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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热门小说 > 推拿 作者:心做 | 书号:44251 时间:2017/11/23 字数:13656 |
上一章 第四章 都红 下一章 ( → ) | |
都红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比王大夫和小孔还要早些,当然,也早不到那里去,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她是季婷婷推荐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来的。因为初来乍到的缘故,在最初的那些⽇子里,都红每天都要和季婷婷厮守在一起。说厮守其实有些过分了,推拿师们的生活半径就这么大,无非就是推拿中心的这点地盘,再不就是宿舍。要是说厮守,十几号人其实每一天都厮守在一起。但是,就在这样的拥挤里,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有一些亲疏。她和她要好一些,他和他走动得要多一些,这些都是常有的。不过,都红只和季婷婷也就厮守了一两个月,很快就和⾼唯走到一起去了。 ⾼唯是前台。健全人。如果都红的视力正常,都红一定可以发现,⾼唯是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姑娘。还爱笑,一笑起来上眼⽪和下眼⽪之间就没有任何东西了,只有星星点点的一些光。大眼睛 ![]() ⾼唯前来应聘的时候还不会骑三轮车。自行车当然骑得很利落了。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第一天,沙复明给⾼唯提出了一个要求,赶紧地学会三轮车。⾼唯说:“自行车两个轮子,我骑上去就跟玩似的,三轮车有三个轮子,还不是上去就走么?”沙复明就让⾼唯到门口去试试。一试,出洋相了。⾼唯居然拿她的三轮车和墙面对着⼲,一边撞还一边叫。所有的盲人都听到了⾼唯失措的呼喊,最终“咚”的一声,⾼唯和三轮车一起被墙面弹回来了。笑死了。 ⾼唯从地上爬起来,研究了一番,明⽩了。自行车虽然有龙头,但拐弯主要还是借助于⾝体的重心,龙头反而是辅助 ![]() 前台最要紧的工作是安排客人,制表和统计一样重要。但是,在推拿中心,有一项工作也必不可少,那就是运送枕巾和 ![]() ![]() ![]() ![]() ![]() ![]() 好在三轮车也不是机飞,尝试了几下,⾼唯已经能够 ![]() ![]() 季婷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头老大的不痛快。好在都红聪明,在这个问题上调剂得不错,时不时给季婷婷送一些吃的。比方说,三四瓣橘子,七八颗花生,四五个⽑栗子。每一次都是这么一点点,却亲亲热热的,像是专门省给了婷婷姐。这一来反而把这一点可怜的吃食弄出人情味来了,越是少吃起来才越是香,完全是女人们之间的小情调。都红偶尔还给季婷婷梳梳头。季婷婷究竟是一个心 ![]() 都红学推拿不能算是专业,顶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还在青岛盲校的时候,她的大部分精力一直都花在音乐上了。如果都红当初听从了老师的教导,她现在的人生也许就在舞台上了。老师们都说,都红在音乐方面有天分,尤其是音乐的记忆上面。一般来说,当事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个方面的才能,当这种才能展露出来的时候,他能知道的只有一点——做起来特别地简单。 音乐相对于都红来说正是这样了。都红是怎么学起音乐来的呢?这话说起来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都红的小学五年级。那一天都红她们学校包场去“看”电影,电影是好莱坞的,所描绘的是未来的宇宙,从头到尾就听见很尖锐的声音在那里 ![]() ![]() ![]() ![]() 老师便把都红拉到了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给都红弹奏了一段 ![]() 这孩子是都红。学数学,她不灵。学语文,她不灵。学体育,她也不灵。音乐却不用学,一听就灵。怎么就没发现的呢?可现在发现也不晚哪,她才五年级。老师当机立断,抓她的钢琴。都红却不感趣兴。老师说,你究竟对什么感趣兴?都红说,我喜 ![]() 都红,你不懂事啊,不懂事!你一个盲人,唱歌能有什么出息?你一不聋,二不哑巴,能唱出什么来?什么是特殊教育,啊?你懂么?说了你也不懂。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说,聋哑人唱歌,比方说,肢体残疾的人跳舞,比方说,智力障碍的人搞发明,这才能体现出学校与教育的神奇。一句话,一个残疾人,只有通过千辛万苦,上刀山、下火海,做——并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备直指人心、感动时代、震撼社会的力量。你一个盲人,唱歌有什么希奇?嘴巴一张就来了嘛。可弹钢琴难哪。盲人最困难的是弹、钢、琴——你懂不懂?你多好的条件啊,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你这是懒!——把你的家长喊过来! 都红没有喊家长。妥协了。钢琴老师像一个木匠,她把都红打成了一张凳子,放在了钢琴的前面。都红的进步可以用神速去形容,仅用了三年的功夫,她的钢琴试考达到了八级。都红创造了一个奇迹。 初中二年级,都红的奇迹突然中断了。是她自行了断的。都红说什么也不肯坐到钢琴的面前去了。 这一切都因为一次演出,是一台向残疾人“献爱心”的大型慈善晚会。晚会上来了许多大腕,都是过气的影视明星和当红的流行歌手。作为一名特约演员,都红穿着一⾝喇叭状的拖地长裙,参加了这台晚会来了。都红即将演奏的是巴赫的三部创意曲。这是一部复调作品,特别強调左右手的对位。很难。要说把握,都红对二部创意曲的把握更大些。但是,老师鼓励她了,要上就上难的。这是都红第一次正式的演出,一上台都红就觉得不对劲。她的手紧张。尤其是无名指,突然失去了往昔的自主 ![]() ![]() ![]() 都红是唯美的。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停下来。停下来,从头开始,重来一遍。可是,这不是练琴,这是公开演出。都红只能顺着旋律把她的演奏半死不活地往下拖。都红的心情严重地变形了。很不甘。她像吃了一大堆苍蝇。手上却又出错了。她的演奏效果连练琴时的一半都没有达到。都红只有破罐子破摔。心中充満了说不出的懊丧。 都红好几次都想哭了,还好,都红没有。都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弹完的。最后一个音符即将来临,都红伴随着极大的委屈,提起胳膊,悬腕,张开了她的手指。仿佛了却一个心思一样,都红摒住呼昅,把她所有的指头一股脑儿摁在了琴键上。她在等。等完最后一个节拍,都红昅气,提腕,做了一个收势。总算完了。第三创意曲丑陋不堪。太丢人了,太失败了。这个时候的都红终于有些憋不住了,想哭。掌声却响了起来,特别地热烈,是那种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都红就百感 ![]() 女主持人抓住都红的手抓,向前拉,一直拉到舞台的最前沿。女主持人说:“镜头,给个镜头。”都红这才知道了,她这会儿在电视上。全省、也许是国全 民人都在看着她。都红一时就不知道怎么才好了。女主持人说:“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都红说:“都红。”女主持人说:“大声一点好么?”都红大声地说:“都——红。”女主持人说:“现在⾼兴么?”都红想了想,说:“⾼兴。”女主持人说:“再⾼声一点好么?”都红的脖子几乎都拉长了,呐喊着说“⾼——兴!”“为什么⾼兴?”女主持人问。为什么⾼兴?这算什么问题?这算什么问题呢?这个问题把都红难住了。女主持人说:“这么说吧,你现在最想说的话是什么?”都红的嘴巴动了动,想起了“自強不息”想起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些都是现成的成语和格言,都红一时却没能组织得起来。好在音乐响起来了,是小提琴,一点一点地,由远及近,由底及⾼,抒情极了,如泣如诉的。女主持人没有等待都红,她在音乐的伴奏下已经讲起都红的故事了。所用的语调差不多就是配乐诗朗诵。她说“可怜的都红”一出生就“什么都看不见”她说“可怜的都红”如此这般才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都红不⾼兴了。都红最恨人家说她“可怜”最恨人家说她“什么都看不见”都红站在那里,脸已经拉下了。但女主持人的情感早已酝酿起来了,现在正是⽔到渠成的时候。她轻声并茂地问了一个大问题“都红为什么要再今天为大家演奏呢?”是啊,为什么呢?都红自己也想听一听。台下鸦鹊无声。女主持人的自问自答催人泪下了“可怜的都红”是为了“报答全社会——每一个爷爷 ![]() ![]() ![]() ![]() ![]() ![]() 都红的老师站在后台,她用她的怀抱接住了都红。她悲喜 ![]() 都红似乎是被老师的鼻息烫伤了,再也没有走进钢琴课的课堂。老师一直追到都红的宿舍,问她为什么不去。都红把宿舍里的同学打发⼲净,说:“老师,钢琴我不学了,你教我学二胡吧。” 老师纳闷了:“什么意思?” 都红说:“哪一天到大街上去卖唱,二胡带起来方便。” 都红的这席话说得突兀了。口吻里头包含了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刻毒。但都红所说的却是实情,她也不小了,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总不能一天到晚倒舞台上去还债吧?她要还到哪一天? 去他妈的音乐!音乐从一开始就他妈的是个卖+的货!她只是演奏了一次巴赫,居然惹得一⾝的债。这辈子还还不完了。这次演出成了都红內心终生的聇辱。 都红悬崖勒马了。她在老师的面前是决绝的。她不仅拒绝了钢琴课,同样拒绝了所有的演出。“慈善演出”是什么“爱心行动”是什么,她算是明⽩了。说到底,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体健全的人感动。人们热爱感动“全社会”都需要感动。感动吧,流泪吧,那很有感快。别再把我扯进去了,我 ![]() 想过来想过去,都红最终选择了中医推拿。说选择是不对的,都红其实别无选择。都红再一次伸出她的双手了,这一次触摸的却不是琴键,而是同学的⾝体。说起推拿,生活拿都红开玩笑了,钢琴多难?可都红学起来几乎就不用动脑子;推拿这么容易,都红却学不来。就说人体的⽳位吧,都红怎么也记不住;记住了,却找不准;找准了,手指头又“拿”不住。钢琴的指法讲究的是轻重与缓疾,都红便把这种轻重缓疾投放到同学的⾝体上去了。看看同学们是怎样讥讽都红的,她摁一下,同学就说:“多——”她又摁一下,同学又说:“来——”下面自然是“米发韶拉西”都红就掐。同学只能“哎吆。”笑是笑了,闹是闹了,都红免不了后悔。那么多的好时光⽩⽩地浪费了,毕业之后她如何是好啊。 都红最终绕了一个大巨的弯子才到了南京。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红认识了季婷婷。季婷婷远在南京,是那种特别热心的祖宗。她的 ![]() ![]() 还没有见面,季婷婷就把都红叫作“妹子”了,都红只好顺着季婷婷的思路,把季婷婷叫做了“婷婷姐”其实都红不喜 ![]() 沙复明提出面试。这个当然。季婷婷是业內人士,自然要遵守这样的一个规矩。季婷婷拉过沙复明,把他推进了推拿房,直接就把沙复明摁在了 ![]() 沙复明趴在了 ![]() “现在的教育,误人弟子啊。” 沙复明所讥讽的是“现在的教育”和都红没有一点关系。但是,都红多聪明的一个人,停住了。愣了片刻,两只手一同离开了沙复明的⾝体。 关于都红的业务,沙复明没有给季婷婷提及一个字。他来到了门口,掏出一张民人币。是五十。沙复明说:“给你一天假,你带小姑娘到东郊去溜溜,好歹也来了一趟南京。千里迢迢的。”意思已经都在明处了。季婷婷把钱挡了回去,只是摁住沙复明的手,不动。是恳请的意思。沙复明笑了,是嘴角在笑,说:“你这是在 ![]() 沙复明拍了两下季婷婷的肩膀,离开了。对季婷婷,沙复明一直都是照顾的,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然而,现在所面临的是原则 ![]() 季婷婷站在推拿中心的门口,心情一下子跌落下去了。一口气眨巴了十几下眼睛。她掏出机手来,想给远方的赵大姐打个电话。都红毕竟是赵大姐托付给自己的。可这个话怎么对赵大姐说呢,还是个问题了。赵大姐在电话里给季婷婷 ![]() 机手却响了。季婷婷把机手送到耳边,却是都红的声音。都红说:“婷婷姐,我都知道了,没事的。” “你在哪儿?” “我在卫生间里。” “你⼲吗不出来和我说话。” 都红停顿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还是在卫生间里头呆一会儿吧。” 季婷婷越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隔了半天,说:“南京有个中山陵,你知道的吧?” 都红没有说知道,也没有说不知道,都红说:“婷婷姐,没事的。” 季婷婷的心口突然就是一阵紧。都红这样文不对题地说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的心早已经 ![]() ![]() 季婷婷把机手握得紧紧的。她到底是个过来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天夜里季婷婷让都红挤在了自己的 ![]() ![]() 都红也翻了个⾝,抬起胳膊,想把胳膊绕到季婷婷的后背上,一不小心,却碰到季婷婷的 ![]() ![]() ![]() 就这么嬉戏了一回,都红也累了,毕竟抑郁,很快就睡着了。睡着了的都红老是往季婷婷的怀里拱,肩膀那一把还一菗一菗的。盲人的不全安感是会咬人的,咬到什么程度,只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季婷婷便把都红搂住了,这一楼,季婷婷睡不着了。季婷婷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是在京北,十分钟不到就给人打了回票。季婷婷是记得的,她就觉得自己的⾝体在往下坠,一直在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然而,季婷婷毕竟是幸运的,赵大姐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出现了,她帮助了她。季婷婷对赵大姐永远有说不尽的感谢,一直想报答她。又能报答什么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季婷婷能做的也就是帮别人,像赵大姐所关照的那样,一个帮一个,一个带一个。季婷婷做到了么?没有。季婷婷怎么也睡不着了。 季婷婷后悔得要命。事情没有办好。都红怎么办呢?季婷婷只能搂着都红,心疼她了。 无论如何,明天得把都红留住。去不去东郊再说,让她在南京歇一天也是好的。还是带都红去一趟夫子庙吧,逛一逛,吃点小吃,最后再给她备上一份小礼物。一句话,一定要让都红知道,南京绝对不是她的伤心地。这里有关心她的人,有心疼她的人。她只是不走运罢了。这么一想季婷婷就不太敢睡,起码不能睡得太死,绝对不能让都红在一清早就提着行李走人。 季婷婷到了下半夜才⼊睡,一大早,她却睡死了。不过,她所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发生。一觉醒来,都红表态了,中山陵她不去,夫子庙她也不去。态度相当地坚决。都红说,她还是想“陪着婷婷姐”到推拿中心去。季婷婷误会了,以为都红这样做是为了不耽搁她的收⼊,好歹也是一天的工钱呢。等来到了推拿中心,季婷婷发现,不是的。她季婷婷小瞧了这个叫都红的小妹妹了。 都红换了一件红⾊的上⾐。她跟在季婷婷的⾝后,来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喊了一声“沙老板”都红说:“沙老板,我知道我的业务还达不到你的要求,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行不行?我就打扫打扫卫生,做做辅助也行。我只在这里吃三顿饭。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挤一挤。一个月之后我如果还达不到你的要求,我向这里的每一个人保证,我自己走人。我会在一年之內把我的伙食费寄回来。希望沙老板你给我这个机会。” 都红一定是打了腹稿了。她的语气很胆怯,听上去有些 ![]() 沙复明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局面。如果都红是一个健全人,她的这一席话就太普通了,然而,都红是一个盲人,她的这一席话实在不普通。盲人的自尊心是骇人的,在遭到拒绝之后,盲人最通常的反应是保全自己的尊严,做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派头。都红偏偏不这样。沙复明被震惊了。沙复明当即就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在同样的情况下,你自己会不会这样做?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都红这样做了,沙复明并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他惊诧于她的勇气。看起来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噤风。沙复明几乎是豁然开朗了,盲人凭什么要比健全人背负过多的尊严?许多东西,其实是盲人自己強加的。这世上只有人类的尊严,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 “行。”沙复明恍恍惚惚地说。 沙复明天生就是一个老板,有他好为人师的一面。他真的开始给都红上课了,尽心尽力的。而都红,学得则格外地努力。说到底盲人推拿也不是弹钢琴,还是好学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也不需要什么了不得的大智慧。都红只是“不通”在认识上有所偏差罢了。沙复明严肃地告诉都红,⽳位呢,一下子找不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聪明一些。你要尝试着留意客人的反应。喏,这是天中⽳,一个痛⽳。沙复明现⾝说法了,一下子就把都红的天中⽳给摁住了,大拇指一发力,都红便是一声尖叫。沙复明说,你看看,你有反应了吧?客人也一样。他们会发出一些声音,再不然就是摆摆腿。——这些反应说明了什么?说明你的⽳位找准了。你要在这些地方多用心思。 ——不要担心客人怕疼。担心什么呢?你要从客人的角度去认识问题。客人是这样想的:我花了钱请你来做推拿,一点也不疼,不等于⽩做了?人都是贪婪的,每个人都喜 ![]() ![]() 都红在听。都红发现,语言也有它的⽳。沙复明是个不一般的人,他的话总能够把语言的⽳位给“点”到,然后,听的人豁然开朗。都红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业务始终过不了关,问题还是出在心态上。她太在意别人了,一直都太小心、太犹豫。不敢“下手”怎么能把客人的⾝体看作一架钢琴呢。客人的⾝体永远也不可能是一架钢琴,该出手时一定要出手。他坏不了。下手一定要重。新手尤其是这样。下手重起码是一种负责和卖力的态度。如果客人喊疼了,都红就这样说:“有点疼了吧?最近比较劳累了吧?”这样多好,既有人际上的亲和,又有业务上的权威,不愁没有回头客的。说⽩了,推拿中心就是推拿中心,又不是医院,来到这里的人还不就是放松一下。谁会到这里来治病?一个人要是真的生了病,往推拿中心跑什么,早到医院去了。 依照沙复明原来的意思,好好地教调都红一段⽇子,往后怎么办,完全看她的修行了。沙复明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可以。行,留下来,不行,都红也不至于让沙复明⽩⽩地养活她。不至于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沙复明去了一趟厕所,都红上钟去了。沙复明把前台⾼唯叫到了一边,问:“谁让你安排的?”⾼唯很委屈,说:“是客人自己点的钟,我总不能不安排吧?”沙复明不吭声了,后悔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妇人之仁。都红的烂手艺迟早要砸了自己的小招牌。“沙宗琪推拿中心”可也是刚刚才上路,口碑上要是出了大问题,如何能拉得回来? 不可思议的不是都红上钟。不可思议的是,都红的生意在沙复明的眼⽪子低下一点一点兴旺起来了。清一⾊是客人点的钟。慢慢地居然还有了回头客。沙复明当然不便阻拦,客人点了她,还回头了,他一个当老板的,总不能从学术的角度去论证自己的推拿师不行吧。沙复明不放心,悄悄做了几回现场的考察,都红不只是生意上热火朝天,和客人相处得还格外地热乎。怎么会这样的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答案令沙复明大惊失⾊,都红原来是个美女,惊人地“漂亮”关于推拿师们的“长相”沙复明多少是了解的,他听得多了。客人们闲得无聊,总得做点什么,又做不了,就说说话。其实都是扯咸淡了。有时候免不了也会赞美一番推拿师们的模样,⾝材,还有脸蛋。老一套了。无非是某某某推拿师(女)“漂亮”某某某推拿师(男)“帅气”沙复明自己还被客人夸过“帅气”呢,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往心里去。退一步说,就算客人们说的都是真话,某某某(女)确实是个美女,沙复明反正也看不见, ![]() 这一天来了一拨特殊的客人,是一个剧组,七八个人,一起挤在了过道里。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嗓音很浑,一口地道的京腔。大伙儿都叫他“导演”“导演”是怎样的人物,沙复明知道。虽说是过路客,沙复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给予导演与剧组最优质的服务。他亲自寻问了人数,出派了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当然,他自己倒没有亲自出马,却把另外的一位老板张宗琪也安排进去了。推拿中的面积本来就不大,七八个人一起挤进来,浩浩 ![]() ![]() ![]() 《大唐朝》,都红听说过。还“看”过一小部分。音乐一般,主题曲《月比太 ![]() ![]() ![]() ![]() 都红微笑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这就是说,她生了一个小时的气。一个小时之后“导演”带着他的人马浩浩 ![]() ![]() ![]() ![]() ![]() 都红只是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起⾝。导演一眼就看到了都红。都红简直就是一个刚刚演奏完毕的钢琴家。他站住了,不说话,却小声地喊过来一个女人。沙复明就听见那个女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是赞叹。沙复明当然不知道这一声赞叹的实真含义:都红在那个女人的眼里已经不再是钢琴家了,而是一个正在加冕的女皇。亲切,⾼贵,华丽,一动不动,充満了肃穆,甚至是威仪。沙复明不知情,客客气气地说:“导演是不是喝点⽔?”导演没有接沙老板的话,却对⾝边的一个女人低语说:“太美了。”女人说:“天哪。”女人立即又补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语气是权威的,科学的结论一样,毋庸置疑了。沙复明不明所以,却听见导演走进了休息区。导演小声问:“你叫什么?”漫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沙复明听到了都红的回答,都红说:“都红。”导演问:“能看见么?”都红说:“不能。”导演叹了一口气,是无限的伤叹,是深切的惋惜。导演说:“六子,把她的机手记下来。”都红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机手。”沙复明后来就听见导演拍了拍都红的肩膀。导演在门外又重复了一遍:“太可惜了。”沙复明同时还听到了那个女人进一步的叹息:“实在是太美了。”她的叹息是认真的,严肃的,发自肺腑,甚至还 ![]() 浩浩 ![]() ![]() 当天夜里,推拿中心的女推拿师们不停地给远方的朋友们发信短,她们的措词是神经质的,仿佛是受到了惊吓:——你知道吗?——我们店有一个都红,——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们一点都不嫉妒。被导演“看中”的美女她们怎么可能嫉妒呢。她们没有能力描述都红的“美”但是,没关系。她们可以夸张。实在不行,还可以抒情。说到底“美”无非是一种惊愕的语气。她们不再是说话,简直就是咏叹,在唱。 这是一个严肃的夜晚。沙复明躺在 ![]() 什么是“美”? 沙复明的心浮动起来了,万分地焦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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