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小说网为大家提供群山回唱全集最新章节 |
![]() |
|
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群山回唱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 书号:41948 时间:2017/9/24 字数:37695 |
上一章 第九章 下一章 ( → ) | |
2010年冬 我还是小女孩时,⽗亲和我每晚有个仪式。我说二十一遍比斯敏俩①,他把我塞进被窝,然后坐到我旁边,用拇指和食指从我脑袋里摘去噩梦。他的手指从我脑门跳到太 ![]() ![]() ![]() 我今夜会梦到什么,巴巴?我问。 哦,今夜。嗯,今夜这个可不一般。他总是先这么说,说完再告诉我。他会现编个故事。他把梦给我。在其中的一个梦里,我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画家。另一次,我是魔幻岛上的女王,有会飞的王座。他甚至给过我一个吉露果子冻的梦,那是我最喜 ![]() 有些夜晚,我和巴巴掉个个儿。他闭上眼睛,我用双手抚过他的脸,从他脑门开始,经过腮帮子上扎扎的胡子茬儿,然后是嘴 ![]() 那么,我今夜是什么梦?他抓着我的手,小声问道。他眉开眼笑,因为他已经知道我要给他什么梦了。总是同样的梦。梦见他和他妹妹躺在开花的苹果树下, ![]() ![]() ![]() ![]() 我是个独生的孩子,常常也是个孤独的孩子。我的⽗⺟相识于巴基斯坦,当时他们都已经四十岁上下,有了我以后,他们决定不再第二次冒险。我记得我看着邻居家、校园里那些有弟弟妹妹的小孩,満心的羡慕。可我也对有些孩子的相处方式感到 ![]() ![]() ![]() 所以,巴巴的妹妹帕丽就成了我的秘密伙伴,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见她。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一直希望⽗⺟能给我的妹妹。早晨我俩肩并肩地在一起刷牙,我能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她,我们一起穿⾐。她跟我去上学,上课时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黑板,我总是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黑⾊的头发和⽩⾊的侧影。课间休息时,我带她去 ![]() ![]() 谁也不知道我和帕丽的游戏。连我⽗亲也不知道。她是我的秘密。 有时旁边没人,我们就吃葡萄,聊天,聊起来就没个完。我们谈玩具,谈哪种麦片最好吃,谈我们喜 ![]() ![]() ![]() ![]() 对我来说,我⽗亲怎样失去妹妹的故事,就像我⺟亲给我讲的先知生平一样耳 ![]() ![]() ![]() 我感觉,如果我对她的故事听得⾜够仔细,就一定能对自己有所发现。 你觉得你⽗亲难过吗?他把女儿卖掉了。 有些人非常善于隐蔵自己的悲伤,帕丽。他就是那样。光看他的外表,你是看不出来的。他是个硬汉。可是我认为,是的,我认为在心里,他是难过的。 你现在还难过吗? 我⽗亲笑了,然后说:怎么会呢?我有了你。可是,就算年纪那么小,我也能看得出来,悲伤烙在他脸上,就像一块胎记。 我们像这样说着话,一种奇想便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幻想,我会存起所有的钱,一块钱都不花,不买糖果,不买贴画,等我的存钱罐満了——虽然那 ![]() 那我今夜是什么梦?巴巴问我。 你已经知道了。 又一个微笑。对,我知道。 巴巴? 嗯? 她是个好妹妹吗? 她是最好的妹妹。 他亲我脸蛋儿,把⽑毯在我脖子周围掖好,走到门口,关上灯,然后他会停一下。 她是最好的。他说,像你一样。 我一直等着,等他关上门,我就溜出被窝,再拿一个枕头,把它放在我自己的枕头边上。每天夜里⼊睡的时候,我都感觉到有两颗心在我 ![]() 从老奥克兰路的⼊口拐上⾼速公路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至少还要四十分钟,我才能开到旧金山际国机场,而且还得指望101号⾼速路上不能有任何事故,也不能碰上道路施工。往好里想,这是际国航班,所以她还得过海关,这大概能让我赢得一点时间。我把车掰上了最內侧车道,将雷克萨斯的时速提到了一百三十公里。 我想起一个来月之前,我和巴巴谈话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我们吵嘴了,这是久违的正常 ![]() 不过呢,他接着说,脸上挂着笑容,好像要安抚我,人总得有点小⽑病才好。 所以我这⽑病就是天赐的了,嗯?我说着,把一盘米饭和⾖子放到他腿上。习惯 ![]() 要我说,真主也不愿意这么做。巴巴拉住我的两只手。差一点儿,就差一丁丁点儿,真主就让你完美了。 成,如果你愿意,我很⾼兴再让你多知道一些。 你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对吗? 噢,太对了。就等着全端出来呢。因为你又老又不中用了。 我又老又不中用。 现在你想让我可怜你了。 我瞎换着收音机的台,从谈话节目跳到乡村音乐,又从爵士跳到更话痨的节目。我把它关了。我心烦意 ![]() “喂?” “赛俩目,巴巴,是我。” “帕丽?” “是的,巴巴。你跟埃克托尔在家没事吧。” “没事儿。这小伙子真不赖。他给我做了蛋。我们就着吐司吃了蛋。你在哪儿?” “我在开车。”我说。 “去饭馆吗?今天不该你轮休啊,对不对?” “是不该。巴巴,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我要接个人。” “那好,我让你妈给我们弄午饭吧。”他说“她可以从饭馆带点儿什么回来。” “好的,巴巴。” 我松了口气,他没再提她。可有些⽇子,他一提起来就没个完。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在哪儿啊,帕丽?她在动手术吗?别跟我撒谎!为什么所有人都跟我撒谎?她走了吗?她在阿富汗吗?那我也要去!我要去喀布尔,你拦不住我。我们像这样来回腾折,巴巴踱着步,焦虑不安。我用谎话哄着他,然后拿他收集的家庭装潢手册或电视节目,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时候管用,可还有些时候,他对我的把戏无动于衷。他忧心忡忡,最后歇斯底里,以泪洗面。他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在椅子上前俯后仰,菗泣着,腿两哆嗦个不停,再后来,我不得不喂他一片劳拉西泮②。我等着他眼⽪打架,他一合上眼,我便跌坐到沙发上,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自己也大哭一场。我満心望渴地看着大门,门外一片广阔的天地,我真想走出去,不停地走下去。可是巴巴在睡梦中一哼哼,我便一下子回过神来,因为內疚而脸上发烧。 “我跟埃克托尔说两句,巴巴。” 我听到听筒换了手。背景里传来竞猜节目的声音,能听见好多人 ![]() ![]() 埃克托尔·华雷斯住在马路对面,我们是老街坊了,最近几年成了朋友。他每个礼拜过来两三次,和我一起吃垃圾食品,看垃圾电视,大部分是真人秀,一直待到深夜。我们嚼着凉比萨,带着病态的 ![]() ![]() ![]() “嗨。”我在电话里说“我想我该签个到。” “家里都 ![]() “哎呀,真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我的姑娘④。我们开心着呢。对不对呀,亚伯?” “谢谢你给他做了蛋。”我说。 埃克托尔把嗓音庒低了一度。“其实是煎饼。你猜怎么着?他可喜 ![]() “实在感 ![]() “嘿,姑娘,我真的很喜 ![]() 我笑着换了车道,让后面的车超过去。“圣诞节送你什么,我大概现在就有底了。” “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为什么咱俩不能结婚?”埃克托尔说。我听到巴巴在一旁议抗,埃克托尔哈哈笑着,嘴离开了听筒。“我开玩笑呢,亚伯,别当真。我是个残废。”他接着对我说:“我觉得你爸刚才用普什图语,在心里臭骂了我一通。” 我提醒他让巴巴服上午的药,便挂了电话。 这就像看见了广播名人的照片,他们跟你在车里听收音机的时候,脑子里想像出来的样子完全不同。首先,她很老,或者说显得太老气了。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算过,估计她已经过了六十岁,可眼前这个花⽩头发的小老太太,还是很难和我一直以来想像中的那个小姑娘对上号,她本来只有三岁,黑头发卷卷的,两条眉⽑长长的,几乎连在了一起,就像我一样。可她比我想像的要⾼。我能看出来,哪怕她坐着,坐在三明治小店边的长椅上,怯生生地看着四周,好像 ![]() ![]() ![]() 她还没看见我,于是我又磨蹭了一会儿。航站楼里,旅客们推着行李车从我⾝边经过,接送车的司机们举着标牌,上面写有客人的姓名。我的心在 ![]() 我们在长椅边见了面。她咧开嘴笑着,而我腿两发软。她笑起来和巴巴一模一样,只是上面两颗门牙中间,有道米粒般大小的齿 ![]() ![]() 我们拥抱在一起,她亲了我的脸,一边一下。她的⽪肤柔滑,像细细的⽑毡。我们分开时,她还是抓着我,胳膊向前伸着,两手把住我的肩膀,打量着我的脸,好像在给油画做鉴定。她眼睛里有一层 ![]() “很抱歉我迟到了。” “没什么。”她说“总算和你在一起了!我实在太⾼兴了!”——没什么。总算和你在一起了!面对面的时候,她的法国口音比电话里听起来还要重。 “我也很⾼兴。”我说“机飞上还好吗?” “我吃了片药,不然我知道我睡不着。我肯定一路都醒着。因为我太⾼兴,太奋兴了。”她盯着我看,对着我笑,好像害怕看一眼别处,这魔咒就会失效,一直到头顶上的广播提醒旅客,遇到无人看管的行李要及时报告,她的表情才稍稍放松。 “阿卜杜拉知道我来吗?” “我告诉过他,我要带一位客人回家。”我说。 后来上车的时候,我偷偷地瞅了她两眼。真是奇怪。帕丽·瓦赫达提坐在我车里,离我不过几寸,却给了我一种怪异的错觉。一瞬间,我看她看个清清楚楚:脖子上的⻩围巾,发际线上短而薄的头发,左耳下方咖啡⾊的痣,可是再一眨眼,她的容貌便罩上了一层雾霭,我好像在透过一层⽑玻璃看她。我忽然感觉有点晕眩。 “你没事吧?”她一边扣好全安带,一边看着我问道。 “我老在想你会消失。” “什么?” “只是…只是有点难以置信。”我说着说着,就神经质地哈哈笑了起来。“因为你真的存在。因为你居然就在眼前。” 她微笑着点点头。“哦,我也一样。我也觉得这很奇怪。你看,我这一辈子都没遇见过和我同名的人。” “我也没有啊。”我打着了火。“跟我讲讲你的孩子们吧。” 我开出了停车场,她开始跟我讲孩子们的事,说起他们的名字来,仿佛我从小和他们相 ![]() 我真希望我们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告诉我,她儿子阿兰——“你表哥,”她补了一句——和他 ![]() “你也开了个餐馆,对吗?”她问“我记得你在电子邮件里告诉过我。” “嗯,我⽗⺟开过。我⽗亲一直梦想着能开一家自己的饭馆。我给他俩帮忙。可是几年前没办法,我把它卖掉了。因为我⺟亲去世了,巴巴又…又没有能力了。” “呀,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也不是开饭馆的料。” “我想你也不是。你是艺术家。” 我告诉过她,顺便提起过。那是我们第一次通话的时候,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梦想有一天能上美术学院。 “其实,你可以说我是个誊写员。” 她竖起耳朵听我解释,我在一家事务所上班,他们为《财富》五百強里的大公司处理数据。“我给他们填表格,录⼊说明书,开收据,整理客户名单,电子邮件列表,诸如此类。你需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怎么打字。薪⽔还不错。” “我懂了。”她说。她想了想,又开口道:“你觉得有趣吗,做这个工作?” 我们正在向南驶过雷伍德城,我把手伸到她⾝前,指向副座的窗外。“看见那幢楼了吗?有蓝⾊标志的那幢⾼楼。” “看见了。” “我生在那儿。” “噢,真的吗?”她扭过头,我开车经过的时候,她也一直看着那幢楼。“你很幸运。” “怎么讲?” “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 “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些。” “啊,当然没有。可是知道这一点很重要,知道你的 ![]() 我猜巴巴这段⽇子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的人生遍布着缺口。每一天都是一个神秘的缺口,一个需要费劲思量的谜题。 我们在沉默中行驶了几公里。 “我觉得我的工作有趣吗?”我说“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在洗碗池里哗哗地流,地板上是碎玻璃,煤气灶上还烧着火。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了。可我请不起住家的护工,所以我找了在家里也能⼲的工作。谈不上什么‘有趣’。” “美术学院先放一放。” “只能这样了。” 我猜她接下来一定会说,巴巴有我这样一个女儿该多么幸运,可是让我觉得宽慰,也心存感谢的是,她只是点了点头,看着⾼速路上的 ![]() ![]() 可我不承认这一个故事中的我自己。比如,有些早晨,我发现巴巴坐在 ![]() ![]() ![]() 我驶出第十三街的出口,再走几公里,便到了海狸溪街。我把车开到我家车库门前,熄了火。 帕丽透过车窗,看着我家的单层住宅,油漆剥落的车库门,橄榄绿颜⾊的窗棂,还有一对俗气的石头狮子,守卫在大门两侧,我不忍心把它们扔掉,因为巴巴喜 ![]() ![]() ![]() ![]() ![]() ![]() ![]() “我非常紧张。”帕丽悄声说道。 “可以理解。”我说“五十八年了。” 她低头看着夹在两膝之间的手。“我几乎一点儿也记不得他了。我记住的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声音,只记得我这辈子始终缺少了一种东西。一种好的东西。一种…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这些。” 我点点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要和她说我多么理解她的感受吧。我差一点脫口而出,问她是否曾经觉得有我的存在。 她揪弄着磨破的围巾边儿。“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认出我来?” “你想听实话吗?” 她打量了一番我的表情。“当然,我想。” “他最好别认出来。”我想起了巴希里大夫说过的话。他是我⽗⺟长期以来的医生。他说巴巴需要有规律、有条理的生活。别让他受惊。让他有稳定感。 我推开车门。“你在车里待一小会儿行吗?我得把朋友送回家,然后你就能见巴巴了。” 她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我可不想等着看她哭鼻子。 我十一岁的时候,小学六年级的所有班级都要去蒙特雷湾⽔族馆,进行校外活动,还要在外面过夜。那个周五到来之前的整个星期,不管是在图书馆,还是课间休息、玩方块球的时候,我的同学们谈的全是这件事,那该有多好玩啊,⽔族馆当天一闭馆,他们就可以穿着睡⾐,在各个展厅里到处跑,⾝边是双髻鲨、鲾鲼、海龙和乌贼。我们的老师吉莱斯⽪夫人说,⽔族馆各个地方都设有食品站,生学们可以选花生⻩油果酱三明治,或是芝士通心粉。她说:你们可以吃布朗尼巧克力当甜点,也可以选香草冰 ![]() 对我来说,这就好像在看一部 ![]() ![]() 那天晚上,我和⽗⺟待在家里,我们一起看《她书写谋杀》。我努力专注于剧情,不去想校外活动,可我的心偏偏要飞掉。我想像这个时候,同学们穿着睡⾐,拿着手电筒,脑门紧抵着鳗鱼大⽔箱的玻璃。我觉得 ![]() ![]() ![]() ![]() 那个星期⽇,巴巴给了我一个惊喜。他让饭馆歇业一天——他几乎从不这么⼲——带上我们俩,开车去了蒙特雷的⽔族馆。巴巴奋兴地说了一路,说我们将要多么开心;他又多么期待着见到那些鲨鱼;午饭我们准备吃什么?他讲话时,我想起我小时候,他带我去过凯利公园的宠物乐园,还去隔壁的⽇本园林看过锦鲤,我们给每条鱼取名字,那时我紧紧抓住他的手,心里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别的要求了。 到了⽔族馆,我打起精神,在展厅里转悠,竭尽所能回答巴巴的问题,把我认识的不同种类的鱼讲给他听。可这地方太亮堂,也太吵闹了,好的展厅又太拥挤,一点儿也不像我想像中的校外活动之夜。这是挣扎。它让我筋疲力尽,还要拼命做出开心的样子。我开始觉得肚子疼,磨磨蹭蹭地转了一个来小时,我们就离开了。开车回家的路上,巴巴时不时就朝我瞥一眼,带着受伤的神情,好像有话要说。我感觉他的目光庒迫着我。我假装睡着了。 第二年上初中,同龄的女孩都画眼影,涂 ![]() ![]() ![]() ![]() 我倒确实游说过巴巴,让我去排球队试试,可他把我拉进怀里,双手捧起我的脑袋。谁送我去练球?他开始摆道理。谁开车送我去比赛?噢,我希望我们能有多余的时间,帕丽,像你朋友们的⽗⺟,可我们,你妈和我,得钱赚养家。我不想再让咱们领救济了。你懂,我亲爱的。我知道你懂。 巴巴置钱赚养家的需要于不顾,竟然菗出时间,开车送我去坎贝尔城,上波斯语课。每个星期二下午,学校放学以后,我都要坐进波斯语教室,如同一条奋力游向上游的鱼,逆向运笔,跟我自己的手较劲,从右向左写字。我求巴巴停掉我的波斯语课,他拒绝了。他说我⽇后一定感 ![]() 后来便是每个星期天,我都要戴上⽩⾊的棉头巾,他送我到海沃德的清真寺,让我下车去上古兰经课。我和十多个阿富汗女孩一起。我们上课的房间非常小,而且没有空调,有一股没洗过的 ![]() ![]() ![]() 然而那个时候,松开思绪的缰绳是我惟一的逃避。我时常意识到自己在想数学课上的杰里米·沃里克。他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留着人黑男孩的炸爆头。他寡言少语,面带忧郁。他参加了一个车库乐队,弹吉他。在学校一年一度的才艺表演会上,他们乒乒乓乓地唱过《⽇升之屋》⑧。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杰里米的左后方,前面隔了四个座位。我有时想像我俩在接吻,他一只手搂着我后脖梗子,脸离我好近,遮去了整个世界。奋兴的感觉穿贯我,就像一片温暖的羽⽑轻颤,滑过我的腹小和四肢。当然,这绝不可能发生。我们俩,我和杰里米,绝不可能。就算他对我的存在有过一丝一毫的感知,我也浑然未觉。这也无妨,真的。我可以佯称,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惟一原因,就是他不喜 ![]() 每逢暑假,我都在⽗⺟的饭馆上工。小时候,我很喜 ![]() 等我上了⾼中,在亚伯烤⾁馆的⽇子就变得热燥而难熬。饭馆里那些在我童年时代的眼中熠熠发光的东西,已经大部分归于黯淡。角落里老旧的汽⽔柜,塑料台布,变了颜⾊的塑料杯,过了塑的菜单上那些俗气的菜名——大篷车烤⾁串,开伯尔山口抓饭,丝绸之路 ![]() ![]() 到了午餐时间,⺟亲和我就像乒乓球一样,在厨房辛辣的油烟和餐桌之间来来回回,招待写字楼的职员、市政员工和察警,巴巴则负责打理柜台,他穿着油糊糊的⽩衬衫,露出耝壮而多⽑的小臂,领口敞开着,一大片花⽩的 ![]() ![]() ![]() ![]() 你再也不想摇铃铛了。巴巴有天夜里说。那是我⾼中最后一年的舂季,饭馆打烊之后,我们坐在店外的车上,等着妈妈,她把抗酸药落在店里了,刚刚跑回去取。巴巴挂着一副沉重的表情。他一整天都心情郁闷。微雨飘落在临街的商铺之上。很晚了,四下里空空 ![]() ![]() 我够不着的时候更好玩。我说。 我猜每件东西都是如此。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还记得当年我是多么奋兴,我小时候,巴巴抱着我,把我举起来,让我摇铃铛。他把我放下来的时候,我脸上洋溢着快乐和自豪。 巴巴打开车里的暖风,抱起了胳膊。 巴尔的摩很远。 我兴冲冲地说:你随时可以飞过来看我。 随时飞过去。他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少许的嘲笑。我要烤⾁糊口,帕丽。 那我回来看你。 巴巴瞅了我一眼,目光憔悴。他的忧郁一如外面挤庒着车窗的黑暗。 此前有一个月,我天天查看家里的信箱,每当邮车停到路边,我的心里都涨満了希望。我把邮件拿进屋里,闭上双眼,心想:可能就是它。我睁开眼睛,翻检着一封封账单、赠券和奖券。后来,上个星期二,我撕开一个信封,看到了我一直在等的那句话:我们很⾼兴通知您… 我蹦⾼。我尖叫,实际上是扯破嗓子的嘶吼,吼得我流出了眼泪。一瞬间,一幅画面闪现在我眼前:画廊,展览开幕之夜,我打扮简单,黑⾐,优雅,被赞助人和皱眉头的评论家们围在中间,微笑并回答他们的提问,与此同时,成群的崇拜者在我的画作前流连,服务生们戴着⽩手套,在画廊各处飘移,有的斟酒,有的端来鲑鱼小吃,切成了小方块,撒了莳萝,还有起酥⽪卷的芦笋条。我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狂喜,置⾝其中,仿佛连陌生人也要揽⼊怀抱,和他们共舞,舞得虎虎生风。 我最担心你妈。巴巴说。 我每天晚上打电话,我保证。你知道我一定会打的。 巴巴点点头。忽然一阵风,停车场⼊口附近的枫树摆 ![]() 咱们商量过的事,他说,你有没有再想想? 你是说,读专科? 只要一年,也许两年。只是给她点儿时间,来适应这个计划。你以后还可以重新申请。 我一下子觉得有点儿生气,把肩膀一耸,说道:巴巴,这些人评估过我试考的分数和学校的成绩单,人家仔细地看了我的履历,人家也充分考虑了我的作品,所以不仅录取了我,还给了我奖学金。这是国全顶尖的美术学院,不是能让你说不去的学校。这样的机会你得不到第二次的。 的确如此。他说着,在座位上坐直了⾝体。他把手团起来,往里面哈了口热气。我当然能理解。我当然为你⾼兴。我看得出他脸上的为难。还有忧惧。忧的是我离家五千公里,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惧的是失去我。我大权在握,通过远走⾼飞,就能让他不快乐,重创他那颗脆弱而容易受伤的心——如果我真这样做的话——就像杜宾⽝捉弄小猫咪。 我忽然想到了他妹妹。那个时候,我和帕丽之间的联系已经淡去很久。她的存在曾经像我体內一声声隐秘而剧烈的心跳。但现在我很少想到她了。随着一年又一年狂风般掠过,我已经长得比她大出了许多,就像我已穿不下自己最喜 ![]() 每件事都会让我想起你。 他就是用这样存温的、带着少许惊惶的语气,讲出了这句话,让我知道了⽗亲是个受伤的人,知道了他对我的爱像天空一样实真,浩瀚,永恒,而且总在向我迫近。这样的爱或迟或早,都会 ![]() 我从黑暗的后座上伸出手,摸抚他的脸。他歪一歪头,把脸颊枕到我手中。 怎么这么久?他小声问。 她在锁门。我说。我觉得筋疲力尽。我看到妈妈快步走回汽车。细雨已经变大,势如瓢泼。 一个月之后,就在我应该飞往东部、参观校园之前两个星期,妈妈去见了巴希里大夫,告诉他抗酸药对自己的胃痛没有什么作用。他安排她做了超声波检查。在她左侧的卵巢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核桃般大小的肿瘤。 “巴巴?” 他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往前弓着 ![]() ![]() “巴巴,我能把电视的声音关一下吗?” “我在看。”他说。 “我知道。可是有客人来看你了。”我已经告诉过他,帕丽·瓦赫达提要来,昨天说的,今天早晨又说了一次。可我这会儿没问他还记不记得。我早就明⽩,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因为他会觉得难堪,会自卫,有时还会出口伤人。 我从躺椅的扶手上拿起遥控器,关掉了声音,同时防着他 ![]() 帕丽在门口和客厅之间的走廊上徘徊,我朝她做了个手势。她慢慢走进来,我给她拉了把椅子,放在巴巴的躺椅旁边。我看得出来,她颇为 ![]() ![]() ![]() “巴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朋友。” 他看着眼前这位⽩发苍苍的妇人。这段⽇子他看人的眼神总是让人揪心,就算他直视着他们,目光中也是空空如也。看上去,他是游离的,隔绝的,似乎他本来打算瞧一瞧别的地方,却一不小心,目光才落到了他们⾝上。 帕丽清了清嗓子,可是清也⽩清,她一张嘴,声音就在哆嗦。“你好,阿卜杜拉。我叫帕丽。真⾼兴见到你。” 他慢呑呑地点点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上泛起了茫然和困惑,仿佛面部肌⾁的挛痉。他看看我的脸,再看看帕丽。他张开了嘴巴,露出⼲涩的笑容,他认为人家捉弄他的时候,就是这副⽪笑⾁不笑的表情。 “你有口音。”他终于说话了。 “她住在法国。”我说“对了,巴巴,你必须讲英语。她听不懂波斯语。” 巴巴点点头。“这么说你住在伦敦?”他对帕丽说。 “巴巴!” “怎么了?”他狠狠问了我一句,接着才明⽩过来,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然后改说英语。“你住在伦敦?” “实际上,是巴黎。”帕丽说。“我住在巴黎的一套小公寓。”她没有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 “我一直有个计划,带我 ![]() 其实,我⺟亲不太喜 ![]() ![]() ![]() ![]() ![]() ![]() “嗯,这是座漂亮的城市。”帕丽说。 “也许我还是要带她去的。可她现在得了癌症。女人得的那种——叫什么来着?卵…” “卵巢癌。”我说。 帕丽点点头,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到巴巴⾝上。 “她最想去爬埃菲尔铁塔。你见过吗?”巴巴问。 “埃菲尔铁塔?”帕丽·瓦赫达提笑出了声。“哦,是的。天天见。说实话,我想躲都躲不开。” “你爬过吗?有没有一直爬到顶?” “我爬过,是的。上面很美。可我害怕登⾼,所以有的时候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到了塔顶,如果赶上大晴天,你就能看到六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当然了,巴黎的很多⽇子没那么好,天也没那么晴。” 巴巴咕噜了两声。帕丽受到鼓舞,继续大讲铁塔,讲它花了多少年才建成,讲它本来没打算保留到1889年的世界博览会之后,可她没法像我那样读懂巴巴的眼神。他拉长了脸。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抓不住他了,他的思绪已经像风中的落叶一样变换了方向。帕丽在座位上挪了挪,又凑近了一点儿。“你知道吗,阿卜杜拉?”她说“每隔七年,他们就要刷一遍铁塔。”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巴巴问。 “帕丽。” “那是我女儿的名字。” “对,我知道。” “你们名字一样。”巴巴说。“你们俩,你们俩名字一样。知道了吧。”他咳嗽了两声,心不在焉地揪着躺椅扶手上的一小块破⽪子。 “阿卜杜拉,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巴巴耸了耸肩。 帕丽仰起脸,看着我,好像在请求允许。我朝她点了下头,意思是行。她在椅子上探⾝向前。“你是怎么决定的,给你女儿取这个名字?” 巴巴扭过头,看着窗子,手指甲还在抠着躺椅扶手上的破洞。 “你记得吗,阿卜杜拉?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他摇头摇,一只手攥起来,劲使一拉羊⽑衫,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开始小声哼哼,嘴 ![]() “阿卜杜拉?你说什么?”帕丽问。 “什么也没说。”他咕哝道。 “不对,你在唱歌——你在唱什么?” 他扭头看我,一脸的无助。他不知道。 “好像是首儿歌。”我说“还记得吗,巴巴?你说你小时候学会的。你说你妈妈教你的。” “好吧。” “你能唱给我听吗?”帕丽急切地说着,声音哽塞了一下。“拜托了,阿卜杜拉,唱出来好吗?” 他低下头,慢呑呑地摇晃着脑袋。 “唱吧,巴巴。”我轻声说着,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没事的。” 巴巴踌躇再三,头也不抬,尖着嗓子,声音抖颤,反反复复,唱出了相同的两句词: 我瞅见伤心的小仙女, 待在纸树影子下。 “他老说还有另一段。”我告诉帕丽“可他忘了。” 帕丽·瓦赫达提突然大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发自喉咙深处的呼喊,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的上帝呀。”她低声叫着,放下手,用波斯语唱道: 我知道伤心的小仙女, 晚风把她吹走了。 巴巴脑门上出现了几道褶皱。我觉得短短的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微光。可它随即熄灭了,他的脸也恢复了平静。他摇了头摇。“不,不, ![]() “噢,阿卜杜拉…”帕丽说。 她微笑着,泪⽔盈眶,一把抓过巴巴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她吻亲他两个手背,把他的手掌紧贴在自己脸上。巴巴咧开嘴笑了,眼睛里 ![]() 临终关怀医院的电话号码是巴希里大夫给我的,此前几个月,⺟亲和我出去玩了一趟,我们去了圣克鲁斯山,在店酒里过了周末。⺟亲不喜 ![]() ![]() ![]() 和⺟亲在一起要轻松得多——历来如此——不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多心眼儿。我用不着太戒备,也用不着时刻留心,惟恐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和她单独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的周末逃离,就像遁⼊⾼空,化作柔云,这两天的时间,困扰我的一切都变得微不⾜道,统统抛到了九霄之外。 在圣克鲁斯山,我们庆祝另一轮化疗的结束。后来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个疗程。店酒很漂亮,偏居一隅,有温泉浴场,健⾝中心,带大屏幕电视的游戏房,还有台球桌。我们的房间是个小屋子,带木头门廊,从门廊上可以看到游泳池和餐厅,红杉⾼耸⼊云,郁郁成林,一览无余。有些树离得很近,松鼠顺着树⼲往上蹿的时候,⽪⽑上深浅不一的微妙⾊调都能看得清。我们在那儿度过的第一个早晨,⺟亲就把我叫醒,对我说:快点,帕丽,你得看看这个。窗外有一头鹿在啃着矮树。 我推着她的轮椅走过花园。我真是一景儿。⺟亲说。我把轮椅停在噴泉旁边,坐在离她不远的长椅上。 ![]() 星期天下午,我们在餐厅外的露台上喝茶,吃羊角面包,餐厅的屋子很大,天花板像大教堂一样,还有书架,墙上挂着捕梦网,壁炉前是货真价实的石头炉台。露台下方的平台上,有一男一女,男的长了张苦行僧的脸,女孩则留着软塌塌的金发。他们在打乒乓球,无精打采。 我这眉⽑得拾掇拾掇了。⺟亲说。她穿着冬装外套,里面是⽑⾐,戴着栗⾊的⽑线便帽,那是一年半以前她给自己织的,用她的话说,好事连连,就此开始。 我给你画新的。我说。 那就画得夸张点儿。 像《埃及 ![]() 她咧开嘴,无力地笑了笑。为什么不呢?她喝了一小口茶。一笑起来,她脸上新添的道道皱纹便暴露无遗。认识阿卜杜拉的时候,我正在⽩沙瓦的马路边卖⾐服。他说我眉⽑长得漂亮。 那对乒乓男女丢开了球拍,此时正靠着木头栏杆,合昅一支香烟。他们仰头望着天,朗朗晴空,飘着少许残云。女孩的胳膊又细又长。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今天在卡⽪托拉有个美术工艺品展览会。我说,你要能去,那我开上车,咱们去看看。你要愿意的话,晚餐咱们就在那儿吃。 帕丽? 嗯?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说吧。 阿卜杜拉有个弟弟,在巴基斯坦。⺟亲说,同⽗异⺟的弟弟。 我一下子扭过头,看着她。 他叫伊克巴尔,有几个儿子。他住在⽩沙瓦附近的一座难民营。 我放下杯子,刚要张嘴,她就打断了我。 我这就告诉你,不是吗?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你⽗亲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你会想明⽩的,过些⽇子就好了。重要的是他有个异⺟兄弟,他一直在给他寄钱,接济他。 她告诉我,多年以来,巴巴一直在寄钱,给这位伊克巴尔——我的叔叔。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每三个月寄一千美元,去西联公司,把钱电汇到⽩沙瓦的一家行银。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可他不这么想。再说了,很快就该由你来管账了,到那个时候,不管怎样你都会发现的。 我扭过脸,看到一只猫竖着尾巴,悄悄走近那对乒乓男女。女孩伸出手摸它。一开始,猫还有些紧张,后来就在栏杆上蜷缩起来,让女孩的手从它耳朵一直摸到后背。我思前想后。我竟然还有亲戚在海外。 妈,管账你还要管很长时间呢。我说。我尽力掩饰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一阵令人心悸的停顿。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又低又慢,就像我小时候,我们去清真寺参加葬礼,她提前在我⾝边蹲下,耐心地告诉我,我必须在门口把鞋脫掉,礼拜时必须保持安静,不能坐立不安,不能口出怨言,而且要提前上厕所,免得过一会儿再去。 我管不了了。她说。你也别以为我还能管下去。我的时间到了,你得做好准备。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嗓子堵得慌。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电锯的声音,吱吱作响,渐渐加強,耝暴地破坏着树林的静谧。 你爸就像个小孩,生怕被人遗弃。如果没有你,帕丽,他会失去方向,而且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路。 我注视着树林, ![]() 他有个弟弟。我说。 对。 我有很多问题。 晚上再问我吧。等我不太累的时候。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点点头,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茶,⽔已经凉了。近处的桌边,一对中年夫妇 ![]() 妈,你觉得怎么样?展览会你想去吗? ⺟亲看了我好几眼。她的眼睛相对于脑袋显得太大了,而她的脑袋相对于肩膀,同样显得过大。 那我就能戴新帽子了。她说。 我把纸巾丢到桌上,拉开椅子,走到桌对面。我松开轮椅的闸,推上⺟亲,离开了桌边。 帕丽?⺟亲说。 嗯? 她把头整个仰起来,看着我。 ![]() 心理活动常常无法解释。此时此刻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以来,⺟亲和我共同度过了千千万万的时光,惟有这一刻最为明亮,它在我心底震颤着,发出最响亮的回声:我⺟亲仰起脸望着我,下巴朝上,斑驳而灿烂的 ![]() 巴巴在躺椅上睡着了,帕丽轻手轻脚地给他拉好羊⽑衫的拉链,拿起披巾,盖好他的⾝体,又替他把一缕松垂的头发拢到脑后。她在他⾝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觉睡。我也喜 ![]() ![]() 我们从客厅走到厨房。我从柜子上拿起⽔壶,接着洗碗池,灌満了⽔。 “有些东西我想给你看看。”帕丽说,声音里充満了奋兴。她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本相册,坐到桌边,刷刷地翻着。 “我怕咖啡比不上巴黎的好喝。”我一边提着⽔壶,往咖啡机里倒⽔,一边扭过头对她说道。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品咖啡的行家。”她已经摘掉了⻩围巾,戴上了老花镜,透过镜片端详着照片。 咖啡机咕嘟咕嘟响起来了,我挨着帕丽坐到了厨房的桌边。“噢对了。就是这个。在这儿呢。”她说。她把相册转过来,推到我面前。她点了点一张照片。“就是这儿。你⽗亲和我出生的地方。我们的弟弟伊克巴尔也生在这儿。” 她第一次从巴黎给我打电话时,曾经提起过伊克巴尔的名字——作为证据,好让我相信她没有撒谎,她就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可我已经知道她讲的都是实话。我一拿起电话听筒,听到她讲出我⽗亲的名字,问我这是不是他家的电话,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当时我说:是的,您是谁?她说:我是他妹妹。我的心好一通 ![]() ![]() ![]() ![]() 我拿上电话听筒,走到后院,在菜园边的椅子上坐下,⺟亲在这儿种了灯笼椒和南瓜,现在我接着种。 ![]() 我知道你是谁。我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知道。 电话另一端陷⼊了沉默,可我感觉她在无声地哭泣,而且哭的时候,她背过了脸,嘴巴离开了电话。 我们谈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告诉她,我知道她过去的经历,过去我在觉睡之前,常常让我⽗亲多讲一遍讲她的故事。帕丽说,她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而且很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多亏她舅舅纳比在喀布尔去世之前,留下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详细地回忆了她童年时的种种遭遇,还有其他的事情。这封信留给了某个叫马科斯·瓦尔瓦里斯的人,让他转 ![]() 谈话临近结束,我感到她鼓⾜勇气,才终于开口发问:我现在能和他讲话吗? 到了那个时候,我不得不实言相告。 现在,我把相册拉近,细看帕丽指给我的照片。我看到一座豪宅,深居于⾼墙之內,墙体煞⽩,墙头围着铁丝网。或者不如说,有人可悲地误断了豪宅的定义。它三层⾼,有粉,有绿,有⻩,有⽩,也有 ![]() “我的天!”我倒昅了一口凉气。 “真丑,不是吗?”帕丽说“真难看。阿富汗人管它叫‘毒宮’。房主是个有名的战争罪犯。” “沙德巴格只剩下了这些东西?” “对老村子来说,是的。看这儿,有好多亩果树的…你们怎么说?…desvergers。” “果园。” “对。”她的手指在豪宅照片的周围比画着。“我真想弄清楚我们的老房子具体在哪儿,我知道它就在毒宮这一片。要是能弄清楚准确的地点,那就太好了。” 她跟我讲起了新沙德巴格。它是座有模有样的小城镇,建在离老村旧址三公里远的地方,有学校、医院、商业区,甚至还有一家小旅馆。她带着翻译,到镇上找过她的异⺟弟弟。第一次和帕丽在电话里长谈时,她已经告诉过我了,镇上好像没有一个人认得伊克巴尔,帕丽最后碰到一个老头,他是伊克巴尔童年时代的朋友,曾经见过他和全家老小,住在老磨坊附近的一块荒地上。伊克巴尔告诉过这位老友,他在巴基斯坦的时候,一直都能收到他哥哥寄来的钱,他哥哥住在加州北部。我问,帕丽说,我问,伊克巴尔有没有告诉你他哥哥叫什么?那老头说,告诉过,叫阿卜杜拉。那么,alors⑩,这以后的事就不是那么困难了。我是说,找到你和你⽗亲就不难了。 我问伊克巴尔的朋友,伊克巴尔现在在什么地方?帕丽说,我问,他出了什么事?那老头说他不知道。可他好像非常紧张,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我。所以我想,帕丽,我担心,伊克巴尔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往后翻,给我看她孩子们的照片,阿兰、伊莎贝尔和蒂埃里,还有她孙子孙女们的生活小照,有的是在生⽇晚会上拍的,有的穿着游泳 ![]() ![]() ![]() ![]() 现在我来给相册翻页,她告诉我照片上的人都是谁。她的闺中密友科莱特,伊莎贝尔的丈夫阿尔贝,还有帕丽的丈夫埃里克。埃里克是个剧作家,1977年死于心脏病。我在他俩的一张照片上停下来,他们年轻得不可思议,肩并肩,坐在餐厅橘⻩⾊的坐垫上,她穿⽩衬衫,埃里克穿圆领衫,他的头发又长又软,扎成了马尾辫。 “我们就是那天晚上认识的。”帕丽说“别人介绍的。” “他看上去人很好。” 帕丽点点头。“是啊。我们结婚时,我想,噢,我们要在一起过很长时间。我心里想,最少也得三十年,也许四十年,如果我们有福气的话。为什么不呢?”她盯着这张照片,有点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可是时间啊,它就像美貌,你拥有的总是不如想的那么多。”她推开相册,喝了口咖啡。“你呢?你一直没结婚吗?” 我耸耸肩,翻到了下一页。“有一次,千钧一发。” “对不起,‘千钧一发’?” “意思是差一点儿就结了。可我们没到戴戒指的阶段。” 这不是实话。那件事既痛苦又让人心 ![]() ![]() 她把脑袋一低。“真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没关系的。他找了别人,更漂亮,也…也没那么多的拖累,我猜的。说到漂亮,这是谁?” 我指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长长的黑发,大大的眼睛。在照片上,她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似乎颇为厌倦,胳膊肘紧贴着⾝体一侧,头漫不经心地向后仰着,可她的目光非常犀利,充満了挑衅的味道。 “这是妈芒。我的⺟亲,妮拉·瓦赫达提。也可以说我原以为她是我⺟亲。你知道的。” “她漂亮极了。”我说。 “是很漂亮。她杀自了。1974年。” “对不起。” “不,不。不要紧。”她心不在焉地用大拇指的指肚蹭了蹭照片。“妈芒很优雅,也很有才华。她读了很多书,有很多非常大胆的观念,而且从来都是对别人直言相告。可她心里也深蔵着悲伤。我这一辈子都觉得,她给了我一把铁锹,对我说:把我心里这些窟窿填上,帕丽。”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听懂了什么。 “可我做不到。后来呢,我也不想做。我⼲了些不负责任的事。不顾后果的事。”她靠到椅子背上,肩膀塌下来,把两只又⽩又细的手放到腿上。她思考了一分钟,才开口说道:“J'auraisdêtreplusgentille——我真该对她好点。人永远都不会后悔这样做。等你老了,你永远都不会对自己说:噢,真希望我过去对某某人不好。你永远不会那样想的。”有一阵儿,她露出了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无助的小女生。“那样做本来也没那么困难。”她疲倦地说“我真该对她好点。我真该向你学习。”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相册。稍停片刻,她又⾼⾼兴兴地说:“噢,好了。现在我想问你点事情。” “当然可以。” “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吗?” 我们俩相视一笑。 帕丽跟巴巴和我待了一个月。早晨我俩一起下厨,弄早餐。黑咖啡和吐司是帕丽的,我喝酸 ![]() ![]() ![]() 吃完早餐,我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其实就是我的卧室。我工作时,帕丽陪着巴巴。应她的要求,我给她写了巴巴喜 ![]() ![]() 你进来问就行了。我说。 我不想打扰你。她说,我也想了解。我想了解他。 我没告诉她,她永远也没办法按自己希望的方式了解他了。不过,我还是跟她讲了一些小窍门。比如说,如果巴巴开始焦虑不安,要想让他平静下来,我通常——不是次次如此——会马上递给他一本免费送来的家庭购物目录,或是一份卖家具的广告折页。这两样东西我总是有充⾜的备货。 如果你想让他小睡一会儿,就换到天气频道,任何跟⾼尔夫有关的节目也成。千万别让他看烹饪节目。 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一看就 ![]() 吃完午饭,我们便出门散步,时间不长,因为他俩都撑不下来——巴巴很快就累了,而帕丽有关节炎。巴巴的目光中带着警惕,心神不宁地沿着人行道,一步三晃地走在我和帕丽中间。他戴着一顶旧前进帽,⾝穿开襟羊⽑衫,脚上是一双翻⽑软⽪鞋。街区周围有一座中学,校內有块⾜球场,草⽪修剪得很烂,对面就是我常带巴巴去的小运动场。我们总能看见一两个年轻的⺟亲,婴儿车停在她们⾝边,小宝宝在沙坑里东倒西歪,偶尔有一对十几岁大的孩子,旷了课,菗着烟,吊儿郞当地晃来晃去。这些半大孩子啊,他们从来不拿正眼瞧巴巴,就算看一眼,也是无动于衷,甚至带着隐隐的蔑视,好像我⽗亲的年老力衰纯属活该。 有一天,我放下手头正在听写的录音,去厨房添咖啡。我发现他们俩正在看一部电影。巴巴靠在躺椅上,从披巾底下伸出两只便鞋,脑袋前倾,嘴巴微张,眉⽑皱在一起,不知道是专心还是困惑。帕丽坐在他⾝边,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双脚 ![]() “这是谁呀?”巴巴问。 “这是拉蒂卡。” “谁?” “拉蒂卡,贫民窟那个小姑娘。没爬上火车的那个。” “她不像小姑娘。” “是不像,可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帕丽说“你瞧,她现在长大了。” 此前的那个星期,有一天在运动场,我们仨坐在街头长凳上,帕丽问:阿卜杜拉,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个妹妹。 她话音还未落,巴巴就哭起来了。帕丽把他的脑袋搂进怀里,连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惊慌失措,拿手给他抹着脸上的泪⽔,可是巴巴哭得没完没了,昏天黑地,都 ![]() “那你知道这个是谁吗,阿卜杜拉?” 巴巴嘟哝了一声。 “这是贾马尔。竞猜节目里那个小伙子。” “不是。”巴巴断然否认。 “你觉得不是?” “他是送茶⽔的!” “没错,可这是…你们怎么说?说过去,说从前。这叫…” 闪回。我悄悄对着自己的咖啡杯说。 “竞猜节目是现在的事,阿卜杜拉。可他送茶⽔的时候,那是从前。” 巴巴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电视屏幕上,贾马尔和萨利姆坐在孟买一座⾼楼的顶上,脚悬在楼外。 帕丽望着他的眼睛,好像等着他茅塞顿开的一刻。“我问你个事情,阿卜杜拉。”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赢了一百万美元,你想做什么?” 巴巴龇牙咧嘴,换了个势姿,四仰八叉地歪在躺椅上。 “我知道我想做什么。”帕丽说。 巴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如果我赢了一百万美元。我就在这条街上买幢房子。这样咱们就能做邻居了,你和我,然后我每天都过来,咱们一起看电视。” 巴巴咧开嘴巴笑了。 可是只过了几分钟,我刚回到自己房间,戴上耳机,正打着字呢,就听见很响的一声,有东西碎了,巴巴在用波斯语大叫着什么。我一把扯下耳机,冲进厨房,只见帕丽背靠着微波炉那面墙,两只手抱在一起,挡在下巴底下,巴巴怒目圆睁,正在拿拐 ![]() “让她滚出去!”巴巴一看见我就吼“让这女人从我家里滚出去!” “巴巴!” 帕丽脸⾊煞⽩,泪如泉涌。 “放下拐 ![]()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手里夺下拐 ![]() “我要这女人滚!她是小偷!” “他在说什么?”帕丽可怜巴巴地问。 “她偷了我的药!” “那是她的药,巴巴。”我说。我用一只手搂住他肩膀,领着他走出厨房。他在我胳膊底下哆嗦着。我们经过帕丽⾝过的时候,他差一点儿又朝她扑过去,我不得不死死把他拉住。“行了,巴巴,够了。那是她的药,不是你的。她吃这药,是治她手的。”我领着他走向躺椅,顺手从茶几上抓了一本购物目录。 “我信不过那女人。”巴巴说着,一庇股坐到躺椅上。“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小偷!”他气 ![]() “好的,巴巴。到时候咱们一起告诉她。” “疯婆子。” “一定讲给我妈听,到时候咱们一起笑,赶那疯婆子出门。现在你得想开点儿,巴巴。瞧,现在都 ![]() 我换到天气频道,然后挨着他坐下,摸抚着他的肩膀,直到他不再哆嗦,呼昅也慢了下来。不到五分钟,他就睡着了。 我回到厨房,帕丽坐在地板上,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洗碗机。看上去她在发抖。她用纸巾擦着眼睛。 “真对不起。”她说“我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我说着,从洗碗池下面够出簸箕和扫把。在地板上,我发现了一些小药片,粉⾊和橙⾊相间,散落在碎玻璃当中。我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再把玻璃从油地毡上扫掉。 “我是个笨蛋。我以为我可以告诉他真相…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我把碎玻璃倒进垃圾桶,然后跪下来,拉开帕丽衬衫的领口,看看她肩膀上被巴巴戳过的地方。“会肿起来的。我跟你说肯定会肿起来的。”我挨着她坐到地板上。 她张开手,我把药片放进她手里。“他经常这个样子吗?”她问。 “有些⽇子他就是这种臭脾气。” “也许你该考虑一下,找专业人员来帮忙,对吗?” 我叹口气,点点头。最近一段时间,我曾翻来覆去想过那个不可避免的早晨,我将在空 ![]() ![]() ![]() “我知道。”我说“可是还不到时候。我想照顾他,等我实在照顾不了再说。” 帕丽笑了,擤了擤鼻子。“我能理解。”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能理解。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没有告诉她。这个原因连我自己都难以承认。也就是说,尽管我常常充満望渴,却害怕得到自由,害怕我将要遇到的事,害怕巴巴一走,我自己会手⾜无措。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像一条⽔族馆里的金鱼,生活在全安的玻璃⽔箱里,周围的屏障固然透明,却终究不可逾越。我可以随意观察外面那个模糊的世界,如果我愿意,也可以想像自己置⾝其中。然而我一直都被关在里面,受到限制,那是巴巴为我修造的生存边界,硬坚而不可弯折。在我小的时候,他这样做是刻意而为,现在却是无心揷柳,因为他正在一天天地老去。我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层玻璃,害怕它一旦碎掉,而我又孤⾝一人,必将被裹挟而出,冲⼊未知的汪洋,扑扑打打,无助, ![]() 我难以承认的真相就是,我始终需要背负着巴巴的重量。 还有别的理由吗?当年巴巴要我别去巴尔的摩的时候,我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美术学院的梦想,几乎没有做出反抗。还有别的理由吗?我离开了尼尔。几年前我和他订了婚。他拥有一家小公司,经营太 ![]() ![]() ![]() ![]() 帕丽从我⾝边站起⾝。我望着她抚平⾐褶,再一次感到这是个多么大的奇迹,她在这儿,就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我说。 我起⾝进了自己的房间。从不离家有很多借口,其中之一是,这样就不会有人把你的闺房清理⼲净,把你的玩具摆在车库门前卖掉,也不会有人把你穿不下的⾐服送人。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我对此深有体会,我⾝边有太多童年时代的遗存,大部分装在我 ![]() 我合上盖子,走回客厅,帕丽已经坐到了巴巴对面的沙发上。我挨着她坐下。 “给。”我说,递给她一摞明信片。 她拿过放在边桌上的老花镜,扯掉把明信片捆在一起的橡⽪筋。她眯起眼睛,看着第一张。上面印着拉斯维加斯的照片,恺撒宮店酒的夜景,灯光璀璨。她把明信片翻过来,念出了写在上面的文字。 亲爱的帕丽: 你想不到这地方有多热。我们租了辆小汽车,巴巴今天把手放到引擎盖上,结果烫出个大⽔泡!妈妈只好往他手上抹牙膏。恺撒宮有古罗马的士兵,拿着剑,戴头盔,披着红斗篷。巴巴老想让妈妈跟他们拍张照片,她不肯。可我拍了!我到家就给你看。暂时写到这儿吧。我想你。真希望你也在这儿。 帕丽 又及:我一边写字,一边在吃最 ![]() ![]() 1992年7月21⽇ 她翻到下一张明信片。赫斯特城堡?。这一次她小声读了上面的字。他有自己的动物园!多酷啊!袋鼠,斑马,羚羊,双峰驼——它们长了两个驼峰!一张迪士尼乐园的,米老鼠戴着巫师帽,挥舞着魔杖。吊死鬼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的时候,妈妈发出了尖叫!你都能听得见!拉霍亚湾,大苏尔,十七英里大道,穆尔森林,太浩湖。想你。你肯定喜 ![]() 我真希望你在这儿。 我真希望你在这儿。 帕丽摘下眼镜。“你给自己写明信片?” 我摇头摇。“给你的。”我大笑起来“说起来真是丢脸。” 帕丽把明信片放到茶几上,凑近我。“跟我说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我腕子上的手表。“我经常假装咱俩是孪生姐妹,你跟我。除了我,谁都看不见你。我什么都跟你说。我所有的秘密。对我来说你是活生生的,总是那么亲近。因为有你,我感觉就不那么孤单了。我们好像Doppelg?ngers?。你懂这个词吗?” 她笑眯眯地说:“我懂。” 我常把我俩想像成两片树叶,从同一棵树上飘落,被风吹散,相隔数里,却仍然找得到深深纠 ![]() ![]() “对我来说,情况正好相反。”帕丽说“你说你能感到我的存在,我体会到的却只是一种缺失。一种没来由的模糊的疼痛。我就像一个病人,跟医生讲不清什么地方疼,只是觉得疼。”她扣住我的手,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巴巴在躺椅上哼哼起来,翻了个⾝。 “真遗憾。”我说。 “为什么要说遗憾?” “因为你们团聚得太迟了。” “可我们已经团聚了呀,不是吗?”她说。她动了感情,声音也沙哑了。“这就是现在的他。 ![]() 她这句话醒唤了我童年的望渴。我想到自己那时多么孤单,我曾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我们的名字——然后屏住呼昅,等待着一声回唤,并且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到来。现在听到她叫出我的名字,就在这客厅里,仿佛分隔我们的这些岁月正在折叠,一道又一道,时间因此聚拢了,几乎化作无形,只剩下一幅照片、一张明信片的宽度,飞一般送来我童年时代最瑰丽的纪念,坐在我⾝边,抓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我感觉心里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扣在了一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很久以前分崩离析,现在复归了原位。我感到 ![]() 巴巴在躺椅上用胳膊肘撑起⾝体, ![]() ![]() 他咧开嘴笑了。 另一首儿歌。这一首唱的是阿维尼翁的桥。 帕丽为我哼着调子,接着念出了歌词: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 我们跳舞,我们跳舞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 我们围成圆圈跳着舞 “我小时候妈芒教我的。”她说着把头巾扎紧,抵挡忽然吹来的一阵寒风。空气冷飕飕的,天却很蓝, ![]() 我们坐在木制的共公长椅上,面对着河⽔。她替我翻译着歌词,我却对河对岸的城市暗自称奇。不久以前,我才找到自己的历史,现在又发现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充満历史的地方,一切都有记录,一切都得以保存。真是个奇迹。关于这座城市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我惊讶于它空气的清澈,惊讶于从河上席卷而过的风,吹送着河⽔,拍击着石岸,也惊讶于 ![]() ![]() ![]() ![]() ![]() 帕丽讲给我听这座桥的历史。话说十二世纪,有个年轻的牧羊人宣称,天使告诉他建一座横跨两岸的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举起一块巨石,把它丢进了河中。帕丽还给我讲了罗纳河上的船夫,他们爬到桥上,敬奉自己的保护神圣尼古拉。可洪⽔在几百年里侵蚀着桥拱,最后把它冲垮了。她讲这些话时语速很快,奋兴得有些神经兮兮,一如当天早些时候,她带我游览哥特式的教皇宮,摘下语音导览的耳机,指着壁画,轻敲我的胳膊肘,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去看有趣的浮雕,教堂的彩窗,头顶上 ![]() 在教皇宮外,她不停地讲啊讲,嘴里迸出一串又一串圣徒、教皇、红⾐主教的名字,和我一起漫步穿过教堂前的广场,⾝边是成群的鸽子,如织的游客,洲非来的小贩穿着颜⾊鲜 ![]() “你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桥了。”她说“等大伙都到了,咱们一起去加尔桥。你听说过这桥吗?没有?哦啦啦。漂亮死了。那是罗马人在一世纪的时候建造的,好把⽔从厄尔河运到尼姆。五十公里啊!帕丽,简直是巧夺天工的杰作。” 我来法国已经四天了,在阿维尼翁待了两天。巴丽和我坐上TGV?,从 ![]() ![]() 他还好吗?帕丽在巴黎问过我。当时我们正坐在出租车上,从戴⾼乐机场开往她家。 每况愈下。我说。 巴巴现在住进了疗养院。我头一次去那儿考察设施的时候,院长彭妮——一个⾼个子的纤瘦女人,留着草莓⾊的卷发——领着我转了一圈,我想:还不算太差。 然后我说:还不算太差。 这地方很⼲净,窗户外面正对着花园,彭妮说,每个星期三的下午四点半,他们都要在花园里开个茶会。大厅里有股淡淡的⾁桂和松木味儿。护工们看上去有礼貌,有耐心,也有能力,大多数人我现在已经能叫得出名字了。我本来以为这里是一群老太婆,脸上一塌糊涂,下巴长出了胡须,流着口⽔,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死盯着电视屏幕。可我看到的大多数住客并没那么老,很多人连轮椅都用不着。 我本来以为很差劲的。我说。 是吗?彭妮说着,愉快而职业地哈哈一笑。 真是冒犯。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们完全了解,大部分人对这样的地方是有成见的。肯定会有。她回过头,用一种稳重的腔调提醒我说:这是本院的辅助生活区。从你告诉我的情况判断,我担心你⽗亲在这儿很难保证良好的起居。我看,记忆监护区对他更合适。咱们到了。 她用钥匙卡开了门,我们走进封闭的病区,这里闻不到⾁桂或松木的味道了。我心里一凉,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走掉。彭妮伸手扶住我的胳膊,捏了一把。她看着我,目光中 ![]() 启程前往欧洲的前一天早晨,我去看了巴巴。我穿过辅助生活区的大厅,冲卡门招招手,她来自危地马拉,负责接电话。我走过社区音乐厅,里面坐了満満一屋子老人,正在听穿礼服的⾼中生表演弦乐四重奏。我也经过了多功能厅,里面有电脑、书架和多米诺骨牌;我又走过公告栏,上面有成排的小贴士和通知——你知道大⾖可以降低你的有害胆固醇吗?不要忘记本周二上午11点的“猜谜与思考时间”! 我走进了封闭病区。进了这道门,他们就没有下午的茶会了,也没有宾果游戏,没有人一大早就打太极拳。我去了巴巴的房间,可他不在。他的 ![]() ![]() ![]() 我在康乐室找到了巴巴,他蜷缩在轮椅上,靠着打开的窗户,窗外是花园。他穿着法兰绒睡⾐,戴前进帽,腿上盖着彭妮所说的烦躁围裙,上面有绳子,可以让他编穗子,还有他喜 ![]() 我亲了他的脸,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有人给他刮过脸,还帮他打 ![]() 明天是个大⽇子。我说,我要飞到法国去看帕丽。我告诉过你的,还记得吗? 巴巴⼲瞪着眼睛。早在中风之前,他就已经开始遁离,长久地陷⼊一言不发的痴呆状态,看起来郁郁寡 ![]() 我们要在巴黎碰头,然后搭火车去阿维尼翁。那是个小城,在法国南部。十四世纪的时候,教皇就住在那儿。所以我们要游览一下。不过最 ![]() 巴巴笑了,笑得就像上个星期埃克托尔来看他时一样,就像我给他看我的⼊学申请时一样,我给旧金山州立大学的艺术与人文学院写了申请。 你侄女伊莎贝尔和她丈夫阿尔贝,在普罗旺斯有个度假屋,靠近一个叫莱博的小镇。我上网查了一下,巴巴。那是个非常壮观的小镇,建在阿尔⽪耶山的石灰岩山顶上。到了那儿,你可以去参观中世纪的古堡遗址,远处还有平原和果树林。我一定要拍好多照片,一回来就拿给你看。 不远处,有个穿袍浴的老妇人正在美滋滋地玩着拼图。另一张桌边还有位老妇人,一头蓬松的⽩发,正在忙活着,往餐具匣里摆着叉子、勺子和⻩油刀。角落那边的大屏幕电视上,里奇和露西?正在拌嘴,他俩的腕子被一副手铐铐在了一起。 巴巴说:啊! 阿兰——那是你侄子,和他 ![]() 后来我站起⾝,准备走的时候,又一次亲了他的脸。我把脸贴到他的脸上,回想起过去,他经常到幼儿园来接我,再载上我去丹尼斯餐馆,接妈妈下班。我们坐在小隔间里,等着妈妈登记下工,经理总会舀一勺冰 ![]() 巴巴笑了,典型的巴巴笑。 哟。我差一点儿忘了。 我弯下 ![]() ![]() 成了。 巴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做好梦,巴巴。过两个星期我来看你。我突然想到,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我走开的时候,明明感觉巴巴在望着我,可我回头再看,他的脑袋却低垂着,手里玩着烦躁围裙上的一颗纽扣。 此时,帕丽谈起了伊莎贝尔和阿尔贝的房子。她给我看过那房子的照片。那是一幢漂亮的普罗旺斯农舍,用石头盖的,已经翻新过了,建在吕贝龙山上,大门外有果树和凉亭,⾚褐⾊的瓦,屋里看得见房梁。 “我给你看过照片,可是从照片上你看不到,沃克吕兹山的景⾊美极了。” “咱们都去,住得下吗?这么多人,就一幢农房。” “Plusonestdefous,plusonrit。”她说“用英语怎么说?人越多,就越⾼兴?” “热闹。” “噢,对。就是。” “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去哪儿…” “帕丽?” 我望着她。“嗯?” 她长长地出了一大口气。“现在你可以给我了。” 我点点头,把手伸进脚下的提包。 我觉得几个月之前,我送巴巴去疗养院时,就该发现它。可是我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只拿了最上面的那个手提箱,就这一个,巴巴所有的⾐服都能装下了,而箱子有三个,摞在一起,放在走廊的壁橱里。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清理⽗⺟的卧室。我撕掉了旧墙纸,重新粉刷了墙壁。我搬走了他们的大号双人 ![]() ![]() 就在清理走廊的壁橱时,我拉出剩下的那两个手提箱,准备把它们放到车库去,我感到其中一个箱子里咣当一响。我拉开箱子的拉锁,发现里面有一包东西,用发⻩的报纸裹了好几层。包裹上用胶带捆着一个信封,信封上用英语写着如下字句:给我妹妹帕丽。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巴巴的笔迹,因为我在亚伯烤⾁馆⼲活的时候,每当我帮客人点完菜,他都会在收银机边草草记上一笔。 现在,我把包裹递给了帕丽。我没有打开过。 她把包裹放到腿上,低头看着,双手抚过写在信封上的字。在河的对岸,教堂的钟声开始鸣响。突出于⽔边的石头上,一只鸟在撕扯着死鱼的內脏。 帕丽把手伸进她的手提包,在里面的东西中间摸索着。“J'aioubliémeslunettes。”她说“我忘了带老花镜。” “你想让我读给你听吗?” 她左拉右拽,想把信封从包裹上扯掉,可是今天天气不好,她手不灵,经历了一番揪扯,她最后还是把包裹递给了我。我取下信封,把它打开,展平里面叠放着的信纸。 “他用波斯语写的。” “你认得,对吗?”帕丽皱起了眉头,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能翻译吧。” “能。”我说,內心窃喜。尽管姗姗来迟,可我还是暗自感 ![]() 我紧紧抓住那页信纸,免得怒号的风把它卷跑。笔迹潦草,一共三句话,我读给帕丽听了。 他们告诉我,我必然要走⼊⽔里,很快就将沉没。出发之前,我把它留在岸上,给你。我恳求你找到它,妹妹,所以你一定会知道,在我沉⼊⽔中时,心中想着什么。 还有⽇期。2007年8月。“2007年的8月。”我说“那是他刚确诊的时候。”三年前,我还没有得到帕丽的消息。 帕丽一边点头,一边拿掌端抹着眼泪。一对年轻的男女骑着双人自行车驶过。姑娘打头,金⾊头发,粉嘟嘟的脸,苗条的⾝材。小伙子居后,梳了満头的小辫,咖啡⾊的⽪肤。几米开外,有个十几岁的女孩,穿着黑⽪裙短,坐在草地上,正用机手聊着天。她手里抓着⽪带,另一端拴着一头黑不溜秋的小梗⽝。 帕丽把包裹递给我,我替她撕开。里面是个旧的铁⽪茶叶盒,盒盖上的图案已经褪了⾊,那是个大胡子印度人,⾝穿长长的红⾊束 ![]() ![]() 我扭头看着帕丽。“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帕丽的下巴颤抖着,慢慢摇了头摇。她从我手里接过茶叶盒,仔细地看着。“不。”她说“我们俩,阿卜杜拉和我失散的时候,他受到的伤害比我重得多。我比较幸运,因为我年轻小,这一点保护了我。Jepouvaisoublier?。我还能享受遗忘。他不行。”她拿起一片羽⽑,轻轻蹭着自己的手腕,盯着它,好像在希望它活起来,飞起来。“我不知道这羽⽑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的故事,可我知道它的意思是,他想着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想着我。他记得我。” 她轻声哭了起来,我搂住她的肩膀。我看着浴沐在 ![]() 当晚在店酒,我躺在 ![]() ![]() 我翻过⾝,看着帕丽,她安静地睡在我⾝边。灯光之下,她的脸显得苍⽩。我在她脸上看见了巴巴,年轻而満怀希望的巴巴,像过去那样快乐。我知道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帕丽,我也就看得见巴巴。她是我的⾎与⾁。很快我也将见到她的孩子,还有她孩子的孩子们,我的⾎也在他们周⾝奔流。我不孤单。一种突然的幸福,出其不意地淹没了我。我感到它在涓涓流⼊我的⾝体,也带着感恩和希望,流⼊了我的双眼。 我看着 ![]() 这是个明媚的午后。他们又一次成了孩童,哥哥和妹妹。小小的年纪,明澈的眼睛,结结实实的⾝子骨。他们躺在一片⾼草中,置⾝于苹果树的树荫下。一树花开,満枝吐焰。他们⾝下铺着暖草,脸上披着 ![]() ![]() 她扭过脸看着他,看着她的哥哥,她不离不弃的伙伴,可他的脸太近了,她看不到全貌。只有他下落的眼眉,微翘的鼻子,弯弯的睫⽑。可她不在乎。待在他⾝边,和他,和她哥哥在一起,她⾜以感到幸福。当睡意慢慢把她偷走,她感觉到,一片绝对平静的波浪将她浸没。她闭上眼,漂进了睡乡,没有烦忧,一切都是清澈的,灿烂的,一切都同时来到了。 |
上一章 群山回唱 下一章 ( → ) |
群山回唱全集免费阅读,艾叶小说网为大家提供群山回唱全集最新章节免费阅读,群山回唱情节跌宕起伏、内容扣人心弦,卡勒德·胡赛尼是群山回唱全集免费阅读的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