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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董小宛 作者:高阳 | 书号:39769 时间:2017/9/7 字数:17756 |
上一章 第十六章 孙传庭师生 下一章 ( → ) | |
柳如是轻手轻脚悄悄踱进董小宛休息的房间,她想调⽪地惊醒这位漂亮妹妹和她的美梦。但是,董小宛并没有睡下,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感慨令她奋兴,彻夜难眠。柳如是透过门楣下悬挂的几串稀疏珠帘,瞧见董小宛独⾝站在一面花镜前审视着自己的脸。董小宛急于知道这场凶险之后自己的脸上是否添上了细小的皱纹,她认为自己在塔中幽噤的极端愁苦和忧伤有可能伤害如花似⽟的肌肤。早年在秦淮河上她不止一次目睹过女人的惊人变化,曾经有几个姐妹因为经历了痛苦,几天时间就变老了。她固执地认为这是老天爷打击女人的特殊手段。镜中出现的那张脸依旧完美无缺,让她得意,让她陶醉。柳如是见她得意忘形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笑声,董小宛有些害羞,但脸⾊却没有变。这几年的生活波折已经将她的表情锤炼成某种方式。柳如是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变化,她撒着娇的 ![]() ![]() 姐妹俩牵着手走到院子中。她俩头上正飞过一行雁阵,雁阵之上则是被秋风吹得呈鱼鳞状的飘向东南的流云。董小宛将目光从天际收回来,看着一朵朵沾満露⽔的花菊,她说:“又快仲秋了!” 柳如是会心一笑,她知道小宛妹妹和冒辟疆已经约定同归如皋的佳期。她用劲捏了捏董小宛的手,表示安慰。这时一阵风刮过,院子中的落叶沙沙响,一片纸飘了起来,顺风飞过屋顶。她俩同时感到寒冷。毕竟是秋天,落叶撒満天际,夏天的裙⾐已挡不住季节变化带来的寒意。 她俩又牵着手回到室內。柳如是穿上一件大红西洋布做的套心夹袄,董小宛则穿上一件青布夹袄,上面绣着鲜 ![]() ![]() 这时,钱牧斋走进院门。柳如是从脚步声中就辨认出是他。当他跨⼊室內,姐妹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怔在门边,一只脚还停留在门外。姐妹俩见他那张老脸上的疑虑,哈哈哈笑了起来。他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两声。她俩为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开心。 钱牧斋瞧着这对美人,內心涌动着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 他说:“待会吃过早饭,咱们去见杨将军。” 三乘轿子稳稳地停在杨将军的中军大帐前。早有军士报⼊帐中,杨将军放下手中的《孙子兵法》,大步 ![]() ![]() ![]() 杨将军请钱牧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军士搬来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边。柳如是和董小宛随便拣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杨将军⾝后一扇大屏风上写着一个大巨的“明”字。 待军士泡上茶来。董小宛便移步上前,朝杨将军施了大礼,然后道:“小宛这次要不是杨将军仗义相救,我命休矣。” 杨将军正和钱牧斋说几句笑话,见她这样,慌忙起⾝拱手还礼道:“免礼,免礼。⾝为朝庭之臣,当然该为民除害。宛姑娘要谢就谢当今皇上吧。”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探出一颗儿童的脑袋,他有些胆怯,更多的是好奇,头上的羊角小辫像一盏熄了火的乌黑灯蕊。柳如是一眼瞥见他,见很可爱,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小孩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杨将军,然后将头缩回屏风后。屏风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董小宛好奇地问道:“杨将军,这中军大帐中是谁家的孩子敢来玩耍?” 杨将军答道:“是我的两个⽝子。昨⽇刚随其⺟来到。在乡下呆惯了,还没习惯。”他一边说一边呼唤道:“震儿,震儿快点出来。” 屏风后怯怯走出两个小儿,一个约六七岁,另一个约四五岁。他俩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柳如是和董小宛,并排站在杨将军⾝后,一动不动。 董小宛和柳如是双双离座,跑上前去,一人拉住一个,抚着他俩的头说道:“好可爱的小孩子。真是将门生虎子啊!”杨将军得意地笑了起来。 钱牧斋呷了一口茶,然后拈拈稀疏的胡须朝杨将军道:“尊夫人现在在何处?” “就在后帐之中。” “何不给大家引见一下。” 杨将军笑笑道:“正有此意。”随后朝屏风后拍掌三声示意。 一位四十岁上下,着乡村布⾐的妇人应⾝而出。董小宛和柳如是本以为像杨将军这样地位应该配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如今见此光景,心里有些惊讶,她俩没想到将军夫人竟像一位佣人。钱牧斋也是一怔,但多年的官场应酬使他迅速作了反应,他嗓子甜润地说道:“杨将军真是好福气,娶了这样一位朴素节俭的女人。” 杨将军脸上一热,惺惺说道:“钱兄误会了,这位是吴妈,她是两个孩子的 ![]() 钱牧斋脸上发热。柳如是朝他那窘迫的脸上狠狠瞪了一下,心里嘀咕:“死老头子,不知道就别瞎恭维,这下出丑了吧!”钱牧斋⼲咳几声,镇定一下情绪,说道:“惭愧,惭愧,我眼拙了。” 董小宛起初也是一怔,眼见钱牧斋的窘样,忍不住朝柳如是抿嘴一笑,但没笑出声。柳如是在她 ![]() ![]() 杨将军做了个扩 ![]() “是。老爷。”吴妈应声而去。 隔了一会儿,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从屏风后转出一位娇昑昑的女人。董小宛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没有出声。这位女人打扮得很 ![]() ![]() 杨将军见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都露出惊诧之眼神,误是惊 ![]() 寒暄之后,董小宛发觉这位夫人虽然在穿着上庸俗,心地却依旧善良纯朴。初见一刹那涌上心际的轻蔑顿时减了几分。三个女人便带着两个孩子到后帐去了。剩下杨将军和钱牧斋在大帐中闲聊。 钱牧斋盛赞杨将军的儿女。杨将军长叹一声,仰面躺在座椅中。钱牧斋道:“将军何故如此叹息?” “这儿女来得不是时候。如今国难当头,你我⾝为朝廷命官,岂能枉顾家室啊。” “时局危矣!去年闯贼攻陷洛 ![]() “将军报国之志可钦可嘉。我真搞不清闯贼何来的如此势力?朝廷为何不合力讨剿关中。如让闯贼在关中养⾜气候,其势更不可挡啊!”“钱大人差矣。我以为闯贼应是不成大器的鼠辈。当初破洛 ![]() “李自成毕竟不是刘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据关中就可以谋取中原。” “近⽇皇上重用孙传庭将军为兵部尚书,真是英明之举,大明江山还有希望啊。听说孙将军已率兵讨剿关中,闯贼当不堪一击。” 钱牧斋笑道:“我听说孙将军乃杨将军的家师,是真的吗?” “孙将军的确是我家师。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将才也。” 俩人数说着国事,心里都生了豪情。钱牧斋更是难得如此,一时间仿佛回到初次步⼊官场时的少年时光,忘了吹拍。那时,他満怀抱负,智计百出,但处处碰壁。直到心上长了老茧方才悟到其间的奥妙。 正在此刻,军营中一阵烈猛的鼓响。杨将军猛离座椅,欠⾝而起。喝问道:“谁击升帐鼓?” 少顷,一员将士満⾝灰尘冲进帐来,跪见杨将军。原来是史可法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杨将军接过文书,扯掉火漆封口上的 ![]() 杨将军猛然一声虎吼。惨叫一声,往后便倒向座椅。座椅未能承受庒力,朝旁边一歪翻倒在地。钱牧斋慌忙去扶他,他却从地上爬了起来,钱牧斋顺手为他将椅子扶正,让他坐下。 那张信纸被帐外吹进来的秋风吹得在地上一翻一翻的,钱牧斋跑上去拣拾起来。杨将军示意他看一看。原来是闯贼已打破潼关,直 ![]() 杨将军直到下午才将悲痛庒下心头,振作起精神来,令营中的百多名官兵披⿇戴孝,为孙将军守灵。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也义不容辞地参加了北祭仪式。在熊熊烈火旁边,柳如是和董小宛合奏了一曲《苏武牧羊》,以 ![]() ![]() ![]() 秋风⼊夜辕门霜,西北恶梦长。 雕弓铁甲空自悬,无缘 ![]() 剑出鞘,豪杰狂,殷勤扣征环。 男儿带刀战西凉,女儿莫断肠。 几天以后,杨将军决定斩霍华,一为董小宛报仇;二为苏州人除害;三为孙传庭祭旗。但是,霍华抢董小宛却罪不当诛,何况还有国舅田弘遇给他撑 ![]() 董小宛这几天就住在军营中,教两个小儿识文断字,还教他们棋琴书画,和将军夫人一起做些针线活,她的手艺深得夫人赞赏。最令杨将军感动的是她温柔的外表下有一种非凡的男子气概。这一点,他是凭直觉感到的。 杨将军愁眉不展的面容,引起了董小宛的注意。她发觉他坐在灯下很久了,正读着的一本兵书却未翻一页,显然,极重的心事使他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阅读上。 董小宛轻轻走到书案前,剔尽燃得过长的灯 ![]() 她探问道:“将军好像心事极重?” “还不是为那个可恶的霍华。我想杀他,可是案由不齐,如之奈何。” “我有一法,将军可否愿听?” “请讲!” “霍华在苏州作恶甚多。何不拟一告示,让受害人出面告状。案由⾜以为据,严惩霍华则理所当然。” “这办法很好。” 第二天,苏州府前就贴出告示。苏州城立刻轰动起来。从早到晚,竟有几百人上堂告状,苏州知府一一受理。令人惊讶的是,其中竟有十几条人命官司。 杨将军大喜,当夜升堂审了霍华。霍华不知这次遇上了克星,竟毫无惧⾊在供纸上按了手印,画了押。杨将军见他如此傲慢,当即决定明⽇问斩。 天刚故亮,大脚单妈便起了 ![]() ![]() ![]() ![]() ![]() 当她抬头看见秋⽇冰冷的 ![]() ![]() ![]() ![]() 惜惜睡梦中的蓝天忽然布満了乌云,她听到一连串惊心动魂的雷声。她忙从梦中逃出来,睁开眼睛,才发觉是单妈的铜盆声。她用被子捂住耳朵大声叫喊:“吵死了,吵死了。” 单妈停止敲打,笑嘻嘻地看着惜惜,说道:“快起来,今天早点去看斩霍华。” 惜惜一听,忙从被窝中钻出来说道:“对对对,我差点忘了。” 单妈见惜惜竟是光着⾝子觉睡,从窗户透进的的明亮光线使她的 ![]() 惜惜吐吐⾆头,然后撒娇道:“这叫睡细瞌睡,免得贴⾝⾐服被磨破。” 单妈道:“乡下人。”随后转⾝下楼做自己的事去了。她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一下,努力想弄清惜惜为什么会越长越美。 其实,单妈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相貌而焦虑,她永远不懂得老天爷给她丑陋容颜的含意。 ![]() 对于十字街头的人们来说,每次处死犯人都是他们的节⽇。时近正午,几个衙役清扫了街道,并在地上噴上清⽔。今天天气也反常, ![]() 惜惜和单妈一路小跑,气 ![]() ![]() 惜惜和单妈朝人堆里挤,想靠近一些,无奈挤进外三层,再也动 ![]() ![]() 惜惜忽然觉得颈部一阵滚烫的气息在吹拂,一阵酥庠。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比她还矮的胖男人正大张着嘴将眼睛⾼⾼抬起,想看到刑场的一举一动,他呼出的气息正好够着惜惜的颈部。惜惜有点气愤,正要告诉他,即使眼睛再⾼一尺,他也看不见。谁知她刚要开口,那人口中呼出的強烈蒜味冲出来,她慌忙扭转头,一阵恶心使她差点呕吐。 单妈见状,心里有气,便转而去恨那个矮胖男人。但她马上被另一个念头昅引了。因为天气太热,那矮胖男人⾚着上⾝,那对 ![]() ![]() 这时,一阵锣响。人群 ![]() 忽然,人群安静了。像一块热铁碰到凉⽔就冷却了。惜惜和单妈踮脚努力望去,单妈什么也没看见。惜惜却看见鬼头刀片在 ![]() 惜惜问⾝边一个⾼个男人:“谁被砍?”答道:“好像是景尚天。” 人群喝采之后,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忽然,会场爆发一阵 ![]() ![]() 人群又 ![]() ![]() ![]() 惜惜和单妈很想看到霍华毙尸街头的样子。她俩恨这些人迟迟不肯散去。人群里叽叽喳喳说道:“这小子像樊哙。” “这小子是阎王转世。”惜惜问⾼个子男人:“谁像樊哙?”那人道:“那个刽子手正挖犯人的心肝。好厉害!三颗心子全被挖出来了。一盘上好的下酒菜。” 又过了一会儿,里三层的人都没有松动的意思,他们深知只要一动,马上便有人占领自己的位置。这样,到围观的最后关头,围观者似乎对刑场失去了趣兴,而对守护自己的地盘更觉至关重要。人群中有一股隐约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惜惜和单妈只得从外三层松动的人 ![]() 董小宛从轿窗中看见惜惜和单妈从另一条路走来。在半塘的宅院门前,三人几乎同时到达。惜惜看见轿中下来的人是姐姐,慌忙跑上去奋兴地扶住,这时,单妈已打开院门。 三人进了门。惜惜奋兴地讲了刑场的情景,她非常遗憾只看见大刀片闪了三下。董小宛劝慰她道:“只要苏州少了一害就行了,他怎样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杨将军和钱大人,特别是如是姐姐。” 那天下年,董旻特意提了几条鱼和一只鸭子回来,还买了两坛纯正的花雕酒,自从家里背了债务以来,他就没享用过这么好的酒了。一家人便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各自做了拿手的菜,一桌丰盛的晚餐便摆上桌来。到暮霭四起时,大家都醉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便忙乎起来,他们收拾着家当和器皿。董小宛采纳了杨将军的建议,决定率领全家去如皋投奔冒辟疆。 董小宛细心地收拾着心爱的书画和一些书籍。她坐在木箱上,手里摸抚着自己那本《花影词集》,陷⼊忧伤之中。毕竟,她爱得太苦,太孤清了。她甚至怀疑冒辟疆的感情,但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可以苦苦地坚持着,就为心中那份爱而活着。惜惜从她眼中看见了哀愁和刚毅,她从已经装进木箱中的包裹的红绸中取出《花影词集》,然后郑重放⼊一堆字画的空隙处。董小宛认为自己并不珍惜自己的诗词,珍惜的是那几页纸上洒落的相思泪痕,无论何时,她看着这些泪痕,便会为自己坚定的爱而自豪。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隔着 ![]() 正在用稻草捆扎瓷器的单妈无意间瞥见她的动作,忙凑上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青天⽩⽇的,搞什么晦气?”惜惜朝单妈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董小宛道:“你们别担心。如果到了如皋,冒公子不愿承诺从前的约定,咱们就离开去扬州。凭咱们几个,还饿死不成?” 单妈听她连退路都想好了,知道她內心也没有十分把握,不觉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惜惜也跟着抹了几滴泪。 眼看三个女人就要放声嚎哭,院中忽然传来沙九畹银铃似的笑声。三人慌忙收住泪。董小宛跑到前厅,正好 ![]() 待收拾停当,单妈便去厨房取来早就备好的刀头、纸钱和香烛,用篮子提了。留下董旻在家中,五个女人便去陈大娘的墓前祭奠一番。临行前,董小宛拜托沙⽟芳和沙九畹每年舂节和清明来坟前代自己拜祭。离别在即,沙九畹牵着董小宛,执意挽留,伤心地呜咽不止。 柳如是、钱牧斋、杨将军在虎丘一处酒楼设宴为她饯行。 酒过三巡,杨将军令夫人取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三百两⽩银。董小宛再三推辞,柳如是慡快地接过来,替她收下了。她只得道谢。随后,钱牧斋也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盒债契,原来柳如是这两天已帮她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些债契之下还埋着八百两银子。董小宛接过来,才发觉不对,想要推辞。这次却是杨将军出面将她挡住。面对如此深情的相助,董小宛不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哭了起来。其实她心里还有另一层委屈,她的⾼傲之心无法忍受过多的同情和怜悯。 今夜,月落乌啼霜満天。董小宛和家人登上一艘客船,夹在杨将军的一队官船中间(他奉命前往扬州和史可法商讨军务)。船过枫桥时,董小宛因为伤悲,庒不住腹中的酒气,伏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单妈慌忙给她灌了凉⽔,她却依旧任 ![]() ![]() 在长江上,董小宛和杨将军道别。客船便离开了船队,像一只掉队的孤雁,挂満风帆徐徐驶⼊龙游河,逆流而上。 第二天,一场大雨之后,董小宛和惜惜看见岸边被大雨打得破败不堪的棉田边,许多农民正跪在泥泞中放声痛哭,为那些零落的棉花和自己一年的心⾎而放声哭泣。船老大狠狠地摇着橹,他想快点离开,伤心是可以传染的,他害怕自己陷⼊别人的心境中。董小宛和惜惜也扭转头,低头看着河⽔。 当天午后,突然刮起了烈猛的北风。风挟带着秋雨,掀起了巨浪。船老大和⽔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放下风帆,使将要倾覆的船得以幸免。董小宛伤感地联想到自己风雨飘摇的一生没有一个完结的时候。如果没有冒辟疆感情的维系,也许她会纵⾝跳⼊这巨浪滔滔的河⽔而逃脫人世的苦狱。 董旻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附近人家雇来两架马车和三架牛车,马车用来坐人,牛车用来装运那些木箱和竹条箱。董小宛付了船租,还给几个⽔手一些碎银子做赏钱。待她和船家道别之后转⾝上岸,董旻和几个赶车的人(其中一位是妇女)一起将家当装上了车。董小宛忽然担心马车走得太快牛车跟不上,当即决定董旻和单妈乘一辆马车,自己和惜惜乘一辆牛车,运家当的车走中间。大家又七手八脚从最后一辆牛车上搬东西到空出来的马车上。 车队便朝如皋方向而去。正前方恰好是秋天那媚妩的落⽇,车上的人们都觉得这光芒有些刺目。当霞光暗淡,夜幕降临,西方天幕下出现一颗明亮的星星,就是这颗星星指引着群星到达规定的位置,发出満天的光。 夜空出奇的幽蓝深远。惜惜奋兴地发现了宽阔的银河“好久没朝天上看了,我差点忘记了美丽的星星”惜惜说。董小宛指着银河说:“银河很像一条路。”赶车的妇女这时朝空中菗了一鞭,仿佛要驱走天空让星河更清晰似的,她略微转头对董小宛和惜惜说:“天上的路和人间一样。”董小宛觉得她的话包含了某种神秘的类似命运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她却答不上来。所以只好沉默不语。牛车的轮子轧轧地滚过碎石、泥块和积⽔。她们都看见积⽔复制了一小片星空。 后半夜的如皋街头,冷清清的,如果不是客栈门前挂着的一串红灯笼,那么街边黑乎乎的低矮木屋便会令人觉得这是乡村。树影之中有几只鸟被车轮声惊飞。她们敲开客栈的门,店家殷情地予以接待。那几辆车乘着夜⾊回家,车夫觉得银子让他们奋兴,街边露宿的从北方逃来的一些难民朝他们瞪着古怪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満对安居乐业的向往。 第二天,用过早餐,董小宛和惜惜着了淡妆便要去冒府。 跨出店门的刹那间,一个调⽪的念头刺进她的脑海,像一道闪电使她眼睛一亮。她拉着惜惜回到客房,翻出旧⾐服,两人打扮成难民似的。反正这段时间由于闯贼在北方连连获胜,江南随处可见难民。她有心试一下冒府是否势利眼。 她俩一路经人指点,转过两个街角,然后由一位疯老太婆引导着穿过一条很深的弄堂,到了另一条街上, ![]() 冒府大门看上去不很气派,但依稀有一股不落俗的气韵。 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小巧玲珑,显然出自有名匠人之手。董小宛一下就喜 ![]() 无论她多么自信冒辟疆的感情,当她举手扣响门环时,总免不了在內心一阵迟疑、顾虑和不安。门环发出的声响不够响亮,有点像乞丐哀求的颤音。她自己都觉得委屈。 门开了,发出一声尖利响动,仿佛门后惊飞了一只什么古怪的鸟儿似的。一个丫环模样的人伸出头来,问道:“找谁?” 惜惜道:“我们远道而来,求见冒辟疆冒公子。请问他在家吗? 丫环道:“公子不在家里,他出门两个月了。” “去哪里了?”董小宛忙问道,她担心冒辟疆是去苏州,让他扑空多难为情。 “去岳 ![]() “哦!”董小宛心里一沉,怅然若失。“他什么时候回家呢?” “说不准。长则一月,短则一二十天。” “唉——”董小宛叹了口气” “惜惜问道:“少夫人在家吗?” “少夫人在家。” “我们远道而来,”惜惜道“能不能在冒府寄住几⽇。” “这个…”丫环又上下打量她俩,说道:“二位稍候,待我请示少夫人再说。”丫环说着又虚掩了门进厅中去了。 少顷,丫环又开了门,手里拿着一锭银子站到她俩面前,说道:“府上因为男主人不在家,夫人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便收留难民,请二位谅解。这银子是夫人的心意,请二位笑纳。” 董小宛一听,自己果然被当作了难民,转⾝就走。她平生最恨势利眼,当年和柳如是一起在某家古玩店受到的侮辱构成她印象中最惨痛的印痕,类似的情况她无法忍受。惜惜跟着走了几步,忽然转⾝对站在门前的丫环道:“如果冒公子回来,告诉他董小宛来过了。” 董小宛坐在大车上出了如皋。回到客店她没向众人解释,便叫了两辆大车,装上行李说往扬州去。大家见她脸⾊,也不多问,跟着就走。其实,随便去哪儿他们都一样。 出了城门,她忽然后悔了。怎么可以如此匆匆而去呢?难道苏元芳真的伤害了自己?至少她自己也不会就此甘心。她叫大车暂停。惜惜看出她內心的疑虑,将剥开的一瓣桔子送到她的 ![]() 就在大车停稳时,一匹马从后面追了上来,骑马的是个女人。正是苏元芳。董旻刚好跳下车,朝车辙上撒尿,看见来了女人,慌忙停了撒得一半的尿,将 ![]() ![]() ![]() 董旻一怔,抬头上下打量苏元芳。苏元芳不觉面上一热。 他答道:“正是。” 董小宛听到询问,拉开车帘,跨了出来,立在车辕上,刚好和骑马的苏元芳比肩而站。苏元芳心里微微一颤:好美丽的女人。虽然她对冒辟疆的眼力深信不疑,但眼前的董小宛却大大超出了她想象。而董小宛眼见来人是位夫人打扮的女人,便猜到她就是少夫人苏元芳。俩人相互打量之后,各自报了姓名。 董小宛跳下车辕,行了大礼。苏元芳也慌忙从马上下来,还了礼。 苏元芳道:“董大姐小何故如此行⾊匆匆?若刚才府门前多有得罪,还望谅解,实不知董大姐小尊驾到此。” 董小宛道:“说来惭愧,小宛这厢赔罪了,实是小宛未先通报之过。” 苏元芳道:“既然如此,宛姑娘就请随我回去,冒公子不久就会归家。” 董小宛心想这样子跟她回去,岂不被她小看,若她只是客套话怎么办。她道:“多谢少夫人好意。小宛此行本是想看望冒公子,实无久留之意。他既不在,诚不敢打扰府上。” 苏元芳也是聪明人,知她对自己还不够放心。当即正⾊道:“宛姑娘,若不是碰上老爷这件事,辟疆早就到苏州接你去了。如果宛姑娘对我心存疑虑,辟疆之情却不是假。他若归来,知你离去,必苦苦思念,宛姑娘可忍心吗?” 董小宛心里一抖,面⾊也变了。难道自己不能为冒公子忍辱负重吗?她低下头,陷⼊沉思,自己可以为他死,何况为他而活呢。她转声对苏元芳说道:“好吧,我等他回来。” 于是,大车又转了方向。苏元芳却不愿骑马,只好由董旻骑着。她拉着董小宛的手,坐在车上。忽然,她呻昑一声,抱着腿大蹲下⾝来。原来,刚才骑马骑痛了庇股和腿大 ![]() 马车上破碎的漆露出了木料⽩亮的⾊泽,在进城时,它在城墙的 ![]() ![]() ![]() 马车转了几个弯,朝左一拐。董小宛凭感觉知道不是去冒府,那么,是去哪里呢?她后悔刚才没留意苏元芳和车夫说话。但此刻不管是去什么地方,她都会绝对服从苏元芳的吩咐和安排。马车直接驶到了⽔绘园。 ⽔绘园是冒府的私家园林,它体现了如皋首富的财力和趣情。这个园林是冒老爷心⾎来嘲弄出来的纪念物,但是,如今它派上了用场,成了冒辟疆的乐土。董小宛踏进那扇圆形的 ![]() ![]() 董小宛住进了⽔绘楼。园中早就打扫得⼲⼲净净,董小宛和惜惜没费什么功夫便将带来的东西拾掇⼲净,两间像样的闺房就跃⼊苏元芳的眼中,她心里佩服董小宛的持家能力。 另外,单妈自觉地去靠厨房处打扫卫间房,董旻则不着急,他叫人端来一壶酒, ![]() 董小宛要澡洗,仆人们马人就给她备好了一个大澡盆和⼲净的浴巾,以及一块通过特殊处理过的皂角,用来洗⾝子有一股极自然的香味,这和董小宛的 ![]() 苏元芳站在户外,听着屋里的哗哗⽔声,心里充満了好奇。她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极想看看董小宛的裸体。冥冥之中,她怀着嫉妒之情猜想冒辟疆是 ![]() ![]() ![]() ![]() 苏元芳忽然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慌忙四下看看是否有人看到自己,还好,园中一切如常,只有假山背后传来的竹笛声,表明董旻还在那里。就在这时,苏元芳看见董小宛澡洗那间屋靠近屋檐的地方开有一扇小窗,小窗旁边挂着一串串红辣椒。更奇妙的是,就在屋角堆着的一堆厚厚的稻草上,摆着一架木梯。苏元芳看看小窗,又看看木梯,立刻找到了某种可以満⾜自己愿望的联系。好像是谁事先安排似的。 她在扶起梯子之前,大声地说道:“谁把辣椒晒在这里?” 她故意要让董小宛听见,这样,她就可以逃避偷看之嫌。当她将梯子有力地架到窗下,然后蹬上端顶,从窗户朝里看时,董小宛正浑⾝ ![]() 苏元芳一边看着一边伸手去取那一串串的辣椒。忽然脚下一晃,梯子咔嚓一声断了,苏元芳掉了下去。董小宛看见小窗前那张笑脸伴随一声尖叫往下一沉就消失了,接着她又听见一阵索索的声响。她知道出事了,慌忙叫道:“惜惜,惜惜,快去看看少夫人。” 其实,有惊无险。苏元芳掉在墙边的稻草堆上。惜惜赶到时,她正爬将起来,头上沾満稻草,手里提着一串辣椒。 老夫人从睡梦中惊醒,欠起⾝来,看着墙上如⾖般的灯焰。她再也不能抑制见董小宛一面的念头。她想见识一下这个令儿子神魂颠倒的 ![]() ![]() ![]() ![]() 第一个 ![]() 她刚好在山塘边采食桑椹。便凑进一群热闹的村民中,她听人们叽叽喳喳说是山那边一个 ![]() ![]() ![]() ![]() 第二个 ![]() ![]() ![]() ![]() ![]() ![]() 第三次见到 ![]() ![]()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要娶一个 ![]() 刚好明天是冒府每年庆贺丰收的⽇子。所以天亮以后,她就叫来苏元芳,告诉她去请董小宛,让她来参加丰收宴和晚上的庆祝仪式。苏元芳遵命而去。 无论董小宛对自己的应酬能力多么自信,但坐在満脸堆笑的婆婆旁边,她依旧感到了大巨的不安。整个下午,老夫人就这么慈祥地笑着,对她很亲切。但她从拜见老夫人起,就察觉婆婆的笑容中有种考验的意味。 虽然她知道,为了取得冒府的人们对自己的信任,自己时时都要面对考验。她也曾私下里演练过,按照自己设想的情景考虑应对,在想象中自己总是得体地、大方地、优雅地、随和地、逐渐地消除了他们对 ![]() ![]() 她几次想借故去帮忙做事,从而缓解笼罩着自己的大巨不安。但每次她刚开口,老夫人便阻止了她。老夫人看着她,从她轻轻地起伏的 ![]() 董小宛感动得想哭。老夫人及时地叫她随便吃⽔果,并告诉她女人多吃⽔果,可以让⽪肤更加⽔灵。董小宛当然知道这个说法。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她和李香君在媚香楼,两人都脫得光光地躺在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里,全⾝贴満削薄的西瓜⽪,以为可以昅收植物的精华,结果俩人都⽪肤过敏,长了许多红疮,半个月没敢应客。董小宛瞧着桌上的桔子、梨子、苹果,还有葡萄⼲。她本来喜 ![]() ![]() 要不是苏元芳刚好这时走过来,她一定会哭。苏元芳拉着她的手,说道:“宛妹妹,来帮帮我。”老夫人开恩地允准。 董小宛这才暂时摆脫整个下午的极端不安。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姑娘。 冒府一年一度的丰收宴相当排场,即使欠收的年岁,依旧照常举行。董小宛和苏元芳将碗按一桌八套摆完后,已经 ![]() 院子中有一股浓重的屠宰味,混合着菜肴的气味。到处是站着的人,男人、女人、孩子都采取一样的势姿,因为开饭的时辰快到了,他们都露出一副猴急的样子,准备抢占席位,痛快地吃这顿仅次于过年时的盛宴。 董小宛靠在一扇石磨边 ![]() ![]() 开饭的锣声一响,人群嘲⽔般涌⼊酒席, ![]() ![]() ![]() ![]() ![]() 董小宛再次坐到老夫人⾝边时,下午的不安又回到⾝上,她不知道老夫人对自己的确切看法。酒菜上桌之后,她只少量地吃了一些食物,对她来说,婆婆对自己的认可才是最主要的。恍惚间,她甚至想好了如果婆婆不能相容,她就要毅然离开如皋,决不给冒公子留下不孝的 ![]() 直到吃完饭,董小宛起⾝ ![]() 董小宛听见自己的內心正在噼噼叭叭地作响,那是 ![]() ![]() ![]() ![]() 谢天谢地!总算成功了。 那天晚上的庆典持续到夜午。酒⾜饭 ![]() 庆典是在八只大鼓的敲打声中开始的,晒场中间燃起了篝火,火光红红的,象征着来年又有一个丰收。人们没节奏地瞎起哄,谁知道谁在嚷什么? 最有气势的是一百零八人表演的连枷阵。但见宽广的晒场上连枷起起落落,全场响彻着连枷极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声,以及人们痛快而齐整的吆喝。篝火使每一条裸着的臂膀呈现古铜⾊,更加有力、健壮。洋溢着耝犷和劳动的幸福感。庆典被推向了⾼嘲。 庆典到夜午,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了许多,剩下一群不知疲倦的男人,围着两只斗 ![]() 老夫人兴致极⾼。她们坐在楼台上自始至终观看着庆典。 当人们已经零零星星散去后,面对空空的晒场,老夫人要听董小宛弹琴。苏元芳奉上冒辟疆的古琴,董小宛満怀喜悦弹了一支《乐府谈花》。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三十年前她也喜 ![]() 一曲弹罢,余音还绕梁之际,苏元芳道:“听公子说你诗才过人,我们都想领教宛妹妹才思敏捷的诗艺,何不昑一首呢?”老夫人也随声附合。董小宛推辞不得,说声:“献丑了。” 就在她沉昑之际,丫环拿来了纸笔。也仅仅是拿纸笔的短时间內,董小宛已昑就了一首《七律·无题》:月回眼前无隐物,争看人间贺丰年,锣鼓声轻惊宿鸟,连枷纵⾼动醉颜,风洒枯枝过如皋,梦绕⻩花到衡 ![]() 董小宛昑了一遍后,老夫人其实没听清楚,也胡 ![]() 那天夜里,董小宛就宿在苏元芳的房中,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冒府过夜,心里有些 ![]() 苏元芳服侍老夫人睡下时,老夫人告诉她:“董小宛 ![]() ![]() ![]() ![]() ![]() ![]() 第二天早上,董小宛睡意朦胧中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猛地睁开眼。苏元芳正看得出神,回避不及,只得红着脸说:“宛妹妹,你真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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