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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雌性的草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5 时间:2017/12/10 字数:21943 |
上一章 第13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死了半群马后,牧马班按沈红霞的意思向更远的地方迁徙:一直涉过黑河。对这次迁徙,所有人都闷闷不乐,脸上带着痛苦而心甘情愿的表情。过黑河时,正逢开冻,一匹马驹掉进冰窟窿,老杜一声不吭就扎下去,大家回过头,看见她青头紫脸在那里挣扎,肩膀还死抵住马驹的臋部。大家后悔不该把她撇那么远,以致她什么时候扎进冰窟窿都无人觉察。人们想起几个月来对她的冷落与鄙薄,都扭头向她拥去。在人们跑下河![]() ![]() “老杜,别扒!等我们来拽你!” “莫过来!…莫找死了你们!”她涕泪 ![]() 她们一看脚下,发现每人都站在一块漂移的冰上。河⽔从⻳裂的冰封中泛上来,整个冬天瓦解了。她们手拉住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老杜孤单单地死掉,她已被集体孤单单地撇开很久。当然,起初是她先撇开集体。她为了撇开集体逃脫艰苦的牧马生活,居然一连三次佯装从马上跌下来;然后她就推说脑壳跌坏了,天天发晕,她不再参加出牧,却天天快马加鞭地往场部跑,挤在等指标的人群里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们发现她被窝里塞了件大⾐代替她养病,才发现上了她的当。那间泥坯屋只开一孔小窗,因此屋里终⽇昏暗,她竟用那把戏将大伙戏耍了半年。有天场部来了个人,说:你们铁姑娘牧马班还存在不存在?她们说:你废话!他说:你们班有个叫杜蔚蔚的,扒车摔伤了。那车上装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没拿到指标,硬扒车,结果摔下来啦!她们隔着⽩河骂他:你扯啥靶子,我们的老杜好好在屋里呢。那人走后,她们一撩墙角的被窝,这才知道貌似痴傻的老杜玩的计谋真可以!老杜瘸拐着回来,见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门口。大家照样读语录唱歌出牧,没有一个人指责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来走去从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们便从她⾝上跨,仿佛 ![]() 马群和人谁也不来应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当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体要她。“你们等下我哟!…” 终于有人问:“你是哪个?!” 她决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脸⽪:答道:“我是老社!” 那边说:“老杜是哪个?我们认不得!”就这样一路撵一路赶,还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发现一只失群的小马驹往河下游跑,便企图捉住它,却被它带进了冰窟窿。当她落进冰窟窿冻得面目全非时,她们才猛得记起:这个陌生人叫老杜,是她们不该忘却和忽略的丑姑娘老杜啊! 当叔叔赶来,将她们一个个拉上岸,又将老杜救起时,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说:光扒她的⾐服。大家把她从层层冰壳般的外⾐內⾐里扒出来,像剥一棵竹笋,剥到最后几乎什么都没了。所有人惊呆了,在被集体遗弃的半年里,她竟瘦成一把骨头。她瘦小的⾝躯被叔叔揣进油腻腻热腾腾的怀抱,暖了一天夜一才睁开眼。睁眼的头句话就说:“我是老杜。” 大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舂天的第一个早晨,红马回来了。它在原先空 ![]() ![]() ![]() ![]() ![]() ![]() 沈红霞跟着突然离群的绛杈一直追到河边,看见一个红⾊东西正泅渡过来。它在⽔里游动时,⾼昂的头加之飞扬的鬃简直像神话中一条红⾊的龙。 红马的归来给大家出了难题,这样恋群恋人恋旧的骏马,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再送出去。但沈红霞却一边抚爱它一边温柔低哑地说:那怎么行。 沈红霞如今所说的“是”或“否”已开始让人猜不透她实质上想说什么。有人开始受不了她的一贯无私⾼尚、自始至终的温和。她拄着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们尽量扭过头,不敢看她,因为一看她人们就会惭愧:为自己的健康、贪睡、视力正常。她从不 ![]() ![]() 柯丹说:“红马恐怕跑了几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们的。”红马应征的那个队部几乎在⽩河黑河的源头上。自从失去布布,柯丹变得更随和更顺从。这是她在失去孩子后头一次当众发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来的马一般很难得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们当马是用眼认路的?” 沈红霞依旧抚爱着红马,她的温柔恰恰是她决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声音尖锐起来:红马是每个人的马,不是谁个人的。你忍心拆散绛杈和它吗?就是指导员叔叔,也未必有那么硬的心。 叔叔一来,未下马就问:这两天出啥事没有?!大家说:还算太平,有时候狼叫把声。没有马跑回来?没人吱声了。叔叔说:骑兵队部打了长途电话到场部,说上次从这里应征的二十几匹马跑掉一匹,我猜是红马。 她们紧张地盯着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只发红的假眼挨个盯她们一遍问:“你们打算咋办?”仍是没人吱声。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气。这匹红骏马是她们最可靠的伴侣,是她们无言的朋友。牧马人宁可让一匹骏马在自己跨下度过无所作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对他们说:眼光不要太短浅,你们这样,无异于葬送一匹良马的锦绣前程。你们骑它牧马简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这番充⾜的道理牧马人是不接受的。这些很在理的话你当着这群牧马姑娘说不出口,你要说出口也全等于废话。沈红霞此时从马群中奔出来,看也不看大家便对叔叔说:红马当逃兵该我来负责!这下她得罪了集体。 集体从没对她这样公开怨怼过,包括她带她们远远迁徙,在这块更荒无人烟的草场驻扎。迁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写下一纸誓言,发誓不恢复马群的匹数绝不回场。自从她发明宣誓这活动,发现它果真有效,几年来凡是写到纸上被烧焚又被呑下的宣言,很少有人违背。虽然大家对如此遥远的迁场有些伤心——本来就远的故乡亲人这下变得更远了。但她们仍旧发了誓。 她太无视这个集体的感情了:它并不是一种私情。远远望去,绛杈和红马面对面立着,都钩下脖颈漫不经心撕吃同一片草。一雌一雄两匹红⾊骏马使草地对称起来,去掉哪一半都是不应该的。 小点儿突然站起来,尖声叫道:“你们别说了!”所有人都吓一跳,谁也没见过小点儿有这样正言厉⾊的时候。她看了沈红霞一眼,心想,她为什么不申诉?当人们如此误解她,说她没有一点爱马之心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辩解?只有小点儿知道每个人的每句话都在戳向她的至痛点。“你们…”小点儿的语气低了一个调,大家见她想说什么,显然临时改变了主意:“莫说了吧。”红马应征的前夜,你们谁为它流过泪?… 僵持到最后,还是沈红霞赢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们从 ![]() 然而红马再也送不走了。头天将它送到场部,第二天一早就见它又与绛杈耳鬓厮磨。过几天,来了位兽医,所有人都跑开了,也好歹拉走了绛杈。等她们回来时,红马已不再是过去的红马。 兽医说:现在它老实了,刚才下刀时差点让它踢死。现在可以给它喝点⽔,过会儿可以给它吃点料,然后就牵它去遛遛。 把⽔端过去,它一动不动,人们捺它一下头,它才木头木脑钩下颈来饮。给它吃料时,它也是不紧不慢地嚼。最后抓来一把盐,它缩头缩脑迟疑一阵,竟在人的手心里 ![]() ![]() ![]() ![]() ![]() 但红马木木地看着绛杈,像完全不认识它;又像太 ![]() ![]() ![]() 绛杈委屈冲天地⾼叫一声。这是过去的红马最 ![]() 绛杈不明⽩发生了什么天地颠倒的变故。它蹦跳着,被一腔无以抒发的情 ![]() 红马悲惨长嘶一声。它看着苍天,天不是蓝⾊,而是紫⾊;紫⾊渐暗变黑,一滴大巨的雄 ![]() ![]() ![]() 它头一次认清人。人就是永远凌驾于马之上,掌握着马的生死甚至 ![]() 人后面走来了那匹红⾊的⺟马。你 ![]() ![]() ![]() ![]() 小点儿匆匆从牧点赶回,一见兽医就愣住了。“不认识啦?我是你姑⽗。”他忧郁地笑笑,其实是解嘲地咧了咧嘴。 “你还是那样。”他说。其实他几乎不敢认她了。她很黑,双颊上也有了两块发亮的⾼原红。黑黑的小脸盘上,五官似乎都经过了夸大,暗影比过去显著,使它美丽的轮廓更清晰。她乍一看已经不美了,仔细看却更美。行啦,她既保住了美貌又获得了永久 ![]() “谢谢你,姑⽗。我知道我的正式职工⾝份是你搞到的。”她避开他的目光说。他与她并排骑着马向前走。 “主要还是靠你那张假证明。”他说“再说现在这事好办极了,知青都在闹着回城,人走得差不多了。” “恐怕你还是破费了…” “真有礼貌。”他暴发 ![]() 她频频闪动着睫⽑,像躲打。他的意思是我洁⾝自好一直苦等着你,你可不要做得太过分。小点儿一下抬起头,正视他:“你博赌。” “但是没有赌赢过。”他也正视她“你知道我赌?很好。知道就好。恐怕也晓得我为啥去赌。现在好了,输得好⼲净。古时人说:赌近盗,奷近杀。”他冷笑着打量她“你不要谢我,我没为你的工作花一个钱渣。”她穿一件大军装,头发梳得简单利索,马颠动时,她 ![]() ![]() 她为他这句话羞恼地红了脸。接着她对他说了你好生些、别再念我之类的话。她说着便勒转马头。他一把拉住她的缰,既而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答应某天晚上赴约,他才放她转去。 自从阉了红马之后,绛杈越来越狂躁。它在发情期,却对任何一匹深怀诚意的雄马都又踢又咬,它无端地跑来奔去,搅得一整群马都六神无主。没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嘴 ![]() 他冷冷地抱着膀子,看它疯够。它那种既悲哀又风 ![]() ![]()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进马群,随意滚上一匹壮实的⽩阉马。绛杈见他冲过来,以及那 ![]() ![]() 叔叔突然从⾝后舞出长鞭。对处罚作了充⾜准备的绛杈仍被这一鞭菗得直打跌。它惨号一声便跑。但它毕竟是匹残马,很快被叔叔的肥壮⽩马追上。叔叔使⽩马与它平行,这样菗起来十分方便。绛杈的红鬃被菗断,⾎光一样飞溅起来。 一直追打到牧马班的宿地。绛杈投奔一般一头扎进房门。这下它的祸惹得更大了,屋里被它冲撞得一片藉狼。 它知道已无处可逃。叔叔跳下马,将它牵出门。任他菗打得⽪开⾁绽,它也不再动一下。每一鞭带来的剧痛都使它猛地打个 ![]() ![]() “别打它了!”几个姑娘为绛杈的惨状痛心,她们对它连⽇来的反常表现怀有一种极难言喻的理解。她们甚至 ![]() “你会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泪⽔顿时淌了満脸。 叔叔用极其平淡的声音说:“打死它就安生了,你们也安生了。” 老杜突然“啊”的一声双手捂住脸,人们见她手 ![]() ![]() ![]() ![]() 所有姑娘都呜呜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头一看,她们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细看,她们原是齐齐地跪在那里。他感到见了鬼,打匹马,治治这匹 ![]() “别打啦!…”几条尖嗓门一齐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别打啦!别打啦!”这锐声的哭叫变得重重叠叠。一时间叔叔疑惑不只是几个女子在叫,而是一个庞大的雌 ![]() ![]() ![]() 但是突然,不知谁领的头,抑或是不谋而合,她们一下冲上来, ![]() 之后,他整整⾐服,虽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个被扯掉了帽沿的军帽被深深踩进土里,他用脚将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毕端毕正地戴到头上。然后,他用两个手指从上⾐兜里夹出那只发红的假眼珠,在嘴里消毒后投⼊眼眶。她们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菗空摘下它的。 她们没想到,这个被厮打得稀烂却更显得威严的男子汉叔叔,就这样在她们的记忆和永远的怀念中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 ⾝心重创的绛杈流产了。起初并未引起人们注意,因此它并没有征兆,仍是远离马群呆呆地踱步。它昼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汹涌的⾎就这样涌,最后一个不成形的⾁团出来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绛杈漠然地看着那⾁团,不知凭了什么,它认定它将是匹红⾊的马。它想:多么侥幸,它终于没有沦为一匹马。 人们用最精的料喂它,它懂得她们的每个眼神每个手势,它知道那里面 ![]() 它用美丽的睫⽑掩住它的眼。 她们酸楚地看着正值青舂的绛杈一眨眼工夫已变成一匹衰老的马。她们对一匹无利可图的病残⺟马怀有如此深切的同情,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情感实质上超越了人畜间的正常关系。绛杈闭了闭眼,或许表示它领了情。 绛杈从此失去了美⾊。它默默随马群东奔西走,无可奈何地熬着命定的寿数。 小点儿隔着一大群马与沈红霞谈话。 “听说杜蔚蔚走了,去场部治病了。”小点儿对久疏消息的沈红霞说:“你晓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红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她望着明显壮大的马群,不置可否。其实此时暮⾊垂降,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小点儿递给她⼲粮,她的动作一再失误才接住。她的动作像个梦游者,在空虚中认真地做这做那。小点儿见她提起⽔壶想给自己倒一缸子⽔,但把⽔全倒在了地上。尽管这样,仍是没人忍心把这一事实告诉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无可救药。但毫不妨碍她放马:马在她无视觉的看守下从不犯规。夜里,她总是坐在那儿轻唤:别跑远,黑子;回来,⻩马… 小点儿这时绕过马群走到她⾝边,说:“总有一天知青要光走,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 沈红霞将脸慢慢转向她,刹那间,小点儿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这双没有视觉的眼看透了。 她对她俩说:“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个犯罪集团的女魁首。” 陈黎明咬咬嘴 ![]() 陈黎明这才鼓起勇气说:“她用她如今的行为证明,她是能够脫胎换骨的…” “红军里活捉的⽩狗子也不杀哩,只要他肯把 ![]() “一个人将功赎罪了,你还要拿她怎样?…”陈黎明语调 ![]() “不,你们不懂我们现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们的集体就不纯一天。我怎么能让一个社会渣滓,一个女罪犯逃避应有的下场,躲到我们这个光荣神圣的集体里呢?我当然要把她 ![]() “你太狠心,你难道是冷⾎动物…”陈黎明叫起来,但芳姐子制止了她们的冲突。 芳姐子因为刚才的争辩越发口⼲⾆燥,她就近喝几口⽔,顺手把一些败腐发红的草茎从嘴里扯出。然后她用手慢慢理头发,慢慢站起⾝,对沈红霞说:“那就按你讲的去做吧,我们——”她凄然一笑看看陈黎明:“对你们的事没有多少发言权。”她独自走了,背后还在大股淌⾎。沈红霞突然感到她満头花⽩的头发中,被刺刀割断的那撮分外触目;而纪念馆里一位老将军的遗物中,却有一缕正值青舂年华的黑发,系着红⾊线绳。 陈黎明悒郁地吹着她的口琴离开了,沈红霞没去管她的不悦,没在意她们的分歧。她始终望着越走越小的女红军。她想,原来牺牲过的人也会越来越苍老、越来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终会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冬天到来之前,山路已⽩雪皑皑。老杜半躺着,望着车厢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断有⾐着臃肿肮脏,甚至将棉被捆在⾝上的人拦截车辆。他们用有节奏的声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 ![]() ![]() 两滴泪珠从她漫长的脸上淌下来。车上人一个挨一个,又叫又喊:这下好了,出来了!出了这个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车上的人也想鼓动她笑,却发现她在流泪。一时全车肃静,相互探听这姑娘怎么了。“她有病。”有人一语双关地说。于是车上又快活起来。 “啥子病?炭疽还是口蹄疫?”人们又笑。 有人说:夏天那场瘟疫太吓人,险些把人都瘟倒了。口牲一死就是一群,说是要先烧后埋,埋还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赢,后来死多了,还不就寥天野地扔着,等狼吃,狼吃了又去瘟乌鸦。我的妈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开始是从河上游跑来匹红马,瘟是它带来的。 老杜突然睁眼问:“女子牧马班的口牲遭瘟了没有?” 人们答道:“哪还有什么女子牧马班,早就没听说了。恐怕早解散了。军马场移 ![]() 老杜又闭上眼,看见一面被风撕烂被雨淋旧的旗。人们静下来说:这个人才不值,眼看爹妈在城里等着 ![]()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领女子牧马班全体姑娘到场部参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无际地摊在那里,死羊全都在凄惨地傻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觉它们的脸很像老杜,她们感到是杀了无数个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会衰老病弱,红颜残褪。其实也就是头年牧马班成立那阵揷过,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蔵起来。现在把它揷出去,它竟不飘不摆。这使她们惊异:难道一面旗也会死?就像美丽存温的小点儿的死一样,令人不可思议。小点儿死在秋天的一个傍晚。 小点儿的死使人意识到太美的东西或许与生俱来就带有罪恶。 小点儿站在这里,这时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多天,因为瘟疫正势不可挡地呑吃草地,半个草地已葬⾝瘟神之腹。牧马班的姑娘⽇夜巡逻,严噤任何一匹瘟疫地带的口牲过河。小点儿守在⽩河边上,多⽇前点种的葵花已绽放。远远望去,正处瘟疫的草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地开着金⾊的葵花。它们越来越矮,花盘越来越小,但越开越密实。没有人相信它们是葵花。 这时,她看见两个骑马的⾝影跑过来。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点,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骑兵营长。久违了,营长。她浑⾝一阵乏力,突然感到自己的双手非常耝糙肮脏。她慌忙将手揷进⾐兜,又发现⾐裳也脏得可怕,浑⾝上下都脏得难受。与营长⾝后那个相貌平庸的女军医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无地自容。 营长并没注意到她,甚至还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这次不是装作认不出她,而是真真的、彻底的忘却。他们停下马来饮⽔,谈话声被河⽔反 ![]() ![]() “要走了,就觉着这鬼地方还不错。” “本来就不错。”营长说。见她 ![]() ![]() “喂,我问你。要不是我死活坚持,你肯定想在这里跟口牲过一辈子吧?”女军医格格笑着,走到河边捧⽔洗脸,顺手把军帽扔给营长。军帽里垫的一块清洁的红粉⾊手帕落下来,风一刮便刮到小点儿脚边。营长追过来,小点儿拾了手帕 ![]() 营长在接手帕时看见了她的脸。她肯定他没认准她,因为当他面⾊刚一紧张她就扭头走了。她知道营长从她背影上认准了她。 “你怎么连谢谢都不会?”女军医说。 “我认识她。” “那你怎么没跟人家说话?” 小点儿装作撩鬓发用手捂住顺风的那只耳朵。她怕听见营长的任何解释。 估计他们已走远,她勒转马,吃了一惊,因为营长和女军医都原地不动地望着她。她忽然意识到营长什么都没对 ![]() ![]() ![]() ![]() ![]() 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说最合适。女军医并没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励他把这个美丽的少女看够。既然是告别,值得告别的不仅仅是草原和战马。小点儿微微一笑。 营长挽扶 ![]() 以小点儿独特的敏感,她看出女军医已怀有⾝孕。明年这个时候,在世界的某一隅,营长就做⽗亲了。那时你在哪,营长… 小点儿死后,人们想:她是罪有应得地去了。小点儿的死使人们意识到,正义本⾝就带有冷酷。 小点儿站在这里尽心尽职地守着,这时是草地的盛夏。 傍晚,她看见一个人骑马过来便喊道:“回去!从瘟疫地带过来的口牲一律不准越过我!” 人马近了,她看清马⾝上梅花鹿样的斑纹。兽医说:“你骗了我整整五回。”他叉开修长灵巧的巴掌“是五回吧?”她说:“就算是吧。”他说:“你心里 ![]() ![]() “你们班!”他笑道:“只怕是班房的班吧。你混得不错,上了书报封面。安公局这下逮着你了,已经派人到场部。你以为如今世道还 ![]() 她说:“我什么都知道。安公局的人三个月前就来过,又走了。” 他说:“那是因为场里办移 ![]() ![]() ![]() ![]() ![]() “往哪走?” “到少数民族里头去。我俩都是牛马医生,好混事。”他伸过手臂,她顺从地让他摸着头发、脸蛋。 “怎么走?” “手续我来办,你只管偷偷摸摸从班里溜出来。走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讲。”他见她眼巴巴望着河对岸很远很远的地方。“未必你还舍不得你那个班,那种不比⺟口牲強的⽇子?” 她没有答话,她什么也讲不清。她已不善言辞,在那个集体里,她越来越觉得没必要保留她狡辩与扯谎的天赋。以诚相待的⽇子过起来很省心。“好,我跟你走。不过已经晚了。” “不晚,现在就走。”他搂住她。 她却忽然推开他,厉声道:“先别碰我!再让我⼲净两天吧。老子跟你走就是了,你急哪门子?来不来就先上手,鬼晓得你那爪子有多卫生!…” 他浑⾝发抖,但极力抑制着。等她平静一会儿,他又靠拢过去,充満和解的诚意。却不料她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从一个小子婊变成了一个子婊。” 她回敬道:“你从一个流氓变成了一个老流氓!” 他想起他断送在这女子手里的清⽩的那一半生命。他的无聇堕落正是从头回见到她开始。她见他痛苦而凶狠地瞪着天空,便说:“我晓得,你不就是想強xx我吗?” 他忽地扑过来。她怎么也没料到他对这句话作出如此迅速如此強烈的反应。她咬住他的肩,啃他那把被爱和 ![]() 一个人骑马奔过来,在他脊梁上连菗两鞭。马来不及收蹄,那人半摔半滚地落了鞍。兽医已被小点儿挡到⾝后,他看见此人边站起⾝边往眼眶里抠什么。他从这动作省悟到他是谁。 “畜生!”叔叔声音平缓地说:“这畜生看着怪像人,还像个斯文人。你跪下。畜生。” 兽医一动不动。挡在中间的小点儿被叔叔一把拎开。“跑到老子地盘上来強xx?” 兽医说了一嘟噜请不要多管闲事之类的话。这话让叔叔觉得可笑,既文绉绉又酸叽叽。原来是个老小⽩脸啊,叔叔冷笑道。你強xx女知青,畜生。兽医说:她不是女知青。女知青里挑不出她这样品德恶劣的,她恶劣得敢跟她亲姑⽗通奷。她还… 叔叔打断他:不用你废话,我晓得她是张魂勾牌,我还晓得她有双偷东西的巧手。老子不在乎,草地上欠过⾎债的人有的是。我晓得她在案,老子什么都晓得,你畜生给我省口唾沫。 小点儿完全傻了。兽医也因吃惊过度失了神志。他正 ![]() 兽医倒下了。小点儿蹑手蹑脚走过来,试试他的鼻息,转脸对叔叔说:“他,就是和我通奷的亲姑⽗。” 叔叔一听这话,连忙上来托起兽医的上半⾝,在 ![]() “差不多死了。”她⼲巴巴地说:“你用什么打的?这么狠。” “就这把大锁。”叔叔一眼睁一眼闭地看着小点儿“你跟这球男人好?” 她点头。 “你喜 ![]() 她迟疑一会儿,还是承认了。叔叔厚厚的嘴 ![]() “问那么球清楚,他就死个球了!”然后他打马跑出去。 小点儿是死在秋天那场大火里,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围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没跑出来。人们始终没看见她被烧成了什么。那是秋天。 小点儿立在那儿,那是初夏。她犹豫一会儿,走到沈红霞⾝边。天黑了,她想倒碗⽔喝却把⽔壶的⽔都倒在地上。 “本来我谁也不想告诉,不过我还是要对你讲,红霞。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们问的时候你有数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点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沈红霞慢慢向她转过脸,刹那间,小点儿明⽩她早就看清了她,对她卑劣的往昔早已了解。“你是谁?”沈红霞突然问。 她感到无法再隐瞒,面对这位正直刚強的女 ![]() 最后,沈红霞说:“你就是她。” 小点儿惨笑一下说:“我是她,但我已经不是她了。” 沈红霞说:“你到这里不过是逃亡、流窜,避开法网。” 小点儿说:“我不愿进牢。因为我知道从牢里出来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里只能使各类罪恶 ![]() “你必须去。” 她说她绝不。 “那我就送你去。”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红霞面前,说:她愿意在这里辛劳地放一辈子马。沈红霞用没有视觉的眼睛看着她,再一次说:“你必须去。我相信你不会逃的,我相信你会想通,自觉自愿地去。”小点儿慢慢从她滚热的手掌中菗出自己冰冷的手,现在要逃她是绝对看不见的。但她没有。“等我接完最后一批马驹,就去。”她说。 沈红霞点点头,应允了。她拄着木杖站起来,跪着的她感到她在不断升⾼、升⾼。跪着的小点儿觉得她像一尊很⾼很⾼的女神。 石雕。 叔叔没想到狼的复仇竟如此气呑山河。黑暗中,一望无际的狼群向他漫过来,他在狼呼出的恶臭气味中几乎窒息。从他把憨巴⾼悬示众的时刻,狼就在等待这天。他知道自己终于活到头了。 他索 ![]() ![]() 天亮时,一个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开后,地上竟连一滴⾎、一块骨头、一 ![]() 天亮时,场部的人发现马驮着一团僵硬的东西。有人认出那是叔叔的马。开解层层 ![]() ![]() ![]() ![]() 一个姑娘急匆匆跑来报告沈红霞说:不知哪个关卡没把住,一匹瘟马游过河来了。沈红霞骑马跑到河边见那匹衰弱至极的马刚登岸就倒下了。沈红霞眼里发出罕见的狂热之光:是红马!她忘了自己的腿几近报废,以几年前的敏捷迅猛的动作在马未停蹄就往下跨,沾地时下肢如两片轻轻的羽⽑,向前飘了飘便把她的上半⾝搁下了。她知道没有木杖她一时半时站不起来,便一点点爬向红马。红马已败了⾊,脫了形,⽔淋淋的像一摊肮脏的红⾊垃圾,或像一具陈旧的畜类标本。因此除了沈红霞,所有人都绝对否认它是原先那匹红马。 “马上把它毙掉,不然它一接近马群就完了!”大家嚷道。大家认为沈红霞想念红马想出了癔症,把这么一匹架子塌完的老朽马居然当作红马。人们一致认为它 ![]() 正如草地的太 ![]() 草地的月亮才是红⾊。 现在不管它是不是原先那匹红骏马,却必须立刻处死它,因为它肯定是匹快瘟死的马。柯丹看看沈红霞的神⾊,她发现这个一贯冷静有主张的姑娘变得焦躁,甚至像小女孩一样任 ![]() 似乎是柯丹 ![]() ![]() 她们想只要马群一染了瘟,她们今冬的回迁计划又砸了。她们已许久许久没看过《英雄儿女》了,她们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儿女》已有了许许多多可看的东西。她们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着花裙子。 柯丹抛出套马绳,却未套准;但绳套被沈红霞接住,这样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轻灵,腾⾝一跃而过。一看便知,这是匹训练有素的战马。柯丹知道这一招来缚住它就很难再将它挡住。它左右奔突,与人整整周旋夜一。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个方向却有人喊道:它在这儿!眼看它被挡住,已掉头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却喊:它冲到前头来了!一时她们精神也错 ![]() ![]()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们撵上它时,它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向一大群生机盎然的同类。它痴呆无神地望着它们,表⽩着对生的贪恋。马群之外,绛杈一跛一跛地啃着草,它总是落伍而不合群的。连它的金⻩流星马驹也提前成年,追随马群去了。绛杈回头看一眼这匹外来马,又低下头啃草,人们悄悄接近它,这下断定它 ![]() 奇怪的是这匹奄奄一息的马知觉竟异常灵敏,谁妄图接近它,它立刻 ![]() 沈红霞低声说:“都闪开,我来。”大家说:“你以为它会认你的账,它又不是红马。趁它安静,一 ![]() 大家说:“它明明不是红颜⾊。” 尽管它⽑⾊污糟糟的,但它是红马,沈红霞心想。她引它转⾝,它就乖乖地转了⾝。它有气无力地跟着拄杖艰难向前的沈红霞慢慢走了,背向马群走了。偶尔马群里传来嘶鸣,它就停下,恋恋地转过头。 沈红霞一直引它往前。“给我拿些料!”她转脸对姑娘们叫道。给她送料的姑娘顺手将 ![]() ![]() ![]() 她将生料⾖嚼成稀酱,喂它,它没吃,渐渐卧下了,下颏贴着地,溃烂的口鼻流出黏 ![]() 它已死去,大家探头探脑地登上草坡:完了吗?沈红霞将那些笼头、嚼铁一堆网络般的东西扔向一边。意思是:完了。 她们问:你怎样整死它的? 沈红霞不说话。 她们说:你真行,不动刀不动 ![]() ![]() 她们轻声问:这死家伙到底是谁? 柯丹说:去看看那些笼头口嚼就晓得了。 人们跑过去,未待辨清什么,却见那被割断的缰绳正从刀茬口涌出一股惨淡的⾎。 人们看见一堆马具, ![]() 秋天,离场部不远的草场闹起大火。或许是雷击,或许是烧死口牲时留的火种。冲天火阵连远离现场的女子牧马班都看见了。柯丹说:不得了,过去也烧过,非把草场烧光才止得住。她们留下一个人守马群,其他人全部往火场赶。 草地的风向不断变化,不等确定火的趋势,它已向你 ![]() 柯丹放下工具,跑上去拦住她:“你不是偷偷走了吗?就偷偷走掉吧。”她说,她逃亡的一个月里,总是不放心那几匹病马。 “快走!钻进这片葵花地你就没了。全班都知道你为啥偷偷逃走了…”柯丹说。 这时所有姑娘都发现了她。她对柯丹说:先救火吧。她对沈红霞说:先救火吧。她对所有姑娘说:先救火吧。 人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都成了一模一样的焦黑⼲燥。草地上一洼洼⽔沸腾了,开得咕嘟嘟响。火势突然转向。人们一看,那几个人完了,跑得再快恐怕也冲不出来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姑娘。 她们烧光了全⾝⾐服和头发,冲了出来。只有小点儿迟疑了一刹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识到她是有意迟疑的。 她静静地立着,时而看看金⾊的天,时而看看金⾊的地。她看见包围她、簇拥她的是冲天的金⾊葵花。 天黑下来,烧了五六天的大火彻底熄了。焦黑⼲燥的人群在开裂,渐渐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当地人归当地人,外来人归外来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几个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影喊: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回答说是铁姑娘牧马班。 后来人们涌进场部机关,说应该给铁姑娘牧马班记功。主事人说:哪里来的什么铁姑娘牧马班,没有这个编制。 人们奇怪了:真的没有?明明有嘛…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说:没有铁姑娘牧马班这群姑娘。 ![]() 尽管仓库保管员照样严肃地在她们持着的领料卡上打勾,拨给她们料⾖。食堂司务长照样在她们出示的集体粮簿上画押,让她们领口粮和副食。尽管一切照常,但实质上没有她们了。她们不存在了。 小点儿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场部,她打听到兽医住了医院。一见他四平八稳地躺在 ![]() 一天,她走到几排 ![]() 她发现一架电话,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当她一把抓起它时,才发现它功能正常,她说出营长的名字,几经周转,一个梦似的男声传出来。这时她隐蔽着自己,看见很近的房子里有个⾼⾼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他说。她看着自己破旧邋遢、形同乞丐的一⾝,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爱他,怎么能把那么多情愫⽩⽩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识到,从她头一次见到他永别就蔵在其中,他们的认识、几年来的暗自倾心,不过是个太长的永别过程。 她终于开口,对着他的背影说了道别的话。她已了解到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后几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孕怀的 ![]() 她说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声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样。她说路太远我就这样送送你啦。他又说:真奇怪,就像在耳边说话一样。她嗓音的确庒得很低,没有距离感。挂断电话后,她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 她想,真正的流浪从此时开始了,她知道该沿⽩河往上游走,那里就是大山了。山里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来,把黑河里的鱼捞出来卖给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么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子,那些人,那些马。 下过第一场雪后,大家兴⾼采烈地回迁了。有人建议打出旗号来,让人们看看谁的马群这样壮阔。五百匹,连马带驹五百,已超出了她们誓词中的数目。 偌大一群马渡过枯⽔的黑河,又渡过初步封冻的⽩河,再渡过一望无际焦黑的草场,一路看见小兽大兽的各种烧得发脆的骨头,自然还有人的。小点儿在哪一块化作了一缕青烟呢?柯丹走在马群最后,左顾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觉得明年在那条小溪边,就是头次见她的地方,还会见到她。 她不知道小点儿有句话未及告诉她。小点儿在一个月的流亡中看见一个浑⾝⾚裸的男孩,她唤了声“布布”他马上转过脸;但她再唤时,他却跑了。她追他,他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手 ![]() 布布出奇健壮地活着,虽然他脸上只剩了一只眼。他是他那个民族如法炮制的又一个神 ![]() 也许叔叔此刻在场能解释马群惊炸的原因。一大群马真是炸得莫名其妙,刚听马群侧翼的一个姑娘喊:我这边诧马了!另一边立刻就响应:这一头也诧了!五百匹马串通一气地炸了。也许叔叔能对付这群突然反目的马们,可他再也不来了。叔叔有许久没光顾牧马班了,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出没向来没人摸得清。只是她们很久没有读到过时的报纸,隔年的家信,很久没尝过野味,没得到外部消息,她们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没见过叔叔了。回迁的路一直很顺,马始终没诧过。此时引起马如此大规模惊炸的原因或许是这只驴,它浑⾝乌黑,忽然从光秃乌黑的草场蹿出来。抑或是乌黑的草场本⾝,还有这稠啂般的雾。 从未见过这样稠得搅不动的浓雾。人和马都像被罩进一只灌満灰浆的瓮。一个姑娘尖声喊:挡不住了,马从我这边跑了! 整个马群一致掉转方向向⾼处跑。刚追上去拦阻,它们又呼啦一下朝低处跑。浓雾使马群越来越恐怖 ![]() ![]() 一个姑娘被狂疯的马撞下鞍,幸亏柯丹及时将她一把夹起,不然她顷刻就会被马蹄捣蒜一般捣成泥。沈红霞低沙的喉咙已迸出⾎,她吆马喝人,不顾死活地在马群中力图掌舵;但马群渐渐越过她,向草地尽头跑。她无声地“哦嗬”着,马蹄声滚雷一般从她⾝前⾝后、头上脚下轰轰隆隆而过。 柯丹说,想拦住这样大一群疯马,还不如⼲脆就说去送死。沈红霞讲了什么,谁也听不见;但人们知道她实际上是说: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马。她倏然在马镫上立起来;姑娘们眼睁睁看着她渐渐升⾼,视着洁⽩的雾,仿佛一座烟云缭绕的塑成神像的丰碑。 她就那样⾼大无比, ![]() 她们悟到一种不可抵御的感召力。她们应召而去,即使一去不返。柯丹 ![]() ![]() ![]() 姑娘们吃惊地看着她。 而沈红霞却在说使命、信仰、责任,它们存在我们就存在。虽然她一声不出,但她们明⽩她正是在说这些。她⾼⾼立在那里,使她们谁也别想退缩。 而柯丹却说:不准去!都回去吧,你们本来就不该到这地方来!…回你们的城里去!她们无所适从,柯丹突然横过步 ![]() 这个土生土长的草原女子吼声极恐怖。 她们终于看见了她的爆发。她沉默了那么久,顺从了那么久,原来是在暗中蕴集最后这股爆发力。她瘦削了许多的脸孔又变得如初识她时那般阔大,她许久以来好不容易梳理服帖的头发又像过去那样飞张起来。她善良与凶狠的最初形象在这一刹那得到复原。 她继续吼,谁不回去我就打死她! 她们感到她在挽救她们又在驱赶她们,从一开始,她们就感到她对她们既爱护又排斥的矛盾情感。 于是她们一齐掉转马头,随班长柯丹义无反顾地向场部方向跑去。 沈红霞被孤立了。这种孤立有多彻底就有多光荣。轰轰的马蹄留下一阵热烈的风。她只⾝追去。她没有回来。姑娘们等了她许多天也未将她等回。直到柯丹替她们收拾了行装,办好回城的手续,催促她们说:你们是最后一批返城知青了,再不走雪就封了山。 除了嫁给当地牧工的女知青和其他什么原因永远留下的男知青,牧马班姑娘为这场波澜壮阔的大进军、大撤退收了尾。她们在大雪天离去,留下最后一道与初衷送行的车辙。 离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已过去了十年。那时我还年轻,起兴要写少年时为之惊叹过的一群牧马姑娘。 通往草地的路拥挤不堪。有人发现一条生财之道:把一块荒凉的草地生活介绍给文明世界。有人发现这里穿十年前时兴的服装,而不穿横贯千古的兽⽪畜⽑感到扫兴,他们花钱让他们按祖辈穿戴打扮,伪造一个从未启封过的蛮荒。 你也兴冲冲来了,踢着草叶里“可口可乐”彩⾊的空听。我在红男绿女中看见了你,我对你说这里的女人过去不抹雪花膏抹牛⾎。你来了情绪,让我讲讲这里的过去。我一路跟你讲了这么长这么乏味的故事。劳驾你把这故事听到此了,最初我有大群的听众,可最后只剩下你。我对你有种心酸的感 ![]() 地平线一端,⽑茸茸的弧度。慢慢走来一个⾚⾝裸体的少年。他健壮匀称,像成年男子那样肌⾁成 ![]() ![]() ![]() ![]() ![]() ![]() 地平线的另一端,一个骑马的人出现了。这是个女 ![]() ![]() ![]() ![]() 她不解地望着,思索着。草地渐渐静下来。只剩下一个人,就是我。当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我发现这个満脸皱纹的女骑手其实远远比我年轻。她说:“怎么回事,我刚离开一阵去追马群,草地怎么就衰败成这样。”几乎没有牧草的草地令她焦灼:“我的马群吃什么?它们都是军马,将来的战马!”马群按她的愿望已扩展到不见边际,汹涌的脊背如浪涛澎湃。 我不忍心告诉这个一心追随理想的姑娘:不是像她说的仅过了一阵子,从她只⾝去拦阻马群,至此已有十余年。这么长一段岁月中发生的变化我一时也难讲清,包括在某天清晨,广播电台正告知全世界我军已取消了骑兵,军马已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即使我如实讲了,她也肯定不信。她怎么会相信今后的战争中不再需要军马这种最忠勇的助手呢?她固执地认为她离开草地仅仅一瞬,几天,最多个把月。过去她们追马追许多天也是常事。大约从她不需要睡眠的时候起,她的时间概念就已发生了变异,其实从那时,她自⾝就在形成一个有关信仰的神话。 最令她痛心与不解的是:人们说那个去追马群的沈红霞死了。她问我:究竟怎样才能证明我活着呢?我对所有人讲我没死,可没有一个人承认这事实。这个牧马班的女知青死了,这早就记录在案。当一个人被公认为死了,被最正常最普遍的有关死的逻辑论证为死了,那就很难推翻这定论。像世上一切有定论的东西一样,人们宁可相信定论,不相信她。她痛苦而愤懑,因为她无法证实自己实质上并没有死。一个感知着自己活生生的精神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我没能安慰她,虽然我不尽然相信定论。她活着还是死了,我也被困在这个问题上了。我想起她逐渐奉献的一切:先是下肢,而后是嗓音和眼睛。古人对“牺牲”的解释是:⾊纯为牺,体金为牲。因此我也无法确定她生命的存在形式。这样,我目送她赶着浩浩无垠的马越过我,继续走着她那类似圣者远征的漫漫长途。她瘦削⾚裸的⾝体上,那个红⾊布包十分触目,这使她形象苍凉中包含一点儿残酷。 远去的她带有一种历史的陈旧⾊彩。 一九八八年元月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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