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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大浴女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0 时间:2017/10/30 字数:22606 |
上一章 第九章 头顶波斯菊 下一章 ( → ) | |
49 三年之后。 就在这个晚上,陈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阅读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书。夜深了,她感到困倦,情书们纷纷扬扬铺散在 ![]() ![]() 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用钥匙开她的房门,她知道这是陈在,只有陈在有她这套房子的钥匙。她就用不着睁眼,陈在进门她永远用不着睁眼。她 ![]() ![]() ![]() ![]() ![]() ![]() ![]() ![]() 梦中的一切使她更加想念陈在,她望着被早晨的太 ![]() ![]() ![]() 她把情书放进一只不锈钢洗菜盆端进厨房,划 ![]() ![]() ![]() 她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坐在她惯常喜 ![]() 近来她们的通话內容多半和章妩的整容有关。最初,当尹小跳怀着义愤的心情在电话里向尹小帆描述章妩垫鼻梁 ![]() ![]() ![]() 尹小帆这次的电话不是讨论章妩的整容,她说姐,你猜谁到芝加哥来了,方兢。 尹小跳说是吗,你是不是想让我介绍你认识他。 尹小帆说用不着了我已经认识他了,他在芝加哥大学演讲,我为他作翻译。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我说了我是你妹妹,他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接着他就请我吃晚饭,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句也没提起你,他倒是不断称赞我的英语。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后来我还开车陪他去看美术馆,他喜 ![]() ![]()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你为什么老说是吗是吗,你不想知道他对我的态度吗? 尹小跳说我不想知道。 尹小帆说可是我想告诉你,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后来有一天,我就在他那儿过了夜。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应该说他是 ![]()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你怎么样呢你怎么样呢? 尹小跳做了个深呼昅,她咬字清楚地说,小帆我想告诉你,陈在已经离婚了。 尹小帆说是吗。 尹小跳说我想你应该为我⾼兴吧? 尹小帆说当然,我…为你⾼兴。 尹小跳放下电话,站起来伸了个懒 ![]() 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办公室,她接待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叫万美辰,是陈在的前 ![]() 50 万美辰突然出现在尹小跳的办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间有点儿心慌。倒不是害怕万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经不是一对夫妇间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陈在结婚了。她不怕万美辰,她只是有点儿心慌,一种愧疚和怜悯的混合感受。 她把万美辰让在靠近门口的那组沙发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她并不死盯着万美辰看,却把万美辰看得很清楚。陈在说过万美辰比他小十岁,那就是比尹小跳还小五岁了,此时她该是三十三岁左右,看上去却比她本来的年纪还要年轻。她人比较文明,额头却 ![]() ![]() 尹小跳说应该说是不可以的,我这儿连烟灰缸都不设。 她忽然显得手⾜无措,她说是这样,我在学校里,在生学们面前是从来不菗烟的,只是我在你这儿…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很紧张,我想烟也许能给我一点儿帮助。不过我还是不应该菗的,我知道。 万美辰向尹小跳承认她紧张,使尹小跳觉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个纸杯接了半杯⽔,放在万美辰眼前说,你可以把烟灰掸在⽔里。这有点儿游击习气,但比较实际。 万美辰说好吧,就点上烟昅起来。她点烟、昅烟、掸烟灰的动作既不连贯也不自如,显然她还是个菗烟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觉得她刚学习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陈在离婚后才学会的。烟能使女人成 ![]() ![]() 万美辰说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找你没有任何实质 ![]() ![]() ![]() 尹小跳完全没有料到万美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万美辰的奇特感觉也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笨拙菗着烟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经摧毁了万美辰和陈在的家庭,自己本是万美辰最大的不全安因素啊。所以万美辰依然让她疑惑,万美辰该不是说着反话在谴责她吧,她倒是更乐意听见几句货真价实的谴责。 万美辰却不是说反话的姿态。她菗烟笨拙,神情却恳切,她把烟头扔进纸杯的⽔中,微微前倾着⾝子说,有-天我午睡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发愣,你知道我很会发愣,特别是陈在跟我讨论离婚的这几年里,我能一动不动地愣五六个小时。那天我愣着,想起了我和陈在最初的认识,那年我大学还没毕业,是个暑假,我回到福安给一个厂长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骑车被陈在撞了,应该说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违反 ![]() ![]() ![]() ![]() ![]() ![]() 我们见了面。我很直⽩地告诉他我爱他,他抱歉地笑笑说我还是个生学,说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够冷静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我说我很冷静,我也不在乎相差十岁,只要你没有爱着什么别的人。是啊,以他当时的年龄,他早该结婚了。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我说,你不回答就说明你心里爱着一个人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他说是,他说他已经爱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又不说话了。那时我显得很 ![]() ![]() 就在那天晚上我发⾼烧了,近40度的⾼烧使我说了一些胡话,⾼烧两天不退,我被送进医院。我体內没有炎症,医牛查不出病冈。我不能吃东西,连喝⽔都会呕叶出来。我的体温继续上升,有4O多度了吧,输 ![]() ![]() 还有一个学期我就毕业了,我不能死等他从国外回来。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看他。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是个晚上,舂天的晚上,我的情绪彻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间里痛哭失声。我那种強人所难的形状让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终于总结出来了:我是在让他活受罪。他用热⽑巾为我擦脸,一再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时的形状对于一个正派男人是多么不方便啊,我到底想⼲什么?我就差強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说出我是多么愿意给他当牛作马。我痛哭着说我爱你陈在我就是爱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他说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该回家了。他为我穿好外套开车把我送回家。他的车刚一离开我就从家里跑出来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我站在他的楼下看他窗子里的灯光,很快那灯光就熄灭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轻轻上楼,坐在他门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门呆着。我愿意用这种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现我的忠贞。就像多年以前我家养的一只老猫,它太老了老得胡里胡涂连路都走不动了,我们不愿意看见它死在家里。有一天⽗亲就骑车带着它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边的一辆农民的拖拉机上。但是两天之后的早晨,当⽗亲打房开门出去上班时,他看见老猫竟自己找回家来,蜷缩在棉门帘里等待着我们开门。我坐在陈在的门口觉得我就是那只老猫,我会感动他的就像老猫能够感动我的全家。我在陈在的门口坐了整整夜一,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了我,那时我已经睡着了。我被他抱进房间,他把我放在他的 ![]()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亲他。他也开始亲我。那大他没去上班,他一整大陪着我说话。他的态度一直那么温和,只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场。他大哭你知道吗尹小跳,我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地大哭,他的哭声震慑了我的幸福也震慑了我的惊恐。我知道他是为你而哭,他的哭声使我觉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万美辰不说话了,也许是暂时不说话。 尹小跳说你喝⽔吗? 万美辰摇头摇说你流泪了,可我并不想赚取你的眼泪。 我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这些并不是今天我最想说的话。 尹小跳说我想我愿意听你说下去。 万美辰说在办公室会耽误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实办.】可以约会一次。我知道你的电话,你也知道我的电话。 尹小跳说对,你知道我的电话,我也知道你的电话。 51 她们就开始约会,趁着陈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万美辰给尹小跳打电话,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动的角⾊。她觉得她理应被动,在万美辰这个“受害者”面前她主动不起来,虽然她对万美辰已经有些好奇。 她们在云翔广场见面,这座被尹亦寻说成’其丑无比“的建筑首先被她们议论了一番,她们其实都很喜 ![]() 万美辰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和陈在结婚之前我从来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陈在喜 ![]() ![]() 尹小跳说学我? 万美辰说是啊,学你,摹仿你。 尹小跳说摹仿我? 万美辰说,陈在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谁,但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去陈在⽗⺟家,我记得很清楚,是个星期天,本来说好我们俩一块儿去,但是陈在有事走不开,我就一个人先去了。每次去陈在的⽗⺟家我都喜 ![]() ![]() ![]() ![]() ![]() ![]() ![]() 果然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长时间以来尹小跳这个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种莫须有的強大庒力。当这个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心里有一种虚空的疼痛,还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树后边那瞬间的对你的窥测,就把你的发型、⾐服、鞋牢记在心了。在我的想象里你似乎应该是个很先锋的人,短发削得如同男孩子。但你却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很低地用发卡卡成一束整齐的小刷子,随便里透着不一般。你的光洁的额头和敏捷的行走给我留下了又难受又深刻的印象——让我羡慕的同时也都让我难受。我甚至还记住了你手中拿着一顶轻软的草帽,草帽周围装饰着一条印有波斯菊的亚⿇绦子边。当你离开陈在往大院儿里边走的时候你戴上了草帽。啊,头顶波斯菊,我想。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让我那么难受的时候,我还能冒出一个这么富有诗意的形容:头顶波斯菊。总之,你头顶波斯菊。你还记得你有这样一顶草帽吗? 万美辰说着,移动了一下庇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离尹小跳更近一些。尹小跳觉得她的鼻孔在翕动,这使她有点儿像个对人类无害的、嗅觉灵敏的小动物。她在嗅尹小跳,也许她唤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过尹小跳嗅出陈在的气味儿。她必须靠近尹小跳,她离尹小跳越近就离陈在越近了。也许她的鼻孔并没有翕动,那只是尹小跳的一种感觉,她觉得万美辰如此地望渴接近她正是望渴着接近陈在——正如她们第一次见面万美辰就告诉过她的那样,这让尹小跳感觉出些微的不全安,这又让尹小跳感觉出她正不知不觉受着万美辰的昅引。万美辰不是来诅咒她,挑衅她的,她和尹小跳的约会简直有点儿倾诉的意思,充満着诚坦和赞美 ![]() ![]() 尹小跳说我是有过那么一顶草帽,我想起来了。亚⿇绦子边,上面印着波斯菊。我不知道你喜 ![]() ![]() ![]() 后来班主任把陵园负责人找来,负责人把那个大笑不止的讲解员带走了。后来听我们的班主任说,那个女讲解员被判了刑,她犯了反⾰命罪:竟敢在烈士墓前大笑。长大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我想她的精神一定处在⾼度紧张状态,她一定是太想严肃地做好讲解工作了,结果她在最不想笑的时候笑起来,如同在从前的年代里,我们越是叮嘱自己发言时不要说错话不要说错话,关键时刻没准儿就越能喊出反动口号。我们换了讲解员,一个老年男 ![]() ![]() ![]() ![]() ![]() ![]() 你说得真好;头顶波斯菊。你说,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头顶波斯菊的那一大吗,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你怎么看? 万美辰出神地听着尹小跳说波斯菊,她第一次听尹小跳谈到自己和自己小时候,她把这看成友好的征兆,她本来也不是向尹小跳表达恶意的啊。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万美辰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说我不知道,在那个星期大,当我看见你头顶波斯菊之后,我就决心也买一顶同样的草帽了。 陈在上楼来了,我从 ![]() ![]() ![]() ![]() ![]() 尹小跳打断万美辰说请别再说下去了。 万美辰说别打断我必须要说,他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令我悲愤 ![]() ![]() 我坐在镜前打量自己的脸,我把额前的刘海儿向脑后梳去。我要改变一个发式,我要剪掉披肩发,露出我的脑门儿。尹小跳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敌人,可是我多么想要变成你。有一天我戴着和你的草帽一样的草帽,穿着和你在那个星期天穿的裙子一模一样的裙子坐在房间里等陈在回家。 他回来见到我果然一愣,接着他说,你这是怎么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话尹小跳,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怎么可能把我真地变成你呢。你到底摧毁了我的生活,但我想告诉你现在我不恨你,因为我爱陈在,就应该连陈在正爱着的人一块儿爱——这是太困难的一件事,可我要是能够做到,我就是个胜利者了。我试图接近你,请你允许我接近你。 陈在的归来打断了尹小跳和万美辰的约会,陈在兴冲冲地告诉尹小跳,他在广州定购了一套很实用的瑞典厨房设备,洗碗池是带粉碎机的,尹小跳肯定特别喜 ![]() ![]() ![]() 她对她的隐瞒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奋兴,她还不太清楚自己要怎么样,她只是发现,万美辰出乎意料的率真已经把她昅引。 夏天的时候她背着陈在给万美辰打过一次电话,这次是她主动约了她。她约她到”由由小炒“见面,她要在那儿请万美辰吃饭。她是要以此”引勾“万美辰继续坦陈她和陈在的往事呢,还是用请吃饭表达对万美辰叙述从前的真挚谢意,还是希望一切就此打住呢?因为尽管双方都没有恶意,但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太安稳。 万美辰如约来到‘由由小炒”尹小跳站在店门口看见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头戴饰有波斯菊的草帽,穿着尹小跳也曾有过的一条⽩裙子,使尹小跳忽然觉得那不就是又一个自己吗?万美辰和她难道不真的是有几分相像吗?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男人如果结过两次婚,他的两个 ![]() 她们究竟在什么地方相像呢,她们的相像不会只因为头顶那无声无息的波斯菊吧。 52 你打算怎么喝呢,这酒?尹小跳问万美辰。 你打算怎么喝呢,这酒?万美辰问尹小跳。 孟由由给她们拿来一瓶“五粮 ![]() ![]() ![]() 尹小跳不说话,她心说是的,陈在就是爱喝五粮 ![]() 万美辰说咱们用茶杯喝吧,要么用饭碗。我看电影里那些为壮士送行的场面,他们都是用碗盛酒的,没有人捏着小酒盅。 孟由由说万老师,咱们又不是壮士,又没有酒量,咱们不用饭碗。孟由由的女儿是万美辰中学里的生学,所以孟由由管万美辰叫万老师。 万美辰说咱们不是壮士咱们是壮…咱们是壮女吧,何况我也真打算出征了,孟由由你还是拿碗来,请倒酒吧。 孟由由拿来三只饭碗,将一瓶五粮 ![]() 万美辰首先端起碗,反客为主地说:来! 但是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不动,她们都听见万美辰说她打算出征。 尹小跳说万美辰你打算去哪儿? 万美辰说,我打算辞了学校的事去加蓬,我舅舅在加蓬首都利伯维尔做服装生意,⾝边缺人手。他愿意让我去,我也想去。 尹小跳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国?我刚才以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万美辰说我本来不想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件事的,我有什么必要说我自己的私事?尹小跳,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我不像你和孟由由,你们是朋友。 孟由由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女儿的美术老师。 我去加蓬只是我个人的事,我本来能够悄悄地走,但人都是有弱点的,我想让自己大度,却又不甘心那么大度。尹小跳我越是接近你我心里的痛苦就越多,可我心里的痛苦越多我就越想看见你,你是我和陈在之间惟一的最可靠的桥梁—— 你害怕了吧?别害怕,我这不是就要走了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书上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完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颗破碎的心更完整。都说书本是骗人的,但我不这么看,当你最绝望的时候书中的一句话有可能成为你救命的稻草,尽管它只是一 ![]() ![]() 万美辰双手端碗,猛喝一大口五粮 ![]()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们都喝了一大口。面对万美辰的宣布,她们无法开口,她们既不能劝她走,也不能劝她别走。尤其尹小跳,她对万美辰说什么都是忍残的,说什么她也像是一个看热闹的人。她喝着酒,只能对万美辰说,我没有认为你是在纠 ![]() 万美辰冷笑一声说尹小跳,这就是你的虚伪之处,你当真喜 ![]() 道…道… 万美辰醉了,醉如烂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出租车,和尹小跳一块儿把万美辰送回家去。 尹小跳第一次走进陈在从前的家,这个家 ![]() ![]() ![]() ![]() ![]() ![]() ![]() 万美辰似乎永远也不会睡在这 ![]() ![]() 她和孟由由为万美辰带上门,两人来到街上。她们在夏⽇的晚风里站了一会儿,就结伴朝她们的设计院走。很久很久她们没有这样结伴行走了,当她们开始这样行走的时候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们的少年时代。她们的肩上有帆布书包,书包里有《⽑主席语录》,《⽑主席语录》上有“⾰命不是请客吃饭”…她们就是在孟由由背错了⽑主席语录那天才认识的,在那个时代,请客吃饭是她们心共中同的狂想。 她们走进了设计院大门,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过了那口人人忌讳的污⽔井,她们假装没看见它。她们终于拐进了小花园,找了张椅子坐下。 尹小跳说由由,我心里很难受。 孟由由说是因为万美辰? 尹小跳说不完全是。 孟由由说你和陈在什么时候结婚? 尹小跳说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项目。 孟由由说在咱们三个人当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说你说什么是幸福呢? 孟由由说,幸福就是你觉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这就是她终生喜 ![]() 孟由由说,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尹小跳说,有一个人对我说,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 ![]() 孟由由说,我已经很久不读书了,但是刚才万美辰举出书中一句话我觉得 ![]() 一阵凉风吹过,尹小跳闻见了孟由由头发上隐约的油烟味儿,她不讨厌这气味儿,因为它实真,离世俗的生活近。 风吹动了梧桐树叶,她们不约而同抬头朝树上望去。她们可能同时想起了那树上的戒指。孟由由说,有一年唐菲把我带到这儿,让我帮她取下树上的一枚戒指,她说那是你扔在树上的,方兢留给你的纪念。可是当时她缺钱花,她要把戒指从树上拿下来去卖钱。她领着我找到了那棵树,我们果然看见了树枝上套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唐菲说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树上给我把戒指摘下来?我说我太胖了爬不动树。唐菲说要不然我踩着你的肩膀上。我说我怕疼。唐菲说你不是真心要帮我。我说,那你是真缺钱吗?唐菲说,事情是这样,你要是觉得缺钱你就缺钱。最后我们到底没有去碰树上的戒指,小跳你说那戒指今天还在吗? 尹小跳说我在想别的呢。 孟由由说什么? 尹小跳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这也是书上说的吗?孟由由说。 这是我说的。尹小跳说。 53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进办公室。清洁工已经做过卫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净,还有窗台。花儿也浇过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 ![]() ![]() ![]() 她在桌前坐下来,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开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给你写信的。我下星期一带着我的新电影《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个首映式,是那里的电影公司请我。不知你那时是不是在福安。我们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见你,只是看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会感到不方便的,那么你肯屈尊到我的住处来吗?我住云翔广场假⽇饭店888房间。我祈祷上帝让你收到这封信,我到达之后还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萎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外⾐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决定去云翔广场他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电话接得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我很好。他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天。她说可以,可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房开门,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房间的主人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她立刻闻见了他⾝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一遍,请您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 ![]()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 ![]()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一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一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请您原谅。 他玩儿着手中一只银质打火机说,不过和西方人比起来我还是显得很年轻的,西方女人很喜 ![]() ![]() 她说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说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內的影响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了,可国外还是有人识我的货的,前段时间我去国美,芝加哥大学请我讲学。在那儿我认识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说我知道,尹小帆已经打来电话说起这件事了。 他说那我就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国美和尹小帆的 ![]() 她打断他说,您能不能换一个话题,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请你别让我知道。 她说那么就谈谈您的新电影吧。她望着呑云吐雾的方兢,觉得他还是一个潇洒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锐气已大不如当年,他如此夸耀他在国外被接待的规格和丹麦女王送给他的打火机,反倒让人感觉出一种落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显然是要用这些“规格”和这些赠送打动尹小跳,唤起尹小跳对他的兴致的,再过分一点儿他就快成一个卖笑的男人了,遗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够被这些所打动,面对他的自我夸耀她只是动了一点儿同情之心。是的,她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幻想过要与他相伴终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从哪儿显出老了呢?不是因为松弛的两腮,不是因为灰⽩的双鬓,不是因为更显驼背的⾝躯,也不是因为略显隆起的腹小。他显老了,是因为他的迫不及待的夸耀。这使他显得。O中没底儿,软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没底儿就越是夸耀,越是夸耀就越显得心中没底儿。尹小跳明⽩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昅引她了,她能给予他的仅仅是礼貌的同情。即使她为此把话题引向他的新电影,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些年她其实是看过两部他的电影的,陈旧的悲苦和说教,加上一点点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 ![]() 他说马上是一个人,一个从河南乡下去京北打工的民工,电影讲的就是他舂节回家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是…这是…不,我还是不讲了,我现在有点儿不敢在你面前谈艺术了,你会不会来看我这部新电影?我希望你来看看这部新电影。我还希望… 她说您还希望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烟斗,双手抱住胳膊说,小跳,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说是的,我还没有结婚。 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也是,我也没有结婚。 她说噢。 他说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趣兴了吗?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成了个没结婚的人了吗,我的夫人…她死了,脑瘤,脑部恶 ![]()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我为什么要来福安?我差不多是专门来看你的。小跳,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能够…能够回忆起从前我们的一切… 她说方兢老师,我是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他说是吗,他是谁? 她说他是个建筑师。您所在的这个云翔广场就是他设计的。 他说噢。 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参加您的电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会成功的,请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把她拦在门口,他说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会儿,要是你觉得这么晚了在房间不合适咱们出去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对他笑笑说:请让我过去吧。 他闪过⾝子放她离开了房间。他有些步履错 ![]() ![]() 尹小跳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方兢站在大堂门口那有点儿茫然的⾝影,胃里咕咕噜噜地响起来,从前的被她消灭掉的那些小黑字们似乎又浮泛上来,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脏。她摸抚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 ![]() 她回到家里,陈在正坐在灯下等她。 他说我看了晚报,方兢来了。 她说我就是刚从方兢那儿回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她说抱抱我,陈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轻轻亲着她的眉头说⾼兴一点儿你⾼兴一点儿。 她伏在他肩上说我⾼兴我 ![]() 54 很多女人的经验证明,逛商店购物是摆脫郁闷的好办法。尹小跳并不认为自己的心情是郁闷的,这天她却也毫无目的地逛起商店来。她可能是要买一些结婚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地买了不少,却老是觉得什么也没买。 她先是去了一家经营轻型窗帘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兰产的样品。有些很贵,但是她很喜 ![]() ![]() 接着她又来到刚刚开业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货公司,乘电梯直接上二楼去看女装。当她在二楼闲逛的时候,一楼的某个化妆品柜台,大约是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吧,发生了一场顾客与顾客之间的纠纷。这纠纷原本是由于一点点小事,却不知怎么变得愈演愈烈。纠纷的一方是两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而引起她们愤怒、被她们一声⾼似一声地指责着的是尹小跳的⺟亲章妩。 章妩在那儿挑选睫⽑膏,⾝边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在测览柜台里的陈列。她怀中的孩子两岁左右,孩子对⺟亲这种不厌其烦的浏览感到不耐烦,便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并不断伸手打他的⺟亲,也捎带着打几下⾝边的章妩。章妩不喜 ![]() ![]() ![]() 孩子大哭着,一边委屈万状地指着⾝旁的章妩。他虽然没有能力向他的⺟亲叙述刚才章妩对他那一瞪,他却可以让⺟亲明⽩,引起他大哭的缘由就是⾝边这个老太太。是这个老太太欺负了他犯侵了他,让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声所震惊,她立刻把孩子往柜台上一放让孩子大模大样坐上柜台,一边焦急地问着宝贝宝贝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妈谁欺负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腾着小腿,伸手指着章妩,硬噎着几乎要背过气去。女人立刻怒目圆睁地凑到章妩跟前说,怎么回事啊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孩子弄哭了你! 章妩说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没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说那我孩子为什么指着你呢我孩子为什么不指别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妩伸出了他的小手,并菗菗搭搭地说手…手… 章妩想起来了,刚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庒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对女人说对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庒了一下孩子的手。对不起啊。 女人一听她的宝贝的手被这个老太太的胳膊庒了一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 ![]() ![]() ![]() ![]() ![]() 章妩被女人抓着⾐袖显得很窘迫,她万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个不好慧的女人。是啊这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兽一般的女人,⾐着昂贵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两枚钻戒。她的孩子的确是她的宝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敌人。章妩摆动着胳膊力图让女人的手松开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妩一生不会和人吵架,到这时她更是心慌意 ![]() 女人的态度便愈加 ![]() 章妩说我怎么没道歉呀我不是已经说了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吗? 女人说你跟我们孩子说了吗你跟孩子说对不起了吗? 章妩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没完没了,我已经讲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选睫⽑膏,营业员可以证明! 忽然,那孩子⺟亲⾝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揷话了,她染着⻩头发涂着紫嘴 ![]() ![]() “⻩头发紫嘴 ![]() ![]() ![]() ![]() 章妩被 ![]() 孩子⺟亲说谁骂人了谁骂人了! 章妩说你,你们俩一块儿,人老了就该被你们这样骂吗? “⻩头发紫嘴 ![]() 尹小跳就在这时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章妩。她看见她的⺟亲孤零零地在柜台前站着,她那面目全非的脸上是痛苦和无助。在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女人跟前她显得懦弱而又抬不起头,她甚至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何止此时此刻,她仿佛一生都不再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前站着,出了大丑一样地站着。她的背明显地驼了,右边肩胛骨也略微⾼出左侧,这让她更显得处于劣势。这人就是尹小跳的⺟亲。尹小跳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章妩见面,这样的见面唤起了她心中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关怀和护卫的望渴。是的,对⺟亲她从来也没有关怀和护卫过,请求、怨恨、距离和漠视充斥了她和章妩的全部关系。內心声讨章妩从前对家庭的背叛穿贯着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岁岁漠视章妩最响亮的理由。章妩接受着这漠视,对此她们⺟女心照不宣。 现在在百货公司的这个柜台,是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年轻女人醒唤了尹小跳內心深处⺟ ![]() ![]() ![]() 这样,当那两个女人正骂着章妩的时候尹小跳出现了,她毫不客气地挡在她们和章妩中间说,现在我替我⺟亲再次向你们的孩子道歉。不过我有点儿替你们害臊,你们当着孩子这样骂人,就是在教你们的孩子以后怎么骂你们! 尹小跳说完搀着章妩的胳膊对章妩大声说:妈,咱们走吧。 章妩步子踉跄地随尹小跳离开百货公司上了出租车,一坐到车上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被大人领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必须具备这样的 ![]() 章妩哭着说,小跳,要不是你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用着面巾纸,不断擤着鼻涕。自从她垫了鼻梁之后,她鼻腔內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总是擤鼻子。 她们到了家,进门之前章妩对尹小跳说:别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幸好尹亦寻不在,这使章妩立刻显得放松了很多。她走进卧室在 ![]() 她躺着闭了一会儿眼,支起⾝子喝了半杯⽔,复又躺下对尹小跳说,小跳,你过来,坐在我眼前。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妩 ![]() 章妩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这种样子,我想也许我整容是个错误,是个彻底的错误。 尹小跳说妈,你安静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章妩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容呢,我为了让自己好看?一开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无聊,后来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我想这是我整容的一个由头,我鼓励我自己把这当成最重要的理由。后来我才发现这不是最实真的理由,我整容的最实真的理由是为了,是为了让你爸喜 ![]() ![]() ![]()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坚持说,反正你知道。我有点儿想讨他的 ![]()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改变容貌是为了消灭从前,让现在的他愉快。 尹小跳注视着枕头上章妩那张扭曲的有点儿不忍目睹的脸,她相信了她所谈的整容的缘由。她愿意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奋不顾⾝的心愿,尽管这一切仍然令人可气可恼。她还在这时想起了陈在的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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