得很丑。他脸丑了好大一阵,还是想出话来回。“就想给孩子妈添个使唤人手。” “噢。”孙怀清点点头,笑眯眯的。 孙克贤于是听出这声“噢”底下的话是:“你老婆可是见过你有多不要脸:当着儿媳就到墙 ![]() 孙怀清说:“小闺女我买了。” 孙克贤急得说不成话:“哎,二大!…” “我铁脑还没订亲,”孙怀清说。 孙克贤说:“铁脑人家荣华富贵的命,还读书!这闺女小狗小猫都不抵,咋般配?” 孙怀清转过去问逃⻩⽔的人:“你们说成价钱没有?” “两袋⽩面,”逃⻩⽔的一个老头说。“那掌柜你给多少?” “也是两袋⽩面。”孙怀清说。“面是一样的面。” 孙克贤直是颠着两只菗纸烟熏⻩的手:“二大,咱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孙怀清还是笑眯眯的说:“你不是早惦记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孙克贤明⽩他话里的话是:觅壮丁的时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签的。老八来拉人当兵,也是我帮你应付的。 葡萄跟着孙怀清回到村里。铁脑妈上来比比她的舿,捏捏她的胳肢窝,又看看她的脚丫。她说:“嗯,以后个子不小。看戏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没有?”葡萄告诉她,她娘只说她是后半夜生的,属马。第二天铁脑妈说:“八字和铁脑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顶多糟塌两袋⽩面。” 葡萄头一天吃罢晚饭就上了锅台。锅台齐她下巴,她两手举着刷锅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锅,刷得她一头一脸的菜叶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锅,一⾝刷锅⽔味,眉⽑上沾着一片红辣椒⽪。二大昅了昅鼻子,看她一眼,指指她的红辣椒眉⽑笑笑。第二天晚饭后,葡萄去灶台上刷锅,发现灶前搁了把结实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听见二大昅烟袋的声音就在厨房门口:“凳子够⾼不?”“够。”“别摔下来。”“嗯。”以后葡萄和二大再没说过话。从八岁起葡萄就学会 ![]() ![]() ![]() ![]() ![]() ![]()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说话的时候,她十一了。⻩昏她在坡池边洗⾐服,二大走过来饮他的牛。他说:“葡萄,十一了吧?” “嗯。”“虚岁十二了。” 葡萄把从坡池里舀上来的⽔倒进铜盆。盆里是铁脑妈的裹脚布和二大的旧长衫。 “洗⾐裳洗出过啥东西没有?”二大问她。 她回过头,看着二大。二大心里一惊,这闺女怎么这样瞅人?二大回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里却懊恼;回避什么呢?我怕她?我心里亏? “没洗出过啥东西来?”他看着老牛的嘴说。 “啥东西?” “一个小钱两个小钱啊,一件不值啥的小首饰啊。” 葡萄还是看着他。他还是看着一动一动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长衫就抖,真抖出两个铜板来。 “你看看。”孙怀清说。“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记着,以后洗⾐裳洗出啥也别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后来葡萄洗出过不少东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镯、一张钞票,两团红绒线。总之都是小闺女们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服 ![]() ![]() 下一年的端 ![]() 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几次铁脑妈叫她给短工送茶饭到田里。摆上饭菜,倒茶时发现茶壶里“咯噔”一响,一看,壶里两个煮 ![]() ![]() ![]() ![]() 葡萄十三岁那年发花,⾼烧七天不退。铁闹妈说:“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脸啥⾊?盖张纸,敢让哭丧婆来嚎了。”二大却说这闺女命硬,还是到处找偏方,请朗中。第八天⻩昏,来了个媒婆,掂了一包耝点心,一丈红布,说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妈之托,来给冬喜去年害痨病死的弟弟秋喜订鬼亲。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说葡萄比秋喜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就等葡萄一咽气,把鬼亲成了,两家也图个吉利。媒婆嘴⽪翻飞,手舞⾜蹈,说秋喜是史家三个孩子里顶孝顺,顶厚道的,结成鬼夫 ![]() ![]() 再往后孙怀清连收账这种差事都 ![]() 孙怀清从西安回来是一个人。在车站他已听说铁脑的事。去接他的账房谢哲学等他上了骡车才说二大,您老可得 ![]() 这时孙怀清才“呜呜”地哭起来。才两个月,他就没了两口人。铁脑妈在鬼子空袭铁路时给炸死了。谢哲学心想,他只顾琢磨怎么把铁脑的死讯报给孙掌柜,竟然没问一声铁脑妈没一块回来。 麦子种下之后,人们见孙怀清又在他店里张罗了。他还是老样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闲。进来出去,他总是捎带个什么,捎进去需要重上漆的门板,再捎出一桶刚灌的醋,或者顺手拿起刀,裁几刀⻩表纸。他做活爱聊天,跟两个伙计一个账房聊,再不就跟来买东西的主顾聊。实在没人聊,他就一个人唱戏,唱词念⽩加锣鼓点,生旦净未丑,统统一张嘴包圆。有时唱着唱着他会吼起来:“个孬孙,你往哪儿溜?溜墙 ![]() 对面墙 ![]() ![]() 孙怀清看着那人忽扇着破长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几个先生,地不会种书也没读出用场,会的一样本事就是败家。五个先生里有三个菗鸦片,菗得只剩一⾝长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菗出来做单褂。鸦片都是从伙计手里赊账买走的。伙计们经不住他们死泡硬磨。中间最难 ![]() ![]() ![]() 除了孙怀清,只有葡萄能对付这几位先生。一听要赊账,她马上把称一撂说:没钱别买。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赊账。他是他,我不赊账。你当你公公的家?我谁的家也不当,买得起,买,买不起,饿着,光想肚⽪不受罪,不想想脸⽪多受罪。 一回来了个外乡人,穿着制服,手里拿着帽子。他要买一盒烟卷里的五枝烟。葡萄说那剩的卖谁呀?外乡人笑眯眯打量她。说爱卖谁卖谁,反正他只买五支。他说话就把一张钞票拍在桌上。葡萄说没有钱找。外乡人还是笑眯眯的,说那我没零钱。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说等等,她把钞票拿过来,撕下一个角。外乡人不笑眯眯了,说你这臭了头蛋子,撕了一个角,这钱不废了?葡萄眼睛直 ![]() ![]() 外乡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让他分神的。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 两个伙计赶忙上来圆场,说葡萄才十五岁,老总别跟她一般见识。两人不露声⾊地把烟盒揣⼊老总的手里。老总也觉得有必要找回点面子,笑笑说谁家小姑娘, ![]() 老总走了以后,两个伙计对葡萄说哎呀,少 ![]() ![]() 从那天之后,镇上热闹起来,好几个军队进进出出,你占了镇子我撤,我打回来你再败退。店家都上了门板,只留个 ![]() ![]() ![]() 授降之后的央中军到史屯镇上逛悠,进馆子要馆子老板请他们吃贺功酒,进剃头店澡堂子也要求⽩给他们 ![]() ![]() ⽩天他只留一个伙计做买卖,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里人反而多了。孙怀清知道史屯街上热闹成这样,就是劫难要来了。夜里上上铺板后,两个伙计,一个账房都住在店里。他和葡萄看守货仓,账房看守前店堂,两个伙计守着作坊。后门口放着一把铡刀,从那儿爬进来的歹人一伸头,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块铺了石板的空地,用来晒⻩⾖,晒糟子,做枣泥也在那里晒枣和核桃仁。葡萄掂着份量,挪步到后门,从大张嘴的铡刀看出去。门 ![]() 孙怀清这时披着夹袍走来,见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挤住门 ![]() “外头腿都満了!”葡萄说。 “谁的腿?” “光见腿了!” 孙怀清不再问什么,使个眼⾊叫她还去守货仓。他怕她没深没浅,再得罪门外的老总们。 从此后葡萄常常在清晨听见后院有响动。后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净的一块地⽪,所以常让各种军队当成宿营地。 ![]() ![]() 孙怀清一见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挤住门 ![]() 这天早上,葡萄正要下趴去往外观望,听见有人敲门。葡萄不吭气,手把铡刀把紧紧握住。门外的人说:“可能没人在。”说话的人是个女的。另一个人说:“那你去街上别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个脸盆。”葡萄想,这些打绑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东西也不是抢东西,是“借”东西。门里门外互不相扰地到了上午,葡萄打开后门,走出去,手里拿着两个盛大酱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围的大兵们,这些人都穿着大布,补丁红红绿绿的。 大兵们说原来真是有人躲在里面呢。葡萄还是一个个地看他们,说“你们咋穿这么赖的⾐裳?” 大兵们全笑起来。这时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的菜疙瘩,麸面搁的比史屯最穷的人家还少。她又说:“吃的也赁赖。” 大兵们更是笑得快活。有个胡子拉茬的汉子说:“你看我们人赖不赖。” 葡萄没直接回答。 她说:“我当你们是老八呢。” 胡子拉茬的汉子说:“我们就是老八呀。” 大兵们笑得満嘴是绿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来,又飘起⽔煎包子、烙油馍的香味。孙家作坊的藌三刀、开口笑、金丝糕的油甜香味把一个镇子的空气都弄得腻粘起来。葡萄从街上回到村里。家家都种上麦了,孙怀清的地还空着,葡萄驾牛,孙怀清扶犁,种下十多亩小麦。剩下的三十多亩地,就全赁了出去。孙怀清一直是靠自家种的麦供应自家的作坊,家里一下少两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应不过来。 正卸口牲时听见前院的台阶上有脚步声。葡萄一回头,见七、八个穿破旧军服的人撵着一只花兔子进到院里来。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来肚⽪蹭地。还有几个没下来的大兵扒在墙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谁谁谁快开 ![]() ![]() 葡萄不说话。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个兔种,⽪⽑贵重,说是养一窝兔能换五斗麦。扒在拦马墙上的几个人叫了:都闪开点啊!下面的人也叫:甭 ![]() ![]() ![]() ![]() 葡萄直是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好意思,连晾在椿树下的红铜便桶都歪过头、偏过脸地看。有个大兵进了茅房,尿着就把脸伸在墙头上跟其他人说:这家阔着哩,屙屎都使纸擦腚。 他们在厨房里拿了一串⼲红椒,一辫子蒜,一大碗盐巴,一口铁锅。 葡萄不顾二大的训戒,张口便说:“老八不是不抢人家东西吗?” 大兵们一楞,似乎突然发现这三进的院子不是无人之境。他们看着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并不知自己十七岁的⾝体已长 ![]() ![]() ![]() “揭了咋着?”说着一个兵就伸手来揭葡萄的前⾐襟。 葡萄猛古丁地抓起碗口耝的抵门杠,两脚叉得开开的,挡在台阶口。“不搁下锅,我夯死他!” 大兵们可找着个跟他们耍闹的人了,这个俊俏女子要“夯死”谁,真让他们肝尖儿作庠心尖儿打颤。本来是不想碰她的,这下她不是给了口实,好让他们朝她一扑腾,拧住她的嫰胳膊,撕碎那小花袄?他们一步一步往台阶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门杠。 这时他们发现这个女子有一点不对劲。那两只眼睛不太对劲——缺了点什么。他们互相对视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个疯子不是?眼眼不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要是个疯子就没滋味了。你去扒一个女疯子的 ![]() ![]() “把锅放下!”葡萄说着,手上的抵门杠在两个掌间转了转。她背后就是大门,脚踏在最上一层台阶上。几个兵见扒在栏马墙上的同伙打算从葡萄背后袭击她,他们飞快使了个眼⾊,叫他们别动。葡萄一下子明⽩自己腹背受敌,迅速回头看一眼,一手握住杠子,另一只手把门边的铜钟打响了。那是防匪的钟,谁家都有,遭遇土匪就打。 钟声让村里冒出几百扛农具的人。原先扎下营的五十四旅也都挎上武器,拉出了队伍。长官们问警戒哨发生了什么情况,明哨暗哨都说所有的路上都空无一人一马,一切太平。很快有人向长官们报告了打钟的原因,是为一口铁锅。长官们又好气又好笑,把抓兔子揭锅的几个兵绑下,当着史屯人装佯地训斥了几句,还把牛⽪带丢给葡萄和史六妗子,让她们自己菗打几下出出气。 五十四旅在史屯整天就是开庆功会,也不知都去哪里打了胜仗。一庆功就雇戏班子来唱梆子,⽩天晚上都唱。四十个村子的人都来看戏,街上比过节还热闹,所有作坊都是大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响,伙计们汗珠子落进炸货的大油锅,溅得噼里啪啦响。孙怀清是个梆子 ![]() ![]() ![]() 葡萄也好看戏,但作坊生意太红火,她得不断地磨面。一条河流过十个村子,河上有二十架⽔磨。在河上游看,二十架大风车一齐打转,远远近近都呀呀地响,谁都会突然在心里生出莫名的情致。葡萄蹬了一天的磨面机,腿两闪失着走出磨坊。河⽔里还有 ![]() 葡萄是立冬后的一个早晨开始有心思的。那天天还早,葡萄刚刚把灶烧起来。二大已起 ![]() 进来吧进来吧。孙二大把客人让了进来,叫他看着点台阶。 来的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张长⽩脸,眉⽑好整齐眼睛好⼲净。他穿一件黑⾊长衫,围一条格子围巾,背有点驮。孙二大说:磨就在那棚子里,会推不会?小伙子笑笑,说推是推过,多少年不推了。一边说话,他从长衫里拿出个手巾包。葡萄在一旁看着,对二大说:爹,你跟他说,他就别沾手了。我给他推。小伙子说:那哪能呢?大爷您让妹子给指点一下就行。 葡萄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手巾包。她约摸有一斤麦子,磨出来再箩一箩,蒸两个馍就不错。她对二大说,爹你让他等着吧,一会就推完了。 她刚走进磨棚,孙怀清跟了进来,悄声说:他那点麦,溜磨 ![]() 葡萄这天说:“爹,你问他有个各儿没有?” 小伙子回答:“大爷,我姓朱,单名梅。” 葡萄又说:“爹,他还能在咱这唱几天戏?” 小伙子说:“大爷,我们后天一早就走了。这儿的队伍也要开拔了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帮忙,二大说:“朱梅这孩子命苦,痨病不轻哩。” “可是不轻,”葡萄说“听他说话嗓子底下拉着个小风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挣俩馍。咱村五合也比他挣得多。”孙二大又说。 葡萄认识五合。五合来给孙二大打过短工,本来想让他学徒做糕点做酱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个好孩子。我说朱梅。谁家闺女说给他谁倒楣,看他拿什么养活媳妇?再说寿也太浅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 ![]() 第二天村里有一家娶媳妇,趁着戏班子还没走,雇他们唱几段堂会。新郞原是菗上签去顶壮丁的,家里借了几十块大洋,找了个壮丁替⾝,所以娶亲就显出凑合来。也没有买⽩灰刷墙,只在新打的窑洞里用新麦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听见吹响器就耽不住了,赶忙把磨成的面装了口袋,扛上驴车,从河边赶回家,换上一⾝新做的棉袄。⽇本人投了降,⽇本货在史屯集上还总是俏销。孙二大店里进了⽇本产的假缎子,若他不先剪一块给葡萄留着,就让闺女、媳妇们抢光了。葡萄做的这件假缎子棉袄是粉底⽩花,颜⾊太娇她一直不想穿。这时把它套上,跑出门,又跑回来,照照镜子,心里没底得很。自己是个守寡女人,穿这么娇 ![]() ![]() ![]() 葡萄跑到娶亲的那家,见朱梅也穿了件红砍肩,坐在窑院里拉琴。他看葡萄一眼,马上把头低下来。葡萄却不饶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再一次抬头来看她。朱梅的脸也不⽩了,腮帮上涂了胭脂似的。虽然不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给她一人听的。琴弓上长长的⽩⾊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半长头发一块甩动,文文静静一个人竞也会撒人来疯。 到了闹洞房的时间,葡萄挤在大叫大笑的人群里,感觉一股文弱气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头,是怕一回头吓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温乎气儿带一点他的味道。是苦丝丝的药腥味道。 朱梅突然说话了。他说:“你看,葡萄,往那边墙上看!”洞房里点着十几支红腊烛,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边看。 烛焰里葡萄看见墙上长出的麦苗来。那是漏在麦秸里的麦粒掺和到抹墙的泥里了。所有人都没看见这道奇观,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见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两人前后隔了两百步,从河下游往上走。村里的狗都去新窑周围凑热闹了。河上的风车吱呀吱呀地响,葡萄慢下步子来,満心的心思 ![]() 朱梅赶了上来,嗓子底下的小风箱拉得可紧。葡萄心里疼他,后悔自己走得太快,又尽是上坡砍。河上风利,可别把他病吹犯了。她虽是这么一肚子柔肠地疼他,话还是直戳戳的:也不知叫一声!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朱梅脸是红的,嘴 ![]() 葡萄的⾝子不舒服起来,有个地方在受熬煎。她说:“咋办哩?”朱梅明⽩她指什么,回答道:“你说咋办就咋办。” “你能和我公公去说说不能?” “我说啥呀?” 葡萄一看,没指望了,他已经怕成这样。她说:“那我去说吧。” “葡萄,”朱梅走近来,鼻尖对鼻尖和她站着。“你跟了我,老受罪。” “我可爱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 葡萄不正面回答,说:“俺爹就是那人,看着老恶。你怕他,我去和他说。” 朱梅看着这个一⾝ ![]() ![]() 葡萄的嘴 ![]() ![]() 葡萄一听,心里疼坏了。一下子拧过脸来,嘴挤住他的嘴,一股劲地唆起来。 两人大 ![]() 再也没什么说的,他们不久发现已躺在了打散的麦秸上。磨房里一股新面的香味,风车闲悠悠吱呀一声,又吱呀一声。葡萄觉得⾝体下面不带劲,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滚热地打 ![]() ![]() ![]() ![]() “没。” “知道啥样不?” “不。” “你就是一颗葡萄,一碰尽是甜⽔儿。” 她知道他说的什么,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那手还搁在她嘴 ![]() 他们约好第二天早上在史屯街上见,由葡萄领着朱梅去和孙怀清说。葡萄话都想好了,想了一整夜的软和话。第一句是:爹,你就把葡萄当个亲闺女吧。闺女总不能留家里,总得嫁出去。嫁出去,葡萄还一样回来孝敬您,有病有灾,葡萄随叫随到。 他们约的见面地点是街外面的小学校门口。早饭做好,给二大焐在灶上,葡萄就踩着厚厚的霜出去了。她背着一把柴刀,想去砍些烧的。其实她是想躲避和二大见面。她一下一下挥着砍刀,手上年年发的冻疮让砍刀一震,就开了口。一会手背上张开几个⾎红的小嘴。她 ![]() ![]() 在小学校门口站到太 ![]() ![]() ![]() 嬷嬷说:“那敢知道?” 嬷嬷见葡萄垂着两只手僵僵地站在那里,魂都散光了。嬷嬷知道葡萄是谁,打小就来学校送伞,送雨鞋,也常常来教堂看嬷嬷们做祷告。她也知道葡萄的男人铁脑怎么死的。再去想想那个⽩净俊俏的痨鬼子琴师,她什么全明⽩了。嬷嬷之所以成嬷嬷,就是太知道天下无非那么几个故事,男女们都在故事里,不知故事其实早就让古人演絮了,看絮了。 嬷嬷告诉葡萄做人都⾝不由己,她也该想开,别怪他。葡萄问她:“他啥也没留下?” 嬷嬷说:“叫我去给你问问。” 嬷嬷问了其他几个嬷嬷,最后真还问出了名堂。扫地老头从兜里摸出个洋火盒,里面有个银戒指。老头对葡萄说:“孩子他叫我给你送去,叫我夜里就去。我想不就是个戒指吗?半夜去打门,还不当我是兵是匪?” 葡萄拿过戒指,一跺脚,转⾝飞跑。她先跑到下郑州的官路上,向一个卖洗脸⽔卖茶的老婆儿打听戏班子的去向。老婆儿直头摇。她又跑了十多里地,在火车站上打听,也都说没见什么剧团。 下午时,葡萄头发上挂着⻩土,两只鞋也穿飞了。她又回到小学校时,正见那个中年嬷嬷和一个老嬷嬷在井上摇橹橹把。葡萄上去挤开她们,把一桶⽔从一百多尺深的井里一口气摇上来。 嬷嬷说:“你还想问点啥?” 葡萄这才明⽩她回到这里确实是想再问出点什么。 “再问我就告诉你,”嬷嬷平和地看着葡萄“他要有心,他会回来找你。” 葡萄嘴巴抖了一下,也没说声谢谢。看着两个嬷嬷把⽔倒进一个木桶,合拎着走去。 银脑回来是物价天天见涨的时候。银脑的学名是孙少隽,比三弟铁脑整整大一轮,比二弟弟铜脑大九岁。银脑十六岁出门读军校,连这回也才是第二次回家。第一次是抗⽇战争的第二年,他从南方回来,想开小差。孙怀清要把他揍回去,他委屈,说⽇本人打不赢,整天打国中人,他打烦了。最后还是拧不过他爸,回了队部。这时他已是个中校,带着六个勤务和警卫,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太太,乘着两辆马车回到史屯。 银脑和两个弟弟不同。他咋唬,爱摆谱,爱显能耐,一进了史屯的街就是妗子、大娘地打招呼,其实出去这么多年,多数人都给他叫错了。他带回包着金银锡纸的烟卷,印着美女的小瓶花露⽔,一纸箱糖果,村里人全到了,院子站不下就扒在上面拦马墙上,等银脑的勤务兵给他们发糖果、烟卷。不少女人得了花露⽔,当场打开盖抹上,香得噴嚏打成一片。 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有一群群的村邻跑到孙家大院来热闹。他们大多数是银脑从小玩尿泥的朋友,见银脑没有官架子,也都放肆起来。一个问银脑官升那么快,是打鬼子立功不是。银脑回答那可不,⾝上挂了四、五处花。那能叫我们看看不能?银脑这时穿的是大布小衫, ![]() ![]() 一个人说:“还画上地图了。” 另一个问:“还有呢?” “还有就不能看啦。”银脑指指腿大,又斜一眼坐在一边纺花的葡萄。 “都是鬼子打的?鬼子 ![]() “老共更神,这一 ![]() “也和老共打过?” 大家让他说说故事。铁脑开了几瓶⾼粱酒,自己拿一瓶对着酒瓶口喝,剩下的人把几瓶酒传递着,你一口我一口,一会眼全喝红了。铁脑一个手酒瓶子,一个手烟袋锅,吹嘘起打仗的事,败仗也好胜仗也好,让他一说都成了书。再喝一会,大家对他打⽇本还是打老共全不计较了。 葡萄在一边把纺车摇得嗡嗡响,心里奇怪,这位大哥和铁脑、铜脑这么不象,一个恁大的窑院都盛不住他的嗓门。谁小声问一句:你咋娶了俩媳妇?他大声回答:一个会够使? 第三天银脑就到处串门,打听谁家挖窑挖出冥器的盆盆罐罐了。在街上逛,碰着古董掮客,他也连哄带吓买下几件。史屯街上隔天一个集市,隔一两个集总有人背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墓葬品,等着洛城里的人来买。他们知道谁可能是顾客,见了换上便服长衫的银脑,就贼头贼脑凑上来,扯他一把,使个嘴脸,意思是想看货⾊跟我走。 晚上孙怀清见大儿子堆了一堆破罐烂瓶在院子里,脸便一拉老长:“有钱烧,就买地置房产。” “爹你这回可错了。眼下什么都能买,就不能买房买地。”大儿子对爹说“我还要劝你把地把房都卖了呢。” “卖了我啃你这些瓦罐子?” 银脑说起东北的老共分田分地的事。孙怀清说:“啥稀罕事?三几年安徽那边闹得多凶?地主都斗死了,打跑了,现在不都闹完了?山里老共的队伍缺吃,就下来找个财主斗斗,把人粮分分,就这你就不种地不住房了?老八我也不是没打过 ![]() “这一回不一样。我在外头这些年,死都死过几回,啥也没长进,就是学会看气数。老蒋气数尽了。” “他尽尽呗。我种田做生意,谁来 ![]() “现在有点儿权势的都贪污,有点钱的都走私。蒋经国 ![]() 刚睡下,听见村里的狗咬起来,再过一阵,就有人来打孙家的门。警卫们一时醒不过懵来,孙怀清对他们说:“都听我的。谁也甭 ![]() 外面的人这回有声音了:“想买点粮,老乡。” 一听河北口音,孙怀清想,就看银脑命大不大了。他对门外说:“在门外等着,我给你背上去。”然后他对中原和后院大声喊“没事啊,不是土匪!”外面的人又说:“老乡,我们买的多,还是自己下去背吧。” “家里没存多少粮,”孙怀清说。他悔透了,该不叫银脑到处招摇,摆阔。来他家和银脑叙旧的人里,有人吃罢糖果菗罢烟,把话传出去给老八了。 葡萄从中院跑出来,穿一⾝半短褂 ![]() 孙怀清想,这闺女倒帮忙了。他马上告诉外面的人院里有闺女媳妇,进来怕不方便。外面的人说,不会打扰女眷的。孙怀清不好硬坚持,又朝⾝后喊:“都回避一下,有客人来。”他把四个⾝轻如影的老八让进前院,指指磨屋说:“现成的面有两百斤,磨了给店里做点心的。剩的都还是麦,得现磨,赶上赶不上?” 老八们说那就先拿二百斤现成的面。 “背些麦回去不?背回去上哪借个磨推推就中。”孙二大这样说,是想探探老八一共有多少人,除了进院来的外面是不是还留了队部。 “麦子也行啊。有多少麦?”领头的老八说。 “能背动不能?还有不少路要赶吧?”他更进一步打探。 “咱外头还有人呢。” “怎么不叫都进来呢?歇个脚,喝口⽔呗!”孙怀清声音很响,中院的的人也听得见。恐怕银脑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了。这是个三进的院落,最后一个院子是一排北房,东面西面各有两间对厦,过去是孙怀请和铁脑妈住的,现在归银脑和两个太太。中院靠山崖挖了三孔窑屋,窑洞对过盖了三间房,是葡萄和铁脑的新房。他知道银脑此刻一潜伏到了中院,警卫们已经都把 ![]() ![]() ![]() ![]() 灌完面,又到库房去装麦子。库房上着锁,孙怀请从 ![]() ![]() “不知道你们要来,不然早给预备下了。你们丁政委来借钱,都是先带条子下来,我给他筹上。”孙怀清说。 门外的人说:“哪个丁政委?”声音客气,意思是不客气的;意思说你少来攀亲近。 四个人一人扛起一袋粮,打算告辞。孙怀清心里一阵放松,⾝上却发虚。突然那河北老八说还没给钱呢。孙怀清赶紧笑着叫他们吃捞面条的时候念个好就中。他用手按住他在粮袋上的手,不叫他掏钱。老八说那就多谢了。孙怀清叫他们有啥事再来,不过还是先打个招呼,也能给烙几个油馍吃吃。 他刚关上门,见警卫和勤务们全都上到台阶上了,就在他⾝后。银脑已全副武装,端着双 ![]() “弄啥?!”孙怀清问。 银脑不理他,只对手下们说:“追出去!” 孙怀清挡住门:“都回去!人家不寻你事,你们⼲啥?!你以为人家不知道你们在下头?人家是给我面子!”见银脑犹豫,他又说:“他们没动你们,为啥?他们弄粮弄银用得着我。就为这,今天没伤你们一 ![]() ![]() 第二天银脑提前离开了史屯。 城里人跑到史屯街上说,老八这回厉害,马上要把城里的守备军打死光了。不死的也都投降都投降,起义的起义。现在的老八叫解放军。葡萄一听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么“放”什么。街上也听得见炮声,夜里看看天边,这里红一片那里亮一片。她问一个作坊伙计又是打什么哩? 伙计也说不太明⽩。他说:“咱村村都有打冤的不是?你男人铁脑说不准就是有人趁 ![]() 城里人把孙家店堂挤得 ![]() 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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