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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8 时间:2017/12/10 字数:291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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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怀清的⽗亲在作坊的一个角落挖了个小地窑,遇上土匪能躲人也能蔵东西。地窑的出口在后院门外,上面搁的都是打破的酱油缸、醋缸。孙怀清知道,他做事尽管是严丝密![]() 大 ![]() ![]() ![]() ![]() ![]() 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这天孙怀清和葡萄准备完第二天的货,已经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全安,就和葡萄在店里凑合打个盹。葡萄在店堂里睡,他睡在作坊里。下半夜,有动静了。那人把门边的几块砖挪了出去,一个洞渐渐大起来。明显不是一天功夫了,也许这几块砖让他早早就撬松了。 铡刀摆好,张开的刀口正卡在洞边上。过了一会,洞能钻条狗了。他蹲在旁边,心想这一定是他过去没喂 ![]() 过一会,一只胳膊伸进来了。 孙怀清正要往下捺铡刀把,马上不动了。他差点上了当。这货还真学了正经本事,懂得用计,先弄条笤帚把裹了破⾐服伸进来,看看里头有刀等着没有。孙怀清简直要笑出来了。 外头的人看看扫帚没挨刀,便伸进一只真胳膊来。孙怀清在想,是条右胳膊哩。右胳膊给他去掉了,这货以后再偷不成了。不过摇辘轳把也摇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渐渐的,一个脑瓜顶也进来了。孙怀清想,对不起了,断一条右臂还不如把颈子也断了,不然一个男人,留条命留条左胳膊怎么养活老的小的? 他突然发现这脑瓜眼 ![]() ![]() 等五合上半⾝钻进来,孙怀清把铡刀捺在他背上。五合一抬头,孙怀清说:你动我就铡!五合说:别铡别铡,二大是我!铡的就是你,你路可是 ![]() 葡萄这时从前面店堂过来了,手上掌着煤油灯,另一另手拢着散 ![]() 他抬头喊:“葡萄,搬凳子,叫你爹我坐着慢慢铡。” 五合赶紧承认:“三回三回!第三回啥也没偷成!” “那你会空着两手回去?” “…听人说你这儿蔵的有烟土,我想弄点儿卖给那时候驻咱这儿的老总!…二大可不敢铡呀!…找半天没找着烟土,我就走了。…二大,铡了我也就这了。再没实话了,实话全说完了!” 孙怀清接着问他:“那你今天来⼲啥?” “看能偷点啥偷点啥呗,实在没别的,凑合偷点心呗。” “偷点心还凑合偷点儿?我和葡萄还舍不得吃呢!” “那是二大您老想不开…” “我想不开?!” “哎呦得罪二大了,打嘴打嘴!” 这时二大冲葡萄喊:“葡萄楞啥呢?还不去叫他妈来!” 五合的上半⾝哭天抢地:“可不敢叫俺妈!” “不叫你妈以后你还惦记着来找二大我的现大洋,是不是?你跟我扯驴蛋我就信了?你偷的就是现大洋,苦找不着,是不是?”说到这儿二大又喊:“葡萄,我刚才咋说呢?” 葡萄趿拉着鞋,装着找鞋拔子,嘴里说:“这就去!” “葡萄大妹子,可不敢叫我妈呀!叫她来我还不如让二大给铡了呢!” 二大说:“葡萄,那咱铡吧?” 葡萄憋住笑,歪头站在一边看。五合哇的一声大叫起来:“那是⾁哇!” 二大说:“铡的就是⾁!” 孙怀清知道刀锋已庒得够紧,他对葡萄摆一下头。葡萄打开门出去,把五合两个脚抱住,倒着往外拖。铡刀提起,五合半扇猪似的就给拖出去了。 第二天孙怀清买了几条 ![]() ![]() ![]() 这些穿草鞋的腿脚走过,史屯街上的电线杆、墙上都会给贴上斜斜的红纸绿纸。葡萄识几个字,还是铜脑出门上学前教她的。她认得红纸绿纸上的“民人”、“土”、“国中” 这天她又扒在门 ![]() ![]() 不久听见这些有劲的腿回来了,不再是吼唱,是吼叫要****谁谁谁。葡萄看得⼊神,只是半心半意地想,又要打了。 孙家的百货店已经好久不开门了。孙怀清有时会和伙计们赌赌小钱,唱唱梆子,多数时间他就守在银脑带给他的收音机旁边听里头人说话。 孙怀清是什么都想好了。他先让伙计们各自回家,一人给了五块钱做为盘 ![]() ![]() 他跟葡萄嘱咐过,谁来拿东西搬家俱,让搬让拿,甭出头露面,甭说二蛋话招人生气。嘱咐完了,他就被拖了出去,头上给按上一顶尖尖的纸糊帽子,手里叫拿上一面锣。他走得好好的,后面还总有手伸上来推他,一推一个踉跄。他不叫葡萄出头露面,其实是怕她看见他给人弄成个丑角儿。第二天丑角儿就更丑,他脖上给套了条老耝的绳,让人一扯一扯地往史屯街上走。 葡萄坐在磨棚里。来人搬东西也不会来这儿搬磨盘。这儿清静。从关着的门 ![]() 椅子腿、桌子腿,跟着人腿也走了。连那桌腿看着都喜洋洋的,颠颠儿地从大院里走过去。要不是二大嘱咐她,葡萄这会儿是想和大家一块热闹的。和大伙耳一块弄个 ![]() ![]() 太 ![]() “这院子真大,住一个连也没问题!” “排戏也行。要是扭秧歌,你从这头扭到那头,得好几十步呢!” 葡萄心想,第二个说话的肯定是个小闺女,嗓音小花旦似的。她站了起来。磨棚的窗上全是蜘蛛网和变黑了的各种面粉。她只能隐约看见一群穿军服的闺女们。有一个一动就甩起两条大辫子。 葡萄觉着她们个个都是妖精似的⽩,小花旦似的娇嫰。她从兜里摸出钥匙,把磨棚的门推开一个豁子,正好能伸出她一只手。她是自己伸手出去把自己锁进来的。她推门的声音使院子一下静了。她从门 ![]() “什么人?!”外头的女人问道。 “葡萄。”葡萄回答。 “谁把你锁进去的?” “俺自个锁的。” 外头的女人赶紧上来开锁。那是一把老式铜锁,不摸窍门打不开。葡萄把手伸出去,说:“你开不开,叫我自己开。” 外头的女人不理她,犟着在那里东捅一下西捅一下。最后急了,叫葡萄闪开点,她“捅”的一下撞上来,把门栓撞开了,但她也跌进了磨棚。后头的一群闺女们哈哈哈地笑起来。葡萄一看这个女人剪着短发,挎着短 ![]() 短发女人正在拍庇股上的土,不太明⽩葡萄指的老八是什么。她说:“什么老八老九?” 葡萄说:“老八就是专门割电线、掀铁轨的。⽩天睡晚上出来,没吃的就找个财主,把他的粮分分。”她想,这些闺女兵咋看着这么顺眼呢?咋有这么讨人 ![]() 闺女兵还是不太明⽩。她们尖起声音说她们才不是⽩天睡晚上出来的土匪呢。 葡萄说:“土匪是土匪,老八是老八。老八烧鬼子炮楼,偷鬼子的 ![]() 她们总算明⽩了:“咳,老八早不叫老八了,叫解放军!老八之前呢,叫红军。” 葡萄心里却不以为然得很:叫什么无所谓,反正都是一回事。不过这些闺女兵真是妖,葡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闺女兵很快从葡萄嘴里知道了她的⾝世。她们说是又是一个“喜儿”只不过没有觉悟。也有人不同意,说七岁被卖到地主家做童养媳,那比喜儿苦多了!喜儿才受几天打骂呀?她整整受了十二年呢。现在这么年轻就守寡,还给锁在磨棚里推磨,口牲也不如啊。他们说要好好找老吴写写,说不定出一个比《⽩⽑女》更有教育 ![]() 一个女兵说:“仔细看看,葡萄长得多俊呐,就跟喜儿似的。” 葡萄见她的两 ![]() ![]() ![]() 女兵们见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这么多年苦,还会笑得这样泼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没这么放肆地笑过,现在翻⾝了,才这样笑。 ⻩昏时女兵们留葡萄一块吃晚饭。然后她们就开始涂脂抹粉,换上⾐服,梳起头发。葡萄想她们的⾐服够赖了,还要换更赖的,这戏有什么看头呢?不过葡萄是戏 ![]() ![]() ![]() ![]() ![]() 场子坐満,一片漆黑。突然一个男声在喇叭筒里叫起来:“****封建地主!”下面漆黑的人群也跟着喊。葡萄这回看见的不是腿了,是胳膊。四十个村都有人来,场院坐不下,坐到田里去了。田里长出数不清的拳头,打向満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张着嘴,看着満坡遍野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空气里打着,她心里说:这是打啥呢? “****地主伪保长孙怀清!” 葡萄猛回过脸,看见二大被一 ![]() 然后开起了斗争大会。谁也不说话。带头喊口号的男兵开始沉不住气,指着史修 ![]() ![]() ![]() ![]() 史修 ![]() 孙怀清嘴角一撇。史修 ![]() 史修 ![]() ![]() ![]() 下面有人笑起来。史修 ![]() ![]() 喇叭筒里的口号象是生了很大的气,喊着“消灭封建剥削!****地主富农!” 喊着喊着,下头跟着喊的人也生起气来。他们不明⽩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股怒气在心里越拱越⾼。他们被周围人的理直气壮给震了,也都越来越理直气壮。剥削、庒迫、封建不再是外地来的新字眼,它们开始有意义。几十声口号喊过,他们已经怒发冲冠,正气凛然。原来这就是⾎海深仇。原来他们是有仇可报,有冤可伸。他们祖祖辈辈太悲苦了,都得从一声比一声⾼亢,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口号喊出去。喊着喊着,他们的冤仇有了具体落实,就是对立在他们面前的孙怀清。 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拢嘴,这么些胳膊拳头,她简直看 ![]() 发言的人说起孙怀清四零年大旱放粮,第二年收下秋庄稼他挨家催债。还有人说起孙怀清帮******征丁,菗上壮丁签的人家,就得付两百块大洋,让他去替你找个壮丁替⾝。谁知道那壮丁替⾝要价是多少啊?说不定只要五十块哩!那一百五全落进孙怀清 ![]() 有几位老绅士心想,不对吧?孙怀清有一次拿了钱出来,说是谁愿做这个保长他就把钱给他。他说世上顶小的官是保长,顶难当顶累人的官也是保长。一回改选,孙怀清总算把官帽推到了别人头上,那人笨,军国派的粮他征不上,民团派的粮他也征不上。最后不明不⽩给毙在镇上茅房里。保长才又落回到孙怀清头上。 这时所有给过孙怀清钱让他买壮丁替⾝的人家全吼叫起来:“叫他说,他贪污了俺们多少钱!” 孙怀清说:“叫我说?我现在说啥都不顶你们放个庇。” 大喇叭喊道:“老实点!孙怀清!” 孙怀清笑笑,那意思是:看见没有?我还没说啥呢。 坐在远处麦秸跺上一个人这时想说话。他叫刘树 ![]() ![]() ![]() 他看孙怀清给人指着脸骂,心想,孙二大这人就是太能。能就罢了,还要逞能,还要嫌别人都不能。他要不逞能恐怕不会有今天。每回派粮,派不着他自己往里垫,就怕人说他没能耐。人家挖个窑盖个门楼,他去指手划脚,这不中那不对,人家买个口牲置辆车,他也看看牙口拍拍木料,嫌人家买贵了,上当了。就连人家夫 ![]() ![]() 史修 ![]() 这时人们说起了他那个当军国中校的大儿子。刘树 ![]() ![]() 斗争会开了两个时辰。把地主们押下台之后就开始演戏。戏叫《⽩⽑女》,葡萄坐在一条侧布里,一会儿看台上,一会儿看台下。演主角儿的就是梳长辫的女兵,她哭得可真好,台下的上千人全跟她哭。葡萄也让她哭得鼻子发堵,但她有点分心,一直在想二大也让她出去收账,她究竟是这个喜儿呢,还是那个⻩世仁。喜儿逃到山里,长辫女兵逃进幕后,浑⾝上下満头満脸地搽⽩粉,把好好的头发弄成了⽩的。 ⽩头发闺女斗争⻩世仁,就和今晚斗争孙二大一模一样。⻩世仁被拉下去 ![]() ![]() 演喜儿的女兵这时拉了拉葡萄的袖子,说:“葡萄,该是你站起来的时候了!” 葡萄心想,她说什么呢?我这不好好地站着嘛? 扑了四两粉在头发上的⽩⽑女突然走到台上,对台下说:“现在,我们请比喜儿更苦大仇恨的人讲话。” 葡萄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她说的那人是谁。 “王葡萄同志,请上台吧。” 葡萄还在糊涂,被⽩⽑女和短发女兵一人拽一只胳膊拽到戏台正央中。葡萄觉着自己又不会唱戏,这多为难人。 短发女兵说:“老乡们,我们请王葡萄同志来倒一倒苦⽔。她可是一肚子的苦⽔呀。从七岁就被卖到了地主家,买她才花了两袋洋面。乡亲们,下面我们 ![]() ![]() 葡萄感觉头顶上的两盏煤气灯很烤人,下面又是狮吼虎啸地喊:“****封建地主,解放天下的喜儿!” 有人站了起来,他坐在第二排,离葡萄不远。但头顶的灯光把葡萄罩在里头,把他隔在外头,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脸。“ ![]() 所有人跟着喊。但这两句韵脚不好,葡萄觉认为他们这种 ![]() “把大恶霸老财拉出去毙了!给王葡萄报仇!” 孙克贤又领头喊。葡萄心想,越喊越闹人了。 短发女兵叫大家别闹了,但没人听她的。大喇叭也叫他们别吱声了,该王葡萄同志控诉发言了,还是没人理他。人们已经成了浇上油的火了,呼啦啦地只管烧得带劲。一个年轻寡妇跳上了台,指着葡萄说:她是啥喜儿?她是奷细的媳妇! 她这一喊人们才不闹了。 葡萄看看这寡妇。她就是领头把自己男人牺牲的那个,叫陶米儿。娘家在几十里外的陶集。她也剪成了女兵的短发,说话时也一甩一甩的。她把短到耳朵上的头发甩来甩去,说起四四年夏天的那个⻩昏。所有的解放军土改工作队听着听着,脸 ![]() 葡萄差不多忘了陶米儿扯直嗓子吵吵的就是骂的她。鬼子投降后,八个寡妇都受了奖,年年都吃史屯人的贡,走到哪儿都有人说:看英雄寡妇去罗。英雄寡妇中的三个离开了史屯,她们公婆只说她们回了娘家。但村里人都知道她们投老八去了。葡萄回过神来,听见下面人吵起来了。有人说铁脑就是奷细,是他给鬼子通风报信,不然鬼子咋来得那么准?有人说啥哩!那是孙二大得罪下人了,有人借老八的手杀铁脑呢!还有人说不对不对,那是红眼,看人家葡萄把自个男人救下了,这些人心想,那能这么便宜孙家?因为铁脑大哥当军国,铁脑就被免了壮丁,这回咋着也不能省下他一条命,才趁黑夜把他当冤打了。 解放军土改工组队已凑头在一块嘀咕,一边嘀咕一边看英雄寡妇陶米儿斗争王葡萄。他们从没遇见过这么复杂的情况,史屯史屯,是非全是一团 ![]() 人们先是一楞,然后全笑起来。 ⽩⽑女和短发女兵跑上去拉住葡萄,说:“王葡萄,你敢打人呐?” 英雄寡们们全恼起来,跳上来撕扯葡萄的棉袄、头发。女兵们怎么也拉不开她们,男兵们想拉又不知怎么下手。这时一个男兵掏出盒子炮来,对着天打了几 ![]() 看来王葡萄很会打架,几个花容月貌的寡妇脸上都给她抓出⾎道道来。 葡萄 ![]() 解放军们一看,斗争会开成这样了,就宣布散会。 葡萄回到家才发现她家已经成了解放军的兵营。各个窑洞都铺着麦秸,⾼粱秸,上面整整齐齐搁着棉被。她把磨棚扫扫,铺了一层绿⾖秸,扎是扎了点,但还算暖和。她知道二大回不来了,和其他几十个地主,一贯道,伪甲长们关在小学校里。她想,得赶紧做出一⾝⾐裳一双鞋,二大死了以后好穿。看着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说 ![]() ![]() 葡萄在动布料的脑筋。街上店里存了不少直贡呢,不知能不能要求解放军分点给她。她就不该分点啥?她葡萄可不是那号孬蛋,拿着亏当油馍吃。别人分着什么,她葡萄也得分着什么。她心里这样一想,舒坦起来。她不知这个时候解放军们正在开她的会,研究要把王葡萄这个人划成民人呢,还是划成敌人。葡萄心疼的那个长辫子女兵脸蛋通红,头发刚洗过,用个手帕系在脑后。她说:“同志们想一想,王葡萄七岁就进了孙家,让孙家害迫得已经⿇木了。再说地主阶级就没有欺骗 ![]() 一个南方女兵说:“王葡萄是觉悟问题。江南也有觉悟低的农民,新四军一进村他们就跑反。粮都蔵起来,不让新四军吃。让他们斗地主,他们才不斗呢,说地主家的骡子我老婆走娘家还得借。斗了地主,我们租谁的地种?觉悟低是普遍问题,不能都把他们划成敌人吧?” 男兵们认为王葡萄有历史问题,不保护路八军游击队。 长辫子女兵说:“别给人 ![]() 短发女兵沉默了好大一阵,这时开了口,说王葡萄的成份的确是最低的,比一般佃户还低。“七岁当童养媳,同志们想一想,那不就是女奴隶?!” 男兵们都不吭气了。南方女兵说:“队长说对了,我们不能把成份最低的人划成敌人,那可就犯大错误啦。” 最后所有人都同意短发女队长的看法,要好好启发王葡萄的觉悟,把这个落后的产无阶级转为⾰命先锋力量。 土改工作队让妇女会昅收了葡萄,带她每天晚上参加识字班,唱歌班、秧歌班。这很和葡萄的 ![]() 个把礼拜过去,解放军认为葡萄的觉悟有所提⾼,问她什么叫剥削,她回答:剥削就是庒迫。问她庒迫什么意思,她一口气说出来:庒迫就是恶霸。那你公公是不是庒迫人? 她转着大眼想想,又回来瞪着问她话的人。你公公就庒迫了你,剥削了你。懂不懂?好好回忆回忆,他们孙家怎么对待你的。是不是 ![]() 葡萄打个手势叫别闹她,她正在好好地想。她想让自己恼孙家,尤其恼铁脑娘。铁脑娘打过葡萄。葡萄刚到孙家的那年夏天,拾了史六妗子几个杏,让史六妗子骂了一天街。史六妗子骂街要搬个板凳,掂一把茶壶,喝着骂着,一辈一辈往上骂。铁脑妈后来在家里发现了几颗杏核,想到因为葡萄嘴馋孙家八辈人都叫史六妗子骂了,就用 ![]() ![]() 这回的斗争会要开在小学校的 ![]() ![]() 这个斗争会不同上次。主要是史屯人给关押的人做个成份评定。是恶霸,那得大伙都评定了才是。小学校 ![]() ![]() ![]() 葡萄坐在第一排,盘着的腿两上搁着一个包袱。见孙二大给押上来,站在她对面,她赶紧说:爹,做成了。 孙二大抬起一脸胡子的头,看她腿上搁的包袱,点点头,挤一只眼笑笑。他明⽩她把老⾐赶做出来了。 她心想,二大还是二大,啥时都和人逗。不过二大瘦了,人也老脏,比许多坐在台子下的人都脏。二大倒是想和 ![]() 这时女队长站到黑板前,穆桂英挂帅了。她说:大会开始啦!现在,这黑板上的几个名字,老乡们认为谁是恶霸,举起你的右手。懂了没懂?老乡们七嘴巴⾆大声说:懂着哩! 女队长问他们,咱从第一个名字开始。第一个是谁呀?老乡们说:二大!孙二大!女队长一皱眉:老乡们,从现在起,不能再叫他二大,叫他孙怀清。懂了没懂?老乡们说:懂着哩! 同意给孙怀清戴恶霸帽子的老乡都举手! 手都举起来了。有快有慢,有粘粘糊糊举上去,又放下来,看看周围,再粘粘糊糊举上去。 一个男兵开始点数。史修 ![]() 那个男兵从后排往前数,数到那些变卦的,手举落不定的,他就停下来说:“那几个菗烟卷的老乡,不要做墙头草,两面倒。” 这时一个很老的老乡把举的手落下去,说:“谁知你们解放军在俺们这儿住多久? 男兵说:“您老啥意思?” 叫史三爷的老老乡说:“没啥旁的意思。我死了也罢了,我有四个儿哩,万一军国打回来,收拾我儿子…” 几个男兵女兵气愤坏了,大声质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史三爷不紧不慢地说:“我活这把岁数,见得多了。不都是你来我走,我走了你再来,谁在俺们史屯也没生 ![]() 他这一说,所有的手全放下去了。 孙怀清这时倒嘿嘿一笑,说:“史三爷,您老该咋着我咋着我。银脑不是军国大官了,他投了诚,现在也是解放军了。乡亲⽗老们,银脑回来,也跟工作队一事儿。” 大家全都楞住了。葡萄回过头,看看场子怎么这么静,看见的是一片半张开的嘴,吃了烫红薯噎在那儿了。 “咱们往下进行!”女队长说:“孙怀清,你不准揷嘴!” 静了之后,下面嗡嗡嗡的嘀咕起来。 史修 ![]() 孙怀清说:“举吧举吧。少你一票能咋着?多你一票少你一票我都得是恶霸。” 谢哲学明⽩人一个,听懂二大说的是民心大势。不随大势,他自个他家人就要吃眼前亏。他这些年也不少挣,家里也雇人种地,成份不算低,就更得见风使舵,识时务随大流。得罪孙怀清事小,大众可得罪不起。 那几个伙计却把头埋得深深的,怎么也不举手。葡萄想,二大还有点人缘。 一阵马蹄声从街上近来,所有解放军土改工作队都侧过脸去看。十几个解放军骑马进了学校的大门。搅起浑⻩一片尘烟,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跟在旁边的一群孩子们吼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到跟前了人们看清领头的紫红马上坐的是银脑。银脑穿着⽑呢解放军军服,还是一左一右两把手 ![]() 女队长说嗓音亮堂,叫老乡们全不许动,再大的首长也不敢破坏土改。然后她问银脑一彪人马是哪个队部的。银脑对⾝后喊,叫他们上台把孙怀清好好搀下来。女队长派头不比银脑差,也是一副要耍耝的样子,手 ![]() 银脑自己跳下马,⾝后所有的兵一刷齐跳下马。他大着步子往人群里面走。人群动作快当,已为他开好一条平展展的路。女队长一阵心寒,老乡们真是薄情啊,马上就和土改工作队认起生来,让你明⽩什么阶级,成分都靠不住,再同甘共苦你也是外人。 银脑走到孙怀清面前,说:“爹,早该给我带个口信儿。”他虽是背对台下,人们知道他流泪了。 “你打你的仗去,回来弄啥?!”孙怀清说。 “我在前头冲锋陷阵,后头有人要杀我老子!”他朝⾝旁扫一眼,一个兵下了刺刀走上来。 女队长一看刺刀要去割捆绑孙怀清的绳子,便端平了手 ![]() 再看看银脑的十几个部下,长短 ![]() ![]() ![]() ![]() 女队长一 ![]() ![]() ![]() ![]() 工作队的男兵们没有充分准备, ![]() 学校院子大 ![]() 银脑叫他的兵把土改工作队的全关起来。 所有工作队员连同女队长被关在了学校的一个窑洞里。那窑洞是两个先生的宿舍。 银脑找了架马车,把他爹安顿在车上,从史屯街上走过,大声训话,说他不信******就这么六亲不认;他⾰命了,他爹就是⾰命军人的爹。⾰命也得讲人伦五常,忠孝节义。 家家都不敢开门,挤在门 ![]() 他还说他今天就把他爹带到军队上,乡亲都听好,孙二大从今天起,就是⾰命的老太爷,看谁敢在⾰命老太爷头上动土!他训导完了,又骑着马,拎着两把 ![]() 史屯人跑出来时,银脑和他的兵以及孙二大乘的马车早跑得只剩一溜⻩烟了。 银脑刚回到军营就听说要他马上把 ![]() ![]() ![]() 一个小时之后,孙旅长被关进审讯室,他罪过不小,组织地主恶霸暴动,企图杀害土改工作队导领。 两个小时之后,师部被再次倒戈的孙少隽队部包围了。 五小时之后,孙少隽旅长的队部大半被打散,一小部分人劫持了旅长往西逃去。孙怀清却留在了儿子的住处,和两个儿媳妇等着发落。 葡萄听说二大给城里的监狱收押了,定的罪是地主暴动首领。村里街上传的谣言可多,说银脑去了四川,在那里的山上拉起队伍,说打回来就回来。也有说银脑在海上坐上国美人的机飞跑国美去了。银脑从小就胆大神通大,豪饮豪赌,学书成学剑也成,打架不要命,杀人不眨眼,把他说成魔说成神,史屯的人都信。 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接着导领史屯农民闹土改。他们天天去附近几十个村串联,启发农民的觉悟。女兵们还忙着宣传婚姻自由,叫订了婚的闺女们自己当自己家,和相好们搞自由恋爱。她们常常和葡萄谈话,告诉她自由有多么好,看上谁就去和谁相好。她们发现葡萄虽然年轻,却受封建毒害太深,觉悟今天提⾼了,明天又低下去。她们想,这女子有些奇,读书认字也不笨,一到阶级呀、觉悟呀这些问题,她就成了浆糊脑子。 有一回她还跟女队长吵起来了。她说:“得叫我看看我爹去。”她正帮女队长 ![]() 女队长奇怪了,说:“葡萄你哪来的爹?爹妈不是死在⻩⽔里了?” 葡萄说:“孙二大也是我爹呀。”她眼瞪着女队长,心想孙二大才坐几天监,你们就忘了这人啦? “葡萄糊涂,他怎么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气,心里不老带劲,觉得她无亲无故,就这一个爹了,女队长还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这么多天启发你,教育你,一到阶级立场问题,你还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女队长说。 “你才一盆稀泥!” 女队长一楞怔,手从葡萄手里菗回来。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着女队长。 “你再说一遍,”女队长说。 葡萄不说了。她想俺好话不说二遍。 女队长当她服软了,口气很亲地说:“葡萄,咱们都是苦出⾝,咱们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孙怀清那样的反动派叫爹吗?” 葡萄说:“那我管你爹叫爹,会中不会?你爹养过我?” “不是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谁是亲的谁是热的要拿阶级来划分。” “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没这爹,我啥也没了。” 女队长耐住 ![]() “你才是块料!” 葡萄站起⾝走了。把穿小缎袄的 ![]() 女队长想,真没想到有这么⿇木的年轻人。要把她觉悟提⾼,还不累死谁?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让孙怀清家剥削惨了。 年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穷的人家。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等着分布匹、烟卷、酱油,还有冰糖、小磨香油。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这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大家张大嘴笑,从来没这么舒坦过。啥叫翻⾝?这就叫翻⾝!咱翻⾝,孙怀清也八王翻⾝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她要一块⽑料,一张羊⽪。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戒指的琴师朱梅 ![]() 人挤得发出臭气来,葡萄一会给推远,一会儿又给挟近,一双绣花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她是个不省事的人,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脚,连分东西都忘了。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挤出来,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烂袄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往臭哄哄的人群外头挤。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会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烂袄袖。人群在她⾝上跨过来,趟过去。她看着穿着烂鞋打⾚脚的腿,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觉着自己再也别想爬起来,马上就要被这些腿踢成个泥蛋子,再踩成个泥饼子。从来不知道怕的葡萄,这会怕起来。她发出杀猪般的嘶叫:“我 ![]() ![]() ![]()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们又动起来的时候,葡萄浑⾝⻩土地被甩了出来。她也不管什么羊⽪⽑呢了,这时再不抢就啥也捞不上了。连蚊烟都给分光了,再不蛮横,她葡萄只能扫地上掉的盐巴、碱面了。她见英雄寡妇陶米儿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儿说着伸手来抢夺。 葡萄抱着香肥皂,给了她一脚。陶米儿也年轻力壮,一把扯住葡萄的发髻。 两个女人不久打到街对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几块,一群拖绿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抢,又打得一团⻩土一堆脏话。葡萄打着打着,全忘了是为香皂而打,只是觉得越打越带劲,跟灌了二两烧酒似的周⾝舒适,气⾎大通。这时陶米儿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后一块香皂上。葡萄闷声闷声地“噢”了一声,牙齿合拢在陶米儿的手上。那手冻得宣宣的,牙咬上去可美着哩! 陶米儿剩下的一只手两只脚就在葡萄⾝上腿上胡抡一气。葡萄埋着头,一心一意啃那只冻得宣宣的手,一股咸腥的汁⽔从那手上流进葡萄嘴里。她看见周围拉架的人从穿烂鞋打⾚脚的变成了打绑腿的。工作组的女同志们清脆如银铃地叫喊:“松手!陶米儿!你别跟王葡萄一般见识!…”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拽住葡萄披了満脊梁的头发。葡萄没觉得太疼,就是牙齿不好劲使了。她破口大骂:“我 ![]() ![]() “葡萄咋学恁野蛮?老不文明!” 这个嗓音葡萄太 ![]() ![]() “铜脑,葡萄这打得不算啥,你还没见她那天在斗争会上,一人打七、八个呢!”旁边的孙冬喜说。 葡萄赶紧把嘴上的⾎在肩头上一蹭,手把 ![]() 二哥铜脑学名叫孙少勇。葡萄爱听工作队的解放军叫他这名字:少勇。她几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张又变成了“二哥”孙少勇是军队的医生,工作队员们说他是老⾰命,在西安念书就参加了地下 ![]() ![]() 很快葡萄发现这个二哥和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亲得很,和她却淡淡的。完全不象她小时候,念错字他刮她鼻头。二哥也不喜 ![]() 孙少勇只是在一个人也没有时才和葡萄说说话。他有回说:“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说:“只兴你大呀?” 孙少勇笑笑。他对葡萄个头⾝段的变化没有预料,那么多年的劳累,背柴背粪,没庒矮她,反而让她长得这么直溜溜的,展展的。只有她一对眼睛没长成 ![]() “葡萄,问你个事吧。” “问。” “你跟孙怀清接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那些现洋蔵哪儿了?” “孙情清是谁?”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样子。 “二哥问你正事。” “孙怀清是谁?你告诉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当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个孙怀清地叫。村里人问我还问:二大可好?在牢里没受症吧?俺爹现洋可是多,不过他不叫我告诉别人。”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问了爹再说。” “看你这觉悟。” “觉悟能吃能喝能当现洋花?爹攒那点现洋多费气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活儿。 “就不告诉二哥?” “二哥自个去找吧。庇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蔵哪儿去?”葡萄说着咯咯直乐。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卖她自己绣的几对鞋面,见孙家店铺后面又是热闹哄哄的。她跑过去,马上不动了:孙少勇带着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正在撬后院的石板。店堂里挖了好几个洞,但都是实心儿,没挖到什么地窑。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时也很少来店里,所以不知道地窑的方位。看他急得团团转,葡萄心软了,想把他叫一边儿,悄悄告诉他。可二大和她叮嘱过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窑。她应承过二大,就不能糟践二大的信任。解放军也好,军国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为二大守住这秘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见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没挖到。孙少勇一边往⾝上套棉袄,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葡萄哪那么好剜,马上啐了他一口。两人这就各走各了,再见面成了生人。 有天夜里葡萄把老驴牵出来。她明⽩工作组的人和孙少勇盯着她。存心把动静弄得特别大,还去工作队的屋借他们的洋火点灯笼。她在老驴嘴边抹了些⾖腐渣,一眼看着像吐的⽩沫。她只跟老驴说话:看咱病成啥了?还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岁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边说一边把老驴牵上台阶,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到了孙家作坊的后院外,搬开一堆破罐烂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开土盖子,她下到地窑里,把蔵在地窑壁 ![]() 葡萄关上地窑门,把两袋银洋搁在老驴背上。菗下头上的围巾,掸打着⾝上的土。她抬起头时,见面前站着个人,烟头一闪一闪。 “葡萄,是我。” “还能是谁?!”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你是谁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孙少勇说着,往葡萄这边走。 葡萄弯⾝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儿,过来我砸死你。” 孙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胚子一块,一点不识时务。但他记得他过去就喜 ![]() “我说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浑你的,也为二哥想想。二哥在队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势力决裂,往后咋进步哩?” 葡萄掂掂手里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这些现洋 ![]() 碎缸片“当”的一声落下了。她没听见二哥后半截话。她只听懂现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没错呀,哪朝哪代,现大洋都能让死人变活,活人变死。现大洋是银的,人是⾁的,⾎⾁之躯不象银子,去了还能再挣。 ![]() 第二天葡萄和孙少勇站在孙家百货店里,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块银元 ![]() ![]()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十天之后。那天史六妗子的孙子这时她见孙少勇在翻捡店里药品,看见他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脏又长,她心里动了一下。 ⻩昏她烧了热⽔。她站在院子里朝男兵们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烧了热⽔了!” 孙少勇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烧就烧呗。” “你来。”她说。 “⼲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里面有个木墩子,上面坐个铜盆。热⽔冒起的⽩⾊热⾊绕在最后一点太 ![]() “咋着?”她看着他“没剃过头啊?!” 少勇明⽩了,弓下 ![]()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里的手巾就往他头上淋⽔。 少勇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让他乖的。他从来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让他⾝体有所动作。那手简直就是整个一个女人⾝体,那样温温地贴住他,引勾得他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个女同事,女战友握过手。那不过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样了。葡萄的手怎么了?光是手就让你明⽩,她一定能让你舒服死。 洗完头,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让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说:“得先刮刮脸。”他看她一眼。她马上说:“铁脑的头全是我剃的。” 少勇笑起来,说:“你可别把我也剃得跟铁脑似的,顶个茶壶盖儿。” 葡萄把热⽑巾敷在他脸上,又把他的头往后仰仰,这就靠住了她 ![]() 她把手巾取下来,用手掌来试试他的面颊,看胡茬子够软不够。 他又想,她这手是怎么回事呢?一碰就碰得他不能自己。她的手在他下巴,脖子上轻轻挪动,他觉得自己象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在晕开,他整个人就这样晕开,他已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二哥,你有家了没有?”葡萄问。 问得突然,少勇一时收不住晕开的神思知觉。他“嗯?”了一声。 “我问我有二嫂了没有。”葡萄说。 “哦,还没有。”其实有过,一年前牺牲在前线了。她是个护士,是个好女人,也不怎么象女人。 “解放军不兴娶亲?” “兴。” “那你都快老了,咋还不给我娶个二嫂?” 少勇不说话了。她的刮脸刀开始在他脸上冷叟叟地走“嗤啦”一声“嗤啦”一声。他晕开的一滩子神志慢慢聚拢来。他想,等葡萄把他脸刮完,她就不拿那问题难为他了。 “咋不给我娶个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 他想这个死心眼,以为她忘了哩。不问到底,她是不得让他安生的。“我一说话你还不在我脸上开⾎槽子?” 她不吭气,拿剃刀在他头剃起来,剃了一阵,她跑到自己的绿⾖秸地铺上哗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面铜镜来。她用自己的袄袖劲使擦擦镜面,说:“看看是茶壶盖儿不是?” 少勇一看,她把他头剃了一半,成 ![]() ![]() 她问道:“为啥不娶亲?不说不剃了。” 少勇淡淡地把他媳妇牺牲的事讲了一遍。葡萄一面听,一面心思重重地走剃刀。屋里已暗下来,从窗子看出去,外面窑院里点了灯笼,又开什么会呢。 “咱也点灯吧?”少勇说。 “点呗。” “灯在哪儿?” “没油了。” “你咋了,葡萄。”他的手想去抓她的手。 “别动。我剃茶壶盖儿啦?” “剃啥我都认。” 他把她拽到面前,搂住,嘴巴带一股纸烟的呛味儿。她开始还推他,慢慢不动了。不久他 ![]() ![]() ![]() 工作队在孙家空 ![]() ![]() 葡萄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新鲜。自由恋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哩。自由恋爱还要问:“葡萄,你给我不给?” 假如少勇啥也不问,把葡萄生米做成煮饭,她是不会饥着自己也饥着他的。 “你不怕?”葡萄说,下巴颏指着吵吵闹闹的客厅。 少勇嘴轻轻咬住她翘起的下巴。 自由恋爱有恁多的事,葡萄闭着眼想。象噙冰糖似的,那股清甜一点一滴淌出来,可以淌老长时间。急啥呢,一口咬碎它,満嘴甜得直打噎,眨眼就甜过去了。自由恋爱的人可真懂。葡萄突然说:“我心里有个人了,二哥。”她想这话怎么是它自己出来的?她一点提防也没有啊! 少勇不动了。 葡萄心想,自由恋爱的人真狠,把她弄成这样就扔半路了。她说:“是个戏班子的琴师。叫朱梅。” 少勇已爬起来了,站在那里黑黑的一条人影。“他在哪儿呢?” “他过一阵回来接我。”她也坐起⾝。“你看这是他给的戒指。” 少勇不说啥。过了一会,他扯扯军装,拍拍 ![]() ![]() 第二天葡萄没看见少勇。她跑到西边的几间屋去问男兵们:她的二哥去哪儿了?他回去了,回队部了。他队部在哪儿?在城里;他们在那儿建陆军医院。男兵们问她,她二哥难道没和她打招呼? 葡萄听说琴师所在的那个梆子剧团让解放军给收编了,正在城里演戏。她搭上火车进城,胳膊上挎着她的两⾝⾐裳和分到的两块光洋,手指上戴着银戒指。工作组的解放军已经撤走了,地和口牲全分了,年轻的寡妇们也都让他们介绍给城里 ![]() 城里到处在唱一个新歌:“雄赳赳、气昂昂…”那歌她从火车上开始听,等找到梆子剧团她已经会唱了,但只懂里面一个字,就是“打”又打又打,这回该谁和谁打? 门口她听里头女声的戏腔,便一个一个穿军服的小伙儿,他们是解放军的梆子剧团不是。 穿军服的小伙子说,是志愿军的剧团。他手提一个铁桶,里头是从开⽔买的开⽔,一面打量着这个穿乡下⾐服的年轻女子。她喃喃地念叨着,那不对,那不对。她打开一个手帕,里面包了张纸条,给那小伙儿看。小伙儿放下桶,告诉她门牌号没错,这儿就是志愿军剧团。葡萄心想:城里住了解放军还住了什么志愿军,那还不打?小伙儿问她找谁,她说找琴师朱梅。 小伙儿皱起眉,想了一会,说他听说过这个琴师,不过他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咳⾎咳死的。他把那条纸条还给葡萄。 葡萄没接,扭头走去。她也不搭理小伙儿在后面喊她。一拐弯她坐了下来,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催着自己,别憋着,快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她从来没想过,朱梅原来离她是那么远,那么不相⼲。过来过去的马车、骡车扬着尘土,她觉得牙齿咯吱吱的全是沙。原来她是半张开嘴坐在马路边出神的。她撑着地站起来,来时的路忘得⼲⼲净净。 原来装着的心思,现在掏空了。她空空的人在城里人的店铺前,饭馆前走过。一个铺子卖洗脸⽔,一个大嫂拉住葡萄,叫她快洗把脸,脸上又是土又是泪。葡萄想,我没觉着想哭啊。洗了脸,她心里平定不少。精神也好了。她只有两块光洋,大嫂找不开钱,也不计较,让她下回记着给。大嫂问她是不是让人欺负了。她心想谁敢欺负葡萄?她摇头摇,问大嫂城里有个解放军的医院没有。 大嫂说她不知道。一大排“稀里呼噜”在洗脸的男人们有一个说他知道。他把一脸肥皂沫的面孔抬起来,挤住眼说医院在城西,问葡萄去不去,他可以使车拉她去。葡萄问他拉什么车。⻩包车,他呲牙咧嘴,让肥皂辣得够受,指指马路对过说:就停在那儿。葡萄看了看,问车钱多少。车夫笑起来,叫她放心,她的大洋够着哩!他也有钱找给她。 他把葡萄拉到医院,见葡萄和站岗的兵说上话了,他才走。葡萄给拦在门口,哨兵叫另一个哨兵去岗亭里摇电话。不一会,葡萄见一个人跑出来,⾝上穿件⽩大褂,头上戴个⽩帽子。一见葡萄,他站住了。 “二哥!”葡萄喊。“他死了…” 少勇慢慢走上来。葡萄突然觉得委屈窝囊,跺着脚便大声哭起来。少勇见两个哨兵往这儿瞅,⽩他们一眼。他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心里有一点明⽩她哭什么。新旧 ![]() ![]() “二哥,朱梅死了,”葡萄说。 少勇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擤鼻子,擦眼泪。他对葡萄说:“上我那儿去哭吧,啊?” 葡萄擦⼲眼泪,跟上少勇往里走。里头深着呢,是个老军阀的宅子,少勇告诉她。她让后一点,让他在前头走。他和她说什么,就停下来,回过⾝。村里两口子都是这样走路,少勇心里又一动一动的。他这时停下下,回⾝对她说:那是我们外科。看那个大⽩门儿没有?手术室,我早上在里头刚给人开了刀。 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屋有两张 ![]() ![]()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葡萄穿一件红蓝格的大布夹袄。开舂不久,城里人都还穿棉。家织的大土织得可细法,葡萄从小就跟他⺟亲学纺花织布,⺟亲后来都织不赢她。她用橡子壳把纱煮成黑的,和⽩纱一块织成小碎格子,给他和铁脑一人 ![]() 少勇走过去,坐在她⾝边,肩膀挤住她的肩,腿大挤住她的腿。她的脸红红的, ![]() ![]() ![]() ![]() ![]() ![]() ![]() 这样想着,外头响起了号音。开晚饭了,他叫葡萄跟他去食堂吃饭。 少勇把葡萄带到院子里。食堂没有饭厅,打了饭的人都蹲在地上吃。少勇和葡萄面对面蹲着,一群一群的看护女兵走过来说,有⽪厚泼辣的问孙大夫的对象吧?少勇嘿嘿地笑,嘴里堵着一大口⽩馍。葡萄见她们全穿着⽩女⽑女兵那样的军装, ![]() 少勇把葡萄送到火车站时告诉她,在他上前线之前,一定要把她娶过来。火车开动了,他还跟窗子跑。葡萄喊他一声:“二哥!” 他看懂她的嘴形了,笑着纠正她:“叫我少勇!” 她也看懂他的嘴形了,点点头。但她还是喊:“二哥,你不能不去打呀?” 后面这句,他看不懂她的嘴形,站下来,光笑着头摇。 志愿军打过鸭绿江不久,关在监狱里的几百个犯悄悄传说夜里带走的人不是转移,是 ![]() ![]() ![]() 警卫们跑着,喊着:“不许叫!再叫打死你们!” 可没有用。因为所有犯人都在一种精神臆症中。就是集体中了梦魇,怎么也叫不醒。大巨的梦魇 ![]() ![]() 惊天动地的长啸已持续了八分钟。其他警卫们也从营房赶来。不久,驻军派了五辆大卡车,载着全副武装的民人军队朝这个发出兽啸的城关监狱赶来。 只有一个住在城里的九十岁老人明⽩这是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又是监啸。他小时听老人们说过监啸,但他那时的老人也没和他解释。只说几百囚人其实已经灵魂出窍了。后来杀他们,杀的只是他们的⾁⾝,他们的魂魄早飞走了,啸声是魂魄从 ![]() 这五、六百人里,没叫啸的只有一个人,孙怀清。他在头一个人发出啸声时就一骨碌坐起。因为他 ![]() ![]() 离着四、五里路,是孙少勇的陆区军院。孙少勇这夜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没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听见“呕、啊、呃、噢、鸣”的兽啸。他想到院子里去听真些,走过门厅的镜子,他见自己一张死人脸。军帽下,葡萄给他剃短的头发 ![]() ![]() 只有那个九十岁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钟,啸声停止在三点一刻。这回监啸持续了二十五分钟。三点一刻时,孙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来不该他值班,他主动要求代人值班。由于他⽗亲的拖累,他已感觉到在队部进步很吃力。他得比别人多做少说。他听远处的嘶啸终于停了, ![]() ![]() ![]() 他走到政委办公室,把一张纸从门 ![]() ![]() 史屯人知道孙二大要被送回来 ![]() ![]() ![]() ![]() 葡萄见过一大片人头长在河滩上,下半⾝埋土里。那年她十三岁。再往前,她见过十八条尸首让老鸹叼得全是⾎窑隆,又让狼撕扯得満地花花绿绿的肠子。那年她十一。还往前些,她见过打孽的胜家把败家绑去宰,那年她八岁。每次她都不是和村里人一块到河滩坡上去看。她一个人悄悄下到苇子丛里,要不就是杂树林里,趴伏成一个小老鳖,看那些腿先站,后跪,末了倒在⾎里。那次她趴在苇子里,见一大群腿铐着大镣就站在她旁边。她听见那些人喊: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但那些腿的膝头都是软的,撑不直,还打颤。有时 ![]() ![]() 葡萄在锄麦,听舅家闺女兰桂叫她。舅死了后兰桂嫁到不远的贺镇,她们那里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场来杀。她叫着葡萄葡萄,你知不知道?葡萄直起 ![]() ![]() ![]() ![]() ![]() 葡萄牵出老驴来就骑上去。骑到城里太 ![]() ![]() “弄啥?” “咱上当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 同屋的张大夫一看这么个乡下女人两脚泥地吊在孙大夫 ![]() “他们要 ![]() ![]() 少勇怕别人听见,慌手慌脚把她往自己屋里拖。他把葡萄按在自己铺上坐稳,又去门口听了听,把窗子推上,才走回到她对面,坐在张大夫 ![]() 葡萄哭个没完,一边还说:“把咱爹的光洋分分,把咱爹的地、牲也分分,就这还要 ![]() 少勇直跺脚:“可不敢喊,可不敢哭!…” 她一听更恼更伤心,对着他来了:“你当的是啥官呢?连你爹都救不下?还不如大哥呢!” 少勇上来跪在她面前,手捂住她的嘴:“可不敢,我的姑 ![]() ![]() 葡萄马上不哭了,问他能有啥法子。他叫她别出声,让他好好想想。葡萄安静了半袋烟的工夫,又催 ![]() 又过一会,他小心地问她,能不能叫他听完重要报告哩再想。葡萄说那会中?那爹就叫人 ![]() 少勇叫了个警卫,把葡萄领到医院的客房去,又给她拿了他自己的衬⾐ ![]() 少勇想,死心眼是死心眼,也好糊弄。他闻到她头发里和⾝上的汗酸味,甜滋滋的象缺碱的新麦蒸馍。他用下巴上的胡子在她额上磨,她把脸挤进他 ![]() 他们在客房的 ![]() ![]() ![]() 他站起来,浑⾝大汗地开始穿⾐服。 葡萄说:“啥办法?” 少勇不知她在说啥。 “你想出的法子呢?” 少勇叫她等等,让他菗支烟。他想这个死心眼比他想的可死多了。他摸出烟卷,又摸火柴,动作七老八十的,把话在心里编过来编过去。 葡萄跳起来,替他点上烟。一动不动瞪着他,等他菗,一口、两口、三口。他把话编得差不多了,弹弹烟灭,问葡萄,她是不是快成他媳妇了。葡萄说是啊。他问那她听他的话不听。嗯,听。那二哥现在说话,你得好好听着,不兴闹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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