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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大浴女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0 时间:2017/10/30 字数:22602 |
上一章 第四章 猫照镜 下一章 ( → ) | |
20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越是盛宴,那散尽之后的滋味就越是哀婉。尹小跳、唐菲和孟由由有过她们秘密的盛宴,那烤小雪球,那乌克兰红菜汤,那潇洒的划船装和神秘的“开罗之夜”她们沉浸其中与世隔绝。尹小跳甚至以为从此她再无烦恼,学校和家庭算什么,她已经享有一个 ![]() 是尹小荃打破了她的 ![]() ![]() 她很不満意尹小荃的出生,为了表示她的不満意,她就加倍冷淡尹小荃,加倍疼爱尹小帆。她爱尹小帆,她们这爱的基础牢不可破,尹小帆也爱她,尹小帆差不多是无条件地服从她的一切指令。还记得尹小帆咿咿呀呀刚会说话的时候,她就热衷于大着⾆头吐字不清地给尹小跳捧场,尹小跳举着苍蝇拍子打苍蝇,不管打着没打着,打死没打死,尹小出来与他们一拼死活的,那时她就会变得既不腼腆又不矜持。一个坏男孩站在楼门口,拿着一只形状酷似元宵的猪胰子对尹小帆说你 ![]() ![]() ![]() ![]() ![]() ![]() ![]() ![]() ![]() 尹小荃出生了。章妩从苇河农场回来一年后生下了尹小荃。这时农场的管理已明显松散了许多,设计院一些人陆续找多种理由回到福安回到家里,托故不走。章妩索 ![]() ![]() ![]() 家里很 ![]() ![]() ![]() ![]() ![]() ![]() ![]() 她的失宠感和落魄感都有点儿夸张,可是为了引人注意,你不夸张又怎么办呢。她讨厌尹小荃,这种讨厌却是货真价实的,不含半点儿夸张。她这讨厌又是单纯的,不像尹小跳那么难以言表。她讨厌尹小荃主要是因为尹小荃长得好看,好看而又会来事儿。特别当她能够独自行走之后,当她能够在大人的带领下到院子里露面之后,她那张甜美的小脸儿和她那一头自然弯曲的小⻩⽑儿简直把惹得街邻里人人喜 ![]() ![]() 章妩常常领着不会说话的尹小荃在楼前的小马路上散步,逢她有事的时候就让尹小跳或者尹小帆替她,替她照看尹小荃。尹小帆躲避这差事,她不喜 ![]() ![]() ![]() 被舞蹈演员遗弃之后的唐菲,做过人工流产手术的唐菲,对幼儿的观察似乎特别细致⼊微,谈吐也似乎更加无所顾忌。有一天她突然对尹小跳说,你觉得尹小荃长得像谁? 尹小跳不说话,唐菲就说,她长得太像我舅舅了,哼,没准儿她是我的表妹。 唐菲的表情有点儿气呼呼,又有点哀愁。接着她嗓子眼儿里咕哝了两声,脸上有种惨相儿。 “她长得太像我舅舅了”唐菲这句话好比当头一 ![]() ![]() 这时的尹小帆就仿佛要刻意配合尹小跳,她已经开始行动。她给尹小跳掏耳髓,把掏出来的几片淡⻩⾊的小薄片儿装进尹小荃的 ![]() 尹小荃本来就有可能是个哑巴,但愿她吃了耳髓彻底变个哑巴。尹小跳看尹小帆摇晃着 ![]() ![]() ![]() 尹小跳很遗憾。尹小帆也很遗憾。她们并不 ![]() ![]() ![]()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 是个星期⽇,吃过早饭,章妩坐在 ![]() ![]() ![]() 尹小荃在楼门前的小马路上,沿着她已然 ![]() ![]() ![]() 倒是不远处有几个扎堆儿 ![]() ![]() ![]() 她走上了小马路,六号楼前这每天都要走过的小马路。 当看书的尹小跳发现尹小荃已在自己眼⽪底下消失时,她还是放下书站了起来。不是爱的本能,而是责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远的尹小荃喊回来,她不希望她走得太远。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来还可以用手把她揪回来——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边。这时她们(也许是尹小跳一人)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事实,一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小马路中间一口污⽔井的井盖被打开了,尹小荃正冲着那敞着口的井走去她其实已经走到了井边。尹小帆一定也看见了打开的井和井边的尹小荃,因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着她快速跑向井边,还是用拉手来向她提出申请,申请自己往井边跑。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着手,她们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们谁也没动地方。她们就站在尹小荃的⾝后,也许十米,也许十五米,她们都知道她仍在前进,直到她终于走进了井里。 当她猛地撒开两条胳膊,像要飞翔一样一头栽进污⽔井时,尹小帆觉得尹小跳冰凉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轻轻用了一下力。她永远记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这次用力,那是她终生不可磨灭的记忆,也是她⽇后控诉尹小跳的虚幻而又务实的证据。 尹小跳也永远记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个含混而又果断的动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断,是呐喊;是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还是恐惧之至的挛痉?是攻守同盟的暗示,还是负罪深重的哀叹… 人的一生一世,能够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遗忘的,琐碎的却往往挥之不去,就比如一个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个人手上用过那么一点点力。 21 尹小荃从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在她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章妩几乎每天都要盘问一遍尹小跳: “你没看见小马路的污⽔井盖打开了吗?” “没有。” “你听见 ![]() “没有。”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是在我眼前没有了她的时候。” “后来你看见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跟着她走?” “后来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又不知道她正冲着井走。” “那儿有一口井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它总是盖着盖子。” “尹小荃走到井边你也没看见?” “我没看见。” “可是你应该看见你是她姐姐。” “我就是没看见小帆可以证明。” 尹小帆默不作声地凑上来,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无需开口,她们这手拉着手的样子就是互相的鼓励,互相的壮胆,互相清⽩的证明。 盘问继续。 “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好几个人围住井,我和小帆也跑过去了。” “是不是那几个喊她的老太太?” “有她们,还有两个骑自行车路过的人。后来…还有您。” “别废话,我知道有我。” 章妩问不下去了,她已泪流満面。她又开始把对家人的盘问转向外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敲邻居的门,到那几个当时在场的老太太家去。她蓬头散发、⾐衫不整,直着眼睛愣声愣气地 ![]() ![]() ![]()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章妩,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谁这么缺德。 设计院从来没人承认是自己打开了井盖,经院⾰命委员会调查,几个⽔暖工在那个星期天没人去动过污⽔井、下⽔井。也许是坏孩子捣 ![]() ![]() ![]() ![]() 夜深人静时章妩常在空旷的 ![]() ![]() ![]() ![]() ![]() 她呜咽着心想也许这就是报应,是上苍对她这几年“不务正业”苟且偷生、懒散萎靡、缺少责任心的报应。她还独断专行、勇气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这么草率地把她带到世界上来,究竟又为她想过些什么呢。一切就像梦一样,从一张病假条开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终。的确应该告终了,她和唐医生的关系。这时她才敢斗胆打量一下她的家庭,思想一下她的亲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从来就害怕她的女儿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寻还要害怕。 她肯定她的一切都没有逃过尹小跳的眼,必要时这个孩子定能把她的一切掀个底儿朝天。 谁又能说尹亦寻没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呢。这两年除了过节和舂秋换季,尹亦寻很少回家。遇到尹小跳姐妹俩埋怨他,他就说农场很难请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时,章妩给他拍了电报要他回来,但他却在尹小荃出生一个星期之后才赶回福安。章妩的电报也是颇费了些心思的,就她的本意,她实在不愿意这个孩子出生时尹亦寻守在⾝边,她觉得那就太难为尹亦寻了太不尊重尹亦寻了,虽然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宁愿⾝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让她独自一人 ![]() ![]() ![]() ![]() ![]() 她始终不知道尹亦寻第一眼看见尹小荃的表情,因为她始终垂着眼睑。她只是垂着眼睑长久地顽強地双手托着这个婴儿给尹亦寻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她就会暂时把心放在肚里。可是他没有从她手中把婴儿接过来,相反他后退了一步。他摊开两只手,又把两只手揷进 ![]() 他只在家住了夜一就返回了农场。 所以,谁又敢说尹亦寻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该了断了。 现在章妩喜 ![]() 他们从来没有正面 ![]() ![]() 就为了这,唐医生感 ![]() ![]() ![]() ![]() 现在他望着椅子上的章妩,望着她因为尹小荃之死而浮肿的脸,她那松弛的嘴角,还有她黑头发里流露出的几丝⽩头发,他內心对她生出一股子浓厚的怜悯。他听见了她对他说的不要再来往的话,他也同意他们不再来往。他却是那么怜悯她,因此他必须抱住她光扒她。怜悯也可以化作 ![]() 她却是不配合的,不是假意推诿,而是真心退缩。这是唐医生不 ![]() ![]() ![]() ![]() ![]() ![]() ![]() ![]() ![]() ![]() ![]() ![]() ![]() ![]() 她只想尽早回家。 22 是个秋天,尹小荃刚満周岁的那个深秋,尹亦寻从苇河农场回福安换季。下了共公汽车,他在设计院大门口正碰见买菜回来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经忘记当时尹小跳手里提着什么,只记得尹小帆脖子上套着一挂蒜。那是 ![]() ![]() 是尹小帆首先发现了尹亦寻,她大叫着”爸爸“ ![]() ![]() ![]() “你怎么才回来呀”尹亦寻听出了这话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许还有别的。她却从来也没对尹亦寻说过别的,或者尹亦寻也不想听她对他说“别的”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别的”存在的,即使这家里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冉深。 尹亦寻对章妩和唐医生的关系了然于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后。当他曾经怀着侥幸。怀着善意想象着他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判断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时候,尹小荃的面世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和他的善意。在苇河农场枯燥乏味的学习会上,在拉着大车运砖的劳动中,在农场墙外那浩瀚的芦苇的肃穆里,他独自度过了许多苦思冥想的时光,他默默呑咽了一个男人最难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担了发生在章妩⾝上的罪恶事实,他甚至没有和章妩发生过一次正面冲突。不能把这一切仅仅归结于尹亦寻的爱好脸面,也不能简单地说是由于他们这批人当年所处的卑微地位。爱好脸面才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琊火上蹿。也许你说是家庭教养没有教会他如何打骂女人,尹亦寻那位有着人类学教授⾝份的⽗亲和师从过刘海粟研习油画的⺟亲终生相敬如宾。或者还有他的清⾼,他的清⾼当年在京北建筑设计院也是小有名气的。某年评选院里的先进工作者尹亦寻榜上有名,但他却拒绝这称号,理由是他认为与他同时评上的两个人不够资格,他拒绝与他们为伍。时代可以抑制他的清⾼,却不可能完全消灭他的清⾼。难道他是清⾼到了不屑于理论清楚章妩和唐医生的所有关系吗?清⾼到了不屑于让这一切弄脏他自己?事情也许不那么简单,面对他这糟糕的家庭或说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暂时也逃离了。他的逃离可能带着点清⾼的成分,但他暂时没在家里发作并不意味着他轻易就会将这一切放过。 ![]() 他还是坚持着不与章妩冲突。凭了他对她的了解,他断定假若他问,她就会什么都说。说不定她早就准备好被他盘问了说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着他问盼着他审,审问比他们之间那少言寡语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骂或者毒打,尹亦寻你就来吧,为什么你是这样委琐?而应付少言寡语的沉默是要有坚韧的神经的,章妩不具备这样的神经,她已经快要被尹亦寻那闪烁不定的沉默给弄得发疯了。所以尹亦寻坚持着不问。坚持着不问他就掌握着主动,永远坚持着不问他就永远掌握着主动。他不想让她说,他还没有做好听她说的准备——哪一位丈夫愿意做好听老婆说这些话的准备呢? 就在这时,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颗皱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么一松。有时候他为他的心能在此时此刻猛地那么一松感到惭愧,假如有朝一⽇他遭到上帝的追问他宁愿心中从来没有过这猛地一松,他却又实在绕不过他的心。 这次他回来得很及时,他连夜赶了回来。当他再次看见章妩时,他发现早已哭肿眼睛的章妩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虚和自惭使她连眼泪都收了起来,她没有在尹亦寻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他表现的情感,他觉得他理应代替章妩表现她那不敢表现的悲痛,代替章妩表现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为什么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亲那样表现这些呢?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当着章妩的面,要尹小跳叙述尹小荃的死亡,听她说完还要发问: 小跳,你说你一直坐在楼门口看书,那天你主要的任务是看小荃还是看书? 是看小荃。 那你为什么只顾看书呢? 我没想到她能走远。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说她平时不走那么远。 平时她走多远? 就在楼门口附近。 附近是多远? 我没测量过我不知道。 这些事究竟谁该知道——你妈知道吗?他把章妩扯进来。 我妈不在。 你妈当时在哪儿? 她在家蹬 ![]() 当时你是在家蹬 ![]() 我是。章妩说。 你经常把孩子拽给她们然后自己在家蹬 ![]() 也不是经常,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服。 谁们? 她们,她们姐儿仨。 可我并没有看见她们穿着你做的⾐服,你能告诉我哪件是你做的吗? 我并没有说她们所有的⾐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说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 可是你強调了你给她们做⾐服所花的时间。 那是为了回答你的“经常”和“不经常” 你说你做⾐服不经常,那么你经常做什么呢?你经常做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经常做些什么…小跳每次给你写信不是都说了吗。 别把孩子扯进来。你以为她写信会告诉我什么?你以为她有义务向我报告你的生活?不错,小跳是经常给我写信,也只有她经常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一些事情,还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为什么她会给我写信呢?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我就实在搞不明⽩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底用这些时间⼲了些什么… 章妩蒙了,大祸临头了,她想。尹亦寻的质问分明已是步步 ![]() ![]() ![]() ![]() ![]() 用不着!他⾼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可是,我需要单独…单独和你说。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 ![]() 尹亦寻摔了一只茶杯,又走到 ![]() 他的声音他的态度配上他的大动作是如此 ![]() ![]() ![]() 內疚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尹亦寻找到的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辈子都处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发怈了他想要发怈的却并不显得忍残,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维持了一个体面家庭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妩对他永远的內疚。 內疚的确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有本领让一人终生內疚其实是一种极为忍残的能力和一种特别有效的报复手段。內疚也不是由你对我错而生,內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进我们的心。更多时候它也不是被对方的忏悔 ![]() ![]() 他说她没把⻩瓜洗⼲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一听这“无数遍”就头⽪要炸,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的标准是⼲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一致,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瓜⽪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一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她一定得用“无数遍”抵赖她就是没用菜刷刷⻩瓜。如果尹亦寻再问下去她还会撒谎说她用了菜刷,那时尹亦寻就恨不得从背后伸过双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过去,才吓得她赶紧抄起菜刷刷⻩瓜。她恶狠狠地不正常地刷着手下的⻩瓜,狠到用刷子⽑蹭破了⻩瓜⽪露了了⽪下那浅绿⾊的嫰⾁,使尹亦寻在她背后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绝望。內疚之情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就是在章妩那反常的赌着气动作的时候,就是在她耸着肩膀、浑⾝透着不贤惠的时候到来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內疚突然驾到。这两种敌对的情感之间竟连一点过渡,一点点过渡都没有,然而它却是那么实真,确凿,它使我们向生活妥协,也更加不明⽩我们自己。 23 后来她一看见唐非,就特别想对她说你知道吗唐菲,是我杀死了你的表妹我杀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复复在心里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这样的告⽩赎罪,还是以这样的告⽩谴责唐菲。难道不是唐菲才 ![]()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还忍残地说出尹小荃长得像唐医生。唐菲有点儿像这个事件的指挥者,而执行者便是尹小跳。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后她只好判定唐菲无罪,因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静了,横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间那难言的尴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们见面时,尹小跳明显地觉出唐菲內心的轻松。而尹小跳本来也有资格这么轻松一下的,她却无处去庆祝她这“报仇雪恨”的成功,连恐惧都来不及。她把恐惧深深庒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这恐惧。这是一种无法与人 ![]() ![]()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将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动在尹小跳的视野里,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这是一个混合体,唐菲就是一个开口说话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带进了自己的成年。 这时候唐菲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中没毕业地就进工厂上班了,她住进厂里的单⾝宿舍。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和⽩鞋队长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乡下务农。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惧乡村。为了逃避乡村,班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陆续退学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场售货员,有人当了共公汽车售票员,还有个女生去了一家小酱菜厂,整天守着咸菜缸翻腾咸萝。她对同学们诉苦说,那大缸里的咸菜汤沤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过她总算上了班呀,总算可以远离乡村啦,每天翻腾完咸萝卜她就可以回家。咸菜缸再讨厌,它也是摆在福安市的酱菜厂里,它的讨厌没有出圈儿,它的讨厌属于城市的讨厌,因此它是勉強可以接受的。比上不⾜,比下有余,有时候这讨厌还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观察这些同学,她觉得她们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过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们的这些出路,她內心的最⾼目标是当一名真正的产业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几家著名大厂是她心中的向往:铸造机械厂,机 ![]() ![]() 也许唐菲真是那只狐狸,但她不打算轻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为她妄想把那串她 ![]() 临近毕业,班里传说铸造机械厂来了一位招工的师傅,要从毕业班男生中挑选两名政治思想作风品德均好的优秀生学进他们厂当工人。具体办法是班主任推荐和工厂面试相结合。这消息使男生们摩拳擦掌跃跃 ![]() 有时候一座中学的校园就好像一个村子,一个生人的出现会调动起全村人的敏感。虽然你可能从来就认不清这村里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现你会立刻发觉他不属于这里,他是个来自外边的生人。唐菲就是这样发现校园里的生人的,她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辆自行车站在教学楼门前和校长说话,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师,她想这是不是那个招工的师傅呢?她想着,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学楼门口走,她要靠近校长和那个男人,听他们说话。结果她没听见他们更多的话,只听校长对那男人说:“戚师傅,具体情况咱们还是去办公室谈吧。”那戚师傅锁上车,就和校长进了教学楼。 唐菲走到被戚师傅锁住的自行车跟前,看出这是一辆“凤凰”18型锰钢,当年最时髦的车,很新,锃明瓦亮的。 她蹲下,假装系鞋带,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就给这辆“凤凰”的前后轮胎都撒了气,并拨走了气门心。她把气门心攥在手里,一路小跑着出了校门,直奔学校西侧马路拐角的那个修车铺。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儿等戚师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儿等到威师傅。 过了半小时,唐菲果然看见校门口出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走近了她发现这人正是那个和校长说话的戚师傅。他微微皱着眉,显然是对有人在他的新车上捣 ![]() 他停了步子扭头看看唐菲,他说:你是谁? 我?我就是这个中学的生学。唐菲的下巴朝学校方向一抬,说着走近了戚师傅。 他打量着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戚? 我瞎猜的。她说。 瞎猜的?你有什么事吗?他问着,仍然一丝不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生学,他显然不知她要⼲什么,但口气已由意外换作了平和。 唐菲的心也终于咽回了肚里,她说,是这样,我得向您承认错误。您是来修车铺配气门心的吧?您在我们学校发现车子被人撒了气肯定很不⾼兴。我想告诉你,那个给您自行车撒气的人就是我,那个偷走您自行车气门心的人就是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吗?戚师傅问,他推着自行车已经慢慢走起来。他走得很慢,不是要甩掉唐菲,只是不愿意在学校附近停留太久。 唐菲也就跟上了威师傅的速度,她说,我是想用拨您气门心的办法认识您。我拔了气门心,您就得上这儿来修车;我呢,就在这儿等着,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唐菲把这番话说得很天真,戚师傅忍不住元声地笑了。 特别当她把一只攥成拳头的手在他眼前摊开,让他看手心里那两个小小的气门心时,她那细嫰的汗 ![]() ![]() 唐菲说,是很重要的,我想进你们铸机厂当工人。 戚师傅不作声了,唐菲提出了一个他想象不到的请求。 他觉得他有点儿帮不上她,刚才和校长 ![]() 这时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护城河堤,初冬的⻩昏,河面上吹来的风很硬,河边几乎没人,这样一条僻静的路线说不清是他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她有意识的领引。她打破了沉默说,其实我这要求有点儿无礼,您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么权利给您提这种要求? 你叫什么名字?戚师傅问。 我叫唐菲。 也许以后有机会。他说。 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唐菲紧追不放地问。 也许明年,也许… 明年可不行,明年就晚了。唐菲打断了戚师傅:明年舂天一毕业我肯定得去农村。这时她的口气有点儿急躁,像和一个 ![]() “唐菲”他明确地叫着她的名字:你家里,你的⽗⺟不能帮你想想办法吗? 这话问得实在忍残,它却又是一句人之常情的问话,因此后菲并不挑剔戚师傅这样问她。他这样问她,反而给她提供了一个“敞开心扉”的机会,她于是说她没有⽗⺟,她的⽗亲⺟亲都是央中的⾼级记者,有一次出国执行任务时机飞失事牺牲了。她只好投奔福安市的舅舅家,舅舅是个盲人,在中医院当摩按医生,生活都不能自理。舅妈呢,就把怨气撒在她⾝上天天不是打就是骂。唉,她这个烈士遗孤实在忍受不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可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她又能投奔谁去呢?这时她听说了招工的事,她看见了戚师傅,她觉得戚师傅就是她的希望,她多么想把戚师傅当成自己的亲人哪,她真想叫他一声“哥”她没有兄弟姐妹她是个儿孤,她多么需要一个哥哥。现在看来一切都完了,她是一个多余的人,她不如就跳河死了吧。 她喝着硬冷的北风声泪俱下,边说边斜着⾝子顺着河坡往下跑。当她叙述着虚假的言词时她的眼泪并不虚假,那是自我聇笑夹杂着灰心丧气的一种迸发。她斜着⾝子顺着河坡往下跑,听见他从⾝后追过来。他被她的话所打动,他被她楚楚动人的神情所打动。当他扔下自行车,随她跑下河坡,从后面拦 ![]() 他们在河坡上侧卧着,他感觉她很快就把⾝子拧向他这边,她钻进他的怀,把⾝体紧紧昅附在他⾝上。他机械地搂着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有点儿弄不清怎么会发生这一切,他可没有经过这样的事,他更不想在此刻乘人之危。可是她为什么把他昅得这么紧?他只是在黑暗中感觉着她的呼昅,热的,一种寡淡的酸味儿。他闭着眼,想起她 ![]() ![]() ![]() 他的⾎涌上脑袋,⾝体憋 ![]() ![]() ![]() 戚师傅在半个月之后想办法给唐菲争取来一张招工表。 政治审查时她那番⾝世的谎话自然就露了馅儿。戚师傅没有为此讨厌唐菲,相反他更觉出了她的可怜。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骗了他,他对她也有一种愧疚之情。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间没有发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帮她就是单纯的,清⽩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没管住自己。对此他谈不上后悔,只是想起来就有点儿难过。他想尽办法帮了她,使她这个 ![]() 翻砂车间的学徒工唐菲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唐医生买了一副时髦的五指尼龙手套,又请尹小跳和孟由由参观她们工厂,到她的单⾝宿舍做客。她请她们吃江米条儿,两斤江米条儿眨眼间就被三个人吃得光光的。她财大气耝地说,没事儿,呆会儿咱们再去买。知道吗,我有工资,我是个有工资的人!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只藕荷⾊玻璃丝编结的小钱包。她在她们眼前趾⾼气扬地晃着小钱包,尹小跳看见她那媚人的眼睛里含着泪⽔。 24 认识巴尔蒂斯是在陈在的书房里。尹小跳发现巴尔蒂斯的画册时,她和陈在已经是 ![]() ![]() ![]() ![]() ![]() 尹小跳发现了巴尔蒂斯的画册,翻开画册,她立刻被他 ![]() ![]() ![]() 他尤其喜 ![]() ![]() 尹小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画家这样画画:他的人物是充満体积感的,他的背景,沙发,街道, ![]() ![]() ![]() 质朴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现实,他的现实似浅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却处处暗蔵机关。他大概早就明⽩艺术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艺术家也永远不要妄想充当“发明家”在艺术领域里“发明”其实是一个比较可疑的“痴人说梦”的词儿。罗丹已经说过:“独创 ![]() 夜一间就载人史册的“发明家”艺术不是发明,艺术其实是一种本分而又沉着的劳动。巴尔蒂斯的谦逊和对技艺的一丝不苟的求渴,他的敏感的时代精神和与之相应的完美形式——一种继承优秀传统和创新表现,把2O世纪屡遭围攻,险境丛生的具象艺术推到了新的难以有人企及的⾼度,而他的画面带给人亲切的遥远和 ![]()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阅读《凯西的梳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呼啸山庄》。画面上的三个人一看便知是小说中巴尔蒂斯难以忘怀的人物:金发的持镜裸女凯西让人不能不想起凯瑟琳;坐在一边椅子上⽪肤黧黑,神情 ![]() ![]() ![]() ![]() ![]() ![]() ![]() ![]() ![]() ![]() ![]() ![]() 回到 ![]() 回到 ![]() 尹小跳接着读《猫照镜》。这里有三幅《猫照镜》,是同一题材同一场景的不同变体,绘画年代的跨度从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第一幅:起 ![]() ![]() ![]() 第二幅:少女倚在 ![]() ![]() ![]() ![]() ![]() 第三幅:倚在 ![]() 她穿着样式繁琐而又保守的 ![]() ![]() ![]() 人是多么怕被观察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当人受到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并时常为此暗自得意的猫的冷眼观望时,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不快。人是多么爱照镜子,谁又曾在镜子里见到过那个最实真的自己呢。所有照着镜子的人都有先人为主的愿望,这愿望就是镜中的自己应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因此这样的观照即是遮挡。 观照即是遮挡。 当人恼怒地把镜子伸向猫脸时,人是要看猫的笑话,遮挡自己的不方便的,猫的⾼庒之下的媚态,猫那伺机反叛的 ![]() 猫却没有镜子可以伸向人脸,猫就是镜子。它永远在暗处眯着貌似困倦的眼,了无声息地与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离。 巴尔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画对象之间越理越 ![]() ![]() ![]() ![]() 所有的观照别人都是为了遮挡自己,都是为了遮挡自己。我们何时才能细看自己的心呢,几乎我们每个人都不忍细看自己。细看会导致我们头昏目眩脚步不稳,可是我们必须与他人相处我们无处可逃,总有他人是我们的镜子。我们越是害怕细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审视他人,以这审视,以审视出的他人的种种破绽来安抚我们自己那无法告人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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