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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大浴女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0 时间:2017/10/30 字数:23060 |
上一章 第八章 肉麻 下一章 ( → ) | |
43 在这个冬天里唐菲的⾝体一直不好。有一天她来找尹小跳,进门就直奔客厅,歪倒在那张三人沙发上。她掏出一包烟来说,小跳,给我拿个烟缸来,我要昅烟了。 她的声音嘶哑,面⾊晦黯,⾝子骨显得特别虚弱,她给了尹小跳一种不祥的预兆。她在尹小跳家里理直气壮地要求昅烟也是第一次,她知道尹小跳是不容许别人在她家昅烟的。她却还是有点儿蛮横地说,你听见没有,给我拿个烟缸来。 尹小跳说你知道我这儿不设烟灰缸,再说看你这副样子还是别昅烟吧。 唐菲冷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是不怎么好,我哪儿有你这副样子好啊。我知道你现在哪儿哪儿都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看你的脸⾊,你看你眼里 ![]() ![]() ![]() ![]() ![]() ![]() ![]() ![]() ![]() ![]() ![]() ![]() ![]() ![]() ![]() ![]() ![]() 唐菲显然缺乏大段讲话的气力,她额上出了些虚汗,蜷缩起⾝子,用消瘦的膝盖顶住肚子。她却还要继续说下去。 尹小跳坐在她的单人沙发上望着唐菲,少年时光凸现在眼前。她想起当她们三个人:她、唐菲和孟由由在品尝了自己烹制的美食,讨论了关于“吃醋”的苏联小说,欣赏了唐菲的“开罗之夜”表演之后,当孟由由无限感慨地说着望渴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唐菲是怎样骄傲地宣布: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现在她病了,电影又算什么?现在她是病,她就是病啊。尹小跳为唐菲的这个宣布感到辛酸,她疑疑惑惑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唐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她非说这样的话不可。尹小跳不愿意听见这些话,这些话让她的心理和理生都不舒服。她给唐菲打岔,她说我给你倒杯⽔来,你闭上眼呆会儿。 唐菲火气很盛地说你瞎打什么岔,你以为我会喝你的⽔用你的杯子?我要昅烟,我让你拿烟灰缸你为什么不拿,你想憋死我呀你。 尹小跳从厨房找了只盘子权作烟灰缸,放到唐菲眼前说,来,我给你点烟。她拿起唐菲的打火机,笨手笨脚地打着。火苗儿照耀着唐菲的脸,她満脸病态的亢奋。她从烟盒里菗出一支烟,凑到那朵小火苗儿前点上,贪婪地猛昅几口,然后把⾝子往沙发上一仰,一条腿平伸着,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背上,她这势姿琊恶而又放 ![]() ![]() ![]() 尹小跳叹了口气说,唐菲,你别这样磨折自己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天大的事吧。最近你跟谁…跟哪个男人住在一块儿你能不能告诉找? 唐菲说我呀,我已⾊衰,⾊衰你懂不懂。最近我跟谁也没在一块儿,我就是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在家呆着,在我那个家深圳那个王老板临走给我买的那套单元房里。但是我确实发生了天大的事,我越来越怀疑一个人。我跟你说过俞大声这个人吧,就是现在咱们这儿的副长省,二十年前他在我们铸机厂当厂长,我跟你说过为了能调换工种,我用我自己和我的宝石花手表引勾过他,我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拎了起来,他把我轰出办公室,却又违反常规地调我进厂办公室当了打字员。我这一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使我特别畏惧又特别想亲近,可我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敢对他说。我觉得他是一个不喜 ![]() 两天之后我在长省办公室见到了俞大声。我从来没有像这次和俞大声会面那样地拾掇过自己,修饰过自己,如此地对⾐裳挑三捡四,如此地对自己的脸不満意。我知道我这是老了,我已经对自己失去了自信。我的下眼⽪是青黑的,我的食指和中指叫烟给熏得焦⻩。我在化妆之前做了个面膜,想提提精神,但是没什么作用,我的肤⾊简直难看透了。我望着镜子里的我,发现我两颊的⽪⾁居然都有点儿下垂了。我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促进⾎ ![]() ![]() ![]() ![]() ![]() 一切又归于平静,他把我规范在法定的距离之內,我没有勇气把我的手再次伸到他鼻尖儿底下。很快他就下了逐客令,他说孩子的事我尽量想办法,一会儿我还有个会,你可以回去了。后来他说话起了作用,小崔的侄女被咱们这儿的工学院录取了。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俞大声,每次打电话秘书都说他不在。我感到这位副长省知道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不体面,我还有什么必要无端地去耽误他的时间呢就算他有可能是我的…他有可能是我的⽗亲。小跳你永远也不会理解,当我的手被他拿起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可阻挡是多么強烈。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天大的事吗?尹小跳问唐菲。 不!唐菲剧烈地咳嗽着,她一脸怒火地对尹小跳说我想告诉你我恨你我讨厌你,因为你太健康了我受不了你的健康。 尹小跳跪在那三人沙发跟前她想要去握唐菲的手,她说你也会健康起来的只要你不这么无度地菗烟喝酒。唐菲打掉尹小跳的手说你少碰我,我会传染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得的不是 ![]() ![]() ![]() 尹小跳眼前模糊了,沙发上分明是一个放大了的尹小荃在那里手舞⾜蹈。她跪在那里,既不敢鼓动,又无法制止。 44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话了吧?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活够哪我。沙发上的唐菲哼哼卿卿地对尹小跳说。 尹小跳拿来一条⽑毯给唐非盖上,她说我给陈在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摆摆手苦笑一声说,我就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诊断已经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哼,医生捂着盖着还不想告诉我。几次三番叫我的家属来,我的家属!小跳这就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哪儿有家属啊我的家属在哪儿。我实在是需要一个家属的你说是不是?哪怕就是为了能替我听听这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吧。 尹小跳咬住下嘴 ![]() ![]() ![]() 尹小跳违心地点着头,说我会设法帮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她的心却在说着这太荒唐了,这是唐菲想⽗亲想得出了格。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愿意破坏唐菲的臆想。 岂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说,小跳,有你这句话我已经知⾜了。你以为我真会让你去打听去调查?我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攀副长省,别说他不是我⽗亲,万一要真是,他会认我这么个东西?送我回家吧,给陈在打电话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议,到唐菲的那套单元里去会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由亲自下厨,菜谱也是她定的:烧粉条儿,炸肥⾁,猪⽪冻儿,木樨⾁,还有一道甜点烤小雪球。她们记起了,这就是许多许多年前她们初次聚会的莱肴,这就是当年的孟由由花五⽑二分钱巨款摆下的盛宴。如今,这些“大菜”孟由由都还会做,她和尹小跳在厨房忙活着,唐菲又要吃卤兔头。尹小跳想起来了,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唐菲请她吃的好东西:三分钱一个的卤兔头,⾁的品质小⾖冰 ![]() 她们坐下来进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们喝红酒。被疼痛磨折得浑⾝汗 ![]() ![]() ![]() 她们谁也没有吃出“大菜”们的味道,却都神情夸张地点着头,表示她们找到了从前找回了从前,从猪⽪冻儿上,从炸肥⾁上找回了她们那永不再现的清⽩的 ![]() 她们笑着。 半个月之后唐菲死在医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边。没有别人来医院看过她,尽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识地瞟着病房的门。那些男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享用过唐菲戏耍过唐菲,也被唐菲戏要过的男人们。后来唐菲的眼就不往门口瞟了,她没有瞟的劲儿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 ![]() 在一个太 ![]() ![]() 唐菲顽強地支起⾝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苍⽩而又冰冷的嘴亲了尹小跳的左脸。 尹小跳的左脸渐渐觉出了灼热,她感觉她的左脸上肯定有一个轮廓清晰的 ![]() ![]() 她猜测他看见了她脸上的印记,那是一件有形有状有生命的东西,它并没有随着唐菲的离去而离去,它留了下来,是唐菲栽种在尹小跳脸上的一个活物儿,这活物儿使尹小跳的左脸一阵阵地肿 ![]() 他转⾝去推自行车,一辆老旧的,瓦图上已有锈斑的凤凰18型锰钢自行车,一个当年国中人家庭财富的象征。尹小跳望着这辆造型依然显得古典和舒展的老“凤凰”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老 ![]() 戚师傅骑着老“凤凰”离开了殡仪馆,他骑在车上的背影落没而又规矩,使尹小跳很想断定,这个老工人,这个头发花⽩的老工人,也许是对唐菲有过真爱的惟一的一个男人。她相信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唐菲的嘴 ![]() ![]() 45 沙发还是那套没动地方的沙发,灰蓝⾊织贡缎面料,柔软而又⼲净。 她拉着他的手朝那张三人沙发走,一边竖起耳朵谛听。 这时他的手在她手里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谛听,此时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房间里也不开灯,黑洞洞的,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才渐渐习惯了黑暗,原来这黑暗也不那么密实,对面楼房的灯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 ![]() 她忽然泪流満面,像是浑⾝解乏之后的大松懈;像一百年没睡过觉之后,终于被告之可以安睡时自在的昏沉。这时的眼泪就是这样的眼泪,它不急不缓地打通着她灵魂深处的种种梗阻,不急不缓地涌k她的眼。他立刻发觉她在流泪,就着窗外 ![]() ![]() 他一定以为她这是过度悲伤所至,从殡仪馆回来的人,多半都会有些浮想联翩的悲伤。他用吻亲来安慰她,他还想’要打开客厅的灯。但是她不让,她既不让他开灯又不让他亲。她在这时又心生烦躁了,因为当他亲着她的左脸的时候,她再一次觉出了她左脸上有个赘物,这赘物便是唐菲的嘴 ![]() ![]() ![]() ![]() ![]() ![]() ![]() ![]() ![]() ![]() 她躺在 ![]() ![]() ![]() ![]() ![]() ![]() ![]() ![]() ![]() 她却越来越觉得乏味和神不守舍,她很⼲涩,左脸又开始辣火辣地疼起来,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她知道爱做时是不能分神的,⽪肤上米粒大的疙瘩庠庠一下有时候都能影响你的情绪。现在她的左脸疼着,可是他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还一个劲儿地动作着。她忘记了是她抓住他的手不放的.她忘记了她正盼望着用他的动作扫除她的不安。此刻她的思维有点儿出尔反尔,她不讲理地想着为什么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和我这样!这样想着她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她有些耝野地说咱们能不能停止啊我想停止,说着就动手推他,她把他从⾝上推了下来。接着她抓起件浴⾐就进了卫生间。 她草草冲了个澡,站在镜前观察自己的脸。她看见左脸上分明是有一记 ![]() ![]() ![]() ![]() 她穿好浴⾐走到门厅,就像刚从外面回来,她从门厅起一步,依次 ![]() 他望着对面有些狼狈的她说,是今晚必须要说的吗? 她说是必须。 他说也许你应该觉睡了我知道你累。 她说我不觉睡我也不累你别打岔。 他说可是你的情绪很不稳定。 她轻轻一笑说我很稳定,我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稳定过。还记得尹小荃的死吧,在咱们大院儿里,在我们家楼门口的小马路上有一口污⽔井。那天她正在树下玩儿铲土,远处有几个 ![]() 他说你已经讲过这件事了,谁都知道这件事。 她说不,谁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当她冲着那些 ![]() 我没有制止她,没有跑上去抱她回来,我知道我是有充⾜的抱她回来的时间的,但是我没有。我和尹小帆只是死死拉着手。眼看着她两条小胳膊一务落进井里,像飞一样。陈在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实真形象。我不仅没去救她,还拉住了尹小帆的手,我始终不能忘记我们的那个拉手,和我在她手上用的力。我曾经想把这一切解释成我被吓蒙了,人在吓蒙时是有可能没有行为没有动作的,但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没有吓蒙,我当时的思维就像此时此刻这么清醒。我不喜 ![]() ![]() ![]() ![]() 陈在说小跳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所有这些尹小帆早就对我说过。我听着她的讲述,既不恨她,也不恨你,我只是对她有一种怜悯的感觉——甚至这怜悯我也羞于告诉你。她不是凶手,她却比你更可怜。 尹小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在说因为她是在用揭发别人来证实自己的分量,所以你肯定不会恨她。尹小跳说是的我不恨她。那么你为什么恨尹小荃呢?他问。 她忽然觉得很难启齿,比承认自己是凶手更难启齿。但她已决心彻底说出,她说因为尹小荃是章妩和唐菲的舅舅的孩子。 陈在说这就是唐菲也参与了这个事件的原因吧? 尹小跳听不明⽩陈在的话,她说不,唐菲只是告诉过我她的怀疑。 陈在说我心中也有一个久远的记忆,就是那一年,尹小荃出事的头天晚上,我⺟亲心脏病发作,我送她去医院住了院,又回来给她取脸盆和暖瓶。我骑车进大门时看见前边一个骑车的人很像唐菲。那时已经很晚了,快十二点了吧,我想唐菲这么晚到院里来⼲什么呢,她只能是找你。我又想为什么她会这么晚来找你,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正是对你的关切使我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悄悄在后边跟着她,果然她骑到了你们楼下。我不愿让她看见我,就推车间进了路边的一排冬青后头。她并没有锁车上楼,她推着车犹豫了一会儿又折回⾝走上了小马路,然后她在一个地方站住了。 她的样子太令我好奇了,我索 ![]() ![]() 她费了很大劲,吭吭哧哧地终于把井盖儿给打开了,她努力把它推向一边,黑幽幽的井口露出来。我想她该不是要跳井吧?又想这是不可能的,那种井都很浅, ![]() 没容我再想,她已经骑上车走了,就像是临时的离开,回去取什么工具去了,或者再叫来一个什么人。当她走远之后我来到井边,井口有些臭,井盖儿错在一边,只搭住一点儿井沿儿,那 ![]() ![]() 尹小跳仿佛什么都明⽩了。她愿意相信陈在的这个记忆。虽然唐菲已死,什么都已查无实证。也许正因为查无实证,一切才反而显得那么分明。唐菲在最后时刻该不是要向她告⽩什么吧,癌夺去了她的勇气,她只把一副告⽩的嘴 ![]() 她说我庆幸我能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我也庆幸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她说因为你想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说是的这是三个人的事。 她说但你是无辜的。 他说不对,有了內疚就不会有无辜。 她说我的勇气来得太晚了。 他说但是你比我勇敢,你我就仿佛有一场互不相知的较量,如果你不开口,我也没勇气说出那个晚上。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陈在跟前,她跪下把脸贴在他膝头上说,我爱你陈在。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说,我爱你小跳。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阻挡我爱你。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制止我爱你。 他们相拥而卧睡了过去。 早晨,当她去卫生间洗了澡,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脸时,意外地发现那个淡红⾊的 ![]() 昨夜的浴沐啊,像梦一样地不实真,却又实真得不像梦。 46 “要认识副长省俞大声,在尹小跳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很生硬地认识,像大多数儿求长省办事的人那样,托门子找关系,多半还得在秘书那儿被卡住。甚至连大秘书你也看不见,值班秘书就能把你给打发了。尹小跳没有什么事情求长省办,她就犯不上用这种法子。她要认识俞大声,不过是想跟他聊聊天,聊聊唐菲吧,这是唐菲的遗愿,她也答应过她。虽然她觉得荒唐。 所以她就更不能生硬地认识了。 她寻找着自然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这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说副长省俞大声要陪同汉城一个友好访问团参观福安儿童出版社。尹小跳除了安排好社里的接待工作,还特别布置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她从家里拿来~张几年前与唐菲的合影,那是陈在为她们拍的:唐菲穿一件宽松的黑⾊套头⽑⾐,长发一泻而下,神情有几分风 ![]() ![]() 客人们来了,在短暂的座谈会和社方向客人赠书之后,尹小跳提议大家不妨看一看编辑们的工作环境。离开会的小会客室最近的就是社长办公室,然后是副社长办公室。 俞大声终于在这样的安排下走进了尹小跳的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镜框。尹小跳觉得俞大声对那镜框是有着⾜够的注意的,她必须在他盯住镜框的瞬间快速与他搭话。她说俞长省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吧。俞大声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个迟疑,一般人发现不了的一个迟疑,然后他说对对,我认识,她好像是我在工厂时的一个工人,她叫…他就像在竭力回忆着她的名字。尹小跳说唐菲。他说,对了,唐菲。他不再看镜框了,称赞了几句这里办公设备还比较现代,就离开了。尹小跳紧随着俞大声随他到了走廊,她不失时机地说俞长省,唐菲是我的朋友,关于她的有些事我很想跟您谈谈。俞大声显得警觉地说跟我谈谈?尹小跳说是啊,毕竟您是她的老导领。俞大声又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下,他说好吧。 他给她约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 他坐在大巨的办公桌后边遥望着她,她坐在为客人准备的软椅上遥望着他。这年他有近六十岁了吧,头发灰⽩, ![]() ![]() ![]() ![]() ![]() 他们先是有个小的冷场,这时尹小跳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牛⽪纸袋,才想起她是给长省带了书的。她掏出一套印制精美带香味儿的《幼儿英语》说,这是我们社跟加拿大合作出的一套趣味英语,俞长省,也许您的孙子或者孙女会喜 ![]() 气氛柔和起来,”孙子“”孙女“这样的词汇总是能让各种紧张气氛柔和起来。俞大声说我有个小孙女,我要把这套书送给她。 尹小跳说我和唐菲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多漂亮的书,那时候我家里有几本旧《苏联妇女》,我和唐菲翻来覆去,看遍了上面的时装、菜谱和小说。 俞大声变得专注起来,他说,哦?那时候你们多大? 尹小跳说我十三岁,唐菲十六岁。那时候我们还传看过一些苏联反特小说,《红⾊险保箱》《琥垢项链》什么的… 俞大声打断尹小跳说,这些苏联小说在我们年轻时就有了。 尹小跳说是啊,那我一说细节您肯定都知道。有个小说写一个院子里住着互不来往的一男一女,作邻居多年仍然形同路人。这小说的结尾啊可了不得了,侦察员破了一桩特务案,那男特务就是这院子里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个从不跟他说话的女邻居。他们俩怎么在一起工作呢,原来那女邻居家靠墙的一个⾐柜就是一道通向她的男邻居家的暗门。 每天晚上她钻进⾐柜就可以过到男特务家去了。俞长省您记得这个细节吗,当时把我和唐菲都吓坏了,真是大刺 ![]() 俞大声说你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尹小跳说可以这么说。小时候我们都崇拜她,她是一个美女,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美女,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俞大声对此没作回答。尹小跳渐渐也放松下来,她决心把话题引向唐津津。她说唐菲是个美女,因为她⺟亲唐津津老师就很美丽。 俞大声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转椅上的⾝子也有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前倾。他说她的⺟亲唐津津,你也认识? 尹小跳说小学一年级我还在京北,在灯儿胡同小学念书,唐老师是⾼年级的数学老师。我见过她在台上被人批判, ![]() 俞大声说:“我是什么?” 尹小跳说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女流氓”他们要她低头,她不低,他们就要她吃屎,她就吃了。 你是说她吃,吃屎?俞大声问。 是的她吃屎,因为如果她不吃屎,他们就会把她的女儿唐菲拉上来示众。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个没有⽗亲的孩子。 俞大声十指 ![]() ![]() ![]() 俞大声说是啊,她死得很惨。 尹小跳说您认识她? 俞大声说不,我不认识她,唐老师,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京北了。 尹小跳说,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离开京北就有可能认识唐老师? 俞大声说不,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准确,因为一个京北人并不一定非得认识另外一个京北人不可。 尹小跳说这我同意,比方您这个京北人和我这个京北人,同住福安这么多年不是才刚认识吗。 俞大声无声地笑了。 尹小跳说唐菲就不这么看,她认为即使人海茫茫,该遇见的也终会遇见,比如亲人,比如⽗亲,有段时间她坚信她⽗亲就在京北… 俞大声看看手表打断了尹小跳的话,他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我还要开会。你的朋友唐菲从前的确是我厂里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还为亲戚的孩子上学的事找过我,事情都解决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托你要我办吗?或者你本人有什么事情? 尹小跳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没有,我和唐菲都没有什么事找您办。尤其唐菲,她再也不会来找您了。 为什么呢俞大声问,他也从⽪转椅上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尹小跳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俞大声复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不知道,这很可惜——我是说她很可惜。是什么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说她死的时候我在⾝边,我就是她的家属,家属您懂吧?她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美女,但是她告诉我,惟有她的嘴是⼲净的,她的嘴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曾经对我无数次地讲她心目中的⽗亲,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蔵着纯净明 ![]() ![]() ![]() 您是不是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 俞大声含混地点点头,他说我想你该走了。 她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说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出版社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找我。毕竟,唐菲曾经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好,就这样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忽然就转⼊平静,他的⾝子靠在椅背上又变得笔 ![]() ![]() ![]() 她从省府政出来,她想她是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的谈话的,何况他已经在这谈话结束时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离,她记住了他那句有点儿让人别扭的话:“毕竟,唐菲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心为此感到一阵阵钝痛。 这时候她挎包里的BP机响了,是章妩在呼她。 47 现在章妩过着退休生活,是个地道的闲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眩晕症反倒慢慢消失了,她不再眩晕,因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蔵在眩晕里躲避苇河农场的⾰命了。也许她生活里还剩下了一点儿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寻。这躲避也带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意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寻愈来愈明确地表现出对她的嫌恶。 尹亦寻不能和章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声。还有,每⽇清晨她在卫生间里那惊天动地的刷牙漱口声和不屈不挠的咳痰声都让他痛苦难当。他记得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他又想也许她年轻时就是这样的,只是他没有觉察罢了。年轻的时候就是年轻的时候,念大学之前他在队部文工团,对战友们那些自以为幽默的言辞他庒 ![]() ![]() ![]() 他们争吵,他指责她刷牙时牙刷和牙齿的让人头⽪发⿇的擦摩声;指责她看电视看到深夜两点并能吃下一只烧 ![]() 其实章妩对尹亦寻从来没有蔑视过,她沉默是因为她知道她在尹亦寻面前有着永远洗不清的罪过。这罪过似乎使她连向丈夫忏悔都失去了资格。她变得愿意往外跑了,只有少让尹亦寻看见,她才能够少被指责。最初还是盂由由的⺟亲启发了她。那天由由妈头戴假发去买菜,碰见了正在买菜的章妩。由由妈说你看我这顶假发怎么样?章妩说不错,像真的一样。由由妈说,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以为是真的呢。不过也出过两回丑,有一回我们老年时装表演队在工人文化宮广场做露天表演,忽然起了大风,把我的假发刮跑了,观众哈哈大笑,你说狼狈不愧狈。以后一遇刮风天我就忘不了先捂脑袋。 不久,章妩被由由妈介绍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她并不羡慕由由妈的假发,因为她自己的真头发还保养得不错。 截长补短地穿着各种时装抛头露面令章妩更多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一直为自己的鼻梁不够⾼不够直而感到惭愧。她觉得她应该整容,她首先应该垫鼻梁。她的年轻时代是在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气氛中度过的,到如今她怎么就没有让自己漂亮一点儿的权利呢。回到家里她和尹小跳商量,尹小跳立刻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尹小跳的反对令章妩不快,尹小跳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更勾起了章妩要垫鼻梁的 ![]() 章妩说你经常不回家,我看看你怎么了,我心里是惦记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说您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您这张脸。 章妩说小跳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 尹小跳说不这么讲话怎么讲话?想让我用尊重的口气? 那您首先也得自重呀。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垫鼻子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妨害别人的利益也没有強迫别人和我一块儿垫鼻子,这和自重不自重有什么关系? 尹小跳说可是您随时随地都在強迫家里人看您,強迫家里人接受一个陌生的人一张奇怪的脸。从前您的脸很实真很自然是我的亲人的脸,但是很抱歉找受不了您现在的样子——至少也得让我有个习惯过程! 尹小跳说完连饭也不吃就离开了家。 现在她回来了,因为她的BP机响了,章妩在呼她。章妩是很少呼她的,自知有点儿呼不动她的意思吧、但是今天她呼了她,尹小跳想家里也许有什么大事,她应该回去一下。 她一进家门,就看见章妩戴着一副墨镜坐在客厅沙发上。自家人戴着墨镜坐在自家客厅里给人一种夸张的戏剧 ![]() 由于鼻梁的增⾼,那墨镜架得很稳。她想,她该不是又把眼睛修理了一番吧。 她开门见山地说,妈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章妩说是有要紧事,是关于你和陈在的事。 尹小跳说我和陈在有什么事啊。 章妩说我是听由由妈说的,陈在正闹离婚呢,为了你。 尹小跳说为了我? 章妩说是啊,为了你。 尹小跳说他是准备离婚,不过不是“闹”他没有“闹”据我所知万美辰也没有跟他“闹”他们在做一些探讨。您能不能不用这个“闹”字,这种市民气十⾜的用语。 章妩说闹不闹的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为了你,是不是。 尹小跳默想了一会儿说,是。 章妩说小跳,我想告诉你到此为止吧,这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大院儿里都传开了,我和你爸跟陈在的⽗⺟都是同事,又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很让我们难堪,况且… 尹小跳不耐烦地说况且什么? 章妩说你这是在催我说呢还是在打断我?况且离婚是很复杂的事,陈在是个结婚十年的男人,他不一定能离。 尹小跳反问章妩说您怎么能断定他不能离,在我的事情上您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些吉利话呢? 章妩说因为我要对你负责,我和你爸都愿意你的个人生活有个好结果。但是跟陈在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不要一时冲动。为什么你们不能继续保持从前的友谊呢,从前,从前你们的那种关系不是很好吗。 尹小跳说从前我们的关系是很好,没有从前那么好的关系也就没有今天这种现状,所以这不是一时冲动,至于您要对我负责任,我感谢您的爱心,但让我不舒服的是您为什么戴着墨镜跟我谈这么严肃的事,演戏似的。您能不能摘了墨镜跟我说话。 章妩说我戴墨镜正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刚做了眼⽪儿 ![]() 尹小跳说您戴着墨镜的样子我更不愿意看! 章妩把墨镜一摘说那我就摘了! 她摘了墨镜,她那肿红的眼⽪儿让尹小跳不忍目睹。她想章妩真是在步步实施整容计划啊,她的确说过她的眼⽪儿已经太松太耷拉了,垫完鼻子她就要 ![]() ![]() ![]() ![]() 尹小跳鄙夷地说,您以为您现在这种样子能让我听您的劝告? 章妩说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妈。 尹小跳说那不一定,我妈长得不是您这样,走在街上我很可能不认识您。您不是还要 ![]() 章妩说别夸大事实了,我真吓着你了吗?我吓着你了你还在这儿跟我吵? 尹小跳说我跟您吵是觉得您即使把我叫回来说着陈在离婚这么大的事时,也是心不在焉的,因为您的全部热情都在您自己的脸上⾝上。您使我无法跟您说我自己心里的话,一个女儿应该跟⺟亲说的所有的话,包括我的爱和我的婚姻。 您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机会。您让我回来也不过是兴致所至罢了。 章妩说我不是兴致所至,你和陈在的事我是真心惦着的,我再怎么整容也是你妈! 尹小跳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您是一个…一个… 章妩说一个什么一个什么? 尹小跳说您是一个怪物! 尹亦寻从书房里出来了,他斥责尹小跳,说她不该这样出言不逊。他还说小跳你别走,我还有话要和你谈呢。 48 尹小跳很不情愿地随尹亦寻走进他的书房,故意选了一把离他很远的椅子坐下。 她对尹亦寻今天表现出的态度感到意外,她对他站在章妩一边指责自己出言不逊感到不満。不错,她是出言不逊,她对章妩用了尊称“您”却说“您是一个怪物”可事实本来如此,这一点尹亦寻心里比谁都明⽩。和尹小跳的出言不逊比起来,章妩的形状给他的刺 ![]() ![]() 果然。 而且,尹亦寻态度的坚决程度更甚于章妩。 他明确地对尹小跳说我反对你和陈在这样来往下去。 尹小跳况我们是认真的,他正准备离婚。 尹亦寻说什么叫正准备离婚?你年龄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容易轻信。 尹小跳说爸您这样说话好像是陈在正在骗我。陈在和我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和你们也认识很多年了,您明明了解他的为人,为什么还要这么不公平地说他呢。 尹亦寻说我是了解他,可没像你那样被他 ![]() 尹小跳说他没 ![]() 尹亦寻说你的可怜就在于你不自知这种被 ![]() ![]() ![]() 而我在他这个年纪正在农场拉砖呢。那时候我的设计在哪儿呢我的作品在哪儿呢,我只配驾着本应马拉的大车⽇复一⽇地拉砖。我们眼前总是有许多坑洼,然后我们跳进去,用脊背铺平了路,陈在他们就上来了。还有他的那些作品,依我看也并不都是成功的,比方他设计的福安出版大厦,我看就不怎么样。 手于小跳立即打断尹亦寻说我看就不错,我最喜 ![]() ![]() 尹亦寻显得 ![]() ![]() ![]() 尹小跳说我很奇怪为什么一说到陈在的段计您就那么 ![]() 尹亦寻说我 ![]() 尹小跳说可以可以,您⼲脆就说他的设计什么也不是算了,既然您对贬斥陈在的作品有这么大的兴致! 尹亦寻说现在看看到底是谁在 ![]() ![]() 尹小跳望着她的 ![]() 尹亦寻⾼声打断了尹小跳:何止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他的有些设计简直叫人无法容忍,比如市中心的云翔广场,活像一枚炮弹被斜着削去一半,那个斜面就像一张扁脸,炮弹上长着一张扁脸,其丑无比其丑无比。 尹小跳強耐住 ![]() 尹亦寻说我就知道你得向着他,刚才你向我承认你不冷静完全是言不由衷。获奖作品怎么了,获奖的不一定就是优秀的;反之,优秀的常常不能获奖。 尹小跳觉得尹亦寻是你怎么跟他缓和也缓和不了了,你怎么要庒下他的 ![]() ![]() 尹亦寻说你在讽刺我,你可以为了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和你结婚的男人就讽刺你的⽗亲。 尹小跳说我知道他能跟我结婚。 尹亦寻说我知道他跟你结不了婚。 尹小跳说为什么? 尹亦寻说因为我也是个男人,我也经常想要离婚你知道吗? 尹小跳说那您为什么不离呢,也许是因为在您生活中没有一个具体的爱的目标。 尹亦寻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尹小跳说那您也不能为了您的这种“也许是也许不是”就阻碍别人可能得到的幸福。 尹亦寻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小跳说我本来不想说明我的意思,但是您 ![]() ![]() ![]() 尹亦寻站在尹小跳跟前说你说完了没有? 尹小跳说我说完了。 尹亦寻说你给我滚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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