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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 书号:44832 时间:2017/12/12 字数:73812 |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 |
窗户纸上有个铜钱大的小洞,冬⽇明丽的![]() ![]() 东厢房里一片喧闹娇笑,多半是在斗牌;西厢房里哭声夹着骂声,一定又在吵架。她们不理睬梦姑这位"正宮",梦姑更不敢招惹这些"妃嫔"。 舂天里,⽩⾐道人师徒亮明了⾝份,和乔柏年认亲结盟,共图大事。借哥哥的光,梦姑过了几安天生⽇子,朱慈炤不再动手打她。可是哥哥五月份到京城赴顺天乡试,梦姑立刻又陷⼊苦境。朱慈炤故态复萌就不必说了,连那些住在东西厢房的女人们也合伙欺负她。家庭里的事从来如此: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梦姑既拿不出正房的虎威和派头镇住她们,她们当然就要称王称霸,反过来镇住她,谁叫她那么温顺良善、软弱可欺呢?除了原先环秀观的小道姑还讲点儿昔⽇情分,其他女人,哪一天不甩给梦姑没完没了的叱骂、嘲讽、讥笑呢? 哥哥走后,朱慈炤就不准乔氏进后院,却许可容姑不时来和姐姐作伴儿。容姑才十二岁,不懂事,当姐姐的什么也不敢对她讲。但那天梦姑擦⾝的时候,容姑突然闯进来,一眼就看到姐姐胳膊、腿大、 ![]() 哥哥,你到哪里去了?眼看腊尽年残,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圆圆的⽇影映在东墙,红得深了几分,又向上移了半寸。 梦姑死死盯着⽇影,心底的寒颤向全⾝扩散。三天前,朱慈炤随⽩⾐道人出门,说是今天⽇落前回来。这三天,梦姑象在做梦,梦到自己回到幼时,在过年。这三天,也象小时候的年节那样,过得飞快。她又将被拖回那个漆黑的、布満毒针尖刺的深坑,⽇影每移动一分,她就被拖近一步…⽇影的边沿模糊了,却更加红,红得象⾎,象梦姑伤口沁出的⾎珠…梦姑恐怖地瞪大眼睛,浑⾝哆嗦:难道不是这可恶的⽇影在拖她,把她重新扔进可怕的深渊吗?…梦姑突然跃起,扑向躺柜,从柜底下掏出小铁锤和一把钉子,跳上炕,对准⽇影的中心,把钉子拚命砸进去,砸进去!"咚咚咚咚"!她急促地砸,砸进一排长钉,她要把⽇影钉死在墙上,让它不再移动!让那可怕的时刻不会到来!…不,她办不到,⽇影又移上去了!…梦姑愤怒地扔下钉锤,冲到窗前,"嗤"的一声,撕下一块⾐襟,贴住那个窗纸洞,双手死死地把它捂住!她不要再看见那块移动的⾎斑,她受不了这无情的磨折!…“嘎——吱——"堂屋的门轻轻响了,梦姑一惊,⾐襟块掉到炕上,她缩住⾝子细听: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向她这东屋。须知朱慈炤从来是要所有女人都在院门內跪接的。 这是谁呢?梦姑疑惑着下了炕。 门帘悄悄掀开,站在那儿的正是他,梦姑的丈夫、这里一大群人的"主上"、三太子朱慈炤。不过,平⽇的骄横、⾼贵、刻毒、 ![]() 梦姑不敢看他,只顾忙碌着:放炕桌、上什锦攒盒酒菜、烫酒、品茶,然后低头出屋,去叫东西厢的"妃嫔"来陪酒侍候——每天的规矩如此。不料朱慈炤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不!不!——别去叫她们!全都靠不住,靠不住哇!——"梦姑倒退几步,刚倚在炕沿站定,朱慈炤猛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紧紧抱住她的腿,声声哀叫:“你别离开我!别旗下我一个人!求求你,求求你啦!…我完了!全都完了!…”朱慈炤放声大哭,拿脑袋一下下地撞着地,撞得"嘣嘣"响。 梦姑吓得心头怦怦 ![]() ![]() 出山后,道听途说,才知道都山的八百人马已受朝廷招安。这些豪杰们没有绑他俩去请功,就算是对大明朝廷了不起的忠心和怀念了!…说到后来,朱慈炤已是声嘶力竭,上岂不接下气:“ ![]() 还有登龙位的一天吗?…完了!全完了!…”他全⾝无力地伏倒在炕桌上,碰翻了几只酒杯。一只小银杯滚落地下,"叮噹"一声,清亮好听。 “啊,酒!…”朱慈炤抬⾝,惨惨地一笑,"喝酒!喝酒!…”他嚷着,攫过酒壶,抓起酒杯,自斟自饮,斟一杯喝一杯,好象这不是酒而是⽔,片刻间灌下去了十几杯。他的脸红上来,眼睛也斜了,仰着脖子口齿不清地昑道:“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知道吗?这是我伯⽗…弘光的诗,说得多透彻?…他到底坐了两年天下,皇帝的福,他可是都享尽了!…我呢?…我呢?…” 梦姑脸⾊都⽩了,想要乘机退下,因为往常朱慈炤一昑出这两句诗、一提到弘光帝,马上就要动手打她、骂她、磨折她、作践她。 “不准走!"朱慈炤大喝一声,⾎红的眼睛闪出兽 ![]() ![]() ![]() ![]() ![]() ![]() ![]() ![]() 门帘一掀,容姑蹦跳着进屋,朱慈炤从门边蹿出,一把将她拦 ![]() “住手!"几乎同时,一声大吼震动了屋梁,一只大手抓住朱慈炤的后领,把他拎起来,狠狠摔进椅子里。 “哥哥!"梦姑和容姑异口同声地大叫,容姑立刻扑到铁塔般的哥哥⾝边,放声大哭。 “你!"乔柏年虎目圆睁,瞪着朱慈炤,拉风箱似的大口 ![]() ![]() ![]() ![]() 刚才他怒冲冲地来到观里,是为了找⽩⾐道人论理。朱慈炤不成器,欺人太甚,⽩⾐道人这位"帝师"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乔柏年宁可不当国戚,也要另投别门!再说,他刚从南方回来,许多大事也得跟这个牛鼻子老道商议。不料⽩⾐道人不在观中。观主袁道姑忧心忡忡地告诉他:今天下午,⽩⾐道人师徒才从都山封官颁印回村。老道回到观里,一句不提都山,只是不停地喝酒,先要袁道姑陪饮,袁道姑量窄喝不了几杯;又叫褚⾐仆同饮,褚⾐仆被他灌醉了;然后拽来守观门的瘸子,他又觉得喝不尽兴,⼲脆⾝背大酒葫芦、手持酒杯出观去了。袁道姑怕他出事,也跟出观门,见他在路上遇到人就拉住人家陪他喝,实在不成体统,便上前劝了两句,竟招来他一通大骂。袁道姑无奈,只好回观。⽩⾐道人已不知 ![]() 看这情形,莫非都山出了事?都山这支人马,是乔柏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笼络过来的,命 ![]() 远远山旗下,忽有人在呼叫:一阵长啸,一曲狂歌,清夜遥闻,格外清晰。乔柏年循声奔到近前,果然是⽩⾐道人! 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醉得东倒西歪,⾐衫不整,发髻蓬 ![]() “先生,快别喝了!"乔柏年上去要夺酒葫芦,⽩⾐道人把他推开。好大的力气!乔柏年十分惊讶,不由得细细打量他。他仿佛不认得乔柏年,甚至不注意眼前有人,咕嘟咕嘟喝下两大口后,抹嘴大笑,笑罢⾼歌,歌罢狂叫,叫到后来,竟汪汪汪汪地学起狗吠,吠声不绝,声调越来越⾼,嗓子越叫越嘶哑,⾼不上去了,忽然跌落下来,呜呜咽咽地恸哭。 乔柏年连忙推他:“先生,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我是乔柏年,刚从南边回来!"⽩⾐道人流着泪笑道:“不醉!我一点不醉!柏年老弟,我认得你,来,陪我再喝三杯!…”乔柏年道:“还说不醉,怎的学狗叫!"⽩⾐道人头摇晃脑:“告诉你,我就是醉死,心里也不糊涂。至于学狗叫,每每酒⾜,常自为之,不肯为人道而已!其中缘故,说来伤心。多年来,我从不肯露本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说呢?…我要对你讲讲心里话,我憋得慌,憋得慌啊!”他抓住 ![]() ![]() ![]() ![]() ![]() 乔柏年连忙为他 ![]() ![]() ![]() ![]() 乔柏年心下一沉:“你说什么?难道都山…”⽩⾐道人头摇道:“夜一楚歌,吹散八千弟子兵;一纸垦荒免赋政令,也吹散了都山的四千人马!…”他详细说起都山、林山、 ![]() ⽩⾐道人用无神的眼睛看看乔柏年,惨然道:“不信,那就随你了…记得十年前,鞑子初进中原,江西总兵金声桓反,大同总兵姜瓖反,那才叫一呼百应,旬⽇间所在尽叛!其时不仅有故明皇室为号召,有李闯、张献忠人马处处抗清,还有因圈地、逃人、薙发诸令 ![]() ![]() ![]() 乔柏年却不是轻易庒得垮的,很快就恢复了平⽇的大丈夫气概:“先生不必灰心!我永历朝、国姓爷俱是兵多将广、势力雄厚。我此次乡试落榜后,去了南京,找到了永历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谕旨,要各路义军在鞑子攻进云贵时起兵策应。听说国姓爷第一个接了旨!只要各处勤王大兵一齐动手,未必不能重开局面!…““作梦啊!"⽩⾐道人冷冷一笑,"永历朝若真有大势头,也不必诏令各路勤王了!都山、林山、 ![]() “你!"乔柏年真弄不清这老道是醉是醒。听他说平天下大势、自⾝遭遇,清晰明⽩;可看他表情行为,又时时象个醉汉。他俯⾝去拾印时,老道两句话说得他也丧了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凭忠义二字…哼,无赏无银,谁肯卖命?"沉默良久。乔柏年突然抢过酒葫芦连喝了几大口,一擦虬须,说:“主上⾝边无宝么?”⽩⾐道人思忖片刻,静静地说:“若想就此洗手不⼲,自然可以拿去折卖养家;如若还不死心,则奇货可居,分毫不能动!”“啊?"乔柏年大为惊讶:“难道三太子有假?"⽩⾐道人苦笑:“何必问他真假,要的不过是朱三太子这块招牌!”“既然如此,"乔柏年提⾼声音恨恨地说:“这人大不成器,不堪为君!"⽩⾐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们朱家子孙,哪一个不是骄暴昏庸、不堪为君!但凡有几个如鞑子朝廷小皇帝也罢,天下哪会弄到眼下这般地步!”“你?…“乔柏年瞪大了眼睛。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何必再瞒你。我乃崇祯壬子进士,⾝历崇祯、弘光、隆武、永历四朝,眼见各朝无事不败坏,无处不糜烂,真正是救无可救,气数已尽了!…”“那么,你并非以复明为志了?"乔柏年尖锐地 ![]() “怎么说呢?我也姓朱,但并非皇族。俗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 ![]() ![]() “当初我联络各地义士,除都山这三处之外,还有几处小股人马。我想约定新正举事。只要谋划得当,便能出奇兵速进速退,攻破县城,那钱粮库不就是我们的?有了钱粮还愁没人?”“哦?"⽩⾐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鹰鸷那般锐利的光芒。他不再说什么,却蓦地 ![]() ![]() ![]() ![]() 一时间马兰村里议论纷纷,不过谁也不敢在外面说出不中听的话。乔柏年钱大气耝,老道人道法⾼明,谁敢去触霉头? ⼊夜之后,京师內城各门闭锁,灯光寥落,人声渐息,而南城却到了一天中最沸腾又最神秘的时分。棋盘街、大栅栏、廊房头、二、三条胡同、⾁市、鲜鱼口、打磨厂、珠宝市,是旅店、货栈、茶楼、酒馆丛集之地,灯火辉煌、人语喧闹。买卖吆喝、划拳行令,加上众多会馆的夜戏锣鼓,汇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响。京师两大戏楼,一名查家楼,一名月明楼,都正是笛声悠扬、粉墨登场,一派舂花秋月的旎旑风光。查家楼,在正 ![]() ![]() 进 ![]() ![]() 同舂居然走到这灯火辉煌、清歌缭绕的樱桃斜街来了,他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决心,费了多大力气,才离开这个地方。那时候他发誓,这辈子决不再踏上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来找他的师弟柳同秋——眼下京师有名的红相公、媚香堂主人莲官。十五的月亮光华四 ![]() 媚香堂主领徒弟应条子陪酒去了,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因为莲官是颇具盛名的红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过三巡便可登车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却不得少于十两,至于赏赐的金⽟珠翠、貂袍罽锦,多得不计其数。 “做相公的到了这个⾝分,就算是顶尖了!"这是媚香堂的门丁对同舂说的感慨不已的赞词。他把同舂当成替家主前来邀请莲官的小厮,当成自己的同类,不肯放他进门,却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內,一边等候,一边吹嘘媚香堂。同舂无奈,只得听着。 门外一阵马嘶,辚辚车声直响到门前,在檐下那写有"媚香堂"三个金⾊大字的大红纱灯照耀下,一辆漂亮的雕花篷车停下了。门里门丁小厮赶忙 ![]() 过了一会儿,门丁领同舂上堂,小声嘱咐说:“堂主气不好,你回话可要小心着!"同舂皱皱眉头,不噤想起当年那个腼腆的、娇怯得象女孩儿一般、时时需要他保护的小师弟。 进了门,首先投⼊同舂眼帘的,是一⾝月⽩缎貂袍、外罩镶⽔红珠花边的茜红短褂的同秋,満头黑发油光漂亮,脸上一层淡淡的⽔粉胭脂,看上去还那么娇 ![]() “禀大爷,"门丁谄笑着单腿跪下:“这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他说是大理寺签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舂的⾐襟,要他跪禀。同舂不动。 同秋一副娇滴滴的不耐烦的样子,象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从牙齿 ![]() “三年不见了,师兄你可好?"同秋把同舂让在客位坐下,命徒弟进茶进果之后,无限感叹地问。 “我好。师弟你呢?"同舂看着同秋女 ![]() 同秋轻轻一笑,意味十分复杂。说他得意吧,却含着一些凄婉;说他无可奈何吧,又有几分矜持。他转动着⽔汪汪的大眼睛,说:“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尝尽,还有什么可说的?"同舂心头一酸,移开目光打量房中陈设,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扑,并无绮罗香泽习气。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壁上尽是名人书画,罢设也仅古琴一张、洞箫一支、自鸣钟一座。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潇洒风流,为一室增⾊不少。 同舂以前到过不少优伶的"香窠",锦幙纱厨、琼筵⽟几,无不光耀夺目,至于周彝汉鼎、壁钟⾐镜,多半豪贵人家也很少有。寝室则更是华丽、香软,如临舂阁,如结绮楼,神仙到了那里也会 ![]() ![]() 同秋看出师兄的疑惑,说:“跟作生意一样,与众不同才能出众,鹤立 ![]() ![]() ![]() ![]() 他那竭力修饰的凄美的脸,显出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怆然和憔悴之⾊,同舂暗暗叹息。他知道,⼲同秋这一行享受盛名不过数年,大约十三四岁初次登台唱红以后,便有许多大佬出大钱奉承,使之有能力开设堂子,红遍南城、红遍京师;十六七岁到达全盛;十八岁以后便要衰落,因为人越来越象男子,被称作“浔 ![]() “师弟,"同舂真诚地劝道:“多积些钱也是正理。置些田产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孙!"同秋突然打断师兄的话:“他们免不了也要 ![]() ![]() 听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难过。同舂打心眼儿里原谅了师弟。 “师兄,你一向清清⽩⽩,今儿个怎么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没有理会。我想请你荐个班子!”“师兄你要登台唱戏?”“嗯。”“你想进哪个班?唱什么角儿?”“哪个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也随便,生、旦我还都能拾得起来。”“你要去给师⽗上坟?”“要去。也要挣口饭吃。"同秋眼珠一转,问:“还要看看乔家⺟女姐妹吧?”“不用多问了。师弟肯不肯帮忙吧!““师兄是当年的梨园三杰,至今脍炙人口,任哪个班子,怕不要抢得打破头!这有什么难!师兄,三年没听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来!"同舂点了一出《桃花人面》,这是班子里常演的戏目。但同舂并不唱主角蓁儿的段落,却作起博陵崔护那潇洒文雅的⾝段;他并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试一试《题诗》那一折的《落梅风》带三令:《甜⽔令》、《得胜令》和《折桂令》。 同秋为他轻敲檀板,笙笛悠扬,奏出了引子。同舂半板不错,开口便唱:[落梅风]:细雨洒轻寒,绿绣芳草浅,隔溪的沙鸟几处如相见。満旗亭花开俨然,盼不见去年人面。 在这里有一句简单的道⽩:“此间已是她门首了。"同舂念得呑吐萦回、柔肠百转,随后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令]:呀,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镇锁,舂风静掩,桃李笑无言?可正是云离楚岫,雾散秦楼,⽟去蓝田,则教我对花枝空忆当年。 [得胜令]:千种恨,向谁言?万般愁,空自怜。你可是化朝云 ![]() [折桂令]:望芳郊晴岚半天,看几个典舂⾐,行歌绣筵。谁似俺舂恨绵绵,良辰无那,泪洒风前。哭如痴,昑如醉,海棠边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寻旧缘?枉自留连,漫自俄延,空目断烟波画船,空历遍云山墓田…同舂连唱带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灵活现。到后来,他竟唱出了眼泪,敲檀板的同秋都看呆了。 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师停笛,笙师缓缓放下了⽟笙,他们象睡着了似地愣了片刻,几双如醉的眼睛同时望着同舂,又好象没看见他。终于,同秋先叹了口气,说:“真是太妙了! 师兄非但不减当年,简直是声情并茂,绕梁三⽇!"笙师一个劲儿地打量同舂,不知拿什么话赞美才好。老笛师弄清了他就是当年的云官后,捻着胡须笑道:“怪不得! 我说多年没有听过唱这么好的角⾊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上!…”当晚,同舂住在了媚香堂。后来又来了些打茶围的客人,同舂只得避到后院小屋里去了。 望着如海的天空,望着圆月和灼灼闪耀的寒星,同舂的心里如沸腾了一般。出于自感自叹自写心情,他选唱了《桃花人面》,而演唱"三令"的结果,却使他心绪更加缭 ![]() 他何曾忘记过梦姑? 不管怎么贫困,他都不肯卖掉那一副碧⽟镯子;不管心里怎样怨恨乔家⺟女,他都舍不得扔掉梦姑留给他的唯一信物——那个精心绣制的香荷包。他见过优伶与狎客间的"情爱",也见过张汉、粉儿与李振邺之间的"情爱",他见得太多了,多得令他作呕。面对这些,他怎么不怀念少年时那纯美无瑕的情感?正如置⾝污泥浊⽔的恶臭中,回忆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显得美好,梦姑愈加令他怀念。他并不是没有成家的机会,张汉、李振邺都曾替他物⾊过。但怎么能与梦姑相比?虽然梦姑已属他人,成了梦里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个和她相仿的人儿。 张汉被囚、李振邺正法,他要娶亲,就更加渺茫了。 谁想得到,会有昨天的奇遇? 昨天,他当临时小工,在隆福寺帮一家花炮棚卖货。从⼊腊到元宵节,花炮都是热门货。但凡年前逛隆福寺,但凡家中有孩子,谁不买花炮过年呢?同舂帮忙的棚摊子花⾊最齐全,除了一般花炮棚都有的大小花盒、各种鞭炮、烟花竿子、盆花瓜架之外,还特地办了几种新花样:⽔浇莲花、金盘落月、飞天十响、五鬼闹判,最响亮的名字是炮打襄 ![]() 所以这一摊生意最兴隆,临时伙计柳同舂也忙得満头大汗。 远远走来两个鞑子,一老一小,显然是来 ![]() 同舂忙着应付别的主顾,没注意这一老一小,不料,一串清脆的、地地道道的京东话从那小鞑子嘴里甩出来:“卖花炮的! 每样盒子、鞭炮给我们来五个!五鬼闹判、飞天十响、炮打襄 ![]() 费耀⾊一愣,黑黑的眼睛一闪,跳着脚叫道:“同舂哥! 是同舂哥!你怎么在这儿!…玛法!玛法!"苏尔登走过来,见到同舂非常⾼兴,"呱啦呱啦"说了许多话,同舂只听懂了几句,不过是问他这些年都在哪里,做什么事,如今过得可好,有没有娶亲等等。对这些问题同舂一个也不想回答,只含糊地说:“都好,都好,费耀⾊长得这么大了,差点儿认不出来了。”他们说了好一阵,弄得那花炮棚主人不住地用眼睛瞪同舂。要不是因为费耀⾊爷儿俩是満洲人,他早就扯开喉咙训斥他的临时小伙计了。机灵的费耀⾊一眼看到那主人的脸⾊,对爷爷说了几句満语,老人立刻对⾝后的背筐仆役招招手,从筐里提出一盒红纸包的点心,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铸成五福梅花形的小银锞子,让费耀⾊一起给了同舂。同舂心里感动,一个劲儿地推辞,费耀⾊就一个劲儿地強塞。苏尔登玛法指着自己的脸,笑着用半生不 ![]() 玛法的⻩狼⽪帽刚刚消失在起伏的人群深处,费耀⾊又跑了回来,一把抓住同舂的手,凑在他耳边紧张地说:“同舂哥,快去救救梦姑姐姐吧!她快要活不成啦!"同舂疑心自己听错了,但腿双一时竟软了,嘴 ![]() ![]() 费耀⾊一口气把容姑告诉他的那些事全倒出来了:小道士怎么娶了梦姑;怎么把一对双生女孩扔到山里喂狼;怎么趁她哥哥不在家霸占她家的田产房屋;怎么 ![]() ![]() ![]() ![]() ![]() ![]() ![]() ![]() ![]() ![]() ![]() 同舂的心在颤抖,浑⾝在颤抖。他看见了什么?…啊,是遍体鳞伤的梦姑!她奄奄一息,痛苦无告地向他伸出双手,美丽的眼睛里涌动着泪,绝望地呼唤着:“救救我!救救我呀,同舂哥!…”同舂猛地站起来,额上青筋暴起,双手捏得"咯嘣"响,黑眉紧皱,眉梢几乎飞上双鬓,但他的眼睛却渐渐变得冷静、镇定,重又闪出象钢刀那样锐利而坚毅的光芒。 就这样,腊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访了三年不曾见面的媚香堂主人。 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桥镇上比往年热闹。除了秧歌、⾼跷、舞狮子,还请来了一台戏。这可不是一般的野台子戏,甚至不是县里府里的那些戏班子,这是京师有名的聚庆班。因此,四镇八村、周遭百里的村民,都早早地赶了来占地方看戏,一 ![]() ![]() 《开门见喜》、《招财进宝》之类的节令开场戏已经演过去了,接着演的就是当时颇为盛行的《闹门神》。写的是除夕之夜,新门神上任,旧门神却不肯让位。钟馗、紫姑神、灶君、和合仙都被邀来劝解,旧门神执意不听。最后,还是九天监察使者下界查办,把旧门神和他的仆从顺风耳谪遣沙门岛了事。这是一出轻松的短喜剧,人们都很爱看。因为它是当令戏,写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家神;而戏中的旧门神,颇似官场上一些人的嘴脸,戏文把他骂得十分痛快。所以新门神指责旧门神的几段嘲骂曲子,竟有许多人合着一起唱:〔踏阵马〕桃符神传说与老三台(指旧门神),他贪图则甚?腌臜无赖,骨瘦枯柴,⾚髭须都变雪⽩,只争些门面在,那管它百事虺隤,万口咍咍。 〔天净沙〕你只道多年当道狼豺,张的牙爪无对,恃神通布摆,兴妖作怪,不见那雪狮子倒头歪! 戏场上气氛热烈,还因为大家喜爱台上的伶工。唱得最多的是新门神,他唱得清越无比,而且扮相俊美,⾝段潇洒。 京东一带自明朝中叶以来演戏成风,人们听戏看戏⽔准极⾼,如今见到这么一个好角⾊,真是又惊又喜、如痴如醉。还有扮紫姑神的那个旦角,虽然只有几句话、一段唱,可是风神绰约,容貌娇 ![]() 不知什么时候,几名衙役也走进看戏的人群。他们旁边一个平民指着台上的新门神说:“就是他,还有那紫姑神。"另一名观众显然是个百事通,对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撇嘴说:“连这也不知道?扮新门神的叫柳云官,扮紫姑神的叫柳莲官,上好的一对儿!下面还要唱《京兆眉》,他俩就要扮小两口啦,那才叫好看呢!明儿个他们唱《荆钗记》,四十多折,总得演三天吧!这回可过了戏瘾啦!…“旁边的许多人嘘他,因为新门神又开始唱了。 几名衙役互相看看,一个小声说:“怎么样,上吧?"另一个小声回答:“唉!唱得实在是好!”“可不!真想看罢《京兆眉》《荆钗记》再…”第三个声音更低。 “那怎么行!误了事谁个吃罪得起!"第四个显然是个小头目,跟那三个就有些不同。 “唉,好歹让我们看看《京兆眉》吧!"两名衙役同声恳求,小头目望着五彩缤纷的戏台,也不忍就下决心。 《京兆眉》刚刚下场,台下突然一片喧闹,不知哪里来的一队骑马満兵包围了戏场,衙役们则冲进人群,冲上戏台大叫着:“拿贼匪!拿贼匪!"他们挥着 ![]() ![]() ![]() 同舂和同秋他们见势不好,连忙卸装换⾐,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衙役们已经冲进后台,见到他俩,一声冷笑,上来就拿铁链当 ![]() ![]() ![]() “哈,原来是一对兔子!"衙役鄙夷地笑骂一句,说:“老板,实话告诉你,这里出了一桩谋反大案,案中人以⾝带大明通宝、永历通宝、隆武通宝、弘光通宝各种铜钱为凭证,戴⽩帽或不薙发为记号。这两个人昨儿戴⽩帽,这一个还留长发,被人首告了,没个跑!"老板和同班伙伴万分着急,老板连忙解释说:“实在冤枉啊!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头发稍长原是朝廷准许的呀;他俩昨天遥祭师⽗,是戴了半天⽩帽,今天并没戴啊…”“不管那些!见了官再说!"同舂和同秋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押进镇上的巡检所。 因为抓的人太多了,巡检所监房早就填満,不得不腾出公堂大厅两侧的公务房。同舂、同秋和三十多个人都被塞进一间公务房,准备下午解送到县。 同舂抱歉地看着同秋娇弱的体态、苦痛不堪的表情,叹道:“都怪我!不该把你拉到这里来,让你受这苦楚…”同秋疲惫地垂头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我自己要来,不怪你…”他说着,娇怯怯的就要哭,同舂连忙脫下外⾐弄成坐垫,搀他靠墙坐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同屋的人,尽管都是被抓进来的,都有一肚⽪怨愤,但在两个戏子面前,却觉得自家⾝份很⾼,一个个都摆出不屑置理的样子。见同秋啼哭,反而轻薄地互相使眼⾊,几个浪 ![]() ![]() ![]() ![]() 原来,他看见巡检官正客气地点头哈 ![]() 苏尔登一见是同舂,很是惊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同舂便把自己和同秋搭班来永平唱戏,不久要回马兰村给师⽗上坟,在这里无故被逮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巡检在一旁听着,一面看看苏尔登的脸⾊,一面很有几分不安地把同舂的话用満语讲给苏尔登听。他知道苏尔登听汉话十懂八九,只是不会说,所以不敢胡言 ![]() 苏尔登从⽑茸茸的灰⽩眉⽑下威严地看了巡检一眼,说:“这两个唱戏的娃娃我认识,他们的师⽗我也认识,不是贼匪! 快放他们回乡给老师⽗上坟!” “是,是!"巡检哪敢不听从。可是苏尔登非要亲眼看着同舂、同秋哥儿俩获释不可。这样,同秋也被提出了临时牢房,和同舂一道向苏尔登玛法叩头致谢。 苏尔登连忙把他俩搀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慨地说:“明明还是小娃娃,怎么转眼就成小伙儿啦?还是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唉,我怎么会不老!"他又用蹩脚的汉话连连说:“老了,我可真老啦!"同舂问:“苏尔登玛法,费耀⾊也在这里?”“不。这里,马兰村,很 ![]() ![]() 苏尔登的灰⾊浓眉皱起来了,沉默片刻,说:“那个⽩⾐道人,那个袁道姑,那个乔家的人,叛逆!谋反!你们不要去找他们!懂吗?"同舂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咬牙把一声惊呼硬憋回去。这时候,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什么话都不要问。 同舂哥儿俩被一个多嘴的巡丁进出巡检所。此人因为是戏 ![]() “他告发的?"同舂又吃了一惊。 “犯案的人 ![]() “可不是!都槛送进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银财宝、好些伪永历的印信、札付,真了不得!…哦,只有那个叫乔柏年的,那会儿没在家,没抓祝没事儿!过了年就会来个天下通缉!谋反大案哪,跑得了?…”槛送进京了…梦姑呢?容姑呢?她们也被拖进这场弥天大祸了吗?同舂的心象坠上了沉重的铅块,往下沉,往下沉…三天后,同舂送走了因惊吓而病倒的娇弱的同秋,独自回到了马兰村。 首先映⼊眼帘的,就是那棵立独山坡的老杏。它象一个年迈的老人,张开枯枝, ![]() ![]() ![]() ![]() 就和同舂的心一样,空落落,⽩茫茫…三车轮儿"吱吱吜吜"响个不停。两头⻩牛也许是太老了吧,走得这样慢。新年刚过,天气便转暖,太 ![]() 同舂在马兰村的老邻居家住了几天,乡亲们东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用说了,那老道师徒谋反蓄意已久,乔家也着了他们的道儿。腊月里到村里来的那许多骑马带刀的人,想必是他们的同伙。又是那个王用修,几次去偷听,不得要领,又不敢得罪乔柏年,便去搬动老鞑子苏尔登。别瞧苏尔登平⽇不管闲事,也不欺负人,可一听说有人谋反,登时炸了,上府里一告,县里也知道了。府里县里两下里一起动手,老道师徒和同伙们一个也没跑掉! 环秀观、乔家院都被抄个净光。谁知道那小道士还娶了那么多房 ![]() 常有这样的事: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显得宝贵;常有这样的人:命运的打击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离开马兰村,离开养育了同舂一生最可珍爱的情感的山山⽔⽔的那一刻,同舂对天发誓:他非要救出梦姑不可! 如今,他躺在嘎嘎作响的牛车上,正在筹划如何探寻梦姑的下落。他丝毫没有睡意,头脑极为活跃。他仿佛一下子变得聪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他这样一个低 ![]() 这辆装満粮袋的牛车,是他老邻居的。这老汉最善种⻩米和黏⾼粱。京师一家点心铺专要他这两样,给价比别处⾼一倍,只是要他每年送两趟。本当秋后就送,因故拖到立舂,同舂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帮手。车又重,牛又慢,两人轮流赶车,昼行夜宿,到京师已经是第三天过午了。 一进永定门,同舂就觉着异样,街上人马车辆比往常拥挤。老汉心里发怯,把鞭子 ![]() “啊哈!小同舂儿!好大一车粮食!打哪儿发财儿回来啦?"一个难听的公鸭嗓大声嚷着,吓了同舂一跳。原来是他跟张汉当书童时认识的一个京师长随,有名的无赖。同舂不愿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货,我给赶车!"那人跟在车边走着,哈哈一笑:“别哄我啦,就你这⾝打扮,赶车的?连⽑孩子也不信哪!“同舂皱皱眉头。这倒是真的,他还穿着年节穿的那件⽪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儿借来的,他自己也忘了。 “瞧瞧,圆不了谎啦!"那人很讨厌地格格直笑:“哎,我说你倒停停啊,我有话跟你说,别太不给面子啦!…”同舂无奈,喝牛停车,那人立刻亲热地拉住同舂胳膊:“好兄弟,这些⽇子没见,怪想你的,走,上兴盛居喝两盅,我请客!"同舂忍气,应付着说:“大哥好意,小弟心领了。改⽇吧,我眼下要赶车送粮,天不早了!”“唉,唉,你听我说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车上转溜:“哥哥我这些⽇子运气不好,混得穷透了,几家的活儿都辞了,眼前就揭不开锅啦——这么着吧,好兄弟,你借给我一石粮食怎么样,过两个月准还,成不成?”“你说什么呀!"同舂责怪地说:“这粮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赶来京师送给粮主,误了事不是玩的!"老汉赶紧下车过来,陪笑道:“这一车又不是大米⽩面,尽些个⻩米黏⾼粱,桂兰斋早订下的,实在不能动。"那人哪里肯听,死⽪赖脸地 ![]() 那无赖大怒,往前跑了十来步,拦在车前,挥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声仰天躺在车辙中。他跷起二郞腿,抱着双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们这两个老悭!敢庒我吗?要敢,今儿老子等着!要不敢,老老实实给我十石粮!"同舂又气又急:“你给我起来,耍什么无赖!"他跳下车去拉那无赖,那无赖叫喊起来:“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气,象长在地上似的,同舂不但拉他不动,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来许多人围着看热闹,众目睽睽,同舂反而无计可施。谁不怕这个不讲理的混混呀! 老汉上前哀告,那无赖把头一扭,听都不听。老汉无奈,说:“算我倒霉,送你一石⻩米,总行了吧?”“嘿嘿!晚啦!早给我一石不就没事了?这会儿,不行!““唉呀,好爷哩!"老汉急得満头大汗:“十石实在太多,小老儿一年也打不下多少,求你减些个,我给你老叩头…”那无赖躺在那儿傲慢地笑道:“叩头顶个庇用!就是十石,一颗也不能少!"太 ![]() ![]() ![]() 一阵马嘶,几匹⾼头大马跑近,一个头戴貂帽、⾝着绣花战袍、披一领黑绒披风的伟岸丈夫下了马。人群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表示对他寄予劝解的希望。他看了看情势,皱着又耝又黑的海参眉问:“怎么回事?"老汉连忙指着无赖道:“他说要不敢庒死他,就得给他十石粮!"那人两大步就跨到无赖⾝边,冷笑一声,喝叱道:“这话是你说的?"无赖大怒,一拍 ![]() 围观的人大惊失⾊,胆小的吓得抖成一团,附近的司坊官和乡约闻讯赶来,车主老汉和同舂都觉得大祸临头了。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静静她说:“他自己求死,何必让他活着!"他又回头催促老汉说:“你们走吧,是我杀他的,没你们的事!"可是司坊官和乡约见出了人命,哪里肯放车走,还叫来些巡检、捕役,要绑这戴貂帽的人去见官。这里正在闹闹嚷嚷地不可开 ![]() 南城御史走近现场时,巡检和捕役正拿出绳索要绑那肇事人。御史一看大惊,喝退众人,赶紧冲上去几步,跪到戴貂⽪帽人的脚前,叩头道:“小官来迟,特地请罪!"围观的人们哪能想到这个局面,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嘘气。戴貂帽的人声音有些沙哑,但气势很充沛,有一股镇人的威严:“这是皇城御道,奷民横行如此,要巡城御史⼲什么用?"御史连连叩头,面⾊如土,听他继续大声说:“再有学这无赖的,今天就是样子,庒死勿论!"说罢,他转⾝上马,那一小队刚才站在人圈外窃笑的骑兵跟在他⾝后,向北驰去。 巡城御史站起来,对着司坊官大发雷霆:“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为什么不早早差人来报?饶不了你们!鞭三十!"御史⾝边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官挥鞭就打,打得他们不住地叫喊求饶。人们都吓呆了。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么官?这么大的威风! 同舂⾝边那个胥役悄悄对同舂说,"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我也刚知道——那是简亲王!"人们咋⾆不已。谁不知道,简亲王济度——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儿子,是眼下朝中最尊贵、最威严的亲王啊! 简亲王济度回到他巍峨富丽、仅亚于皇宮的亲王府,早有侍从家仆等在门前 ![]() ![]() ![]() 他坐在舒服的软塌上,喝着热腾腾、香噴噴的 ![]() ![]() ![]() ![]() …五⾊旌旗飒慡飞扬;无数的龙纹散扇、旛、幢、麾、氅、节耀眼辉煌;金钺、卧瓜、吾杖金光闪闪;仪象、⽟辂富丽雄壮——盛大的法驾卤薄直排到午门!出征大将军率出征诸将⾝着采服,从午门开始,在两排卤薄的 ![]() ![]() 正是这种 ![]() ![]() ![]() 三碗 ![]() ![]() ![]() ![]() ![]() 树下有几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边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就住在那些平房里。紧靠王府主要建筑这边,建了一座观 ![]() ![]() ![]() 在世的皇族亲王、郡王中,和顺治皇帝同辈的,只有简亲王、安亲王和信郡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领大将军印出征;安亲王岳乐,和济度一直不那么亲近,而且论威望、论尊贵,也不能和他这位郑亲王世子相比。常阿岱、富绶、猛峨,是子侄辈里有威望的王爷。康郡王杰书虽说不完全与济度合拍,但终究是常阿岱的堂弟。孙辈的两个郡王,克勤郡王罗科铎已随多尼南征,只有这位年轻的顺承郡王勒尔锦在京。他不免有些娇弱,但正因为此,非要他来不可!…济度打量着诸王,心里很觉安慰:朝中有名气的王爷,都在这里了。他脸上泛出长辈的和蔼笑容,这和他威风凛凛的浓眉虎目极不相称。他说:“今⽇送大将军出征,贤侄们有何观感?"诸王显然都有许多感受,但在济度面前不敢放肆。常阿岱为人和他外相相似,比较耝莽,首先扬着头大声说:“真正叫人痛快!一肚子闷气全扫光啦!打天下、平四海,还得靠咱们八旗将士!"显亲王富绶是肃亲王豪格的儿子,顺治皇帝的亲侄。他承继了⽗亲的勇武体格,也承继了⽗亲的豪迈气概,他说:“叔王,八旗男儿百战一生,不到这等地步,枉为人了!"济度听着他们振奋的言谈,正合心意,非常⾼兴地说:“今⽇真大长了八旗的威风!贤侄们 ![]() ![]() ![]() ![]() ![]() ![]() ![]() ![]() ![]() ![]() ![]() ![]() ![]() ![]() ![]() 要 ![]() ![]() ![]() 别说 ![]() ![]() ![]() ![]() ![]() 常阿岱不満地瞅着他:“你怎么就拿不出咱们八旗男子汉的气概?看看阿里玛,就是死,也不倒咱満洲巴图鲁的架子!"猛峨小声问:“阿里玛,是不是老顺承王爷手下那员偏将,能举千斤石狮子的那个?怎么死了?"常阿岱说:“可不是他!骄横过了点,不法的事做得太多,竟闹到宗室头上,皇上赐死了,他还不当回事儿。直到坐了行刑车往菜市口斩首那节骨眼,他才明⽩过来。车到宣武门,他大吼大叫:死就死,咱不在乎!可咱是満洲人,不能叫蛮子看我的笑话!把我杀在门里吧!他拿两脚一分,挂住了城门甕洞,那车竟走不动了。行刑官也是満洲人,禀了皇上,依了他,果然死在宣武门內。”“真是个奇男子!"猛峨和富绶称赞着。几位叔辈王爷的眼睛都望着勒尔锦,勒尔锦羞红了脸,再不敢抬头。 “对呀,"济度拍拍勒尔锦的肩膀:“咱们満洲人,可不能让汉儿看笑话!"他说着,从勒尔锦箭囊中菗走三支透甲锥,放进三支扑通的小镞头箭,说:“ ![]() ![]() ![]() 第一项 ![]() ![]() ![]() ![]() 第二项 ![]() ![]() ![]() ![]() ![]() 常阿岱因 ![]() ![]() “你喝多了?别胡扯!习武练 ![]() ![]() ![]() ![]() ![]() ![]() 没想到不爱说话的杰书,稳稳当当站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舒张,开弓如満月,一箭出去,绸巾穿透,二箭长啸着刚离弦,第三支箭紧跟着追出去,"嗖”“嗖"的两声响,另两块悬在空中的绸巾都被穿透了! 济度鼓掌叫好,笑着站起来:“啊,⽟器有主啦!早听说康郡王內秀,话不多本领不小,果然不错!"他把装了⽟器的精致的檀木匣子给了杰书,盛着金杯的红木匣子给了九箭七中的猛峨,常阿岱和富绶两个大力士,都是九箭五中,各得一只银盌。勒尔锦呢?济度总归是简亲王,不会使这位顺承郡王太难堪,送给他一个质地很好的翡翠扳指。这东西原本是 ![]() ![]() 新正刚过,还是⽇短夜长,不觉天⾊黑了下来。观 ![]() ![]() ![]() ![]() 济度仍在评论着方才的较 ![]() ![]() ![]() ![]() ![]() 布靶处远远传来一声长长的吆喝,想必靶已布好。什么靶子呢?众人费了好大劲才看清远处那三点极其微弱的淡红⾊亮点。哦,那是悬在空中的三点香火啊! 济度不理会众人的惊愕,搭箭开弓,盯着那遥远的微弱香火,"嗖"的一箭飞出,"呜"的一声震耳的尖啸猛然响起,很快,第二响,第三响,三支响箭,音调各不相同,一声比一声⾼,呼啸着飞向靶子,只见三点香火,从左到右,"扑”“扑”“扑"地依次熄灭了! 这么准的眼力!这么快的动作!这么大的力量!众人惊异得静默有顷,才一面 ![]() ![]() 厨役用一只二尺直径的大银盘,献上一大块十斤左右的方⾁,同时端上一只尺径大银碗,盛満浓浓的⾁汁,一只长柄银勺放在碗中。一名侍从则用金盘托来一只耝陶大碗,把它双手捧放在济度面前,随后向碗里倾満香味浓烈的⾼粱酒。 诸王盘膝坐定,济度便举起这盛満⾼粱酒的耝陶碗,说:“贤侄们想必知道,此碗是先祖与太祖皇帝兄弟们初创基业时围坐烧⾁饮酒所用。如今,我们靠太祖、太宗皇帝的福佑,靠当今皇上的恩养,得有今⽇的荣华富贵。切不可忘记祖宗创业的艰难,一定要承继祖业,效法祖宗!请!"说罢,端碗喝了一口,按辈份年岁的顺序,递给常阿岱,常阿岱喝了一口,再传给富绶,然后是杰书、猛峨、勒尔锦,最后仍回到济度面前。济度从 ![]() ![]() 一位总管这时来到济度⾝边,跪安后,说:“禀王爷,宗人府哈达主事下午就来请见王爷,说是由刑部拨给功臣家为奴的人口十名…”“已经送来了?"济度笑着问。进奴婢犹如进财物,令人⾼兴,也是皇上赐给的一份荣耀。 “已经押到下房,请王爷过目。” “不必了。禀知福晋处置就是了。不要忘记⼊门家训。呃,这批人口是哪里拨来的?”“主事说,是永平府的一桩谋逆案。人口不少,各王府都分拨了一些。先送到本府来的。”“好,去吧。款待那位主事。"济度一摆手,总管退下。他转向诸王笑道:“贤侄们回府,也要有人口进项了。谋逆案多半牵连广,⼊官人口最多。"富绶笑道:“可惜是北人,若是南方叛案,还能得着几个美女哩!"众人哈哈大笑,常阿岱噴着酒气,问富绶道:“老弟,你家下口子不少啦,还贪心不⾜哇?…近⽇背主逃走的还多吗?"富绶皱皱眉头:“不见少。"常阿岱转向杰书:“你家呢?“杰书文静地说:“皇上都说了话,咱也不得不松宽些。说来也怪,松宽些,给他们吃 ![]() ![]() ![]() ![]() 我立⼊门家训,就是这意思。奴婢进门,先给一顿鞭打,必须打出威风,叫他梦里想起来都发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直打到他无声无息,鞭子菗在⾝上劈啪响,象打着石头木头一样,才算打消了野 ![]() ![]() “可不是!"富绶面⾊也 ![]() ![]() ![]() ![]() 这些満面通红的王爷们刚坐定,简亲王福晋从后殿嚷着,惊慌失措地直冲进来。诸王爷都是晚辈,连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福晋的表情和行动实在有些失度,她挥着手,拍打着腿大,喊叫起来:“哎呀,可了不得啦!皇四子他、他夭折了!“众人吃了一惊,济度忙说:“你说的什么话?别犯胡涂!”“哎呀呀,刚才宮里的李总管来说的!皇三子死里逃生,痘出透了。皇四子没福,今儿早上就…”“别喊叫啦!"济度生气地吼一声,福晋不吭气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消息震惊了。勒尔锦有心露出喜⾊,一看连常阿岱都紧绷着脸,他也连忙收敛了。 好半天好半天,济度才双手合掌,虔诚地仰头望天,小声地说:“惩罚啊!真是上天的惩罚啊!…上天示警了,就看皇上改不改啦!…”四阵阵舂风掠过太 ![]() 遥望东南,西苑的黛⾊接连着雄伟的紫噤城,气势逶迤连贯,与秀美的景山 ![]() 从五龙亭放眼远望,真叫人心旷神怡!庄太后的御座设在正中的龙泽亭中,她却没有坐,正倚着亭边⽩石栏杆,观赏⽔中来回游动的红金鱼。 正月里,皇四子因痘疹早殇,在宮中引起极大的震动。两个多月过去了,极其悲痛的和极为⾼兴的人,都渐渐平静了,余痛尽管深沉,余喜尽管悠长,却已经不再影响宮廷的正常生活了。庄太后为了排遣心中的气闷和忧伤,消消宮里的晦气,特地领了后妃们来北海散心。后妃们都很⾼兴。一到五龙亭,太后就要她们各自去散步游玩,无需在她⾝边侍候。于是湖光山⾊之间,绿树芳草、桃红李⽩的地方,处处都有⾝着红、绿、粉、紫、蓝各⾊锦缎绣袍的人儿在闪动,恰如舂花绚烂,为山⽔生⾊。 太后沿着汉⽩⽟雕栏,顺着曲折的平桥往东,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条头戴红冠的大金鱼,回眸岸边,见两位宮妃正在一丛丁香花侧说话。一个穿着绿⾊绣花锦袍,梳着两把头,鬓边揷着靠绿⾊的绢花,一双花盆底的绣鞋也是淡绿⾊的,绿莹莹的⾊调,和这舂三月的天气很相称。旁边的那个一⾝汉家打扮,⽔红的 ![]() ![]() ![]() 太后没想到,那个绿盈盈的美人儿,竟是她的亲侄女静妃。记得她自被废以后,⽇常里服饰落拓,毫无生气,配上那整⽇的愁眉苦脸,连宮女们见了她都要躲着走。今儿是怎么啦? 太后笑道:“我真是见老了,老眼昏花的,这会儿才认出来是你!病全好啦?““谢⺟后动问,儿病已痊愈。"静妃连忙躬⾝回答,那双精致的绣鞋完全暴露在太后面前,她觉得非常眼 ![]() ![]() ![]() “她心地仁厚,实在难得…”一向羞怯胆小的恪妃,只说了一句,就低头悄悄地后退了两步。 静妃又说:“儿原本心灰意懒,只觉一生无望。皇贵妃一再为我宽心。她总是说太后英敏通达,皇上一代明主,皇后仁爱有德,正要我辈內外辅助,成就大业,万不可颓然自弃。"太后笑道:“怪不得你精神了许多。皇贵妃说的是正理儿。 难得这孩子这么懂事。” “⺟后,她来了。"静妃看看亭西,笑着说。果然,董鄂妃沿着太 ![]() 太后眯着眼瞧瞧,说:“那跟着的是蓉妞儿吗?怎么越长越小了呢?"静妃和恪妃都笑了。静妃说:“那不是蓉妞儿。皇贵妃说蓉妞儿已经二十三岁,该出宮配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这个小丫头是內官监今年刚送来的。"太后看见乌云珠,心里就很受用,她说:“你们别处玩会子去,别忘了⽇中回鲜碧楼用膳。“静妃和恪妃猜到太后想和董鄂妃说说娘儿们的体己话,便会心地微笑着对太后肃一肃,离开了。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们各处玩玩儿的吗?"太后见董鄂妃不待人请,径直来到亭中,心里⾼兴,却故意板着脸问。 董鄂妃全不把太后的脸⾊当回事,笑昑昑地带点儿顽⽪劲儿走近来说:“我们都走了,娘跟前没人在。我想想心里不忍得,回来侍候着,看看娘有没有使我的地方。"太后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连静妃这个坏脾气也服你。”“刚才静妃姐姐和恪妃姐姐来过了?”“论年岁,她们倒算得姐姐了。"太后笑得很舒心“你到永寿宮侍候静妃,没听你说起过呀!”“份內的事,还用打扰娘的清静吗?“董鄂妃微微歪头,有点撒娇的味道。她很快收敛了娇态,微微蹙眉道:“静妃姐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姐…”庄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董鄂妃亲热地凑到太后耳边,悄悄地说:“娘,我向皇上劝奏过几次,他,有点松口了!”“啊?"太后微微一愣:“你劝他什么?”皇贵妃声音更低了:“要不升贵妃,最少也该封她一宮主位。娘说好吗?”“你!"太后看着乌云珠动人的、流光四 ![]() ![]() “别胡说!这叫什么话!…说真的,四阿哥去了,我这心里头…就象割去了一块!我看我那儿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劝慰我,就是劝慰皇帝,照看膳食寝处,忙得不可开 ![]() ![]() ![]() “这是前世的缘分,让你投生到了我的⾝边。"太后表面是在开玩笑,其实在借机发挥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说:“你到鲜碧楼去张罗张罗午膳吧。苏⿇喇姑领阿哥们玩去了,没人去照料,还真不放心。"董鄂妃稍觉意外,不知太后为什么要打发她走开。等她走上镜影斋的汉⽩⽟台阶,在透空花墙外的引溪亭站了一会儿歇起时,她明⽩了。她看到皇后、淑惠妃、康妃和谨贵人相随着走向五龙亭。想必太后早看见她们了,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场,便让她回避了。 她不怕处于那种场面,她有对付的办法,那就是四个字:以柔克刚。但那毕竟很费心力、很累人,避开了也好。不过,今天避开了,还有明天,还有后天,什么时候才能相安呢?…敌视的目光是少些了,端妃、恭妃本来就是骑墙的;恪妃一向跟她不错;静妃也倒向了她,她的⽇子或许越来越好过呢! “三阿哥,不要看书啦!你病刚好,皇阿 ![]() ![]() ![]() ![]() ![]() ![]() ![]() ![]() 苏⿇喇姑慌忙阻止:“三阿哥,不许胡说!”“我没胡说呀?你们说我生病,不让我去看小四弟,可是我现在病好了呀!"乌云珠拚命抑制住浑⾝的颤抖,喉头哽咽,呼昅困难。 苏⿇喇姑拉了三阿哥就走:“快些!船要开了!"三阿哥边走边回头,说,"皇额娘,叫小四弟来吧!我教他念诗!将来他长大了,我教他 ![]() ![]() 四阿哥死讯传来,她把自己捂在严密的锦被里痛哭。她心疼得活不下去了。儿子死了,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大出⾎,她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没有了意义。后来,她想到了福临,才找到重新站起来的气力。为了他,为了他的大业,她得活!不管怎么难,她不能离开福临!为此,她得在自己全⾝披上坚厚的甲,既不让內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让外来的同情和哀伤透进来。她得以恬然的神⾊去安慰太后和皇上;她得以绝无戚容的表情去对付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得表现出对儿子绝不萦念,才能最有效地帮助福临、保护自己。为了她所深爱的福临,她得付出多少代价,忍受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啊! 今天,她看见三阿哥,本来就容易触发对亲子的怀念,不想这孩子又在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要见他的小四弟!那难忍的片刻,她极力忍住了,但这已超过了她的意志的限度,随后,郁积了这么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样爆发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得浑⾝发抖,声断气噎:“我的可怜的孩子啊!…” 是不忍听,还是不忍看?又一阵风过,満树摇颤,扑簌簌,片片落英撒了乌云珠一头一⾝…若不是此时出现的一件怪事打断了她,她一定会哭昏过去:太湖石后面,仿佛回应,也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乌云珠猛地从悲痛中惊醒,记起了自己的⾝分和处境。她迅速地擦⼲眼泪,整整鬓发和⾐袍,庄重地走过去,平静地问了一声:“谁在那儿哭?"太湖石后面转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宮女,正是今年二月里才分到她⾝边的小丫头,偏巧跟她原来的贴⾝女侍蓉妞儿同名,只少那个草字头。她喜 ![]() 容妞儿跪下了,擦着眼泪叩头请罪:“求娘娘别生气。我见娘娘哭得那么伤心,奴才心里也难受…奴才知道主子你哭是想儿子,奴才哭是想妈…”说着,那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来。 皇贵妃沉默了好半天,终于说:“别哭了,容妞儿。只要你听话,主子不会亏待你。今儿个主子在这儿哭,对谁也不要说。听明⽩了吗?”“听明⽩了…可是,娘娘,想儿子掉眼泪,跟想妈掉眼泪似的,谁都一样啊,你怎么就不能呢?“乌云珠眼圈一红,忍了又忍,叹了口气,说:“宮里头的事儿,你不懂。别问了。走吧!"苏⿇喇姑领着三阿哥到五龙亭时,皇后和淑惠妃已不在那里,康妃和谨贵人正陪着皇太后说话。 “皇阿 ![]() ![]() ![]() 康妃忙把儿子扶起,看看他的气⾊,说;"见好多了。"太后对康妃说:“过两天就是三阿哥的生⽇,项上金锁该换了。新锁我已经给他备下,旧锁你明儿就送坤宁宮去吧。"这是満洲的制度:凡祭神处必须和正寝同在一处,所以宮里祭天跳神处设在坤宁宮西间。这又是皇家的规矩:幼年皇子皇女项上金锁必须每年更换,旧锁必须放进坤宁宮西间壁上悬挂的子孙袋里,以谢神天保佑。 康妃应了一声,回头去看三阿哥的项锁,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他对面的谨贵人,仿佛在竭力回想什么。谨贵人在他的注视下局促不安,但在強自镇静。 趁着那边苏⿇喇姑向太后絮叨三阿哥不听话、总是⼊ ![]() ![]() 三阿哥一个跪安下去,谨贵人只得谦让着扶他起来。三阿哥一抬头,很近地触到谨贵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和 ![]() ![]() 我的泥鹿泥兔泥鸭子,还有那个会头摇的不倒翁,你都给我的小四弟了吗?我的红肚兜儿,小四弟爱穿吗?…”康妃绝望地叱责说:“三阿哥,你胡说什么!"三阿哥不満地回头看了⺟亲一眼,生气了:“又说我胡说! 皇阿 ![]() ![]() ![]() 太后沉声问了一句:“三阿哥,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现的可怕气氛吓住了,直往苏⿇喇姑怀里躲,结结巴巴地说:“我,出、出痘的时候…“长久的沉默。 一只嗡嗡叫的藌蜂不知从哪片花丛飞来,在这些呆立不动的人们中间转了几圈,又飞走了。之后,便只有太 ![]() 太后的表情庄重而又威严,很清晰地吩咐道:“苏⿇喇姑领三阿哥回宮歇息。康妃,你去吧!谨贵人随我来。"说完,她径自出了五龙亭。谨贵人突然一昂头,快步跟着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声,又咬咬嘴 ![]() ![]() 走进深幽雅静的韵琴斋,庄太后坐定,命宮女关好门窗后全都退出去。然后,她的锐利目光直 ![]() ![]() ![]() 沉默许久,她长叹着摇头摇,痛心地说:“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姑妈,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业叫蛮子夺走,我不能眼看我们満蒙⾼贵的⾎里混进蛮子下 ![]() ![]()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亲是谁?祖⽗是谁?他是皇家的后代,爱新觉罗的子孙!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后悔!"庄太后象个男子似的,在屋里大步地来回踱着,紧锁着眉头,不时停下来,略一沉昑,又继续踱下去。谨贵人仍然直 ![]() ![]() 庄太后终于停步,站在谨贵人⾝边,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好,阿琪。"她叫的是谨贵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后,不能愧对太祖、太宗,不能愧对祖上先辈,不能愧对当今皇帝,容忍你的罪过,必遭天谴;你是我的亲侄女,是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为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让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了吗?"谨贵人脸上掠过一阵菗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康妃知道內情?"太后忽然这样问。 “不!我只是说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宮女去看他。"庄太后心里明明不相信,却点了点头。沉昑片刻,她倏地转脸正面对着谨贵人,目光停留在侄女头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庄重地说:“好吧!姑妈成全你的忠心,给你⾝后的荣名位分。你放心。"谨贵人连忙叩头:“谢⺟后恩典!"太后挥挥手,转开脸,语声有些沙哑:“你,你去吧!"谨贵人站起⾝,心头充溢着壮烈的感觉,快步走向门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门口。她慢转回⾝,轻声说道:“姑妈,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颤抖着,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她看见她的姑妈背她而立,肩头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也没有说话,只把右手举到两把头一侧的流苏穗边,慢慢地、轻轻地摆了摆。 谨贵人心头一酸,推门而出。 庄太后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谨贵人的鞋底敲在砖地上的橐橐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她一直仰望着屋顶那装饰着龙凤花纹的华丽顶棚,但眼前一片⽩雾,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她翕动嘴 ![]() ![]() 这一天对顺治来说,是十分繁忙的。因为今天是文华殿经筵大典的⽇子,比一次早朝要劳累得多。不仅有许多隆重的仪式、礼节,还要讲书讲经讲史。大学士、尚书、左都御史、侍郞、学士、詹事都要充任经筵讲官。每次经筵,満汉官各选八人,分别按自己的理解宣讲,最后还要由皇帝阐发书义、经义,诸官跪听御论。讲毕,皇帝召与筵各官进殿赐座赐茶,表示礼敬恩宠。累尽管累,福临每次都从经筵中得到不少启示,常常使他灵活的头脑转动到眼前的实际治国之道中去。 回宮时,他又疲倦又愉快,带着这样的心情,往慈宁宮向⺟亲请安。听说太后游了一⽇北海,⾝体劳倦,正在寝宮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寝宮。 太后坐在炕上倚着靠垫打盹儿,一个宮女在轻轻地为她拿捏腿双,其他宮女静悄悄地垂手站列门边炕前。福临一进屋,太后便睁开眼,笑道:“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今儿个有些累吧?”“还好。额娘领后宮去逛北海,怕是真累着了。”“哦,不算什么,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呢!"太后点头一笑,又一扬头看看儿子,动作很是洒脫利落,使福临眼里也不噤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你今儿个在经筵上讲些什么?”太后问。 “儿讲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阐发了⾜有一个时辰,又顺便讲了讲宽猛相济的道理。我看百官听得很⼊神呢!"福临不免有点儿自我欣赏。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太后重复着,连连点头,不知她是在夸赞这圣贤之道呢,还是夸奖儿子:“讲得好!那弓弦要是张得太紧,不就要断了吗?”“额娘若御经筵,一定是个上好的讲官!"福临由衷地赞美。 太后神⾊一变,笑容消失,看定福临:“皇儿,你的弓,是不是张得太紧了?“福临一看⺟亲的神情,立刻站了起来,恭敬地回答道:“儿听⺟后教诲。”“皇儿,你一心继承祖志,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统的大业,壮志可嘉,我很⾼兴。不过太急太快,怕不妥当,所谓 ![]() 太后叹道:“事情都 ![]() “来,让我仔细说给你听…” ⺟子俩进了寝宮最东端的小梢间。宮人太监们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可是皇帝耝重的可怕喊声却有两次透过重幙传了出来,还夹杂着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无声无息,人们正有些担心这⺟子俩会不会出什么危险,却突然迸发出皇上暴怒的狂吼:“这不是天意!不是天罚!我不服!——"太后提⾼了的声音也隐约传出来,仍然十分平稳:“皇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皇上离开慈宁宮的时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的脚步和⾝姿,都给人一种颓然而去的印象;脸上象戴了一副木制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无表情;可是只要触到他的眼睛,就会被那里的狂暴和绝望吓一大跳,那是两团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而皇太后也没有按照惯例送他出宮。 第二天,宮里都知道了,昨晚上万岁爷龙 ![]() 发丧那天,皇后以下各宮妃嫔都来到景仁宮。皇贵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袍,为死去的谨贵人换装。谨贵人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象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 皇贵妃为她换好⾐裳,站在那里凝视着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泪,一面感叹着轻轻说:“姐姐髫龄进宮,如今正当年华,为什么不能为皇上多多效力,就骤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皇后,淑惠妃和静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泪。倒是康妃,站在董鄂妃的对面、谨贵人遗体的另一面,虽也拿着手绢擦泪,但她没有泪,她只觉得恨!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恨对面那个女人,那个泪流満面的虚伪奷诈的美人儿!她还哭!她哭个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因为她吗?康妃的心被嫉恨咬啮着,浑⾝犹如火烧。她不能流露一点实真感情,只得无可奈何地拚命低头,竭力抵挡。她狠狠地咬着嘴 ![]() ![]() 这时,皇上的谕旨到了,那是谕礼部、抄送景仁宮的:“贵人博尔济吉特氏赋 ![]() 妃嫔们各自休息时,孔四贞走到董鄂妃⾝旁,轻轻叫了一声:“姐姐!"董鄂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着她看,只不说话,看得孔四贞红了脸,小声说:“姐姐,你的眼睛真坏!"董鄂妃凑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早听太后讲了。什么时候进宮圆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嘴!"董鄂妃不笑了,紧紧捏着孔四贞的手,知心地说:“好妹妹,你快来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难啊!““我知道。我心里害怕。"四贞耳语着,"看到谨贵人那样子,我觉得怕极了!这里,陷进来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忧伤的眼睛几乎使四贞落泪,可她还是硬着心肠说:“我不能…我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和 ![]() 她脚步不大稳,容妞儿立刻上前搀住了她。她的背影那么瘦弱,显得精疲力荆孔四贞眼里不噤又涌出了泪⽔。 几天以后,一件受贿作弊的案子被揭发了出来,因为是由宮內捅到皇太后驾前,皇上大怒。受贿卖官的总管太监吴良辅被判死刑,贿请的汉大学士陈之遴被罢官,并流放盛京,另一名汉大学士王永吉也被罢官,还有一大批汉官因受牵连而纷纷被免职、降职、罚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动,神气了不几天的汉官又失了神,各种不利于汉官的传说又不胫而走:没有最后定案的丁酉科场案还得从严惩治;刚刚揭发的江南、河南、山东、山西等科场案必定处置更严…接着,皇上奉皇太后命,将已停止的中宮笺表,如旧制封进,恢复了皇后的特权和⾝份,同时,命静妃为长舂宮主位,赢得宮中一片感恩的眼泪和 ![]() 最后,在三月二十平⽇,追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 于是,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张得太紧的弦,松下来了。 五月榴花红胜火。安亲王岳乐一向喜爱它热炽的颜⾊,正当时令,王府处处都是盛开的红得耀眼的石榴花。不过这几⽇,绚丽的榴花也得让位了,因为府里张灯结彩庆贺王爷生辰。府门口的胡同好几天⽔怈不通,车来马去,人山人海,都是赶着来送寿礼的,抬的、担的、捧的,红红绿绿、金花银叶,流⽔似地往安王府里涌,那热闹红火,真跟过年一样。 今天是岳乐寿辰的正⽇子,来拜寿的,可就都是冠盖人物了!这使得王府门前的热闹中添了些威严和富贵气,别说下人们屏息静气,就连马到门前,也不敢扬声长嘶了。 王府东侧,是一所规模很大的花园。花园一隅有一所幽静精致的梨花院。岳乐在这里设宴招待他的显贵客人,朝中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也都是他的亲戚子侄。 院子正中有一个从南面房屋中突出来的小型戏台。戏台下面摆着一人一桌的丰盛席面,巽亲王常阿岱、显亲王富绶、康郡王杰书、温良郡王猛峨、顺承郡王勒尔锦、端重亲王齐克新以及敬谨郡王尼思哈等人,都在这里就座,由岳乐的儿子蕴端、玛尔浑等人相陪。左右两边是塑有圆、方、六角、梅花、石榴、宝器等各种形状花窗的长廊。在廊里看戏吃酒的,是来拜寿的福晋格格们,自然由安王福晋、侧福晋们相陪。正对戏台是一间正厅外的敞轩,只设了两席,坐席的右面一位是今儿的寿星,⾝着采⾊吉服的安亲王岳乐;左面一位,便是简亲王济度。 按辈分,他俩是兄弟;按位分,岳乐新进亲王,不及济度。平⽇两人政见不尽一致,来往较疏。但皇族的规矩,最讲兄弟亲戚之谊,岳乐比济度年长,哥哥的生⽇,弟弟非拜不可。所以,简亲王着了礼服,领着福晋和两位侧福晋,早早就过府拜寿来了。 自家亲戚 ![]() ![]() ![]() 一齣方罢,台下一片谈笑声,称赞这齣《⻩鹤楼》做得真热闹、真好。廊下的福晋、格格们尤其赞扬剧中的刘备和周瑜。不一会儿,戏班的班主领了扮演刘备和周瑜的伶人,直走到敞轩前,向安王爷和简王爷谢赏。 岳乐对"周瑜"看了一眼,说:“你不是云官吗?"同舂低头恭敬地回答:“是。““唱、做、念俱佳,比以前越发出⾊了。我记得你已经脫籍。”“是。"同舂恭敬地又答一声。班主连忙补充道:“禀王爷,他如今是民人,只搭班唱戏,不陪酒,不拜师⽗。”“哦,也算难得…既⼊此门,再要谋别的出路也难。⽇后能做个梨园教习,也可善终起⾝了。”“是。"同舂第三次回答后,随同"刘备"、班主领赏去了。 “王兄,你见过这个唱戏的?” “哦,此人在梨园,可算是佼佼者,不卖⾊相,没有媚容俗态, ![]() ![]() ![]() ![]() ![]() 梨花院里的客人们,因为有蕴端、玛尔浑兄弟相陪,情绪仍然十分热烈:两廊的女眷们多⽇不见,正好趁此时机说说话儿, ![]() ![]() 永平逆案中女子全都⼊了官,发给功臣家为奴。同舂既要有可能进⼊功臣之家,设法打听梦姑的下落,又要找到谋生门路,解决⾐食问题,两全之策只有一条,那就是重⼊梨园,再施粉黛。同舂毫不犹豫地搭上了京师有名的戏班。凡是应王府贵宅的戏差,他总是格外出力、也格外上心。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梦姑一点儿踪影都没有打听到。今天又落空了。他真不想再往下唱了。同舂动手拆包头、脫戏衫、换彩鞋。 屋子另一角的班主瞧见了,大声说:“云官,你怎么啦?下面还有你的《占花魁》呢!” 同舂道:“我头晕,直犯恶心,浑⾝不舒坦。下面的戏免了我吧,找别人顶两出好不好?”“哎哟,你这是要我的命啊?"班主急了,连连打躬作揖:“好云官嘞!人家要看的就是你这秦小官哪!怎么敢回戏呢? 王爷要是发了火,咱们也别想囫囵着出府门了!…兴许是这屋里太闷,散散就好,散散就好!"屋里真是又热又闷,可是唱戏的伶人敢随便出去"散散"?连那么喜爱云官的小太监也不敢作主。片片梨花院总管是个戏 ![]() 小园子里一派浓绿,⾼树矮丛挡住了 ![]() 小太监的一句话,猛地钻进他耳中:“…你演好了,各王府的福晋、格格都会有重赏,光这赏钱就够你几年花销…”各王府?这个"各"字太重要了,竟使同舂心里"咯噔"一跳。如果他今天能给各王府的王爷、福晋留下深刻印象,就为今后进各王府的戏台开了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对! 得演,一定得演,要拿出本事,演得台下这些人神魂颠倒! 同舂一个急转⾝,坚决地说:“回去吧!下头还有我的戏。”“你头不晕了?”小太监好心地瞅着他。 “溜达了一阵,好啦!"同舂一笑,顺着石子铺花路,在假山中绕来绕去地走回梨花院。小太监追在后面,疑惑地咕囔着:“这是怎么走的?绕不出去了?…“一道长廊突然横在眼前,两头蜿蜒着深⼊到花木深处,看不清方向。绿琉璃瓦,红柱红栏杆,簷下彩绘花鸟山⽔,十分华丽。隔着长廊的另一边,修竹掩映方亭,石桥跨过流⽔,花丛里万紫千红,各⾊月季争奇斗 ![]() ![]() 一语未了,长廊那边,翠竹摇动,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小太监一语不发,拽着同舂掉头就跑,那手还在不住地哆嗦,直跑出那个绕得人头昏脑 ![]() ![]() 从竹林小径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女,细瘦的⾝上,淡⻩衫,⽩绫裙,外面罩件竹布长背心, ![]() 她低头出了竹林,便静静站在路边垂手侍立,等候后面的主人。她是简亲王侧福晋的女仆,是马兰村被籍没⼊官的乔梦姑,也是刚刚被拽走的同舂极力想寻找的人。 不论她的心已怎样⿇木,事变突发的那天以及此后的所有经历,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老道师徒在正房里关门密谈;东西厢房的女人们嘻嘻笑着掷钱卜卦,看谁先得子;梦姑如常地呆坐着,脑子里空空的一无所有。忽然大门被急慌慌地敲开,⺟亲和容姑冲了进来,脸⾊惨⽩。容姑说,费耀⾊偷偷给她报信,说是他爷爷苏尔登跟王用修已经带了巡捕来抓老道师徒和乔柏年了,叫他们全家快跑! 老道一听,立命褚⾐仆把守大门,他领着小道士开了后门一溜烟地逃了。人们又哭又喊,追着老道师徒跑上山去。可是他们刚爬上山头,就发现无数満兵已把整座山包围起来。老道当机立断,命众人分头逃跑,到一百里外落草青龙山的李秋霜处会合。后来的事情就很混 ![]() 一个时辰后,満山遍野都是搜山的清兵,密密⿇⿇如同蚁群,沉重的脚步声好几次从头顶滚过,眼看躲不过去了,朱三太子眼睛通红,一脸狂疯,掷下匕首 ![]() ![]() 小道姑火了:“什么?让我们死,你去出家?鬼话!"她一脚踢开匕首:“你不死我也不死!”“你,你大胆!"朱三太子颤抖地指着她低声喝骂:“告诉你,我是太子,崇祯皇上是我亲爹! ![]() “好,好,你这 ![]() ![]() 梦姑没有挨第二刀,満兵已冲到洞口。所有跑上山来的人,一个也没逃掉。 下山时,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师徒两个男人在前,由四名満兵两前两后地押着;妇女用长绳绑成一串,隔着一队満兵远远跟着。山路一弯,正临悬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时脫开捆绑的双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纵⾝便向悬崖跳了下去。女人们尖声 ![]() ![]() ![]() 她果真哭⼲净了,从此变成一个冰雪般的人。本来就没有笑容,现在连愁容也没有了,气得如同一潭秋⽔,淡得犹似一缕轻烟。因为这,⼊简王府后那一顿凶暴的鞭打,男子汉们都在呼天抢地,叫爹喊娘,她却始终一声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惊奇,把她讨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为这,她被侧福晋看中,退了那个饶⾆的侍女,把她要来做了⾝边奴婢。她今天就是跟着侧福晋来安王府拜寿,照看侧福晋的女儿的。 竹叶儿簌簌响,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岁的格格儿,手拉手地走了出来。⾝穿银红缎袍的是简亲王的三女儿,⾝穿雪青缎袍的是安亲王的三女儿。两人小时候就是相互来往的好友,近两年见面少了,这一聚会,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你后额娘对你还好吧?"问话的是简亲王的女儿,她岁数稍大些,有点儿做姐姐的味道。安亲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现在这位年轻的那拉氏是继福晋。 “也就罢了。就是我⽗王,老疼着她养的那小格格儿!”“总归是这样的,疼小不疼大。听我额娘说,你后额娘养那小格格的时候,差点儿病死!”“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谁都不许去看。后来她病好了,又说小妹妹命硬,犯了什么星宿,抱出府去养了,到十个多月才又抱回来的。”“你喜 ![]() ![]() 安王福晋那拉氏正抱着那个小格格看戏。小格格听话地一动不动,只闪动着两只大眼睛东瞧西望。一听说姐姐要她去花园玩,立刻张开胖胖的小手往使女⾝上扑。台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卖油郞秦钟的温柔体贴、善良真诚,被伶人云官表演得淋漓尽致,尤其使廊下的贵妇们感动。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领走。 简亲王侧福晋的席位就在旁边。她见阿丑在歌吹彩⾐面前也那么低着头、目不琊视,心里好笑,想寻点儿开心,便说:“阿丑,你也不抬头看看,多风流美貌的秦小官哪!"梦姑只得通过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对戏台看了一眼。 被赞为"风流美貌"的秦小官正侧脸向名 ![]() 梦姑不在意地低了头,她对什么都没有趣兴。她后退几步,转⾝跟随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后传来她的女主人带笑的声音:“这个阿丑,是我亲自选来的,难得她是个哑巴,酒⾊财气全不沾…”梦姑静静地亦步亦趋。前面那位使女换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张天真无瑕、非凡美丽的小脸就突然正对着了梦姑。一个颤抖从头顶滚到脚趾尖,梦姑觉得心被铁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缩成了一团。天哪,这不是她的女儿吗?…但愿这不是在作梦,但愿这不是在发疯!…小格格全神贯注地盯着梦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从密密的睫⽑下简直要望到梦姑心底。那双黑⽩分明的、晶莹动人的眼睛!梦姑在给孩子喂 ![]() ![]() ![]() 梦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扑到她怀中,搂住了她的脖子。这温暖的、微妙的接触,在她心里醒唤了受过重创的⺟爱,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的热流冲 ![]() ![]()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来抱去了小妹妹,银红袍的格格赶上去抢夺,嘴里不住地嚷着:“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爱的小奴恩!"两人争着搂她、抱她、亲她,弄得她大声叫嬷嬷。 两个姐姐把小格格带到花圃,吩咐侍女们采来许多玫瑰、月季,揷了小格格満头満⾝,又把五颜六⾊的瓣花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头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们四周就堆満花朵瓣花,招得蜂蝶纷纷,围着三个女孩儿 ![]() ![]() 保姆来接小格格了。梦姑伸手递出孩子时,竟一阵心酸,手臂不自觉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转脸到处寻找,一眼看到梦姑,立刻探出⾝子向她扑过去,大喊着:“嬷嬷!我要嬷嬷!我要嬷嬷!"梦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搂住梦姑再不撒手。所有软的硬的办法都使了,全都没用,小格格放声大哭,又喊又叫,⾝子 ![]() ![]() ![]() “ ![]() ![]() ![]() 岳乐轻轻地、不为人觉地叹了口气,说:“阿玛给你带了一对小⽩兔,不去看看吗?来,阿玛抱你!"小格格犹豫了:小⽩兔该多么可爱呢?…让又⾼又大的阿玛抱着,一定很快活的!…“来吧,冰月。"岳乐真的伸出两只手。这是两只从来没有抱过孩子的、坚強有力的⾼贵的手。 小格格贴着阿丑的脸,娇爱地说:“嬷嬷,我去看了小⽩兔就来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简亲王侧福晋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应,快应啊!"阿丑只好点点头。小格格这才放心地扑到安亲王手中。可是这双舞刀 ![]()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听听,这小丫头还在哭。这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岳乐看她一眼,皱皱眉,没有答茬儿。 “刚才简王侧福晋答应把阿丑给我了。她还说阿丑的好处就是丑,分不去男人的心。你瞧她说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礼物才是…送她一片绸子,可好?"岳乐又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那拉氏急了。她是继室,按年龄她可以当岳乐的女儿。到了这种时候,她可就瞪眼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行了!别嚷了!"岳乐立刻接口说:“⽩费心机!跟你说,半个月內,这孩子要送到宮里去。”“啊?你疯了?"那拉氏大惊失⾊。 “你胡说什么!"岳乐面⾊很难看,叱责着福晋:“这是皇上的亲口谕旨。皇贵妃丧子以后,想收养几位小郡主在⾝边,也好冲淡哀思,有所寄托。"那拉氏一下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托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儿寄托呢?"岳乐叹口气说:“你怎么糊涂了呢?这是皇上的恩典呀,别人家想还想不到呢!再说,又不是你亲生女儿…”“不是亲生是亲养!这小东西多招人爱,你还不知道?我实在舍她不得!…怎么单要咱家的格格?”“简亲王家两个,顺承郡王家一个,咱家一个。皇贵妃抚养,将来得公主封号,食公主俸禄,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说冰月进了宮,你也好时常进宮去给皇太后、皇贵妃请安,那可是我们満洲的非凡女子,好好学学她们的见识和 ![]() ![]() ![]() 和岳乐担心的那件大事相比,送冰月进宮算得了什么? 皇上是又犯小孩脾气了?皇上是一时心⾎来嘲?不象。他似乎已经深思 ![]() 天⾊暗下来,西方收尽了最后一缕暮霞,如海一般深邃无际的天空中,星光点点,争先恐后地闪现出来。岳乐盯住了最亮的一颗,那是一颗光芒中带点蓝⾊的大星,正从⾼⾼的天际向大地张望,令人心里微微颤抖。这不就是岳乐今天感受到的皇上的那双眼睛吗?皇上在阐述他的"新政"时,眼里不也闪 ![]() 皇上推开案头那一函函、一卷卷《资治通鉴》、《明实录》、《文献通考》、《明会典》,非常振奋地说:“王兄,朕决意准酌古今,除旧更新,全力整饬制度!重要的一着,是把內三院扩为內阁,设殿阁大学士,并另设翰林院和掌院学士官,与六部同品级。最要紧的,"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发亮,语气坚决地说道:“是要除去议政会议名⾊,內阁六部直接受命于朕!”“这…这不是完全仿照明…明制了吗?” 岳乐口吃得厉害,顿觉心慌意 ![]() “如果明制有效,为什么不能仿照?"皇上毫不在意,继续神采奕奕地说:“议政王贝勒大臣,年迈功⾼,但见识短浅,治国为政,常常不合时宜。可使他们⾼位厚禄、养尊处优,但从政者必须有学识有远见。不然,治国平天下谈何容易!…” 皇上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他的许多设想:考查官吏,噤绝贪污,奖励开荒,收罗人才,收集散落民间的书籍,恩养故明宗室,赐予明末殉难诸臣谥号和祭祀,以至设⽇讲官,天天侍皇上研读书、经、史,等等。可是岳乐已不能静心听进去了。撤议政制度、改內三院为內阁,这两件大事太惊人,庒倒了一切!可以想象,一旦公布,定是朝野的一次大地震,満臣和王公贵族不但会暴跳如雷,还会…真不敢设想那后果!…” 年轻的皇帝啊!正月里丧太子,人人都说是上天对他违祖制近汉俗的惩罚,难道他竟毫不警觉?这才五月,丧子的哀痛还没有过去,却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竟想撤掉议政这古老的祖宗定下来的大法!这怎么得了!…在満洲贵族中,岳乐常被人讥为"新派",今天他不是还在对济度侃侃而谈,鼓吹什么"参酌古今、定立制度"吗?不料皇上比他走得更远,竟要向议政制度开刀了!这,连岳乐都难以接受,何况别人? 这时候,岳乐才明⽩了皇贵妃收养四个格格的用意。这是向亲贵们示恩表宠。济度将是最坚决的反对派,于是对他的恩宠最⾼,收养两个。她真是皇上的贤內助啊! 替皇上想想,岳乐可以理解这一切。年轻有为的天子,想要一整山河,偏偏议政王大臣掣肘分权,屡屡阻挠皇上的施政,以他那样一个 ![]() “嘭"!济度那铁钵大的拳头猛砸在乌木茶几上,碗托、茶碗、碗盖跳起来好⾼,又跌下去摔得粉碎,浅棕⾊的 ![]() ![]() ![]() ![]() “我想,如今天下未平,哪能没有百战百胜的八旗呢?"济度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我明⽩了!苏克萨哈,你真是咱満洲的智囊!…唉,没想到皇上耽于汉俗,连兄弟至戚之情都不顾了!"鳌拜半天不作声,这时才缓缓地、庄重地说:“王爷,这也难怪皇上。若不是当年多尔衮专擅,几乎危及帝位,皇上怎会有如此戒心呢?要说亲情,皇上还是很厚重的。皇上不⽇就要选几位郡主进宮抚养,加公主衔食公主俸禄。皇上亲口对我说,王爷⽗子对家国功劳最大,要选王爷名下两位格格进宮呢!"哦?"济度的气果然消了一些,沉默片刻,决然道:“我知道了,你们走吧,我自有我的办法!"临走,苏克萨哈又嘱咐几句:“王爷,辞议政不是小事。 万一皇上犯了脾气,真的准了你的辞本,反倒骑虎难下。但只微微放风,使皇上耳有所闻,也就⾜够了。"济度半笑不笑地说:“怪不得人们说你善辨气⾊、善观风向呢,果然果然。"苏克萨哈的脸略微红了红,哈哈一笑,鳌拜沉着脸瞥他一眼。济度这样的直肠子,一向瞧不起苏克萨哈。可是在眼下情势中,他又不能不佩服他审时度势的能力,几句不酸不凉、又酸又凉的话,正表达了济度的复杂心理。 送走两位內大臣兼议政大臣,济度闷闷不乐地走回后殿,一片笑语声从福晋的住处传来。 “姐姐,他们家那八宝鸭也不知怎么做的,实在好吃!"这是一位侧福晋的声音,显然是在对福晋说话。 “不只八宝鸭,那烧鸭也很好。难得烧那么烂,我这不中用的牙也吃得动、吃得香。"这是福晋带笑的声音。 另一位侧福晋兴致 ![]() ![]() ![]() “不只吃的呢,瞧瞧人家用的那扇子,啧啧,怎么就那么好看?那团团绢扇,香噴噴的檀香扇,哎哟哟,只要这么斜斜地往下巴颏一遮,坠着⽟珮的缨子这么一晃悠,再这么抿嘴一笑…”侧福晋必定正在摆势姿作表情,引得女人们一阵笑声,"别笑哇,我学不好。可就这么一下子,再丑的女人也能把男人 ![]() ![]() 又薄又软,说是没绣花儿,可上面闪着一朵一朵的亮花儿,一走路,风再一吹,飘飘的可好看呢!可咱家这⾐裳,绣这么厚,硬板得象铁⽪!…”“格格,跟你阿玛说说好话,"第一位侧福晋鼓动着:“人家的⾐料都是从杭州、苏州特地买来的。只要你阿玛点头,咱们府差个人去江南,还不易如反掌!”“额娘,你去跟阿玛说呀!"三格格向⺟亲求告,福晋笑着连连答应。 “姐姐们请看,"刚才论扇的侧福晋笑道:“这是安王侧福晋教我的,也打江南传来。这样敷粉,这样拍胭脂…拍成这样,叫桃花粧。再拍成这样…叫酒晕粧。要是这样…最后再薄薄地扑一层粉,就叫飞霞粧了。”“哦!"女人们出自肺腑地惊叹着。不知谁轻声说:“到底蛮子历国久远,连名字都这么好听:桃花粧、酒晕粧、飞霞粧…”“还不止这个呢,人家生了病都会收拾打扮。瞧,就这样…剪三块鲜红的红绫,沾上药膏,贴在两鬓和眉心…姐姐们请看,多俏!这叫病西施粧,别是一种娇态,更招人爱啊,是不是?”“哎呀,这些南蛮子!…”女人们惊诧不已。这句话里一点不含平⽇那轻蔑、嘲笑的意思,倒带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景仰。 济度一脚踏进门,这样一副景象映⼊眼帘:福晋斜躺在正中的长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听着,两侧的四张椅子,是侧福晋和三格格的坐位。第二侧福晋正拉着她的贴⾝侍女站在正中为大家表演,茶几上香粉胭脂藉狼一片,地上散落着一些红绫碎屑。那个被当作展品的女侍,一脸浅浅的红粉⾊、即所谓飞霞粧,眉间和两鬓贴着指甲盖大的圆圆的红绫膏,果然显得俏丽又娇美,仿佛变了一个人。连济度也不免对她多看了几眼。 女人们见王爷进来,连忙请安。那侍女跪下叩了个头,惶惶然退了下去。见王爷脸⾊不好,女人们全都敛起笑容,不敢出声,只有福晋陪着笑脸,请王爷上座叙话。 济度仍然站在门前,一双眼睛 ![]() 这么⾼兴,这么有劲?” 女人们垂下眼睛,谁也不敢答话。 济度突然控制不住,大吼起来:“你们也喝 ![]() ![]() 济度余怒未消,转过脸来训斥福晋:“看你把她们纵容成什么样子!南蛮子那些妖里妖气的东西,竟透到我的家里来了,成什么话?你不管,反倒跟她们一起瞎咧咧!"福晋虚心下气地劝道:“王爷别生气了。吃饭穿⾐,都是小事,何必那么认真?再说女人家谁不爱打扮?她们打扮还不是给你看?犯得着发那么大的火?““我不看!这是亡国之音,亡国之粧!懂不懂?咱们満洲家要严守古制祖风,这汉俗汉风一点不能沾!你管着府里內事,风气坏了就得怪你!"福晋心里不⾼兴了,可是没敢表现出来,沉静片时,才缓缓地、温柔地说:“我不过赞了一句他们菜做得好。吃那八宝鸭、东坡⾁,你不是也说比煮⽩⾁好吃吗?"见济度一下子答不上来,她又轻轻地说:“要是都按祖先的习俗过⽇子,咱们还该回到深山老林里,架上火堆烤⻩羊腿,何必住这大殿⾼堂,吃这细面⽩米的饭、煎炒烹炸的菜呢?"几句话把济度噎住了。他更加生气,瞪着眼指着福晋的鼻子:“你就知道婆婆妈妈这一套!习俗风气是大事,你懂不懂?"他探手⼊怀,掏出一个油纸包,摔给福晋,声⾊俱厉地说:“我看你是忘了。给我念!"福晋咬咬嘴 ![]() ⽩绢上抄录着老郑亲王、济度的⽗亲济尔哈朗在病重垂危之际向顺治皇帝所上的奏疏。这道奏疏,在简亲王府处处可见。所谓的银安殿王座后面的檀木屏风上有;练骑 ![]() ![]() 郑亲王去世到现在只不过三年,简王府里的人谁不能拿这道奏疏倒背如流?何况福晋! “…太祖创业之初,⽇与四大贝勒、五大臣讨论政事得失,咨访士民疾苦,上下 ![]() “太宗缵承大统,亦时与诸王贝勒讲论不辍,崇奖忠直,录功弃过,凡诏令必求可以顺民心,垂久远者。又虑武备废弛,时出 ![]() ![]() 今若辈为此荒乐, ![]() “今皇上诏大小臣工尽言,臣以为平治天下,莫要于信。 前者轸恤満洲官民,闻者懽忭。嗣役修乾清宮,诏令不信,何以使民?伏乞效法太祖太宗,时与诸王贝勒大臣等详究政事得失,必商榷尽善,然后布之诏令,庶几法行民信,绍二圣之休烈…”福晋读完,将⽩绢双手捧 ![]() 可是岳乐家…我不知深浅,你拿个主意吧!”“岳乐…岳乐,"济度皱着浓眉,嘴里咕囔着。福晋知道他和岳乐关系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骂岳乐是忘祖的不肖子孙,很瞧他不起,只当济度一口回绝,再骂两句了事,见他这么沉昑着,倒有些奇怪了。 济度在窗前大步走了两个来回,猛一停,双手叉 ![]() 还有一层,皇四子去后,皇上的脾气格外暴躁,太监们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饭,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监进上香茶,穿戴即将完毕的福临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来,眉⽑一竖,连茶盏带茶托、盏盖没头没脑地砸过去,小太监头一闪,正砸在他肩头,顿时浑⾝热气腾腾,満是茶⽔茶叶,茶具也摔得粉碎。福临怒骂道:“该死的东西!谁让你进这么热的茶?烫死朕吗?"小太监吓得只是叩头,话都说不出来。 “越是有急事,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越是耽误!养你这样的有什么用!…“首领太监连忙跪下:“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他刚来养心殿当差,饶他这一回吧!…”“滚!"首领太监忙推那浑⾝哆嗦的小太监叩谢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临又不耐烦地大喊起来。太监们面面相觑:管朝珠的太监竟不在寝宮,看皇上这么急躁,都为他捏着把汗。福临气得直咬牙,瞪着眼就要骂首领太监,却听得前殿一声喊:“万岁爷,朝珠在这儿!"那太监象只没头苍蝇似地撞进寝宮,跪在福临跟前,双手⾼⾼举着福临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临一把夺过来,又一脚踢过去,那太监摔了个跟头,又爬起来恭恭敬敬地匍匐着不敢动,福临骂道:“专跟我作对是怎么的?越急越打岔!拿你们都办了!"这管朝珠的太监赶忙回禀:“万岁爷息怒!实在是寝宮里找不着,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阁里去找的。耽搁了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连连搧自己耳光,搧得劈啪 ![]() 福临猛地想起是自己前⽇下朝到西暖阁临帖时,把这挂他认为给他带来好运气的红珊瑚朝珠,放在百宝橱中的。他不再说什么,瞪了那太监一眼,在御前侍卫的导从下,往乾清宮去了。 别的太监拉住管朝珠的太监:“行了,别打了,不疼吗?"他叹口气:“瞧你说的!哪能不疼,可总比挨鞭子強啊!"他摸着又红又烫的面颊说:“要是皇贵妃昨儿来了寝宮,今儿哪至于这样啊!”“可不是吗!…”太监们一个个头摇叹息。 福临的心情,太监们哪里知道。今天他这么郑重又这么急躁,是因为他在自己心里,把今天看成一个非凡的、决定胜负的、一个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子! 皇四子的死,给他很大打击,但是他不相信亲贵们明谏暗传的那些天罚天警的危言。后来,太后在把其中真相告诉他的同时,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谨贵人来惩戒他?他有没有违背天意人心?这时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过"天意“,他看到的是満蒙亲贵对汉制汉俗的深恶痛绝,是他们对他离经叛道行为的強烈不満。谁知道这不満会到什么程度,会造成什么后果?…福临这么多年刻苦学经读史,很想有所作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关外的、祖先的一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国了。最方便、最现实的借鉴,自然是明太祖创立的制度。如果汉人的文弱能被満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強,而満蒙的野蛮又被汉人的文明所开化,大清国満蒙汉一体天下,不是会比历朝更強盛吗? 福临雄心 ![]() ![]() 福临暗自筹划很久了,第一个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确定立太子后便着手撤议政,谁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决心也几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了许多⽇子。 征南大军的胜利进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头了。他找到了第二个支持者:开国勋臣、太宗皇帝倚重的军师、已经致仕在家的大学士范文程。他向年轻的皇帝进言:事权集于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临提出的撤议政、组內阁,这位老臣也很赞同,不过他特别提醒皇上:撤议政极其不易,不但违祖制,而且易失満洲人心,请皇上仔细推敲参详,用最稳妥的办法,缓缓施行。 但福临岂是慢 ![]() ![]() ![]() 召安亲王进宮向他 ![]() 福临筹思终夜,决定孤注一掷:今天,他要在乾清宮轮流召见诸王贝勒,把话挑明说破, ![]()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临之,福临未必不能出奇制胜!但这终究是违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屡屡明谕噤止的事,⼲起来不能无愧,不但暗自怕人议论反对,心灵深处也觉得对祖宗不起而负担很重——虽然他决不会承认这一点。急躁、暴戾,正是为着掩盖这软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宮东暖阁召见的第一位,是顺承郡王勒尔锦。他不是议政王,辈份低,年纪又校福临首先召见他,意在攻取薄弱环节。但他一开口,福临的心就凉了半截。勒尔锦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有主见、这样能言善辩:“禀皇上,撤议政、改內阁,奴才以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圣谕曰:昔金熙宗循汉俗,服汉⾐冠,尽忘本国言语,太祖太宗之业遂衰。夫弓矢我之长技,今不亲骑 ![]() ![]() 听他象背书一般流畅呆板,福临又气又好笑,但他必须拿出长辈的尊严,皱眉问道:“你的骑 ![]() ![]() “怪就怪在连你也侈谈什么祖先圣训!"福临盯着勒尔锦,厉声问:“谁教你背这些话的?” 勒尔锦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说:“实在是皇室宗亲…都怕皇上撤去议政,大家商量好来进…进谏,都说皇上从谏如流…奴才也事先准备下了…”“难道你就不明⽩,治理天下不同于当年在辽东?制度不加更张取舍,万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定安?…”福临看了看勒尔锦空洞的眼睛,那里只有恐惧和迟钝,他忍不住⾼声问:“朕的话,你听懂没有?” 勒尔锦只当皇上又发脾气了,连连叩头,満脸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老话:“皇上明见万里,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万万不可更变!…”福临说不出的气恼,一挥手:“去吧!"勒尔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宮。 安亲王岳乐一走进来,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就使福临觉得安慰,但他一贯沉毅坚定的眼睛后面,透露出某种难以言传的怜惜,这使福临心里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乐跪拜后,非常恳挚地说:“撤议政、设內阁是皇上英明之举。治理天下原无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关为天下主,也会如此。关外关內,地理民人情势不同,家国制度若不变更,犹如二十岁大汉再穿五岁时的娃娃⾐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坏⾐裳…”“正是正是!"福临很⾼兴,一时忘记臣下禀奏时应不动声⾊地保持天子尊严, ![]() ![]() 安亲王沉重地说:“皇上明鉴。岳乐以为,待南明殄灭、云贵收复,天下一统后,再着手变更,似乎更为稳妥。"福临寄予希望的第二个人,是康亲王杰书。他有不少地方和岳乐相似,但为人特别谨慎。因为他虽是礼亲王代善的后代,却非嫡传,年纪轻,资历浅,文不如岳乐,武不及济度,在同辈亲贵中,以谦谦君子的姿态周旋其间,使得人们都对他抱有好感,他也时时注意与各派力量保持同等距离,决不越过界限。今天应召,他显得紧张,跪拜时因误庒袍襟差点摔跤,目光也闪烁不定,可见內心不安。 他这样说:“更变祖宗成法,恐怕会使満洲人心惶 ![]() ![]() ![]() 然而,这样的事,不谋而合怕也难免…”杰书已经跪叩拜辞走出东暖阁了,却又违反礼仪地重新回来,恭恭敬敬地对福临小声说:“皇上,能不能弃其主而求其次呢?…请皇上明察。"福临明⽩杰书的意思。当然,改內院为內阁比撤议政容易。但对福临来说,撤议政却比改內阁更重要。 连碰了三个软钉子,福临心情很不好,也觉得累,但仍然坚持把议政王贝勒大臣以及六部満尚书一个又一个地召来单独面谈。结果很使他丧气。这些王公大臣都表示忠于皇上又忠于祖先,都歌颂皇上英明有为;都记得保持満洲优势,不近汉俗汉制的圣谕(其中也包括顺治亲政初发出的同一內容的谕旨);都不同意撤议政——理由当然各种各样,不过,福临从中摸到了一 ![]() 福临在暖阁里沉思着踱了好半天,命太监进食。他喝了 ![]() ![]() ![]() 哪知实际情况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被福临一向看作耝鲁无文、不善词令的简亲王,行礼就座之后,就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他首先从怀中掏出他⽗亲的奏疏,恭恭敬敬地向皇上念了一遍,然后就提起当年摄政王多尔衮的教训:“皇上想必记得,多尔衮曾想削议政,把议政王大臣会议放在一边,他一人独揽大权。他又罢诸王兼理部务,使六部尚书听命于他一人。多尔衮如此变更祖制、胡作非为,引起満洲公愤,丧尽人心,一旦死去,⾝败名裂,岂不是报应?"福临 ![]() ![]() ![]() 而皇上呢?在济度义正辞严的指责下,福临內心深处的歉疚被触动了,竟然产生了输理的感觉,气势上不由得矮了一截。他知道,济度这种外软內硬的威胁并非戏言,只要济度一撂挑子,就会有一大串人跟上来,不仅会使他丢尽面子,还会使统一天下的大业付之流⽔,后果怕要更为严重!…福临心里打了个冷颤,没有勇气重提撤议政的话题。他強庒住心里沸腾了似的愤怒——那是对济度,对所有议政,尤其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的愤怒,忍气用不大平稳的声音说:“那么,改內三院为內阁呢?”“禀皇上,明朝亡国,多半亡在起用文臣上,那是亡国的制度,决不可照办!”“王兄此言过分了吧!"福临冷笑一声,鼻翼迅速翕动,眼睛忽大忽小,话几乎是一口气冲了出来,象质问似的声音又⾼又响:“当初先皇设立內三院八衙门,不正是参照明制?太祖时候有没有这些设置?"确实,太宗皇帝设立內三院和吏、兵、刑、户、工、礼六部以及都察院、理藩院,人人都知道是仿效明制。太宗自己都说:“凡事都照大明会典行,极为得策。"这也是人所共知的。济度顿时哑口无言,气焰弱了,但还是非常固执地说:“禀皇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事合议制度,先皇并没有改动!…” 福临勉強笑笑:“那么,王兄替朕谋算谋算,如果不撤议政,只改內阁呢?就如先皇那样,行不行?"济度微微一愣,马上意识到皇上让步了。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另是一说了,可请议政王大臣商议。"福临心里非常别扭,苦笑道:“朕想撤议政,无非是因为国事繁忙,诸王贝勒大臣功⾼年老,理应安富尊荣、颐养天年,朕治国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为这是祖宗大法,不可轻动,朕也有从谏如流的度量。将內三院改为內阁,设殿阁大学士,其实也不过是畅通办事渠道,再说內阁规模也应与我大清国相称才好。"一直跪在那里的济度,低头默想片刻,非常虔诚地说:“皇上明鉴,济度以为內阁大学士比內院大学士多了一倍,又有学士、侍读学士等名⾊,其中汉人尤多,他们参赞国政,虽然学问⾼超,办事有才,终究非我満洲,不可付予⾼位重权,免伤我大清国体…”福临咬着牙问:“王兄的意思是…”“济度思忖再三,殿阁大学士不应⾼过正六品…”“什么?”福临吃惊地说:“內三院大学士还是正二品呢!"济度不动声⾊,依然恭恭敬敬地接着说下去,好象不曾被皇上打断过:“內阁不能与六部同级,大学士不能与尚书同品,免得內阁职权太重,有碍皇上理政治国…”內阁的殿阁大学士,在明制中是崇⾼的相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授大学士通常称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礼敬、要拜托宰相调理天下大事。此刻,济度竟提出小小的六品官!六部衙门里的员外郞是六品,各省司、道、府、州、县中,州官的副职是六品,拿员外郞和州同的品级加给文华殿大学士、东阁大学士,这实在不伦不类,荒唐透顶!气得福临半晌说不出话。他突然⾝子向后一仰,扬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皇上的失态令济度吃了一惊,抬起头:“皇上,你这是…”福临笑得前仰后合,全然不顾帝王的威仪,断断续续地又笑又说:“哈哈哈哈!王兄…忠心可嘉,朕…哈哈哈哈! 不忘王兄…教诲,哈哈哈哈!…去吧!…”济度默默站了一会儿,担心地说:“皇上保重!"福临一面笑一面频频挥手:“…去吧去吧!…我没有发疯!…”济度走了,福临还在笑,笑!他败了,他彻底失败了!他要撤的,撤不了;他要扩展的,被他们挤庒了;他要提⾼的,他们硬往下拉!他被他们打垮了,落荒而逃了!…象大笑的爆发一样突然,福临猛地停止了笑,大口大口 ![]() ![]() ![]() 福临大踏步出了暖阁,出了乾清宮。他走得飞快,不管不顾。御前侍卫和太监们一窝蜂地跟在他⾝后小步跑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华门,他才放慢了步子,最后停在门边。他既不回头,也不动弹,冷冷地说:“从今天起,朕谁也不见!奏本全送內院。向太后禀知,朕在西苑。速召汤若望来西苑虚⽩室见朕!“一句一顿的命令发完,福临昂首 ![]() ![]() 虚⽩室在西苑静⾕的西北角,地势低,深陷在重重太湖石之间,被树丛的浓绿所荫蔽,深邃幽静,如在山⾕。整整两天,福临和汤若望把自己关在这仿佛隔绝了人世的小屋里,只有几名御前太监才能应召进⼊。 长桌上摆満了瓶、罐、⽟钵以及烧杯、天平等用具,方桌上堆満了书,线装的《本草纲目》和几本精装的羊⽪面德文书尤其触目。福临想要知道那种极珍贵的琥珀油是怎样制成的,要亲自当一当制药师。 福临和汤若望两人一会儿翻阅书籍,研究制法,一会儿命御前太监⼲各种下手活。福临试图把琥珀化在一种奇怪的 ![]() ![]() “玛法,我估算每包珍珠粉要值十两银子呢!”“皇上,要是加上皇帝亲手采制的价值,我恐怕它不止一百两啦!"汤若望抚着卷曲的长须,慈爱地笑道。 “是吗?"福临显然很⾼兴:“我要拿一半进⺟后,五十包给皇贵妃,余下的都给你,玛法。你拿去给穷人治玻”“谢谢你,皇上。上帝会奖励你的仁慈。"汤若望这时才摇头摇,叹道:“皇上,你近⽇瘦多了。”“是啊!…”福临也是一声叹息。 “四皇子被上帝召去了。他的灵魂上了天堂…”福临微微一笑,虚幻的安慰不能止住心头的痛楚。他不同意天主教的教义,把夭折也当作幸福。他拉开话题:“多亏这琥珀油和珍珠粉,让我镇定了。玛法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推不动一座大山?"问题古怪而突然,汤若望并不慌张:“一个人力量太校”“还因为那座山太大太重!"福临气冲冲地添了一句。沉默有顷,他轻轻地说:“朕梦见朕在推一块石头上山,山顶松柏苍翠,云海壮观,可见旭⽇东升。可是越推越吃力,石头竟越长越大,越推越重,不多时朕便寸步难行,石头却长成大山,不但朕推它不动,一旦松手,它会向朕 ![]() 汤若望在 ![]() ![]() 皇上,如果你不注重你的臣子们的道德训戒,以后的事情更难!欺骗、讹诈,哦,多么丑恶,上帝啊!…”有句话或许是他想说而不敢说的:皇上分明想集中更大的权力,却也寻找着虚伪的托词…玛法的道德说教使福临厌烦,玛法那纯洁的上帝离福临太远。面临这样严重的争夺,谁讲真诚谁就缺乏取胜的手段和下台的梯子。玛法不懂得华夏,他的上帝,不理解华夏! 玛法的说教却从另一方面点醒了福临。此时他才看清,太祖、太宗皇帝为了集权在手,是怎样煞费苦心:不仅一边強调合议制,一边设置三院八衙门分去王公旗主议政会议的权,——用玛法的话说,这又是虚伪的,——先皇不是还做过几件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英明而又忍残的事吗?还有,睿亲王多尔衮若不抄没削爵,福临焉能有今天?这不是什么道德不道德,虚伪不虚伪,这应该叫做:雄才大略! 福临倏然站起,仿佛心⾎来嘲,十分奋兴地说:“好,朕也有对付的办法了!他不是要把大学士都降成正六品吗?朕就来它一个照旧例兼衔,大学士兼理六部,仍旧正二品,看他们还说什么!哼!"汤若望的说教忽然被打断,已是吃了一惊,听福临这么一说,好半天默不作声地望着年轻的天子,好象他是一个垂危的病人,眼光里満是怜悯和遗憾。 福临心里毕竟知道正直、真诚、友爱这些玛法倡导的道德是好的,是对的,在汤若望这样的注视中,心里渐渐觉出些愧羞和不安。他"嗐"了一声,重新坐下,沮丧的心绪不知不觉地又抓住了他。 转眼间,又到了中秋。 顺治皇帝在学士王熙、冯溥陪同下,在西苑万善殿召见两位⾼僧。一位是去冬皇上在南郊偶遇的海会寺住持憨璞 ![]() ![]() 召见礼节、见面问安等等已经过去,谈话继续着,神秘而昅引人,福临简直有一种忘形的明慧感。⽟林通琇那稳如泰山的打坐姿态,长眉疏髯、清瘦宁静的面庞,从容蔼然的表情,细长的眼睛里那超凡脫俗的光亮,使福临象发热的病人在额前突然敷上冰雪一样,心下的躁 ![]() ![]() ![]() ![]() ![]() 福临兴味更浓:“朕再也不能与人同睡了。凡临睡时,都命一切诸人出去,才能睡得着。若闻得一些气息,则通夕辗转不寐。”“此亦习气使然。有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老和尚此诀真古今未发之妙!"福临欣然又问:“参禅悟道后,人还有喜怒哀乐么?”“逆之则怒,顺之则 ![]() “也不难。不见庞公云:难,难,千石油⿇树上摊。庞婆云: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灵照云: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睡。”“却是灵照超过庞公、庞婆。”“正是。参禅学道,不需别处寻讨,但二六时中,向穿⾐吃饭处会,行住坐卧处会,于此平常心即是道,无憎爱心即是道。不需截 ![]() ![]() ![]() 一向不能专心致志,故无成字在 ![]() 福临拿崇祯的字幅一一向⽟林通琇展示,赞不绝口。 ⽟林通琇不住地看,不停地点头,不说什么。这正是他的特点:皇上不问,他决不強自奏对;即使回答,也不涉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好坏,显示出清净无为的佛门弟子的格,这就更使福临钦佩。 福临又指着內监抱来的十多部书,说道:“这些都是朕读过的书,请老和尚看看。"通琇细细翻看一遍,《左传》、《史记》、《庄子》、《离 ![]() ![]() 万善殿前,松柏成荫,几株桂树満⾝是花,嵌在绿叶枝⼲之间,香气浓郁。福临笑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嘲头,这⽩乐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尚⾝边风光了?”“不敢说。"通琇笑道:“皇上渊博,精通古今词赋,信手拈来,皆成文章啊!"福临觉得在松柏丹桂下 ![]() ![]() ![]() ![]() 福临以"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一句结束了全文。王熙和冯溥互相 ![]() ![]() 诵罢《归去来辞》,福临意犹未尽,又诵《离 ![]() ![]() ![]() 福临呢,仿佛遇着了知音,心里非常畅快。久已郁郁的情怀,竟如得到解脫,脸上出现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万善殿,沿太 ![]() ![]() 清风徐拂,吹来一阵阵荷花荷叶那独特的芳香,沁⼊福临心脾,他全⾝都轻松下来,竟有飘飘 ![]() 耳边隐隐有管弦之声,越来越真,悠扬动听。从天上飞来?从⽔面送来?从莲叶荷花中漾来?福临如同进⼊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脚步,醉心地倾听着。管笛箫笙和着歌声越加清晰了:“⽩云飞,⻩叶飏,秋风起,菊秀兰芳。回车步马将何往?还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制杂剧《读离 ![]() ![]() ![]() ![]() ![]() 莲花阁上,珠帘半卷,董鄂妃坐在长塌上,榻正中放着一张小几,几上就摊着那本《读离 ![]() ![]() 叫什么名字?” “三岁,叫冰月。"声音清脆悦耳,象小⻩莺在枝头啼鸣。 “冰月。这名字好哇!…那三个呢?济度和勒尔锦的?”“都还小,留在宮里啂⺟带着。这小妮子真招人爱,也大些,我试着时时把她带在⾝边。”“论长相,论颖慧,她不象你的侄女儿,倒象你的亲生女儿,长大又是咱们満洲的绝代佳人!"福临笑着说。 董鄂妃正疼爱地摸抚着冰月的头,为她撩开前额的鬈发,说:“也许真是前世有缘,这妮子见我就怪亲的…哦,今儿个你看上去气⾊ ![]() ![]() 董鄂妃垂头不语,静默片刻,后来抬头笑笑,回答说:“好哇,我拜陛下为师,肯不肯收呢?"福临也笑了。忽然他对廊外一挥手,提⾼嗓音道:“停一停!"一直演练的乐曲停了,福临走过去,说:“这一处曲子寸尺不合,要再宽一些。⽔车荷盖鲛人舞一句重新演练。 檀板拿来!” “啪",檀板一点,乐曲重新开始。在皇上亲自指点下,曲中误差都被改正过来。又演唱了两遍,福临才満意地退了回来。董鄂妃 ![]() 宮女们演习完毕,董鄂妃赏她们一大盘点心,吩咐她们晚上用心演唱,唱好了另外有赏。 宮女们走后,董鄂妃说:“皇上,我们也走吧?”“走?我正不想走呢!她们奏唱一番,便有点心吃。朕做了半⽇教习,连茶也不给一口。你也忒偏心了。"董鄂妃⾼兴地笑着,很久没见过福临这么轻松愉快了。这使她那绷得很紧、庒得很重的心宁贴了许多。她笑昑昑地说:“那叫他们送些点心清茶来,好吗?不过,你要小心点,别吃太 ![]() 董鄂妃于是只留下两名宮女在阁中侍候,其他人都下阁去了。 她又不放心地走到廊下对容妞儿吩咐道:“传了差,把冰月送回宮去,哄她觉睡,不然晚上她该犯困了!"容妞儿尖声尖气地回答,把福临也引过来了。莲华阁建在⽔中,周围尽是荷叶莲花,那条通往岸边的小路完全被亭亭如盖的莲叶遮祝容妞儿、保姆、小冰月和宮女们几乎隐没在这一片绿莹莹的荷田中,只是由于她们的淡蓝衫子和冰月那⾝鹅⻩⾊亮纱小袍子,才使她们在翠盖红⾐丛中偶尔闪出⾝形。 站在廊下纵目远望,西苑三海尽收眼底;琼华岛上绿树拥着⽩塔;雕栏⽟砌的金鳌⽟蝀桥如一道⽩虹卧在太 ![]() ![]() ![]() ![]() 福临看看乌云珠,再看看⽔面荷花,又回头看乌云珠,情不自噤地说:“牡丹号称国⾊天香富贵花,哪里能比江上芙蓉风流潇洒。面如芙蓉柳如眉,正可以赠爱妃了!”“皇上过奖。"乌云珠面⾊愈加娇 ![]() “你我并坐临流,消受绿天花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你读了尤侗词曲,笔下功夫可好?"乌云珠赞叹道:“真是当今才子!"福临笑了:“爱妃慧丽过于⽟环,尤侗之才也不亚于李⽩,你看朕比李三郞如何?"乌云珠心头一颤,不由敛起了笑容,一股悲凉之感象秋风似地扫过她心底。她努力庒下这不祥的莫名其妙的心绪,正容答道:“那是一位昏懦之君,以一庸才安禄山尚不能制,到了马嵬之变,又不能保其所爱,英雄志儿女情无一⾜称,安能与创业垂统圣文神武之君王同⽇而语!"福临大笑,快乐非常,说:“贤卿所言,可谓快论,当浮一大⽩!朕愿与贤卿同保长生,万岁千秋永无离别,断不似李三郞之始合终离,空抱绵绵之恨!…今⽇正是中秋佳节,家宴后你来养心殿,朕与你对月盟誓,生生世世,永为夫 ![]() 半晌,乌云珠才神⾊黯然地说:“皇上受命于天,⽇月方长。妾妃以弱柳之姿,蒙陛下宠幸,天恩⾼厚,没齿不忘,虽粉⾝碎骨也难酬答。只怕福薄之人,当此重恩,反而折寿,不能长侍陛下啊!…”福临不明⽩乌云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念头,连忙安慰道:“朕与贤卿谈论古人,你怎么竟郁郁不乐了呢?⽔上逢秋,易生悲感,我们回去吧!"董鄂妃擦净泪花,换了笑脸说:“不忙,还要等茶点来呢。"她突然跪下,说:“妾妃有两件事求陛下恩准。"福临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陛下看在妾妃⼊宮以来侍奉太后皇上尚属尽心的分上,务必恩准。”“好。你说吧!”“求皇上对各宮主位普施恩宠,不使六宮生怨。皇上如今子嗣不旺,继统承位不能无人。这实在有关社稷安危,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误大事…”福临不痛快地笑笑:“贤卿,你再为朕生一位太子啊!"乌云珠双目荧荧 ![]() “妾妃原本有心推荐四贞妹进宮,共同辅佐皇上,不想她已向太后辞婚,说定南王生前已将她许了孙姓,妾妃一番心思就此落空了。但选秀女⽇期已近,妾妃有一堂妹今年候选,容貌⾝材都与妾妃相似,年方十六,读书明礼,落落大方,只是诗文上略差些。若皇上留意,禀告太后选她进宮,妾妃就感恩不尽了!"乌云珠说,皇上若不恩准,她就要一直跪下去。这时送茶点的人已络绎进阁,福临无奈,只好都答应了。 用茶点的时候,董鄂妃又变得容光焕发,谈笑风生,尽力说些趣闻轶事,琴旗书画,并不住地打听几位⾼僧的事迹,他们谈佛的详情,打听学道参禅的方法,这使福临刚刚有点低沉的心绪又开朗了。两人说说笑笑,在近来少有的 ![]() 福临望着董鄂妃,心里暗暗赞美:“多么美,多么明慧,又多么才华横溢啊!这样的女子,真所谓钟天地灵秀之气,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厌倦,永远没有个够。历代美人,讲才貌德行,谁能跟她相比?福临,你好福气啊!…”董鄂妃感到福临的注视,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钟情、爱恋的目光,还象他们最初相见时候一样热炽、一样真挚。她怎么能不感动?可她又不得不尽力避开,因为这会更加重她內心的伤痛。她的儿子去世后不久,她开始觉得体內深处产生了衰弱,这衰弱在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着。她心慌气短,常常眼前发黑,昨天还咳嗽出一口带⾎丝的痰。她觉得自己已得了不治之症…这些,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福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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