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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大浴女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0 时间:2017/10/30 字数:30286 |
上一章 第三章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下一章 ( → ) | |
13 唐医生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昅引。这年唐菲十五岁,但在尹小跳眼里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人。她的黑眉红 ![]() ![]() ![]() ![]() ![]() ![]() ![]() ![]() ![]() 唐医生拿来两张电影票,医院发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章妩说小跳和唐菲去吧,若是等学校的包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说得很急切,又有点儿奉 ![]() ![]() ![]() ![]() ![]() ![]() 她那勾动手指的姿态不能说十分正派,她那同大人说话的口气也很冷漠,尹小跳从来也没有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姿态和口气,她怕是看呆了,呆得分不清是和非了,所以当唐菲几乎是从她舅舅手里夺过两张电影票,又冲尹小跳把头一歪时,尹小跳就像是接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站起来就和唐菲一块儿走了。 是大光明电影院的电影,离尹小跳家三站地。她们没乘共公汽车,就步行着。为了抄近道,她们一前一后在一些胡同儿里穿行。唐菲走得很快,她假装看不见尹小跳浑⾝上下那追随她的愿望,她不和尹小跳说话,似乎也不屑于和尹小跳并排。她穿一件泡泡纱衬衫,⽩底儿上印着⻩⾖大的小草莓;一条蓝⾊卡其制服 ![]() ![]() ![]() ![]() ![]() ![]() ![]() 她 ![]() ![]() 她们终于走进了一条狭窄僻静的胡同,出了这条胡同,就是大光明影院。唐菲看看四处无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像是在等尹小跳跟上来。尹小跳 ![]() ![]() ![]() ![]() ![]() “你妈是一个坏女人!” 尹小跳睁开了眼,胡同儿还是刚才那条胡同儿,唐菲満脸热汗地在她跟前站着,掐着 ![]() ![]() ![]() ![]() 唐菲一把攥住尹小跳的胳膊,強迫尹小跳随她一块儿继续往大光明电影院走。她的⼲劲儿很大,尹小跳怎么也想象不到她和唐菲⾝体的亲密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她被她押解着进了电影院,被她按在椅子上。当电影开演全场一片黑暗时,尹小跳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黑暗使她放松,使她得以长长地出一口气。她这一口气虽是长长的,却不顺当,哆哆嗦嗦,时断时续的,就像是自己憋着自己。她觉得她的心很疼,她在黑暗中偷偷伸手摸那半边脸,脸是⿇的。 她开始⿇着脸看电影,耳边却总是响着唐菲那句话。直到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好看的女游击队员时,她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这是一部二战期间阿尔巴尼亚民人和纳粹作斗争的故事片,尹小跳执拗地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公,那个女游击队员米拉,好看而又坚強。过了一会儿银幕上又出现了米拉的导领,一个 ![]() ![]() ![]() ![]() ![]() ![]() 当电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观众纷纷起⾝,那一排排五合板折叠椅被离去的人们撞得一阵噼啪 ![]() 唐菲说怎么不走了你,还想再挨一个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勇气说呸!告诉你,我妈不是坏女人,你妈才是一个坏女人! 真遗憾唐菲说,可惜我没有妈。她边说边伸出一只脚,舿骨朝一边歪着,摆个稍息势姿:我再跟你说一遍,可惜我没有妈。 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于唐菲没妈,她这份以牙还牙的回击就明显失去了分量,而且还显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见;当唐菲说到“可惜我没有妈”时还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这笑来气尹小跳,气她——气得她肝儿疼肺庠庠没法儿挠呀,我没妈呀你说了⽩说呀!但她的那个咧嘴一笑却让尹小跳觉出几分悲凉。尹小跳几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谅了她,原谅了她对尹小跳那放肆耝暴的打和骂。 那笑还在唐菲脸上停留着,使尹小跳觉得应该用道歉来打消它。她说对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没妈。那笑果然收敛了一些,只残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没有能力将它立刻收回,她还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龄,毕竟她才十五岁。她说没关系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可以换个人来说,你可以说我舅舅。我没妈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说我舅舅是个坏男人,⼲脆就说我舅舅是一个流氓。你说呀你就说吧。唐菲说着声音开始哆嗦,她那残存着笑的嘴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扯动,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结束还是哭的开始。也许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没有区别的,唐菲的哭就在笑当中诞生了。她仍然保持着她那昂头 ![]() ![]() ![]() ![]() ![]() ![]()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的,不可言传也不必言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京北,以前我们家住京北。尹小跳说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京北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一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尿吧,她还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个批斗会。唐菲说。 我参加过那个批斗会,尹小跳说。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批斗会那天你也在吗?尹小跳说。 我在。唐菲说。 尹小跳原想问一声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儿?可她没有问,她想起那个仿佛很遥远的批斗会,人们急⾚⽩脸、恶声恶气地质问着唐老师,问的就是她是和谁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唐老师没有结过婚。因为她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谁是那孩子的⽗亲。她想起了唐老师 ![]()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唐菲打破了沉闷,她擦⼲泪,挥挥手说跟我走,咱们去买点儿好吃的。 她们来到老马家卤⾁店,60年代中期以后,这家卤⾁店已改名叫“⾰新”唐菲花六分钱在“⾰新”买了两只酱兔头,递给尹小跳一个。这时电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撇撇嘴对唐菲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唐菲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她对尹小跳说,去你的法西斯吧!我买酱兔头主要是为了吃那两只兔耳朵,嚼起来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响。你听听你听听。 又脆又香又响。 尹小跳说我没吃过兔子脑袋我不吃。 唐菲说你敢! 尹小跳打量着手中的酱兔头,一口咬下半只耳朵,嚼嚼,真是又脆又香又响啊。很多年之后唐菲生病时特别想啃一只酱兔头,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没买到。那是已然过时的食品,它的形状,它那便宜得惊人的价格就像梦一样。三分钱一只的酱兔头,⾁的品质小⾖冰 ![]() 她们俩大嚼着又脆又香又响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脏。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 ![]() ![]() 14 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京北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踢房子,跳⽪筋儿,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发“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个发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満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伙”、她笨嘴拙⾆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发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她的沉默却也令她们不満,她们把这看成是她对她们的一种挑衅,比她追着赶着要加人她们的团伙更让她们别扭。 她们于是就来挑衅她的沉默。她们经常在她坐在课桌前愣神儿的时候突然从她⾝后包抄过来然后大声说:“哎哎,你有绿⾖糕吗你有绿⾖糕吗?”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们的神情是 ![]() 于是她赶紧回答说“没有,我没有绿⾖糕。”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糕)哇!“她们大叫。 “你有 ![]() ![]() “没有,我没有 ![]()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 ![]() 她们问着绿⾖糕、 ![]() 她还不喜 ![]() ![]() ![]() 唐菲走进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闹钟”也不说“哈是’”哪安们“,她把辫子留到那个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长度: 齐肩。她松松地编结她的发辫,刘海儿弯曲地纷飞在额前,一副斗志不坚的样子。慵懒而又张扬。她教给尹小跳使刘海儿弯曲的办法:晚上临睡前把刘海儿弄 ![]() ![]() ![]() 那时留守在建筑设计院的家属们业余从事着一种活计: 加工 ![]() ![]() ![]() ![]() ![]() ![]() ![]() ![]() 女人必须刺绣和 ![]() ![]() ![]() ![]() 章妩自己不领这样的活儿,也不让尹小跳加⼊这样的 ![]() ![]() ![]() ![]() ![]() 尹小跳不 ![]() ![]() 那年她有五十岁了吧。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在旧社会的教会医院做过事,修女出⾝,因此她被怀疑是特务。这时她早已不当护士长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扫內科病房走廊和厕所。她穿一⾝旧⽑蓝⾊⾐ ![]() ![]() 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尹小跳想,是上一个时代的不可再现的美丽。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护士长的美丽,而是她那异常安详宁静的神情。在 ![]() ![]() 她们离开了內科病房来到院子里散步,唐菲说护士长是个女特务,除了做卫生,经常挨批斗,尹小跳说她哪儿像特务呀她一点儿也不像特务。唐菲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她是特务呀,可是她都 ![]() 她们的暗号是什么?尹小跳问,心里十分紧张。 唐菲说,有人来接头时,护士长问:“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对方就答:“从海上来。”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像,太像了。虽然尹小跳和唐菲谁也不知道特务的联络暗号究竟该是何等模样,但她们都觉得护士长的这个暗号特像特像,这是那么神秘浪漫又那么 ![]() ![]()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她们把这暗号你来我往重复了几遍,⾝不由己一般。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间她们都成了特务,她们正处在民人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们看看四周,四周无人,她们撒腿就跑,似乎说着特务暗号呆在无人的地方本⾝就可疑而又危险。她们跑到医院门诊部,那儿人多。她们在那儿钻来钻去,尹小跳还是有些不満⾜不甘心,她要唐非再领她去看一遍护士长。 她们又一次来到了內科病房,护士长还蹲在走廊墙 ![]() ![]() 她们终于没等护士长回头就离开了內科病房。尹小跳惋惜着又感叹着,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护士长那安详的脸是假装出来的。她其实也不知道,那特务的暗号是护士长瞎编出来的。当她被磨折得难以忍受时,她愿意把一切都承认下来吧,她还必须承认得特别像。她编造的暗号是多么富有诗意,她就用这飘渺的诗意満⾜了人们的好奇,也给自己永远穿上了特务的外⾐。 15 这时候孟由由来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鱼的鱼网,她不是从海上来,她就来自尹小跳的同班。 她几乎一上初中就在班里惹了事。她在语文课上被老师叫起来背诵⽑主席语录,那时候背诵和抄写⽑主席语录也是语文课的一部分。她背诵关于⾰命的那段:“⾰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她站起来背诵道:“⾰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老师说停!停!她停了下来,见四周同学正捂着嘴笑。老师用竹制教鞭敲着讲桌说笑什么笑,盂由由同学你背错了⽑主席语录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点点头说知道,但当老师要求她重新背诵时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她十分害怕,她怕她继续背错。老师见她死不开口只好让她坐下,万一她要再背错了呢,这重大的事故责任该谁来担当? 孟由由怕是无法担当的,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重大的责任只有老师担当。从此老师永远不在课堂上点孟由由的名,老师一定觉得这孩子不是缺心眼儿就是弱智。 放学时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发现原来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儿。从前不在一个小学她们不认识,现在她们是同班又是同院儿,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动打招呼。她一点儿也没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觉得背错了语录虽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罢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还因为孟由由也讲普通话,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们”叫“哪安们”她在孟由由后头走着,招呼她说:“晦,孟由由,等我一会儿。” 她的这一声招呼就像老 ![]() ![]() ![]() ![]() ![]() 她们俩从一开始说话相互之间就没有障碍,她们无需寒暄,也用不着什么铺垫,因为彼此都看着顺眼。她们还是从“⾰命不是请客吃饭”说起。孟由由说,我其实不像老师想象的那么笨,虽然我背错了语录,但是你仔细想想,就算⾰命不是请客吃饭,可⾰命是为了什么呢? ⾰命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尹小跳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命就是为了⾰命嘛。现在她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盂由由给问住了。 “⾰命,”孟由由说,⾰命至少是为了请得起客也吃得起饭。 但⽑主席说⾰命是暴动。尹小跳说。 对呀,暴动的人不吃饭能有劲儿暴动吗?孟由由说。我就怕饿,我最怕饿,我饿的时候谁要给我口吃的,让我管他叫爷爷都行。 尹小跳噤不住笑起来,为孟由由这畅快的 ![]() 孟由由你是多么聪明可爱呀!尹小跳发自內心地想。尽管她尹小跳从未想过长大要当厨师,但对吃的热爱一点儿也不亚于孟由由,在这点上她和孟由由简直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她却不如她能够表达得这么淋漓痛快,这么率真直⽩,又这么…这么腐朽糜烂。当⾰命是暴动的时候,她们却在这里大讲请客吃饭和什么厨师的⽩帽子。这就是追求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就是腐朽糜烂。尹小跳一边在心里批判着自己,一边又按捺不住地认可着孟由由理论的无法批驳。她非常非常愿意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体味一下糜烂。 她们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尽管孟由由住二号楼——和陈在同住一幢楼,与尹小跳——的六号楼才隔三栋楼,她们仍然觉出了依依不舍。类似朋友间这样的依依不舍尹小跳终生再也不曾体味过。 孟由由要请客了,初冬的一⽇,放学之后她邀请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段时间家中只她一人。她的⽗⺟和尹小跳的⽗⺟一样都在苇河农场,平时她和姥姥在家过⽇子。最近孟由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了孟由由独自在家。 独自在家是幸福的,首先她不用回答姥姥那些又罗嗦又打岔的问题了。姥姥爱听收音机,可她常常听不懂,收音机里总是播放伟大领袖会见了谁谁谁“会见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姥姥就问孟由由“由由呀,这个亲切友好的会见怎么才进行了七分钟呀广她还把国美总统”尼克松“听成了”一棵葱“,她说”由由呀,那么大的人物怎么叫个’一棵葱‘呀?“现在好了,姥姥去了小姨家,孟由由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占领了厨房。 那个时代国中人的饮食是简单、乏味的,国中人家的厨房便也是穷酸、凑合的。孟由由天生一颗热爱饮食的心,她却没有见过更多的美食,她口袋里也没有更多的钱。不过,当她的口袋里只有一块钱的时候,她就敢请朋友登门赴宴。 她花五⽑钱买了一块带⽪猪⾁,片下猪⽪用微火煮上几个小时,只煮得猪⽪松松软软颤颤巍巍,汤汁也黏黏糊糊,再放上酱油、葱花,搁在一边晾凉了凝固了,一份儿猪⽪冻儿就成了。这是一道菜:猪⽪冻儿。 她再把肥⾁切成了儿,裹上面糊放进油锅炸(由于油少,⾁丁浑⾝尽是黑糊花),一份儿炸⽔晶⾁又成了,吃时蘸着花椒盐。 她从橱子里翻出些现成的⻩花木耳,发开,用余下的瘦⾁炒了一个木樨⾁——又是一道菜。 她想凑个四菜一汤,就花二分钱买了一块山楂糕,把⽩萝卜切成丝儿,山楂糕切成条儿。雪⽩的萝卜鲜红的山楂糕拌在一起,看着就引起人的食 ![]() ![]() 尹小跳来赴宴了,还带来了唐菲。孟由由为能请到唐菲这样的大美人儿而感到十分荣幸。她觉得她的这么美的美食就是要做给这么美的美人儿的,只有这么美的美人儿才配吃她的这么美的美食。 二个人坐下来品尝孟由由的手艺,在唐菲的提议下,她们还喝了些酒——以凉⽔代酒。当她们得知孟由由 ![]() ![]() ![]() 当桌上的菜肴被她们吃得丝毫不剩时,她们开始研究下一次宴会的內容。尹小跳说我爸会做一种甜点名叫”烤小雪球“。孟由由说什么什么,烤小雪球?太 ![]() 烤小雪球是多么让人 ![]() 她在家中翻找《苏联妇女》,刚上一年级放学回来的尹小帆也帮着她找,她们终于找到了。尹小跳知道这种杂志是被时代唾弃的,弄不好让别人发现还会没收。惟其如此她才有种做地下工作似的奋兴警觉和细心。她把杂志用报纸包了⽪,蔵进一只大书包,就拉着尹小帆一道去孟由由家。 她进了门,示意孟由由把门揷上。孟由由揷好门,蹑手蹑脚地随尹小跳坐下,静等尹小跳出示《苏联妇女》。尹小跳打开书包,取出那被报纸包了封⽪的8开大画报,翻到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地念起来:“在节⽇午饭以后,最好吃些可口美观而又容易消化的点心,如烤小雪球。 “在搅得起沫儿的 ![]() ![]() ![]() ![]() “调味汁的做法:把生 ![]() ![]() “做一份小雪球需用两个 ![]() ![]() ![]() ![]() 尹小跳的朗读把孟由山给听呆了,虽说这其中的许多东西是她闻所未闻的如香兰素、柠檬酸、糖粉什么的,但她对天下食物有着超常的好感觉。这感觉有效地调动起她的嗅觉、味觉、触觉,她判断这烤小雪球定是香腻柔软的、慡口可心的,而她的那些猪⽪冻儿、炸肥⾁什么的和它一比也定是不堪一击的,它们原不在一个位置上啊,它们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可她井不畏惧,她相信她一定能把它做成。 她又及时地问清了1公分是多少,尹小跳说1公分就是1克。孟由由心中更有数了——烹饪的 ![]() ![]() ![]() ![]() ![]() ![]() 跟随尹小跳一同来到孟由由家的尹小帆劲使儿点着头,她知道献出半斤牛 ![]() 16 这《苏联妇女》,这中文版的有点儿破旧的叫人爱不释手的《苏联妇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尹小跳、唐菲和孟栩由的粮食。 她们以孟由由家为据点,不厌其烦地阅读它,实践它。 孟由由在尹小跳的协助下首先成功地做成了烤小雪球。当她们脑袋挨着脑袋,守在蜂窝煤炉子旁边,眼看着那一勺儿一勺儿放进牛 ![]() ![]() ![]() 尹小跳配合着盂由由的野心,无私地向她提供着可能找到的所有调料——那被她蔵匿起来的不让章妩使用的调料:咖喱,⾁桂,香叶,⽩胡椒粒儿,辣酱油,番茄少司,柠檬酸、香兰素…在她们这吃吃喝喝的据点里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她们也不再用零花钱买零食,她们把零花钱一分一分攒起来。攒到差不多时就合伙儿摊钱买鱼买⾁,买⽔果和 ![]() 上中学之后她们仍然经常去挖防空洞,并莫名其妙地和泥扣坯。她们经常是一⾝泥⽔回到家来。洗净自己就直奔孟由由家而去,那里有《苏联妇女》在等待。 她们研制“亚美尼亚烤⾁排”:“在猪⾁末里拌上生 ![]() ![]() 远有什么第比利斯泡菜,意大利酒焖鱼,匈牙利焖包心菜,乌克兰红菜汤,还有广东的西红柿藌⾁和杭州的“剥⽪大烤”她们对《苏联妇女》介绍的国中菜尤其感到亲切。 对一些煎烤的野味她们就只能望书兴叹了。因为她们没处去弄野味,于是她们就开始奚落野味烹制栏里的那幅揷图:一只野味(野兔吧)正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读者讲解如何去烹制和美餐野味,好比一个人正眉飞⾊舞地告诉另一个人说如何把自己杀死并尽量制作得好吃。 她们偶尔也尝试一下小点心。俄罗斯甜面团啦,砂糖藌饼啦,牛⾁咖喱酥角啦…一些小点心需要“马许马罗 ![]() ![]() ![]() ![]() ![]() ![]() ![]() ![]() ![]() ![]() ![]() ![]() ![]() 有一栏图文并茂的“家常厨务”也是孟由由特别感趣兴的,其实那不过是几种⽔果蔬菜拼盘的造型。书中这样写道:“您所做的菜应该是既好吃,又好看。用鲜⻩瓜、绿豌⾖、切成圆圈的煮 ![]() “一、喜庆冷盆:先把野禽⾁炸好切成薄片,把新鲜马铃薯、青豌⾖、菜花、芹菜 ![]() ![]() ![]() “二、苹果盅:把苹果的大部分果⾁剔下来,使之成一个苹果壳,像杯子一样,再把小块儿鲜苹果、鲜⻩瓜、煮 ![]() “三、小提篮:用大⻩瓜挖去心,刻成卵形的小提篮。 在小提篮的內部可以随便加凉菜。用青葱制成小提篮的柄。 小提篮的周围摆着青菜叶,上面有用胡萝卜和鲜⻩瓜刻成的小球。” 孟由由在仔细研究了上述三种造型之后,觉得“喜庆冷盆”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野禽和大橄榄她就拿不出来,并且整个 ![]() 尹小跳对烹饪中属于“刀刻”功夫的这类技艺均不感趣兴。当她成年之后,在宴会上见到一些用萝卜⽔果刻得“栩栩如生”的孔雀、花朵或用松花蛋摆成的金鱼什么的,她都觉得恶俗不堪,她觉得一名厨师在这上边花费如此气力真是大可不必或者简直就是烹饪当中的歪门琊道。因此她不给孟由由的“小提篮”捧场,虽然孟由由凭了一双充満灵感的巧手用削铅笔的小折刀把“小提篮”弄得是那么精致。 唐菲在这时也自有她的乐趣,她翻看《苏联妇女》里的时装: “这件大⾐是用金⻩⾊印花料子做的,没有扣子,袖子是连袖。⾐裙用⾖沙⾊绸料做;大⾐里子也用这种绸料来做。” “华丽的连⾐裙,上⾐贴⾝,长度稍稍过 ![]() “带有⽩⾊和鲜绿⾊条纹的⽑料做的连⾐裙、装袖,裙子按条纹打褶子。” ’划船装。內⾐没有袖子, ![]() 唐菲贪婪地欣赏着画报上的时装,觉得哪一样自己穿上都将特别漂亮。尤其是划船装,她正是从《苏联妇女》上才初次知道,原来划船还可以有专门的服装,它使划船这种乐娱变得多么专业又多么浪漫啊。唐菲把这感想告诉尹小跳,尹小跳也正好这么想。在那个几乎男装女装都分不大开的时代,眼前的一切是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她们痴痴地盯着那些⾐裳,恨不得能用眼神儿把它们从画报上勾下来披挂在⾝上。有一套黑⾊晚礼服名叫”开罗之夜“的,棵肩的模特儿,纤细的 ![]() 她放下画报,走到门口顺手摘下了挂在门后的一件黑⾊橡胶雨⾐,那是孟由由爸爸的。 她拿着雨⾐跑进卫生间,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就是”开罗之夜“了:她把两条辫子盘在了脑后;她裸露着秀润的肩膀;那黑⾊雨⾐被她卡在双肩之下,围在双啂以上;她露出美丽的锁骨,她双手紧紧揪住 ![]() ![]() 孟由由开始尖叫,尹小跳开始大笑,唐菲也笑着从容地穿好⾐服,接着她为她们做进餐前的化妆。那也是很简单的,只须把嘴 ![]() ![]() ![]() ![]() ![]() 一时间她们都变得容光焕发了,她们都带着点儿妖气。她们红着嘴 ![]() 唐菲则勾着兰花指点名要吃第比利斯泡菜,说这话时她手中夹着一支烟,一支真的烟。她们吃了,喝了,就想听故事了。她们的肠胃得到了滋润,她们的精神也需要填充。这讲故事的事多半由尹小跳承担。 尹小跳看看孟由由,再看看唐菲。啊,左边一个美厨娘,右边一个美少女,她在中间欣赏着美女品尝着美味,她正好该做那个讲故事的人。这样的组合是多么完満啊,她简直觉得舍此之外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开始讲《苏联妇女》上看来的小说,在刊有”小提篮“的这本《苏联妇女》上,就有一篇小说。 其实是个很一般的故事:一个名叫热妮姬的姑娘和未婚夫米佳在郊游的时候闹别扭,整整一天米佳想尽办法都没能让热妮妞⾼兴。他一会儿出怪样儿,一会儿讲趣闻,一会儿唱支歌儿——热妮娅爱听的歌儿,热妮娅仍旧绷着脸。于是,当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时米住就故意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好引起热妮娅吃醋——小说里是这么写的,尹小跳讲道。她一边讲一边也觉得这小说没什么意思,她只对小说里的”吃醋“产生趣兴。她从这小说里读到了一种不直接的感情: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有时候他却要去和另一个女人说笑,来使他爱的这个女人吃醋。这个女人若是吃醋了那就证明她是爱他的重视他的,一个男人有时候要用这种拐弯儿的办法,用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办法来爱那个他心爱的女人。这种转弯抹角的对感情的验证方法,这米佳式的”吃醋法“对尹小跳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昅引力。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多么⿇烦纷 ![]() 吃醋和有意让人吃醋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吃醋这种尖酸细腻、锋利脆弱的感情或许还带着那么点儿原始的专一的冥顽不化的傻气,那本是蒸汽机时代的情感吧。吃醋在90年代已经没有活跃的余地了,90年代什么都是一副来不及的样子,来不及 ![]() 90年代是一个没有工夫吃醋的年代。连情敌都没有了,这醋又该到哪里去吃呢。 此时,70年代的这几个用红纸染着红 ![]() 你会吃醋吗孟由由? 你会吃醋吗尹小跳? 你会吃醋吗唐菲? 唐菲说,我不会吃醋,但我会让她们吃我的醋。 17 唐菲总是显得非同一般,她就是非同一般。当尹小跳她们讨论自己会不会吃醋的时候,她想的是让别人吃她的醋;当尹小跳她们 ![]() 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真是气壮山河艺⾼人胆大啊,这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什么值得唐菲害怕的事情。当一个女人有了心爱的男人,是不是都会像唐菲这样如此仗势又如此任 ![]() 她喜 ![]() ![]() ![]() ![]() ![]() ⽩鞋队长结识唐菲是用了半绑架的方式。在一个傍晚,在唐菲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几个”队员“用骑慢车的办法跟着她,逃不脫也甩不掉地跟着她。她假作镇静地走着,知道自己正被几个⾼班男生跟着。虽然他们把车骑得很慢,对她却有着更大的威胁。他们用慢速度警告她,别妄想用快跑来逃脫,她的腿赛不过他们的车轮。她就不跑,故意走得更慢。她用眼的余光看了⽩鞋队长,他的光光的脑袋,他的強健的躯体,她甚至能听见他的略显紧张的呼昅;在学校里他是个人人害怕的人物,女生们见了他便低头躲避仿佛他立刻就要往她们的⾝上扑他没往谁的⾝上扑过,他看上了唐菲,竟还是真心真意。唐菲慢慢地走着,不知将要走出什么样的结果,却并不十分害怕;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却又感觉发生什么都能在她的预料之中。他的紧张的呼昅使她的心有些混 ![]() ![]() 他的声音并不凶恶,她就一歪庇股坐上了他的车。他们飞也似地在马路上一字排开狂骑起来,他大声吼着对坐在后座上的她说:“搂着我的 ![]() ![]() ![]() ![]() 他们狂骑着自行车来到一片灰秃秃的居民楼前,其余的人就停在一栋楼下不走了,⽩鞋队长锁了车带着唐菲上楼。 他用钥匙捅开一扇门,进屋就把门锁上也不开灯。然后他一把抱住她, ![]() ![]() ![]() ![]() ![]() ![]() ![]() ![]() 他猛地用⾝体紧紧挤住贴在墙角的她,咬着牙说我要 ![]() ![]() ![]() 他伸手扳稳她那晃来晃去的头越发急着亲她,她就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她的 ![]() ![]() ![]() ![]() ![]() ![]() ![]() ![]() ![]() ![]() ![]() ![]() ![]() 那时她的确是真的有了 ![]() ![]() ![]() ![]() 学校里都知道她和⽩鞋队长的关系,为此她更加坦然地坐他的自行车搂他的 ![]() ![]() ![]() ![]() ![]() 班里的男生也不理她,有个男生和她是住同院儿的,曾经在她椅背上贴过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私生女”三个字。当她和⽩鞋队长好了之后她想起了这件事,她指使⽩鞋队长手下的人把那男生痛打了一顿,打掉了他一颗门牙,从此没人再敢轻易惹她。她是不能被惹的,她被女生嫉妒,她被男生害怕。 她继续指使她的“相好”为她⼲这⼲那。有一天,她突然想要给尹小跳和孟由由一个出其不意,她指派⽩鞋队长夜里去偷学校的食堂,他们就真去,偷出一瓶⾖油,几斤咸带鱼,小半袋富強粉,二十个 ![]() ![]() ![]() ![]() ![]() ![]() ![]() ![]() ![]() 哪个男人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露一手呢;哪个女人不想指使爱自己的男人为自己打抱不平扬眉吐气呢。你却不能用互相爱慕来形容唐菲和⽩鞋队长,他们 ![]() ![]() ![]() ![]() ![]() ![]() ![]() ![]() ![]() 他们两人就这么混着,唐菲经常夜不归家,有时候和他睡在一起,有时候也要求在孟由由家和孟由由做伴儿睡。有一晚她和尹小跳、孟由由三人正在孟由由家会餐,尹小跳正绘声绘⾊地给她们讲莎士比亚的一个名叫《艾美莉亚》的故事,那是她新近刚看的一本旧小人书,一个失宠的妃子的故事,惊心动魄的。⽩鞋队长来了,他要唐菲跟他走,唐菲不走,他伸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他的这个耳光与这房间的温暖、宁静气氛,与她们多愁善感的心清是多么不协调啊。尹小跳气愤地说你,你凭什么打人呀!⽩鞋队长搂住唐菲的 ![]() 她们目送他们离开了孟由由的家,她们想,也许她们真是“懂个庇”因为唐菲好像一点儿也不憎恨⽩鞋队长的这个耳光。这耳光只引得尹小跳记起了她与唐菲的初次见面,那天她就在胡同里儿如此这般地接受了唐菲这样一个“见面礼” 他们两人就这么混着,直到⽩鞋队长⾼中毕业去了乡下揷队,唐菲又认识了福安市歌舞团的一个舞蹈演员。那演员是被学校请来教舞蹈的,学校⽑泽东思想宣传队正在排练蔵族舞蹈《洗⾐歌》。唐菲不是学校⽑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她的作风不好她不配,唱歌跳舞她也不喜 ![]() 18 听我说,你的⾝体条件实在是好,为什么你不参加⽑泽东思想宣传队?我觉得你来做《洗⾐歌》的领舞肯定合适,我一直在注意你。有一天那舞蹈演员在校园里截住唐菲对她说。 他终于和她说话了,为此她心里有几分得意。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对男人她初步积累了那么点儿经验。她冲他笑笑,对他说我叫唐菲。他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唐菲。她说是啊,学校里说我坏话的人多着呢。 看来他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他愿意说和他的专业有关的话。他说你,你练习过舞蹈吧?她告诉他说没有,她从来没跳过舞,她也不喜 ![]() ![]() 他又说那你,你⽗⺟肯定有一方是从事艺术的,不然你不会出落得这么,这么美。美,你懂吧? 她对他提到⽗⺟明显地有些烦躁,但他对她的夸奖是那么让她爱听,尤其他用的“出落”一词,竟让她的心猛跳了两下。“出落”她是把它当做一种绝美的景象来看待的,如晨曦中一轮娇嫰的红⽇噴薄而出,如一团⽑茸茸的小 ![]() 演员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稍加训练肯定就能跳得不错。唐菲说舞蹈是从小练的,我都多大岁数啦。我的 ![]() ![]() 也不一定。演员说,你,肯定还不到十七岁吧?菗时间我可以帮你看看你的 ![]() 星期天中午,唐菲按约定时间走进教室,舞蹈演员正坐在黑板前的讲桌上等她。她喜 ![]() ![]() ![]() 看见她,他就从讲桌上跳了下来,从手腕上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说,来,咱们开始吧。 他走到她跟前,要她靠住第一排课桌,一手扶住桌沿儿使⾝体稳定,然后他扳起了她的一条腿。他的手握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腿侧举起来,一点点向上抬着向上抬着。这条腿毕竟是没有练过功的腿,他还没举多⾼她就说不行不行太疼了。他于是让这腿落了下来,而他的手却不离开她的脚踝。 她倚桌站着,他跪在地上轻轻地摸抚她的脚踝,他的手势是小心绵软的,又是果断的依依不舍的。他的手一直向上摸去,摸过了她的小腿,腿大,他说我是在看你腿大和小腿的比例啊多么合适多么合适,还有这小小的膝盖骨。他的手捏着她小巧的膝关节,然后那手继续向上触到了她的 ![]() ![]() ![]() ![]() 唐菲爱上了舞蹈演员,尽管在教室里他们初次的亲热仅仅发展到此为止。 她⽇⽇夜夜望渴着和他见面,他就趁 ![]() ![]() ![]() ![]() 她天真地想着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啊,这下你必须娶我了,娶了我吧。让我跟着你走,离开福安离开这所有的污言秽语。正因为和他好了,她才变得看重自己的形象,变得忌讳冲她而来的污言秽语了。这其实也不是看重自己,而是珍视他,她愿意自己对得起也配得上他。 她去找他说了孕怀的事,把他吓坏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行,说完了不行他又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他说不行啊,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她反问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你把我抱在课桌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还是个孩子呢?他就说怨我怨我,谁让我这么喜 ![]() ![]() ![]()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时他从手腕上捋下了手表,他把手表递到她眼前说,这表…送给你作个纪念吧,是名牌,海上宝石花。他拿起她的左手,把手表套上她的手腕。这块配有不锈钢表带的男表套在唐菲秀气的手腕上显得松垮而又沉重,她想起了那个星期天,那天在教室里,他们的事情就是从他捋下手表走到课桌前开始的。她记起了那天他捋下手表的势姿,现在她又看见了这个势姿,他们的事情怕也要从这次捋下手表就结束吧。她看到了结束,虽然她的脑袋有些发木。她不记得是怎样被他轻轻推出家门的,是轻轻的,却不由分说。她只记得她又一次推开门无望地问他:那我怎么办呢?他用⾝体死死顶住那扇半开的门,在门里小声而又小声地对门外的她说:你们家不就在医院里住吗,你应该去找你舅舅想想办法。 唐菲离开歌舞团上街,走到护城河边坐下。那时福安市的护城河还没有污染,徐缓的河⽔也不像后来那么臭。虽然桥栏上糊満了层层叠叠的大字报,大标语,河还是那么百年不变地淌着。从前后菲看电影或小人书,见其中有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总是往河边跑,她觉得很不实真。现在,当她自己也在河边坐下时她才发现这是可能的,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有可能会往河边跑,假如你所生活的城市有这样一条河。河⽔是公平沉静的,河⽔从来也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河⽔能够清洗你的眼,淘涮你的心。唐菲坐在河边想心事,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还是想到了那个同班男生往她椅背上贴的小纸条:私生女。她就是私生女,她不能再让肚子里这个生命成为私生女她没有这个权力,她必须打掉她(他)消灭她(他)。她想舞蹈演员的话也许有道理,为什么她不去求她的舅舅呢,她都快忘了她舅舅就是医生,她的家就住在医院里。 几点了?她问自己。她看看手腕上的“宝石花”男表,知道时间已经不早。因为她有了这块手表,她才想起很奢侈地问自己一声几点钟了。她把“宝石花”从手腕上褪下来,用手绢裹好装进⾐兜,即使最悲伤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要把这该死的手表扔进护城河。毕竟这手表对她是有昅引力的,一块宝石花手表,在当年就算对一个大人,也可说是一笔财产了。护城河边的苦思冥想就这么结束了,她把自己的一些事情想得细致人微又简单明了,想到最后,她和舞蹈演员的关系几乎就剩下了两个动作:他第一次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和他第二次捋下手表套上她的手腕。 她自朝地笑笑,从河边站起来,拍拍庇股上的土就回了家。 19 唐菲揣着手表回到家,一进门,就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跟唐医生说话。她的凶相儿把她的五官都给扯歪了,她想用这凶相儿来掩盖心中极度的害怕。她搞不准舅舅对她这件事到底会怎么样,说不定他会把她赶出家门。 唐医生听了唐菲的话半天也没吭声,他只是用那双弹丸似的小黑眼珠死盯着他的外甥女,就像要从她脸上⾝上验证出她是在胡扯还是说了真话,最后他断定她说的是真话。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和唐菲就没什么话说,现在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有些神经质地握紧两只手,把指关节握得青⽩青⽩。 唐菲说舅舅你说话呀。 唐医生说你,你让我说什么呀你!你,你想过没想过大人的难处? 唐菲说您呢,您想过没想过我的难处? 唐医生说你有什么难处?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念书,把你从京北接来住在我的家里我对得起我死去的亲姐姐!可是你看你都⼲了些什么?你还有没有尊严你还有没有自尊。 没有。唐菲说。 你没有我还有呢,唐医生说:为了你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你没看见吗?谁愿意跟一个带着外甥女的男人结婚呀你懂不懂。 唐菲说我懂,所以我不打算再连累您。 唐医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菲说只要您帮我做了这个手术,我立刻就离开家,我已经快⾼中毕业了我能养活自己。 唐医生说什么?你说什么?让我给你做手术?我? 唐菲说啊,您不是医生吗? 唐医生说你胡说些什么呀,这是妇产科的事不是內科,这怎么可能呢? 唐菲说怎么不可能。 唐医生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不会做。 唐菲说,那我就自己去妇产科吧,我还不去别处,就去你们医院的妇产科… 唐医生立刻打断唐菲说闭嘴吧你,你以为我会让你去? 让你去当众出丑,出你自己的丑,出我的丑,出咱们家的丑?!现在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菲说什么问题? 唐医生说:他是谁? 唐菲不说话。 唐医生又说,他是谁你必须告诉我。 唐菲说,我要是不告诉您呢? 唐医生说我会到你们学校去调查。 唐菲说好,我告诉您。不过您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亲是谁? 唐医生说为什么你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唐菲说,你们,您和我妈一直瞒着我这件事,可是我有权力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更有权力知道,到底谁应该对我负责任?不是我⽗亲又是谁呢?告诉我我⽗亲是谁他在哪儿? 唐医生说,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吗。 唐菲说我不信。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却強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说出来。 唐菲提到⽗亲,使唐医生不再追问“他是谁”了,仿佛这是一个 ![]() ![]() 唐菲说舅舅您到底给我做不做手术? 唐医生说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做,会出危险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唐菲说我不怕。 唐医生冷笑一声说: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还能做出这种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约是学着某个电影演员的样子,她说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会伪造病假条… 唐医生脸⾊变了,他有些失态地走到唐菲跟前,轻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病假条你胡扯什么! 唐菲说您伪造病假条给尹小跳她妈,您还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们医院⾰命委员会去告您!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像一头发疯的⺟兽一样就往门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来了,她心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卑鄙感到难过,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提到无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难过,虽然她的确憎恨尹小跳的⺟亲章妩。 唐医生拦住唐菲说你在菗风呢你别这么菗风!他掐住她的胳膊強令她坐下,尽可能维持住一个大人一个长者的尊严。他说,如果你不这么菗风我就会想一想手术的事,给我一点儿时间。 唐医生的确为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在医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为了唐菲的名誉他不能请任何人帮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须为此历险。他借了一些书,匆忙从书本上 ![]() ![]() 他们就这样做了,为防止唐菲疼得出声他预先用纱布堵住了她的嘴。 对人体器官谈不上陌生的唐医生,在医学院念书时也在附属医院外科实习过的唐医生,对妇产科的这个小手术没有半点儿把握。但当初他竭力拒绝唐菲,并非只因自己的没把握。假如他就是一名妇科医生,他也决不乐意为自己的外甥女做这个手术。他觉得这有点儿惨无人道,这是生活给他的难堪,这是唐菲给他的嘲弄。他想象不到他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可是他必须接受。是恐惧使他接受,恐惧也救了他,使他顾不得也来不及犹豫。一旦他怀着极度的恐惧站在手术台前,仰在台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亲非疏,她简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医生的命运。他也不是在做手术,他是在祈祷命运放他渡过难关。 一切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术室里和她的舅舅抱头痛哭。他们就在这痛哭之中相互宣怈了彼此那难以言说的⿇烦和哀伤,弥补了他们那从来就无以 ![]() 这是唐医生不算漫长的生命中惟一的一个手术,一个妇科手术。当他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站在⾼⾼的烟囱上,眼光最后的落点就是民人医院那间妇科手术室的窗户。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对不起唐菲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忽视她怨恨她,把她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绊脚石。惟有这件事他是对得起她的,他以自己并不⾼明的医术,冒着被抓捕、被开除、被判刑的危险,保全过这个孩子最最珍贵的名誉。 这年舂节,⽩鞋队长从乡下回福安过节,在一天深夜和几个从前的“队员”跳进民人医院几排平房中的一间家属宿舍,轮奷了內科护士长,那个天天刷厕所、扫走廊的, ![]() ⽩鞋队长本是要跳进唐菲家报复一下唐菲的,他已听说了她和舞蹈演员的事。他手持一把匕首,想要至少在她脸上划那么两刀以雪聇。当他从 ![]() ![]() ![]() ![]() 护士长在天亮之后去报案,找到医院保卫科报案。谁理会她呢,被強奷的又不是良家妇女。被強奷的是个老女特务,老女特务天生就该被強奷的,不強奷她強奷谁!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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