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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群山回唱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 书号:41948 时间:2017/9/24 字数:43498 |
上一章 第八章 下一章 ( → ) | |
2010年秋 这天晚上,我从医院回到家,在卧室的固定电话上发现了萨丽娅的一条留言。我一边听着回放,一边脫掉鞋子,坐到桌边。她告诉我她得了感冒,肯定是妈妈传染给她的,接着她问了我的近况,问我在喀布尔的工作如何。最后,眼看要挂断了,她又说:奥蒂不停地问你怎么不来电话。当然了,她不会跟你讲这个的。所以我讲。马科斯,你发发慈悲,给你妈打个电话。你这蠢货。 我笑了。 萨丽娅。 我桌上摆了一张她的照片,很多年以前我在蒂诺斯的海滩上拍的——萨丽娅坐在一块礁石上,背对着照相机。我给这张照片配了相框,不过,如果你凑近了看,还是能发现左下角有一片深褐⾊,这是个狂疯的意大利姑娘⼲的好事,多年以前,她想把它烧掉。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录⼊前一天的手术记录。我的房间在楼上,是二楼三个房间当中的一间。自从2002年来到喀布尔,我就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我的书桌靠着窗子,从这儿可以俯瞰楼下的花园。我可以看到枇杷树,那是我的老房东纳比几年前种下的。我还能看到纳比从前住的小屋,贴着后墙,现在重新粉刷过了。他去世以后,我把小屋给了一个荷兰小伙子,他在帮本地的⾼中做计算机方面的事。再往右看,是苏莱曼·瓦赫达提的雪佛兰,四十年代的款式,几十年没有挪过窝了,全⾝是锈,像一块长満苔藓的大石头,此时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雪是昨天下的,早得出人意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纳比死后,我曾动过念头,把这辆车拖到喀布尔的废车场去,可我没这个勇气。对我来说,它就像房子万万不可剥离的一部分,代表着这幢老宅的过去和历史。 我完成了手术记录,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正是希腊的晚上七点。 给你妈打个电话。你这蠢货。 如果今晚要给妈妈打电话,我就不能再耽搁了。我记得萨丽娅在电子邮件里写过,妈妈睡得越来越早。我深昅了一口气,横下一条心,拿起话筒,拨了号码。 我是1967年的夏天见到萨丽娅的,当时我十二岁。她和她⺟亲玛达丽娜来蒂诺斯看妈妈和我。妈妈名叫奥德丽娅,她说,自从她和她朋友玛达丽娜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多个年头,确切地说,有十五年了。玛达丽娜十七岁离岛而去,前往雅典,至少在短期之內,成了个小有名气的女演员。 “听说她投⾝演艺,”妈妈说“我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她长得好看。人人都会 ![]() 我问妈妈,为什么她从没说起过她。 “我没有吗?你肯定?” “肯定。” “我可以发誓。”她接着又说“她女儿。萨丽娅。你一定得对她周到点儿,因为她出过意外。狗把她咬了。她留了疤。” 妈妈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我明⽩,还是别 ![]() “玛达丽娜和我是在做弥撒的时候认识的。”妈妈说“那时我们还小。”她说她们一下子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上课时,她们在课桌底下手拉着手,课间休息时,上教堂时,漫步走过大麦地的时候,也总是牵着手。她们曾经立下誓言,一辈子以姐妹相认。她们保证要彼此亲近,哪怕将来嫁了人。她们要比邻而居,如果一个或另一个的丈夫非要搬走,那么她们便提出离婚。我记得妈妈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是撇着嘴,笑着说的,一副自嘲的神情,好像要让自己远离这种少女时代的多愁善感和愚蠢的言行,与所有那些轻率的、寻死觅活的山盟海誓拉开距离。可我也从她脸上看到了少许不言而喻的痛楚,一道失望的 ![]() 玛达丽娜此时嫁给了一个富有而年长她许多的男人,某个安德烈亚斯·贾纳科斯先生,他多年以前监制了她的第二部——实际上也是她的最后一部电影。此时他已投⾝建筑业,在雅典有一家大公司。最近他们,玛达丽娜和贾纳科斯先生,在闹别扭,吵了架。这件事妈妈一个字也没和我说过,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偷偷摸摸,匆忙又不完整地看了玛达丽娜寄给妈妈的信,信中说她有意登门拜访。 这实在太让人厌倦了,我和你说,待在安德烈亚斯和他那帮右翼朋友⾝边,听着他们的战歌,从头到尾我都紧闭着嘴巴。我一个字都不说,由着他们吹捧这些把我们的主民当成笑料的恶 ![]() ![]() 按照预定的⽇期,我们的客人将要抵达的那天,妈妈早早就起了 ![]() ![]() ![]() ![]() 做完清洁,妈妈换上了她心目中的花哨行头,每年的八月十五⽇她都会穿上这⾝⾐服,去帕纳伊亚②福音教堂,那一天是圣⺟升天节,朝圣者们从地中海各地蜂拥到蒂诺斯,到教堂著名的圣像前祷告。有一张照片是我⺟亲穿着这⾝⾐服拍的,长长的、死气沉沉的锈金⾊圆领裙,皱缩的⽩⽑⾐,长袜,笨重的黑鞋子。从头到脚,妈妈都像是个令人生畏的寡妇,严肃的脸,浓密的眉⽑,扁而上翘的鼻子,僵硬的站姿,一副苦闷而虔诚的模样,好像她自己也是个朝圣者。我也在照片上,直 ![]() ![]() ![]() ![]() 也许你看不出来。可我能,每次看到那张照片时都能,最后一次看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不由自主地看出了拘谨,费力,不耐烦。我不由自主地看出,只是因为遗传上的义务,这两个人才待在一起,他们已经注定了要让对方感到困惑与失望,不管哪一个,都要为了自己的面子,去反抗另一个人。 透过楼上卧室的窗户,我看到妈妈出了门,走向蒂诺斯城的渡口。她下巴底下系着围巾,一头扎进了 ![]() ![]() ![]() 妈妈信奉忠诚甚于一切,哪怕要自我牺牲也在所不辞。尤其是在所不辞的自我牺牲。她还相信讲出真相总是胜过一切,老老实实地讲,一句客套话都不说,而且真相越令人不快,就越要早早地讲出来。她受不了软骨头。她过去是,现在也是个有着钢铁意志的女人,一个从不退缩的女人,也是一个你绝不想和她争执的女人,但我从没有真正地理解,甚至现在也没弄懂,她这种 ![]() 妈妈走后,我在楼上又睡了一小会儿。后来一个女人响亮而悦耳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坐起来,是她,口红,粉底,香⽔,苗条的曲线,航空公司广告上的微笑,透过圆桶女帽薄薄的面纱俯看着我。她站在房间央中,穿一条荧光绿的连⾝ ![]() ![]() “你就是小马科斯喽!她可没告诉我你有这么帅!哎哟,你和她真像,瞧这眼睛,就是,你们俩眼睛一模一样,我看肯定老有人对你这么说。我太想见到你了。你妈和我…我们…噢,不用说奥蒂已经告诉过你了,所以你可以想像啊,你可以料得到啊,我是多么 ![]() 她脫掉了长及手肘的 ![]() ![]() “你真 ![]() 她和我⺟亲一起站在房间的⼊口,茫然地看着我,一个瘦瘦的女孩,⽪肤苍⽩,留着软塌塌的卷发,除了这些,别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法告诉你。我没法告诉你她那天穿了什么颜⾊的裙子——如果她穿的确实是裙子——我也不知道她鞋子的款式,她有没有穿袜子,戴没戴手表、项链、戒指,或是耳环。我没法告诉你,因为如果你去饭馆,突然有人脫了⾐服,跳上桌子,开始用甜品勺变戏法,那你就不只是看看而已,这会成为你眼里惟一的东西。盖住那女孩下半张脸的面罩就是这样。它摧毁了其他的、任何可能的注意力。 “萨丽娅,问个好,亲爱的。不要这么没礼貌。” 我猜我看见了,那个脑袋微微地点了一下。 “你好。”我耝声耝气地答道。空气在波动。一股电流。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电到了,一半是 ![]() 还有另一种可能,这面罩的用途也许是为了将萨丽娅与我们隔离,让我们回避。最起码,在初次相见的时候,带着令人头晕目眩的刺痛,这个目的达成了。 玛达丽娜和萨丽娅待在楼上整理行李,妈妈进了厨房准备晚餐,给鳎目鱼挂糊。她要我给玛达丽娜煮一杯埃利尼科斯咖啡③,我煮了,她又要我给她端上去,我也端了,还有一小盘帕斯特利④,放在托盘上。 一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几十年过去了,羞聇仍然淘洗着我,就像某种热辣辣、黏糊糊的 ![]() ![]() ![]() ![]() ![]() ![]() 托盘滑离了我的手。瓷杯子碎了,热咖啡洒了,托盘咣当当从楼梯上滚落。这是突如其来的重重一击,我匍匐着,在碎裂的瓷片上呕吐,玛达丽娜说着“哎哟哟,哎哟哟”妈妈跑上楼,叫喊着:“出什么事了?你⼲了什么,马科斯?” 狗把她咬了。妈妈告诉过我,警告过我。她留了疤。狗不是咬萨丽娅的脸;狗把她的脸吃掉了。也许我可以找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那天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但那个字绝对不是疤。 我记得妈妈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拽我起来,把我转了半圈,问我:“你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我也记得她抬起眼睛,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然后就僵在那儿了。要说的话死死卡在她嘴里。她脸上一片空⽩,双手从我肩头滑落。接着,我目睹了最不寻常的事,我觉得这件事就像我当场看见康斯坦丁国王穿着小丑的⾐服出现在我家门口一样:那是一滴泪,涌出了我⺟亲右眼的眼角。 “她什么样子?”妈妈问。 “谁?” “谁?那法国女人。你房东的外甥女,巴黎来的教授。” 我把听筒换到另一边的耳朵上。我很吃惊,她还记得。我一辈子都有种感觉,我对妈妈说的话她是听不见的,统统消失在太空里了,好像我们之间有静电⼲扰,线路很差。有时我从喀布尔打电话给她,就像现在这次,我感觉她好像悄悄把听筒放下,人走掉了,剩下我对着另一块陆大上的空气说话,就算我能感到我⺟亲在电话线另一头的存在,就算我听得到她在我耳边 ![]() ![]() ![]() ![]() “她叫什么来着?”妈妈现在问道“帕丽什么的,对吗?” 我和妈妈说过纳比的事,他是我亲密的朋友。对他的生平,她只知道大概的情况。她知道他在遗嘱中把喀布尔的房产留给了外甥女,在法国长大的帕丽。可我没和妈妈讲过妮拉·瓦赫达提,没讲过她丈夫中风后,她离家出走,去了巴黎,也没说过纳比对苏莱曼几十年的照料。那段历史。太多去而复返重合。一如在朗读你自己的起诉书。 “帕丽。对。她人很好。”我说“很热情。特别是对一个学者来说。” “她⼲什么的来着,化学家?” “数学家。”我说着,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雪又下起来了,下得不大,小小的雪花在黑暗中旋舞,轻轻撞着我的窗。 我对妈妈讲起了帕丽·瓦赫达提最近的来访,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来的。她实在很可爱。文静,苗条,⽩头发,长脖子,脖子两边各有一条蓝⾊的静脉,亲切的微笑,露出大大的齿 ![]() ![]() ![]() ![]() 帕丽·瓦赫达提和我在喀布尔的房子里待了一个礼拜。她从巴黎一过来,我就领着她,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她上一次看见这房子,还要回溯到1955年,可是相当意外的是,她对这地方,对它的整体布局有着鲜活的记忆,比如说,客厅和餐厅之间有两个台阶,她说她曾坐在这儿,在一束上午九十点钟的 ![]() 最后,帕丽·瓦赫达提动⾝没过几天,我便运走了⾐橱,除此之外,她回法国时什么也没拿,只有苏莱曼·瓦赫达提的速写本,纳比的信,还有她⺟亲妮拉的几首诗,这是纳比保留下来的。另外,她此行期间对我的惟一请求,就是安排她乘车,去一趟沙德巴格,好看一看她出生的村子,她也希望能找到她的异⺟弟弟伊克巴尔。 “我估摸,她一定会把这房子卖掉。”妈妈说“现在房子是她的了。” “她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直住下去,真的。”我说“不收房租。” 我几乎能看到妈妈不相信地紧紧抿起了嘴 ![]() “鸽房弄得怎么样了?”我换了个话题问道。 “我得歇歇了。这事把我累得够呛。” 六个月以前在雅典,一位神经专家给妈妈做出了诊断。是我坚持要她去看医生的,因为萨丽娅告诉我,妈妈总是颤搐,抓不住东西。萨丽娅带她去的。自从看过了那位神经专家,妈妈一直手脚不停。我从萨丽娅发给我的电子邮件里得知了这些事。重新粉刷房子,修补漏⽔的地方,哄着萨丽娅帮她,在楼上打了个全新的壁橱,连房顶上破损的木瓦也想换掉,幸亏萨丽娅让她住了手。现在是鸽舍。我仿佛可以看见,妈妈把袖子⾼⾼挽起,手拿锤子,汗流浃背,敲着钉子,用砂纸打磨木板,和她⽇益退化的神经系统赛跑,趁着还有时间,让每一条神经都物尽其用。 “你什么时候回家?”妈妈问。 “快了。”我说。去年她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说的也是快了。自从上一次回蒂诺斯,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 短暂的停顿。“别等太久。我想看看你,趁他们还没给我绑上铁肺。”她大笑起来。这是她的老习惯了,面对霉运开个玩笑,揷科打诨,哪怕流露出最轻微的自伤自怜,也要对自己加以鄙视。它还有一种自相矛盾的效果,按照我的测算,它既缩小了不幸,又放大了不幸。 “如果可以的话,回来过圣诞节吧。”她说“一月四号之前回来,哪一天都行。萨丽娅说那一天希腊有⽇食。她从互联网上读来的。咱们一起看⽇食。” “我尽量,妈妈。”我说。 这就像有天早晨醒来,发现一头野兽在家里徘徊。我觉得哪儿都不全安。她在这儿,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拐角,无声地踱着步,悄悄地 ![]() ![]() ![]() 我希望玛达丽娜是一个人来的。我喜 ![]() ![]() ![]() 玛达丽娜的故事醒唤了我心里长久以来的躁动。我总有一种強烈的 ![]() ![]() 玛达丽娜说,在安卡拉的时候,她去过一个叫库乌卢公园的地方,看天鹅在⽔中游来游去。她说那⽔光让她目眩神 ![]() “我开始狂想了。”她大笑着说。 “你没有。”妈妈说。 “老⽑病了。我说得太多了。我原来总是这样。你还记得我给咱俩惹了多大的祸吗?我在课堂上说起来没完。你从来都不犯错误,奥蒂,你那么认真,那么好学。” “很有趣,你的故事。你的生活很有趣。” 玛达丽娜眼⽪一翻。“得了,你知道国中人的诅咒⑤。” “你喜 ![]() 萨丽娅拿手帕捂住脸,没有回答。我很⾼兴。她说起话来会发出最古怪的声响,带着一种 ![]() “哦,萨丽娅不喜 ![]() “嗯,我也没有。”妈妈还是对萨丽娅说“我喜 ![]() “不只是你,”玛达丽娜说“我也想留下,真的。”她摸了摸妈妈的手腕。“你们知道我走的时候最怕什么吗?我最大的担心?没有奥蒂我可怎么活下去?我发誓,一想到这个我就六神无主。” “你⼲得 ![]() ![]() “你不明⽩。”玛达丽娜说,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个不明⽩的人,因为她正勾直勾地看着我。“要是没有你妈,我 ![]() “你又开始狂想了。”妈妈说。 萨丽娅仰起脸,眼睛眯着。那是一架噴气式机飞,在天上,在一片碧蓝中,无声地划出航迹,留下一条长长的、雾化的尾巴。 “是我⽗亲。”玛达丽娜说“奥蒂从他手里救了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对我讲话。“那是那种天生的恶人。他鼓眼泡子,脖子短耝,脖梗子上长了颗黑痣。还有拳头。砖一样的拳头。他回到家,哪怕一件事都没做,只要听见门厅里他的靴子声,他钥匙的叮当声,他嘴里的小曲,对我就已经⾜够了。他发火的时候,总是从鼻子里往外噴气,死死地闭着眼睛,好像正在沉思,然后他抹一把脸,对我说:好啊,丫头,好啊,你就知道什么要来了——风暴,风暴就要来了——来了就停不下。没人帮得了你。有时候,他刚开始抹脸,或是朝胡子上噴气,我眼前就黑了。 “我后来也遇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真希望我没碰上过这些人。可我碰上了。我算是明⽩了,你只要稍微看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们全都一样,最多有点儿小差别,只不过有人更圆滑些。他们可能有那么一点儿魅力,或者很有魅力,可以让你上当受骗。可其实呢,他们都是不快乐的小男生,陷在自己的愤怒里不能自拔。他们觉得委屈。他们没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所有人爱他们爱得都不够。他们当然盼着你能爱他。他们想要你搂着他们,摇着他们,慰抚他们。可是把这些东西给他们是错误的。他们接受不了。他们无法接受和自己的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到头来他们会因此恨你。这一切永远没个头,因为他们恨你总是恨得不够。没完没了——那些痛苦,那些道歉,许诺,食言,由此而来的一切不幸。我第一个丈夫就是这样的。” 我目瞪口呆。以前从来没人当着我的面讲过这么坦率的话,妈妈肯定没有。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没有一个用这种方式道出自己的厄运。我既为玛达丽娜感到难堪,又钦佩她的直率。 她提到第一个丈夫时,我注意到一片 ![]() ![]() ![]() ![]() 后来,我长大了,对当年的印象也变得不是那么肯定了。回想起来,她提到第一个丈夫时,那种停顿的方式是有些做作的,目光垂落,嗓子发紧,嘴 ![]() “那时候我有多少次跑到你家里来,奥蒂?”玛达丽娜问。现在笑容又出现了,笑声渐趋响亮。“你爸妈好可怜。可这房子就是我的全安港,我的避难所。真的是。一个小岛,岛中岛。” 妈妈说:“我们总是 ![]() ![]() “是你妈结束了那些毒打,马科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说她没有。 “我一点也不吃惊。这就是奥德丽娅·瓦尔瓦里斯。” 妈妈扯开腿上的围裙边儿,又把它庒平,脸上挂着一种梦游般的表情。 “有天夜里我跑到这儿来了,⾆头上流着⾎,鬓角有一片头发给扯掉了,一只耳朵挨了打,还在嗡嗡作响。那一次他真把我给抓住了。我真受不了啊。真受不了啊!”光听玛达丽娜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你也许会以为她谈的是一顿盛宴,或是一部好小说。“你妈问都没问,因为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看我站在那儿,哆嗦着,然后她说话了,我还记着呢,奥蒂她说:好了,这种事该到头了。她说:我们要去拜访一下你爸。玛蒂。我开始求她。我担心他会杀了我们俩。可你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我知道,妈妈横了我一眼。 “她不会听的。她就是这样子。我肯定你知道她那副样子。她冲出去了,可是在此之前,她拿了她爸的猎 ![]() ![]() ![]() ![]() “我爸呆了,他吭哧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你想不想听最 ![]() 玛达丽娜朝后拢了拢头发,打火机又咔嗒了一声,然后她说:“这故事,我亲爱的,这故事是真的。” 她用不着这么说,我知道那是真的。我从中认出了妈妈那种简单而耝暴的忠诚,山一样的决心。她的冲动,她的需要,她要做不公不义之事的纠正者,做被践踏的草民的守望者。我看得出来这是真的,因为提到最后那个细节时,妈妈嗤之以鼻。她不赞成。也许她认为这个细节让人不快,不仅仅由于那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也因为在她看来,人即使生前品行不端,死后也应该享有最起码的尊严。尤其是家人。 妈妈在座位上换了个势姿,问道:“如果你不喜 ![]() ![]() 我们的目光一齐转向了萨丽娅。玛达丽娜已经讲了好半天,我现在回想,当我们坐在院子里,斑驳的 ![]() ![]() 萨丽娅含含糊糊地说了两个字。 “声音大一点,亲爱的。”玛达丽娜提醒她。 萨丽娅清了清嗓子,咕噜咕噜,好像含着痰。“科学。” 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眼睛的颜⾊,绿得像不曾被践踏过的牧场,她头发漆黑,⽪肤毫无瑕疵,像她⺟亲一样。我很想知道她是否也漂亮过,说不定像玛达丽娜一样美丽。 “跟他们讲讲⽇晷的事,亲爱的。”玛达丽娜说。 萨丽娅耸了耸肩。 “她做了个⽇晷。”玛达丽娜说“就在我们后院。去年夏天。谁也没帮她。安德烈亚斯没帮过。我肯定是揷不上手的。”她咯咯地笑了。 “⾚道式的还是地平式的?”妈妈问。 萨丽娅眼中惊讶地一闪。她先一愣神,然后才明⽩过来。就像一个人置⾝于外国的城市,走在拥挤的街道上,耳畔忽然传来零星的乡音。“地平式的。”她用那种奇特的、 ![]() “你用什么做晷针?” 萨丽娅定睛看着妈妈。“我剪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俩之间怎样 ![]() “她小时候老把玩具拆掉。”玛达丽娜说“她喜 ![]() ![]() “如果你想的话,咱们可以再做一个。”妈妈说“我的意思是再做个⽇晷。” “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注意你的礼貌,亲爱的。”玛达丽娜说,一条腿伸直了,又弯回去,好像在做舞蹈动作里的拉伸练习。“奥蒂阿姨想帮帮你。” “要不,别的东西也行。”妈妈说“咱们可以做别的东西。” “哎哟!哎哟!”玛达丽娜着急忙慌地把烟吐出来, ![]() 妈妈耸了耸肩。 “我要回演艺圈了!演电影!人家给了我一个角⾊,主角,大片。你能相信吗?” “恭喜了。”妈妈懒洋洋地说。 “我带着剧本呢。我应该让你读读,奥蒂,可我就怕你不喜 ![]() ![]()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餐,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行了,怎么回事?你哪 ![]() 我说我不明⽩她在说什么。 “你最好给我打住,别再⼲蠢事。那样⼲不合适。”她说。她习惯 ![]() “我没办法,妈妈。别 ![]() “为什么没办法?你给我说清楚。” 没等我反应过来,话已脫口而出:“她是个丑八怪。” 妈妈紧紧抿起了嘴。她盯着我,脸上没有恼怒,而是一种灰心丧气的表情,好像我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放弃了。就像一个雕刻家终于丢下木槌和凿子,绝望地面对着一块硬坚的石头,因为他永远敲打不出预想的形状。 “她是人,摊上了可怕的事情。再那样叫她,你再叫给我看看。再叫,再叫就有你好瞧的。” 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走上了鹅卵石铺的小路,萨丽娅和我,路两边都是石墙。我提心吊胆,走在她前面,一定要隔着几步,好让路人或某个同校的男生——上帝啊,可千万别——不会把我俩想成是一起的,可是不管怎样,人家肯定都会那么想。谁都看得出来。最起码,我希望我俩之间的这点儿距离,能够表明我的不満意和不情愿。让我宽心的是,她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我们从一些农民⾝边经过,他们晒得黑黑的,満面倦容,刚从集市上下来,正要回家。他们的驴驮着柳条筐,里面装着没卖掉的农产品,驴蹄子踩在小路上,嘚儿嘚儿地响。这些农民我大部分都认得,可我一直埋着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我领萨丽娅去了海滩。我选了一处礁石很多的地方,有时候我也来这儿,知道这儿人少,不像别的海滩那么拥挤,比如说阿伊诺斯·罗曼诺斯。我卷起 ![]() 我们坐了很久,没有说话,望着海洋,嘲⽔低哮,扑撞着礁石。烈风骤起,菗击着我的耳朵, ![]() “别那样了。”萨丽娅说。 我正在往附近一个旧铁⽪桶里扔石子,她吓了我一跳。我丢歪了。“关你什么事?” “我的意思是,别那么自以为是。我和你一样不想这样。” 风把她头发吹得 ![]() “你是个蠢货。”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我假装不动。可我一扭头,看见她上了海滩,往回朝着小路的方向去了,于是我穿上鞋,跟着她回了家。 我们到家时,妈妈正在厨房切羊角⾖,玛达丽娜坐在不远的地方,涂着指甲,菗着烟,往茶碟里弹着烟灰。一看见那茶碟,我就吓得手脚发⿇,那是一套瓷器当中的一个,是妈妈从她外婆那儿继承下来的。要说妈妈的家产中真有什么东西值钱,那就只有这套瓷器了,她几乎从来不肯把它拿出来,始终搁在靠近天花板的那层架子上。 玛达丽娜菗一口烟,就吹一吹指甲,谈论着帕塔科斯、帕帕多普洛斯和马卡雷佐斯,就是这三个上校,那一年早些时候在雅典发动了军事政变,人称“将军政变”她说她认得一个剧作家,如她所言,是个“好亲爱、好亲爱的男人”被加上了共产 ![]() “这太荒谬了!毫无疑问。完全是荒谬的。你知道宪兵队是怎么让人开口的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庒低了嗓门,好像宪兵就蔵在这房子的某个角落。“他们把胶⽪管捅进你庇股,然后把⽔开到最大。这是真的,奥蒂。我对你发誓。他们拿抹布蘸上最肮脏的东西,人类的脏东西,你懂的,然后把抹布塞进那些人嘴里。” “很可怕。”妈妈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厌倦了玛达丽娜。这些滔滔不绝、自以为是的政治评论,玛达丽娜和她丈夫的种种派对见闻,她与之叮叮当当、碰过香槟酒杯的诗人、知识分子和音乐家,她罗列的一次又一次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的外国城市游历。她还轻率地对核灾难、人口过剩和污染问题发表见解。妈妈迁就玛达丽娜,她面带微笑,眉头微皱,稀里糊涂地听着她的故事,可我知道她心里对她并不客气。她也许认为玛达丽娜在炫耀。她也许觉得玛达丽娜让她难堪。 是什么引起了怨恨,败坏了妈妈的善良、她的救助,以及她英勇的行为?是它们⾝上那一层知恩图报的 ![]() 我为此难过,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妈妈自⾝的穷困,她自己的焦虑,她对孤独的恐惧,对无依无靠,对遭人遗弃的惧怕。那说到我,又是怎样的呢?我了解我⺟亲,我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么,可还是故意而坚定地拒绝了她,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一心让我们之间隔着一块陆大,一座大洋——更确切地说,既有陆大,也有大洋。 “他们对讽刺全无感觉,军府政…”玛达丽娜正在说着“…这个样子镇庒民人。在希腊!主民的诞生地…噢,你们回来了!怎么样啊?你们俩⼲什么去了?” “我们在海滩上玩来着。”萨丽娅说。 “好玩吗?玩得开心吗?” “开心极了。”萨丽娅说。 妈妈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眼,再看看萨丽娅,目光又挪回到我⾝上,可是玛达丽娜已经眉开眼笑,不出声地拍起了巴掌。“真好!现在我不用担心了,你们两个好好玩,奥蒂和我就有时间做我们自己的事了。你说是吗。奥蒂?咱们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做呢!” 妈妈愣愣地笑了一下,接着伸手去拿卷心菜了。 从那时起,萨丽娅和我便可以自由行动了。我们可以到岛上探险,在海滩上玩游戏,小孩该怎么玩,我们就能怎么玩。妈妈会给我们包好三明治,一人一个,我们可以在早餐之后一起出发。 一旦出了大人的视线,我们便常常分开。在海滩上,我要么游泳,要么脫掉上⾐,躺在大石头上,萨丽娅会走掉,不是去捡贝壳,便是在⽔里的礁石上跳来跳去,这样很不好,因为浪太大了。我们走的是小道,绕来绕去,穿过葡萄园和大麦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我们大部分时间用来闲 ![]() ![]() ![]() 有一天,我溜溜达达往城里的方向去了。我们住在岛的西南岸,往南走上几公里,就是蒂诺斯城。城里有个卖小玩意儿的小商店,开店的是个愁眉苦脸的鳏夫,名叫鲁索斯先生。随便哪一天,你都能很容易地在他商店的橱窗里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从四十年代的打字机,到⽪子做的劳动鞋,要不就是一个风向标,老花架子,巨型蜡烛,当然还有帕纳伊亚福音教堂圣⺟像的复制品。没准儿还能见到一只⻩铜大猩猩。鲁索斯先生也是个业余摄影师,他在店后面弄了个暗房。每年八月,当朝圣者来到蒂诺斯参观圣像的时候,鲁索斯先生就卖给他们胶卷,还在暗房里替他们冲洗照片,以此收费。 大约一个月之前,我在他的橱窗里瞧见了一架照相机,放在破旧的铁锈⾊⽪匣子上。每隔几天,我都要去一趟小店,盯着这架相机,想像自己到了印度,⽪匣子的系带吊在我肩膀上,我在拍照片,拍我在《家国地理》上看到的稻田和茶园。我还要拍印加古道。我要骑在骆驼背上,坐在尘土呛人的旧卡车里,或是徒步,勇敢地面对炎热,直到站在斯芬克斯和金字塔下,举目凝望,我要把它们也拍下来,然后看着自己的照片发表在光面纸印刷的杂志上。正是这个原因,在那天上午把我昅引到了鲁索斯先生的窗前,虽然商店当天关门,可我还是站在外面,脑门顶着玻璃,做起了⽩⽇梦。 “什么型号?” 我往后退了退,在窗户上看见了萨丽娅的倒影。她用手帕擦了擦左脸。 “那台相机。” 我耸耸肩。 “好像是阿耳戈斯C3。”她说。 “你怎么知道?” “这是过去三十年里最畅销的35毫米相机。”她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不过外观上不怎么好看。太丑了。看上去像块砖头。这么说你想当摄影师?我是说等你长大了。你妈说你想。” 我转过⾝。“妈妈告诉你的?” “怎么了?” 我耸耸肩。妈妈和萨丽娅连这种事都谈,真让我难堪。我不清楚她是怎么说的。她会打开自己的武器库,挥起 ![]() ![]() 萨丽娅坐在人行道上,拉起裙子,盖住膝盖。这是个大热天, ![]() “你有照相机吗?”萨丽娅问。 “没有。” “你拍过照片吗?” “没有。” “那你还想当摄影师?” “你觉得奇怪?” “有点儿。” “那我要是说我想当察警,你也觉得奇怪吗?就因为我从来没给人家戴过手铐?”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我看得出,如果她能,她一定在笑。“所以你是个聪明的蠢货。”她说“给你个建议:别当着我妈的面提这相机,要不然她一定会给你买下来。她正急着讨你的好呢。”手帕上了脸,又下来了。“可我觉得奥德丽娅不会同意。我猜你也知道。” 我既感到惊奇,同时又有点儿不安,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我想,也许是因为有那个面罩,因为有掩盖的优势,也就有了警醒、观察和细看的自由。 “她可能会让你把它还回去。” 我叹了口气。她说得没错。妈妈不会接受这样简单的补偿,如果牵涉到钱,那就更不可能了。 萨丽娅站起⾝,拍拍庇股上的土。“我问你,你家里有没有盒子?” 玛达丽娜和妈妈在厨房喝着葡萄酒,我和萨丽娅上了楼,用黑⾊记号笔涂鞋盒。鞋盒是玛达丽娜的,装着一双酸橙绿⾊的⾼跟鞋,鞋是新的,仍然包着棉纸。 “她打算穿这种鞋去哪儿?”我问。 我能听到玛达丽娜在楼下,谈着她上过的表演课,老师要求她做练习,让她假装自己是蜥蜴,一动不动地趴在石头上。接着便是一串笑声——她的笑声。 我们涂完了第二道,萨丽娅说还得再涂第三道,确保任何小地方都不会漏掉。黑⾊必须均匀,做到天⾐无 ![]() “照相机就是这样的,”她说“一个黑盒子,上面有个眼儿,让光线进来,再拿东西来昅收光线。把针给我。” 我把妈妈的一 ![]() ![]() ![]() “我已经计算过了。”她说,小心翼翼地拿针扎着鞋盒“没有透镜,咱们就不能在小的这一面上扎眼儿,这盒子太长了。不过宽度刚刚好。关键是扎出来的孔针要寸尺正确。我算的是0。6毫米,大概吧。行了。现在咱们要做个快门。” 在楼下,玛达丽娜一度庒低了声音,变成了急切的低语。现在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我听得出来,她讲话的速度慢下来了,吐字也清楚了,我能想像她现在⾝体前倾,胳膊肘放在腿上,目光直视,眼睛眨都不眨。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 ![]() ![]() ![]() “她在谈安德烈亚斯。”萨丽娅不动声⾊地说“我敢保证她在谈他。他们大吵了一架。把胶带和剪刀递给我。”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除了很有钱以外?” “谁,安德烈亚斯吗?他 ![]() 她把一片四四方方、已经涂成黑⾊的纸板盖到孔针上,拿胶带粘好。 楼下没什么动静了。我在心里编排起了剧情。玛达丽娜无声地哭着,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绢,好像那是一块培乐多彩泥,妈妈没怎么管她,⼲看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好像⾆头底下有什么酸酸的东西正在化开。妈妈受不了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她看不得人家的肿眼泡,也看不得那不加掩饰、恳求的脸。她把哭看成软弱的标志,一种对他人关切的炫目恳求,而她是不会让你得到満⾜的。她不可能去安慰你。渐渐长大之后,我才领悟到这并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她认为悲哀应该是密私的,不该拿出来炫耀。我小的时候,有一次问她,我⽗亲坠崖⾝亡时,她有没有哭过。 在葬礼上。我是说下葬的时候。 没有。我没有。 因为你不伤心? 因为我伤不伤心不关别人的事。 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妈妈? 但愿我们永远也不必知道答案。她说。 萨丽娅拿起那包相纸,对我说:“带上手电筒。” 我们钻进了妈妈的壁橱,轻手轻脚地把门关好,门下面用⽑巾塞住,挡住所有的光。等到周围一片漆黑,萨丽娅便叫我打开手电筒,我们事先已经用好几层红⾊的玻璃纸把它包好了。微光之下,我看不见萨丽娅,只能看到她用细长的手指剪下一张相纸,把它铺到鞋盒里面,正对着孔针的方向。相纸是前一天我们从鲁索斯先生的店里买的。我们走到柜台边上,鲁索斯先生从眼镜上方打量了一番萨丽娅,然后问:这是要打劫吗?萨丽娅用食指对着他,然后竖起大拇指,好像在扳动手 ![]() 萨丽娅把鞋盒的盖子盖好,用快门挡住孔针。她在黑暗中说道:“明天,你来拍你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张照片。”我真听不出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决定去海滩。我们把鞋盒子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拿绳子捆牢,因为萨丽娅说,只要一打开快门,我们就一动也不能动了。她凑到我⾝边,从盒子上方朝远处看了看,好像那儿真有个取景器似的。 “完美的画面。”她说。 “没那么完美。没对象。” 她看了看我,明⽩了我的意思,然后说:“不。我不行。” 我们来来回回地争论了一番,最后她同意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她不露脸。她脫掉鞋子,双臂张开,好像走钢丝一样,走到离相机几米远的一排礁石上。她在石头上坐下,面朝西,望着锡罗斯岛和基斯诺斯岛的方向,扯一扯头发,盖住脑后固定面罩的系带。她回过头,看着我。 “记住,”她大声说“数到一百二。” 她转过⾝,面向大海。 我弯下 ![]() ![]() ![]() 一…二…三…四…五… 我们躺在 ![]() ![]() 在我们周围,在 ![]() ![]() ![]() ![]() 你在哪儿?詹娜问,这些照片上都没你。 我喜 ![]() 詹娜问我旅行的钱从哪儿来的,我说我用了遗产的钱。这不全是事实,因为遗产是萨丽娅的,不是我的。与玛达丽娜不一样,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安德烈亚斯的遗嘱里 ![]() 八…九…十… 詹娜用胳膊肘撑起⾝体,越过我,横到 ![]() ![]() ![]() 我打了个盹儿,后来她戳我肋骨,把我弄醒了。 Latuaragazza?她问。她发现了那张萨丽娅在海滩上的照片,多年前我用自制的孔针相机拍的那一张。你女朋友? 不是。我说。 你妹妹? 不是。 Latuacugina?你表妹,si?⑦ 我摇了头摇。 她又端详了一会儿照片,紧嘬了几口,把烟菗完。不是。她说得咬牙切齿,而且让我惊讶的是,甚至怒气横生。Questaèlatuaragazza!⑧你女朋友。我认为是,你是大骗子!接着,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按下打火机,点着了照片。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我们一路跋涉,返回共公汽车站,走到大约一半,我才意识到照片丢了。我告诉他们我得回去。没有选择,我非回去不可。阿方索疑惑地看了看加里。阿方索是个瘦削、结实、寡言少语的瓦索⑨,跟着我们,做我们非正式的智利向导。加里是个国美人,我们仨当中的头狼,一头⻩⽑,看上去脏兮兮,満脸的粉刺坑。这张脸似乎在诉说着习以为常的艰辛生活。加里心情很坏,现在坏上加坏,因为他饿着肚子,没有酒喝,右小腿又起了讨厌的⽪疹,此前一天,他碰到了一丛利特雷⑩灌木,感染了。我是在圣地亚哥一家拥挤的酒吧遇到他们俩的,在那儿,喝过五六轮⽪斯科拉?后,阿方索建议来一次远⾜,去阿波金多瀑布,小时候他⽗亲常带他去那儿。第二天我们便徒步出发,夜里在瀑布边露营。我们昅了大⿇,耳中⽔声轰鸣,头顶上是繁星拥塞的辽阔夜空。此时我们正艰难回返,去阿波金多圣卡洛斯搭共公汽车。 加里戴着一顶科尔多万帽,他把大帽檐向上一推,拿手绢擦了擦脑门。回去得走三小时,马科斯。他说。 三小时,懂不?阿方索附和道。 我知道。 可你还是要去? 对。 就为一张相片?阿方索问。 我点点头。我不想多说,因为他们不理解。我自己理解吗?我不清楚。 你知道你会 ![]() 很有可能。 那就祝你好运了,朋友。加里说着,伸出了手。 狂疯的希腊人。阿方索说。 我哈哈大笑。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叫作狂疯的希腊人了。我们握了手。加里调整好背包的肩带,他俩便转⾝上了山间小道,走到转弯处,加里挥了挥手,但没回头。我沿着我们刚刚来的路往回走。实际上我花了四个小时,因为正像加里预测的那样,我 ![]() ![]() ![]()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在加拉加斯,我睡在桥下。在布鲁塞尔睡青年旅社。有时我挥霍一番,找家好店酒,要个房间,洗个热⽔澡,刮刮胡子,穿着浴⾐吃饭。我看彩⾊电视。那些城市,道路,乡村,我遇见的人们,统统变得模糊起来。我对自己说,我在寻找某种东西。可是一种越来越来強烈的感觉告诉我,我在流浪,在等待着临于我⾝的大事件,它将改变一切,它在让我用过往的全部人生,为它的到来做着铺垫。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在印度的第四天。我跟着闲 ![]() 四十一…四十二… 我在一间大屋子里醒来。空气中热浪迫人,弥漫着类似哈密瓜腐烂后的味道。我躺在一张钢架单人 ![]() ![]() ![]() ![]() ![]() ![]() ![]() ![]() ![]()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我要我的背包。什么背包?古尔冷冰冰地问。我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我的⾐服,钞票,书,照相机。小偷只给你留了这个。古尔用叽里嘟噜的英语说着,朝我旁边的窗台一指。是那张照片。我拿起它。萨丽娅,她风中飞舞的长发,她周围翻卷的⽩浪,她礁石上的⾚⾜,爱琴海在她前方骤然升腾。我喉头哽咽。我不想死在这儿,死在这些陌生人中间,死得离她如此遥远。我把照片揷到了玻璃和窗框之间。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邻 ![]() ![]() ![]()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苦难,绝望,在这个地方,就像海浪。它从每一张 ![]() ![]() ![]() ![]() 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 我得知那男孩名叫马纳尔,意思是“指明灯”他⺟亲是 ![]() ![]() ![]()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有一天,马纳尔指了指窗外。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却只看到云后的一小块蓝天,往下看,街边⽔桩噴涌,孩子们以⽔嬉戏,一辆共公汽车噴吐着废气。然后我意识到,他指的是萨丽娅的照片。我把它从窗子上取下,递给马纳尔。他拿着照片,贴近自己的脸,对着那烧过的一角,凝视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海洋昅引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否尝过海⽔的咸,是否曾经注视着海嘲从脚下退去,并为此感到头晕目眩。也许,虽然他看不到萨丽娅的脸,却能从她⾝上感受到一种亲缘,因为她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他把照片递还给我,可我摇了头摇。你留着吧。我说。他脸上闪过少许怀疑。我笑了笑。然后,尽管不能确定,可我感觉,他还了我一个微笑。 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我战胜了肝炎。我证明了古尔是错的,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是⾼兴还是失望。可我知道我让他吃了一惊,因为我问他,我能不能留下来做义工。他昂起头,皱着眉。到头来我不得不去找护士长。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浴室里満是尿味和硫磺味。每天上午我都把马纳尔抱进浴室,用两条胳膊托着他⾚裸的⾝子,留心着不要颠到他。我以前见过一个义工把他扛在肩膀上,好像他是一口袋大米。我轻轻把他放到条凳上,等他 ![]() ![]()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我出了门,久久地、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一心要逃离这医院,逃离病患和将死之人的集体 ![]() 我并不是说马纳尔改变了一切。他没有。我继续 ![]() ![]() ![]() 然而,在安静的时候,在那些漫长的旅程中,当我坐在共公汽车的后部,或是卡车的车斗里,我的思绪总会兜回到马纳尔⾝上。想着他,想着他临死前极度的痛苦,以及我面对痛苦时的束手无策,这让我做过的一切,我想做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牢靠了,就像临睡前的小小保证,醒来时便已忘得一⼲二净。 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我放下了快门。 那年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得知玛达丽娜要去雅典了,留下萨丽娅和我们待在一起,起码要待一小段时间。 “就几个星期。”她说。 我们在吃晚餐,我们四个,有一道⽩⾖汤是妈妈和玛达丽娜一起做的。我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萨丽娅,想看看是不是只有我才对玛达丽娜的消息感到突然。显然是的。萨丽娅平静地向自己嘴里喂送着食物,每当勺子送到,她便将面罩轻轻撩起,就那么一点儿。此时她讲起话来,吃起东西来,已经不再让我心烦,起码不像看到一个老年人,戴着不合嘴的假牙吃东西那样心烦,妈妈多年以后就是那个样子。 玛达丽娜说她拍完电影之后,就来接萨丽娅,她说电影应该圣诞节前就能完成。 “说实话,我要把你们全接到雅典。”她说,脸上洋溢着惯常的悦愉。“咱们一起参加首映礼!那该多 ![]() 我说对,不过我不太敢想像妈妈穿起花哨行头,仪态万方地走进任何东西的模样。 玛达丽娜唠叨了一通这样的安排如何如何好,又说过两个星期,等学校开学,萨丽娅就能够跟着妈妈恢复学习——当然是在家里。她说她会给我们寄明信片,给我们写信,寄电影剧照。她还说了好多别的,可我听不进那么多。此时我的感觉就是心里的巨石落了地,从头到脚一阵晕眩。我对夏季行将结束的恐惧,如同我肚子里的一个绳结,每过去一天,便 ![]() ![]() ![]() ![]() 玛达丽娜宣布要走的那个夜晚,她和妈妈在厨房一起喝了瓶葡萄酒。玛达丽娜喝掉了大部分。此时萨丽娅和我待在楼上,正在玩塔弗利棋?。萨丽娅占据了玛纳位?,而且已经将她的一半棋子移到了自己的主盘。 “她有情人了。”萨丽娅摇着骰子说。 我吓了一跳。“谁?” “‘他问是谁’。你认为是谁?” 这个夏天,我已经学会了从萨丽娅的眼神中读出她的表情,她这会儿看着我,一如我站在海滩上,问⽔在哪儿。我想赶快补救一下。“我知道是谁。”我红着脸说“我的意思是,谁是那个…你知道…”我只是个十二岁的男童。我的词汇表里还没有“情人”这样的词。 “你猜不到吗?导演。” “我正想说来着。” “埃利亚斯。他是个人物。他把头发往下梳,就像二十年代那样。他还留了点儿小胡子。我猜他认为这样很潇洒。他很可笑。他认为他是大艺术家,毫无疑问。我妈也这样认为。你真该看看她跟他在一起是什么德行,她很腼腆,很听话,好像因为他是个天才,她就得低眉顺眼,事事都由着他。我真不明⽩她怎么就看不出来。” “玛达丽娜阿姨会嫁给他吗?” 萨丽娅耸了耸肩。“她对男人的品位是最差劲的。最最差劲的。”她摇了摇手里的骰子,似乎在重新斟酌。“安德烈亚斯除外吧,我认为。他 ![]() “你是说你⽗亲也是?” 她眉头稍微一皱。“我⽗亲是个陌生人,她去阿姆斯特丹的路上遇到的。下着大暴雨,在一个火车站。他们一起过了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是谁。她也不知道。” “哦。我记得她说起过她第一个丈夫。她说他喝酒。我还以为…” “呃,是多利安吧。”萨丽娅说。“他也是个人物。”她又把一枚棋子走到了自己的主盘上。“他老揍她。本来和和气气,笑眯眯的,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能变得暴跳如雷。跟天气一样,怎么能变得这么快?他就是那个样子。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基本上啥也不⼲,就是在家里躺着。喝起酒来他真没记 ![]() 她拿棋子摞出一座小塔,又默默地花了点时间,把它弄结实。 “多利安真正爱的只有阿波罗一个。所有邻居小孩都怕他怕得要死——我是说阿波罗。几乎没人见过他,只是听到他在叫。这就够让人害怕的了。多利安把他拴在院子后头,用大块的羊⾁喂他。” 萨丽娅说不下去了,可我不用费劲也能想得出来。多利安喝⾼了,狗没人管,没人拴,在院子里溜达。纱门是开着的。 “你那会儿多大?”我低声问她。 “五岁。” 然后我问了那个从暑假开始、一直挂念至今的问题。“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我是说…他们就不能…” 萨丽娅移开了目光。“请别问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感觉在这几个字后面,一定是深深的痛。“我累得要死。” “对不起。”我说。 “改天我一定告诉你。” 她后来确实告诉了我。糟糕的手术,灾难 ![]() “萨丽娅,”我说“我还要再说对不起,为我们刚见面那天发生的事。” 她翻起眼睛看着我。早先那种顽⽪的光又回来了。“你早该说对不起。可是没等你吐得満地都是,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个蠢货。” 玛达丽娜走的时候,还有两天就要开学。她穿着紧⾝的 ![]() ![]() ![]() “你也抱抱我。”我听见她小声说道。 萨丽娅回抱了她,动作僵硬。 渡轮呻昑着,晃晃悠悠地驶离,⾝后留下一条翻卷的⽔浪,我以为玛达丽娜会站到船尾,挥手作别,抛来飞吻,她却快步走到船头坐下,看也没看我们。 回到家,妈妈吩咐我们坐下。她站在我们面前说:“萨丽娅,我想让你知道,在这个家里,你不必再戴那个东西了。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他,只要你自己觉得合适,你就摘了它。这事儿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就在此时,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明⽩了妈妈早已看出的事。那面罩是为玛达丽娜戴的,为了不让她难堪,不让她丢脸。 好半天,萨丽娅一动也不动,一个字也不说。然后,慢慢地,她抬起了手,开解了脑后的系带。她摘下了面罩。我直视着她的脸。我感到一种不自觉的冲动,想要退缩,就像你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可我没有。我一直盯着她, ![]() 妈妈说,她要让我在家学习,直到玛达丽娜回来,这样萨丽娅就不必一个人呆在家。晚上吃完晚饭,她给我们上课,早晨她去学校之前,给我们留好作业。这样安排听上去不错,至少理论上如此。 可是实际上,在家学习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妈妈走了以后。萨丽娅毁容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岛,不停地有人来敲门,带着満心的好奇。你想想,岛上突然耗尽了面粉、大蒜,甚至盐,只有在我们家才能找到这些东西。这些人无心掩饰自己的目的。在门口,他们的目光总是飞向我⾝后。他们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大部分人连邻居都不是。他们走上好几里地,就是为了 ![]() ![]() 小孩们更讨厌,简直无法无天。我每天都能抓住一个在外面晃晃悠悠、逮着机会就爬我们家墙的孩子。正学习的时候,萨丽娅会拿铅笔轻轻敲一下我的肩膀,歪一歪自己的下巴,我一扭头,准能看见一张紧贴在窗户上的脸,有时候还不止一张呢。情况太糟了,我们不得不上楼,把窗帘全拉上。有一天我打开门,发现我在学校认识的一个男孩,名叫彼得罗斯的,和他三个朋友站在外面。他拿出一把硬币,要求瞧一眼。我说不,他把我家当什么地方了,马戏团吗? 最后,我不得不告诉了妈妈。她听了以后,脸都气紫了,死死地咬着牙。 第二天一早,她收拾了我们的课本,还有两份三明治,摆在桌子上。我还没反应过来,萨丽娅已经明⽩了,于是她就像一片树叶那样蜷缩起来了。到了出门的时间,她开始说不。 “奥蒂阿姨,不要。” “把手给我。” “不要。求你了。” “快。把手给我。” “我不想去。” “我们要迟到了。” “别 ![]() 妈妈伸出两只手,把萨丽娅从椅子上拉起来,弯下 ![]() ![]() 我们出发了,我们仨。妈妈的嘴 ![]() ![]() ![]() 人们张口结⾆,呆呆地望着,我们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从他们⾝边呼啸而过。他们停下来死盯着,有些人指指戳戳。我尽量不去看。视线的余光所及,他们只是一团团模糊的暗影,苍⽩的面孔,张开的嘴巴。 进了校园,孩子们向两边分开,给我们让道。我听到有些女生发出尖叫。妈妈横冲直撞,穿过人群,就像一个保龄球,从一堆木瓶中间滚滚而过,只是她⾝后还拖着个萨丽娅。她连推带搡地挤到校园一角,那儿有一条长凳,她爬到凳子上,把萨丽娅也拽上去,然后连吹了三声口哨。校园很快肃静下来了。 “她叫萨丽娅·贾纳科斯。”妈妈⾼叫着“从今天开始…”她停了一下“不管是谁在叫唤,把嘴给我闭上,我让你叫你才能叫。现在,从今天开始,萨丽娅就是本校的生学了。我希望你们大家用斯文和礼貌来对待她。如果我听说有人讲了不三不四的话,那我一定把你找出来,我一定要让你后悔。你们知道我一定会这么⼲。这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她爬下长凳,拉起萨丽娅的手,径直往教室里去了。 从那一天起,萨丽娅再也没有戴过面罩,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 那一年,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我们收到了玛达丽娜的来信。拍摄工作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延误。首先,摄影指导——玛达丽娜写的是“摄指”萨丽娅不得不给我和妈妈做了个讲解——从片场的⾼台摔下来,一条胳膊断成了三截。其次,天气问题也让整个外景拍摄遇到了⿇烦。 所以就像大伙常说的,我们现在有点“停摆”了。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因为我们有了时间,可以把剧本里一些疙疙瘩瘩的地方解决掉,问题是我们可能无法像原来希望的那样团聚了。我心情很不好,我亲爱的你们,我想你们想得要死,特别是你,萨丽娅,我的爱。我只能数着⽇子,等到明年舂末拍摄结束的时候,我们再聚首吧。我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把你们三个放在心里。 “她不会回来了。”萨丽娅语气平淡地说着,把信还给了妈妈。 “她肯定会的!”我说。我傻了眼,扭头看着妈妈,等着她说点什么,最起码一句打气的话。可是妈妈把信叠好,放到桌上,然后便默默地去煮咖啡了。记得我当时在想,就算她同样认为玛达丽娜不会回来,也应该安慰一下萨丽娅,可她没有,真是不近人情。然而我不知道——那时还不知道——她们两个已经心有灵犀,也许強过我对她们任何一个人的了解。妈妈太尊重萨丽娅了,所以不可能哄她。她不会用虚假的保证来冒犯她。 舂天来了,披着万千绿⾊的荣光,然后又去了。我们收到了玛达丽娜的一张明信片,感觉它像一封匆忙写就的信,她告诉我们,片场⿇烦不断,这一次跟投资方有关,由于一再拖延,他们威胁要撤资。和上一封信不同,这次她没说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 初夏一个暖洋洋的下午——那是1968年了吧——萨丽娅和我,还有一个名叫多丽的女孩,一起去了海滩。当时,萨丽娅已经在蒂诺斯跟我们住了一年,人们已经不再对她毁损的脸窃窃私语,死盯着不放了。虽然她仍然,而且始终都被好奇所包围,但这种好奇也在慢慢减退。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多丽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看到她的时候,不再像见鬼一样受到惊吓,她和朋友们一起吃午餐,说闲话,放学后一起玩,做功课。尽管感觉不太可能,可她已经变得和正常人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岛上的人们产生了一定程度的钦敬,他们接受了她,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那天下午,我们仨本来打算去游泳,可是⽔仍然很凉,所以我们最后躺在石头上睡着了。萨丽娅和我回到家,发现妈妈在厨房里削着胡萝卜⽪,一封没拆开的信放在桌上。 “你继⽗来的。”妈妈说。 萨丽娅拿起信,上了楼,过了很久才下来。她把信纸放到桌上,坐下来,拿起了刀和一 ![]() “他想让我回家。” “我知道了。”妈妈说。我觉得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最微弱的一丝慌 ![]() “准确地说,不是回家。他说他联系了英国一个私立学校。今年秋天我就可以⼊学。他来出钱,他说的。” “那玛达丽娜阿姨呢?” “她跑了,跟埃利亚斯。他们私奔了。” “那电影怎么办?” 妈妈和萨丽娅 ![]() 2002年一个早晨,也就是三十多年之后,我正准备从雅典前往喀布尔的时候,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了玛达丽娜的讣闻。她现在挂着“库里斯”的姓,可我从那老妇人脸上认出的,不仅是她青舂美貌的余烬,还有那 ![]() 我放下了报纸。出乎我的意料,三十多年没见过她了,如今我却感觉这死去的女人有几分不堪。这篇关于她结局的报道一下子让我产生了抵触。我过去一直在想像,她过的是一种动 ![]() 我发现我无法接受这种成功,这种未受惩罚的逍遥。这是反常的。为什么不必付出代价?苛求众生的因果报应又去了哪里? 可是,当我合上报纸,一种让人不得安生的疑惑又开始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暗示提醒着我,我对玛达丽娜做出了过于苛刻的判断,她和我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难道我们不是都曾经望渴着逃离,改头换面,重塑生新吗?到了最后,难道我们不是都砍断了拴住我们的锚链,让自己得到解脫吗?可我又嘲笑着这样的疑惑,告诉自己我们毫无相似之处,而我之所以对她感到恼怒,也许只是把它当成一件面罩,用来掩饰我的嫉妒,因为她在这件事上比我成功得多。 我扔掉了这份报纸。如果萨丽娅必将知晓,那也不可能从我这儿知道。 妈妈拿着刀,把胡萝卜⽪拨到碗里。她憎恶别人浪费食物。她要用这些⽪腌一罐子果酱。 “哦,你有个重大决定要做了,萨丽娅。”她说。 让我意外的是,萨丽娅扭过头来问我:“你会怎么做,马科斯?” “哦,我知道他会怎么做。”妈妈张嘴就说。 “我要去。”我说,一边回答着萨丽娅,一边看着妈妈,満心得意,因为我没像她想的那样说,而是扮演了起义者的角⾊。当然我的回答也是认真的。我相信萨丽娅甚至都不该犹豫。我会马上把这个机会抓在手里。那可是私校啊,而且在伦敦。 “你应该考虑一下。”妈妈说。 “考我虑过了。”萨丽娅迟疑了一下,说道。接着,她用更加迟疑的动作,抬起了眼睛,望着妈妈。“但是我不想接受。” 妈妈放下了刀。我隐约听见她舒了口气。这口气她是一直憋着的吗?就算是,她那张喜怒不形于⾊的脸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宽慰的迹象。“回答正确。当然是正确的。” 萨丽娅把手伸过桌子,摸了摸妈妈的手腕。“谢谢你,奥蒂阿姨。” “我只讲这一次。”我说。“我认为这是错的。你们俩都在犯错误。” 她们扭过头看着我。 “你是想让我去吗,马科斯?”萨丽娅问。 “是。”我说“我会想你的,非常想,你知道的。但你不能拒绝私校的教育。你以后还要念大学。你可以搞研究,当科学家、教授、发明家。你不想吗?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你可以想当什么就当什么。” 我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不,马科斯。”萨丽娅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我不可以。” 她最后这句话砰然落了地,就此封死了一切辩驳的可能。 许多年以后,当我开始接受整形外科的培训时,我理解了某种东西,而那天在厨房,在我力主萨丽娅应该离开蒂诺斯,去上寄宿学校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后来我懂了,这个世界看不见你的內在,它一点儿也不关心你的希望、梦想,以及忧伤,它们都被⽪肤和骨骼遮蔽着。这是如此简单,如此荒谬,又如此忍残。我的病人们知道这些。他们看到了,关于他们是怎样的人,将要,或者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骨架的对称程度,两眼之间的距离,下巴的长短,鼻尖投 ![]() 美貌是个大巨而不当的礼物,来得既任意,又愚蠢。 所以我选择这个专业,就是想把优势平均分给萨丽娅这样的人,用我的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去纠正这任意造就的不公,对一种我发现可聇的世界秩序做出微小的反抗,活在这样的秩序下,一次狗咬,便可夺走一个小女孩的未来,让她遭到遗弃,成为歧视的对象。 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想,还有别的理由让我选择了整形外科。比如说钱,声望,社会地位。若说我仅仅因为萨丽娅才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就过于简单——这想法也许可爱——也有点儿过于按部就班和四平八稳了。如果说我在喀布尔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人类的行为是混 ![]() ![]() 我有一半时间在雅典行医,去皱纹,提眉⽑,拉下巴,重做蹩脚的鼻子。另一半时间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飞到世界各地,去中美洲、撒哈拉以南的洲非、南亚和远东,为孩子们工作,修复 ![]() 后来,2002年初,我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我认识的女人打来的。她叫阿姆·阿德莫维奇,是个波斯尼亚护士。几年前,我和她在伦敦开会时相识,共度了一个周末,有了乐事,我们都认为此事不⾜挂齿,但仍然保持着联系,偶尔也在社 ![]() ![]() 萨丽娅在渡口接我。她扎了绿⾊的羊⽑围巾,穿着暗玫瑰⾊的厚外套,里面是开襟羊⽑衫和牛仔 ![]() ![]() “你会冻着的。”她说着,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这是一月,临近晌午, ![]() “想挨冻,得去喀布尔。”我说,提起了行李箱。 “随便你,大夫。共公汽车还是步行?你来选。” “咱们散散步吧。”我说。 我们向北走,穿过蒂诺斯城。內港里停泊着帆船和游艇。小亭子里卖着明信片和圆领衫。咖啡馆外,人们坐在小圆桌边,喝咖啡,读报纸,下象棋。服务员们摆放着午饭用的银⾊餐具。再过一两个钟头,烧鱼的味道就该从厨房里飘 ![]() 萨丽娅兴致 ![]() ![]() 多年以来,她一直给我写电子邮件,为我记录下重塑蒂诺斯的这些变化。带有卫星天线、可以拨号上网的海滨店酒,夜总会、酒吧、小酒馆,为游客服务的餐馆和商店,出租车,共公汽车,人嘲,躺在海滩上的半裸的外国女人。如今的农民已经不骑驴了,他们开上了小卡车——最起码那些留下来的人是这样。大部分农民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不过,现在有些人也在回迁,回到岛上安度晚年。 “奥蒂一点儿也不⾼兴。”萨丽娅说,她指的是这种变⾰。她也给我写过这些,写老岛民们的怀疑,他们对新来者,对随之涌⼊的改变満腹疑惑。 “你好像不介意变化。”我说。 “抱怨不可避免的东西无济于事。”她说。接着又道:“奥蒂会说:‘行了,早知道你会这样讲,萨丽娅,你又不是在这儿生的。’”她哈哈大笑,响亮而开怀。“本以为在蒂诺斯住了四十年,怎么着也有这资格了。没想到现在我才搞明⽩。” 萨丽娅也变了。尽管她穿着冬⾐,我还是能看出她庇股厚了,长胖了——不是肥胖,是⼲胖。如今她带着一种开心的自嘲,一种顽⽪的揶揄,就像她评价我的时候那样,搞得我每次都怀疑,她发现了我做的事有点儿蠢。她眼中明亮的目光,这种开怀的大笑,两颊上不落的晕红——总体的印象是,一个农民的媳妇。一个顶梁柱般的女人,外表上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却透着一股子朝气蓬 ![]() “生意怎么样?”我问“你还在工作吗?” “偶尔有。”萨丽娅说“你知道这世道。”我们一起摇了头摇。在喀布尔,我一直在看新闻,知道这一轮又一轮的紧缩措施。我在CNN上看到,希腊青年朝议会外的察警扔石头,而察警们穿着防暴⾐,发 ![]() ![]() 萨丽娅做的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生意。数字时代到来之前,她基本上是个女师傅。她去别人家里,给电视机焊功率晶体管,给旧的真空管收音机换信号电容器。人家把她叫去,修理出⽑病的冰箱恒温控制器,封好渗漏的⽔管。老百姓凭自己的能力给她付钱。如果人家付不起,那她无论如何也会把活⼲了。我不是真需要这钱。她说,我把⼲活当成玩游戏。拆东西,看看里面怎么运转,仍然让我觉得奋兴。这段⽇子,她如同一个自开自支的独女计算机服务部。她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学来的。她只收些名义上的费用,帮人家排除电脑故障,修改IP设置,解决程序瘫痪和运行缓慢的问题,替人升级,处理启动失败。我曾不止一次从喀布尔打电话给她,焦急地求她帮忙,因为我的IBM死了机。 走到我⺟亲的房子,我们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橄榄树下。我看到了妈妈最近那些狂 ![]() “她怎么样?”我问。 “哦,和以前一样难伺候。所以我装了那个玩意儿。”她指了指屋顶上的卫星天线。“我们看外国肥皂剧。阿拉伯的最 ![]() ![]() ![]() 回到家很奇怪。我看见了几件不 ![]() ![]() 可是,等我放下行李箱,却感到每样东西中间都有个空空的洞。我⺟亲和萨丽娅在这儿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几十年,对我而言,这段岁月却是黑暗而辽阔的空⽩。我一直在缺席。缺席于萨丽娅和妈妈在这张桌子上一起吃的每一顿饭,缺席于那些 ![]() ![]() “来点蛋好吗?”萨丽娅问。她已经套上了长长的印花围裙,正在往平底锅里倒油。她在厨房里来回移动, ![]() “好啊。妈妈在哪儿?” “睡着呢。她腾折了一宿。” “我去看一眼。” 萨丽娅从菗屉里捞了把打蛋器。“你要把她弄醒,我惟你是问,大夫。” 我踮着脚尖上了通往卧室的楼梯。房间黑暗。窗帘拉着,接 ![]() ![]() ![]() ![]()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妈妈 ![]() ![]() ![]() ![]() ![]() ![]() ![]() 在 ![]() 她在楼下叫我名字。 我悄悄起⾝。就在走出房间的当口,我一下子看到了某个东西。某个装在镜框里的东西,钉在钟下面的墙上。黑暗里,我看不出那是什么。我开了机手,借着微光一瞧。原来是美联社的一篇报道,写的是我在喀布尔效力的那家非营利组织。我记得这篇采访。记者是个讨人喜 ![]() ![]() ![]() “马科斯。” 我关上机手,下了楼。 萨丽娅把一杯 ![]() ![]() “你还记得。” 她坐下了,连围裙也懒得摘,胳膊肘放到桌上,看着我吃东西,不时拿手帕擦一下自己的左脸。 我一直试图说服她,同意让我在她脸上做做手术,每一次尝试我都记得。我告诉她,自从六十年代以来,外科技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而我相信我能行,就算无法修复,最起码也能显著改善她面部的残损。萨丽娅拒绝了,实在让我大惑不解。我就是这个样子。她对我说。一个平淡无趣、不能令人満意的回答,我当时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我无情地想到了监狱里的囚犯,他们被判了终⾝监噤,不敢出狱,害怕获得假释,害怕改变,害怕面对没有铁丝网和岗楼的生新活。 我对萨丽娅的劝说一直持续到了今天。我知道她不会接受。可现在我理解了。因为她是对的——她就是这个样子。我无法假装知道那种⽇子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在镜子里盯着那张脸,打量着那令人⽑骨悚然的毁伤,继而鼓⾜勇气来接受它。它山一样的重负,努力,坚忍。她的接受是慢慢形成的,累经月年,如嘲⽔冲击,雕刻出海岸上的礁石。狗只需几分钟,就能给萨丽娅一张脸,她却需要花费终生,来把这张脸塑造成新的⾝份。她不会允许我用手术刀让这一切前功尽弃。那就像在旧伤之上,又割开了新伤。 为了取悦她,我奋力吃蛋,哪怕并不真饿。“太好吃了,萨丽娅。” “对了,你奋兴吗?” “你什么意思?” 她把手伸到⾝后,拉开厨台的菗屉,取出一副方形镜片的太 ![]() “哦,当然。” “一开始,”她说“我以为我们从孔针里看看就行了。可是后来奥蒂说你要回来。那我就说:‘成,这么着好了,咱们也时髦一下。’” 我们聊了一会儿⽇食,它应该在明天出现。萨丽娅说,⽇食将在早晨开始,大概中午结束。她已经看过了天气预报,放了心,岛上不会是 ![]() “我看见那些照片了。”我说“在楼上。还有那篇文章。” 她把我掉在桌上的面包屑扑落到手里,看也不看就丢进⾝后的洗碗池。“哦,那很简单。再说扫描和上传也不难。难就难在按照国别给它们分类。我得坐下来好好琢磨,因为你从来都不写个说明,只寄照片。她在这方面非常较真,要按国别理顺了。她就是要弄成这个样子。她非这么⼲不可。” “谁?” 她发出一声叹息。“‘谁?’他问。奥蒂呗。还有谁?” “是她的主意?” “那文章也是。是她在网上找到的。” “妈妈搜过我?”我问。 “我就不该教她。现在她收不住了。”她咯咯一笑“她每天搜你。真的。你遇上网络跟踪狂了,马科斯·瓦尔瓦里斯。” 妈妈在午后下了楼。她穿着深蓝⾊的袍浴,还有那双已经让我暗自憎恶的绒⽑拖鞋,看上去梳了头。我见她走下楼时动作正常,总算放了心,她对我张开双臂,睡眼惺忪地笑着。 我们坐在桌边喝咖啡。 “萨丽娅呢?”她吹着杯子问道。 “出去弄吃的了,明天吃的。那是你的吗,妈妈?”我指了指新扶手椅旁边、靠墙放着的一 ![]() “哦,我很少用它。坏天气才用,还有散步时间长的时候。即使那样,也主要图个心里舒坦。”她说起来也太轻描淡写了,我可知道,她对手杖的依赖程度远远大过她嘴上说的。“我担心的是你。那个可怕的家国,那些新闻。萨丽娅不想让我听到。她说那会让我寝食难安。” “我们确实有暴力事件,”我说“但总的来说,老百姓的⽇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而且我总是很小心的,妈妈。”我肯定不会告诉她,马路对面的店酒发生过 ![]() ![]() 妈妈喝了口咖啡,暂时鸣金。她没 ![]() ![]() ![]() “圣诞节我们想你来着。”她说。 “当时我走不开,妈妈。” 她点点头。“你现在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喝了口咖啡。我记得小时候,每天早晨我们一起去学校之前,妈妈都和我在这张桌子上吃早点,安安静静,简直可以说一片肃穆。我们谈得太少了。 “你知道的,妈妈,我也担心你。” “用不着。我自己照顾自己, ![]() “可是能多久?” “我能多久就多久。” “那等你不能的时候呢,那又怎么办?”我不是在和她抬杠。我这么问是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角⾊是什么,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扮演一个角⾊。 她抬起眼睛,和我四目相对。然后,她往杯子里加了一勺糖,慢慢地搅着。“这是个很有趣的事情,马科斯,但是人们通常回避这个问题。他们认为自己活着,全凭他们想要的东西,可实际上呢,支配他们的是他们害怕的东西,是他们不想要的东西。” “我听不懂,妈妈。” “哦,就拿你来说吧,举个例子。你离开这儿了。你过上了自己的生活。你害怕被困在这儿。和我一起。你害怕我拖你后腿。再拿萨丽娅来说。她留下了,那是因为她不想再让人盯着看。” 我看着她尝了尝咖啡,又往里面倒了満満一勺子糖。我记得我小时候每次想和她争辩,总是感觉力不能及。她说起话来 ![]() “你呢,妈妈?”我问“你怕什么?你不想要的是什么?” “成为负担。” “你不会的。” “噢,这可让你说对了,马科斯。” 这句谜一般的话让我坐立不安。我一下子想起了纳比在喀布尔给我的信,他那份死后的告⽩。苏莱曼·瓦赫达提和他立下的那份契约。我噤不住地想,妈妈是否也和萨丽娅有了相似的约定,她是否已经选好了萨丽娅,在大限将至的时候救她脫离苦海。我知道萨丽娅会这么⼲。她现在是个強人了。她救得了妈妈。 妈妈打量着我的脸。“你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马科斯。”她说。她的语气现在变得和缓了,重新引导着谈话的进程,仿佛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发现了我的焦虑。假牙,尿 ![]() 终于有了句假话——她最后说的这一句——可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她知道她庒不垮我。这一点她知道,我也知道。我不在,我在几千公里之外。那些不快,劳作,苦差,都将落到萨丽娅⾝上。可是妈妈把我也算进去了,给了我不配得到,也没想得到的赏赐。 “不会那样的。”我毫无底气地说道。 妈妈笑了。“说到你的工作,我猜你知道的,你决定去那个家国的时候,我并不完全赞成。” “是的,多少知道一点。” “当时我不明⽩你为什么要去。你为什么要放弃一切——医生的事业,钱,雅典的房子——⼲得好好的——非要窝在那个暴力的地方。” “我有我的理由。” “我知道。”她把杯子端到嘴边,没喝,又放下了。“该死的,有些话我讲不好,”她慢呑呑、害羞似的说道“可我还是打算告诉你,你做的是好事。你 ![]() 我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我感到她的话落到了我心坎上。她吓着我了。弄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因为她这句话。要不然就是因为她说话时眼睛里柔软的光。我手⾜无措,不知道她希望我做出怎样的回答。 “谢谢你,妈妈。”我小声挤出这几个字。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安静地坐了片刻,我和她之间的空气充満了窘迫,也充満了我们共同的体认,关于所有失落的光 ![]() “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妈妈说。 “什么事?” “詹姆斯·帕金森,乔治·亨廷顿,罗伯特·格雷弗斯,约翰·唐,还有我这位卢·格里克。?病的名字怎么也有人来垄断?” 我瞪大了眼睛,我⺟亲也回瞪给我,然后她放声大笑,我也哈哈地笑起来了。此时我心已粉碎。 第二天一早,我们躺在外面的躺椅上。妈妈系了条厚围巾,穿着大⾐,腿上盖着保暖的羊⽑毯,对付刺骨的寒意。我们喝着咖啡,咬着⾁桂味儿的烤榅桲片,这是萨丽娅特地为今天买的。我们戴着⽇食眼镜,举目望天。太 ![]() “什么时间食甚?”我问。 “将近十点半。”萨丽娅说。她推起眼镜,看了看手表。“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她奋兴地 ![]() ![]() 我看着她俩,妈妈戴着黑眼镜,青筋暴凸的双手 ![]() ![]() ![]() 你做的是好事。 前一天夜里,我躺在沙发上,琢磨着妈妈说过的话,思绪飘飘 ![]() ![]() ![]() “看!”萨丽娅大叫了一声。 突然,我们周围的一切——地上,墙上,我们的⾐服上——无数小小的,闪亮的光镰出现了,新月形的太 ![]() “把你的手给我,奥蒂。”萨丽娅说“快点!” 妈妈张开双手,掌心向上。萨丽娅从⾐袋里拿出一片方形的雕花玻璃。她拿着它,放到妈妈手掌的上方。忽然,好多月牙儿形的小彩虹出现了,在我⺟亲手上,在満是皱纹的⽪肤上颤抖着。她也 ![]() “快看,马科斯!”妈妈说。她龇着牙乐啊,⾼⾼兴兴地,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活像个小女生。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纯洁,这么没有心计。 我们坐着,我们仨,看着颤抖在我⺟亲手上的小彩虹,我既觉得悲伤,又苦于旧创,每种感觉都像一只爪子,扼住了我的咽喉。 你做的是好事。 你 ![]() 我已经五十五岁了。这些话我已经等了多半辈子。现在太迟了吗?我们,妈妈和我,已经虚掷得太多,蹉跎得又太久吗?我心里有一部分在想,最好让一切照旧,仿佛我们谁也不知道,一直以来我们有多么难以相合。那样就会少些痛苦。也许好过这份迟来的礼物。这脆弱的、战栗的小小微光,映 ![]() 可是我的⺟亲开了口。“多美啊,对吗,马科斯?”我对她说:“是的,妈妈。很美。”我心里好像决了口。我伸手过去,把我⺟亲的手拿在了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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