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小说网为大家提供雌性的草地全集最新章节 |
![]() |
|
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雌性的草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5 时间:2017/12/10 字数:16996 |
上一章 第06章 下一章 ( → ) | |
冬宰使草地人沉浸在浴⾎的狂![]() ![]() 牛傻呵呵地咧开嘴,躺在⾎泊里,似乎死得十分称心如意。羊呢?睁着⻩⻩的眼睛,眼睛在死后变大了,里面有一张狞笑着的人脸。 冬宰的⾁够吃到舂天。女子牧马班的姑娘驮着最后一批鲜⾁往回走,天近黑了。忽然,所有人都不说不笑了,大草垛后面,走出她们 ![]() 老杜撒开马就跑。柯丹耝声骂着她骂着驴,只得紧跟去追。 姑娘们恐惧中又有些不解,互相问:驴有什么可怕的?驴一点也没有犯侵谁的意思,相反,长极的脸带着点苦闷,还有些惨相。它一次次从草丛里慢慢抬头,每抬一次,她们都感到它走近了许多,实际上它原地未动,⾝体始终在草垛后面。她们不知不觉绕了个弯子,尽量避免从它⾝边走过。仍是相互问:驴有什么可怕呢?她们见柯丹追老杜已追得不见了。 柯丹只当是老杜的马炸了——一张突然出现的驴脸有可能把马弄诧。后来她发现马好好的,炸的是老杜自己。等到老杜的马再也不肯跑了,实在跑不动了,马汗在冷风里迅速凝成盐霜。柯丹总算追上她:“你挨球了你?马没炸你死跑什么你?!” 柯丹 ![]() ![]() ![]() 柯丹吓一大跳:“咋整的?”说着上来,三两把扯脫她里外多层 ![]() “你个笨猪!马鞍这么不合适,你骑它一年?!”柯丹看着她的鞍子,又看她两条又细又⽩染着⾎的腿,她那又小又尖的庇股天生不该来骑马。马鞍中间不平整,简直是个⽑病百出、怪里怪气的鞍子。“修修去!你先骑我的马!”老杜一下提上 ![]() 柯丹发现她难看的脸上出现一种看不懂的表情。“我就骑我的马!”她说着就跨了上去。后来,柯丹才想起她这会儿的表情是鬼祟加几分羞恼,那是在老杜这秘密被全班暗地里传开之后。老杜怕柯丹再审问什么,夹一下马管自跑了。这回柯丹没追,老杜回头看,远远地,柯丹弯弯曲曲倒在草地上。 等了一会儿,柯丹爬上马,黑⾊的大脸蛋变⽩了,只简单对老杜说她肚子痛了一阵。第二天天⿇⿇亮,老杜听见柯丹跌跌撞撞起 ![]() 柯丹不答,急急忙忙又寸步难移地出了帐篷。她回头看看老杜:“跟着我⼲啥,我又不是去屙屎!”说着她去解马,有只手始终按在腹上,十分小心的样子,仿佛肚子是什么易碎的器皿。老杜也解自己的马,生着闷气似的跟上柯丹。有天晚上,雪把帐篷庒瘪了,老杜就悄悄摸进柯丹被窝里,全⾝紧贴着她男人般宽阔的背。此后就是不下大雪,她也常去钻柯丹的被窝,去贴那宽阔的背。渐渐地她开始对柯丹撒娇赌气,俩人一打架,她就会情不自噤地发出一种呻昑,仿佛越被打越舒服。有人说:老杜那娇滴滴的声音真像马叫。柯丹见老杜一路黏黏糊糊地跟着,怎么也骂不回去,只好在看不见牧马班帐篷的一块洼地停了马。但柯丹感到她已没有力量从马鞍上跨下来。 柯丹的脸让老杜不敢认。她按柯丹的指示上来搬她下马。柯丹的脸一会儿皱缩,一会儿绷紧,汗⽔顺她又大又方、男人般隽永的前额淌下来。一冬天都觉得班长臃肿庞大,这会儿却一下垮在老杜⾝上。“你咋了,班长?!” 柯丹说不出一句话,只摆摆手。她好歹把庞然大物的柯丹扶到洼地央中。柯丹一个劲摆手,示意她先走,先滚蛋,别管她。 老杜不知道世上有一种极度的痛苦存在。她更不知道这痛苦来源于同等程度的 ![]() 老杜眼见庞大的柯丹一点点矮下去。她对她说:“你解完了手还不去拾些⼲牛粪,我还早呢…”她说话时一副怪样子,嘴扯成一条 ![]() ![]() 这里很合适,就这个草洼子吧。雪一直在飘,是舂雪了,⽩的雪落地反而使一切都变得污糟糟。帐篷里都是泥泞。冬天的厚雪化完了,哗哗响着化掉了。 柯丹没想到会孕怀。 感谢冬天,它厚实的伪装把一切都掩护了。掩护着所有胚胎的成形步骤。它封死的世界里,来历不明的种子多的是,它严守每个生命由来的秘密。它不动声⾊地趴伏在这块草地,犹如一只孵卵的大巨⽩⾊禽类。 居然没人注意她越来越笨重,行动不便。柯丹整个孕育过程竟安然而过。 但她证实这是孕怀而不是无缘无故地大腹便便时,她并不惊慌,并不怨恨肚里的小黑户。她也没有特地想什么法子,把⽇渐显著的部腹蔵到哪里去,或者⼲脆搞掉它。既然你来了,你就来吧。你来到我肚里,或来到这世上,都由你自己做主。尽管她抱着这种放任的态度,实际上她却不自觉地始终在暗算他。她挥霍体力,从早到晚骑马奔波。她⼲这⼲那都尽量烈猛,似乎不懂省力的窍门。马的每一次颠动,她都怀着希望体察一下⾝体的反应。但那条小命揪住她不放。他在她腹中一次次惊险地站住脚;他一失⾜便是坠毁,因此他格外用力地攀牢她的生命。他在⾁体成形之前,先就形成了完整的精神,就是顽劣,就是不屈不挠。 在一切胎儿难以立⾜的恶劣环境中他完成了初期的生命形象。他比所有胎儿都来得结实、莽撞,一旦他决定要出世,要亮相,便急不可待地往外闯。他还在一团黑暗中摸索出路,他暂时还不知门户所在,因此他焦灼。他在她腹中造反。 柯丹大 ![]() 还是初舂时,也就是冬宰的第二个月,姆姆生下三只狗崽。算了算,它这一胎怀了六七个月不止。第一只狗崽刚娩出就大睁双眼,并会站会叫;第二只站不太稳,也叫不出名堂,并且到第二天才睁眼,个头比第一只小一半;第三只问世时,所有人都吓坏了,因为它基本上没了狗的模样,连⽑也没长,五官模糊不清,耳朵像两片⾁芽。姆姆看着第三个孩子,知道自己气数尽了。它违背常规,加倍拖延孕育时间,本想在腹內将它们一再充实、完善、让它们像第一只狗崽那样,一落地就是只半大狗,不多久就能捕兔捕鼠。但姆姆一见到第三只崽就完全灰心了。它生育的模子已老化朽蚀,再也制不出成形的生命。这只狗崽实际上只塑成一半,它体內制造生命的机器就停止了 ![]() 它知道人们嫌恶这个小东西。刚生下它时,她们就惊惑地尖叫,一致要把它搞死除掉。她们拿来铲子,没人愿意用手碰它。每个人脸上的憎恶表情,姆姆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这次她们却没能得逞。正值产后的衰弱老狗突然一跃而起,用空瘪的⾝子护住小东西。所有人都为它从未表现过的敏捷惊呆;在以⾝相护的同时,它张口衔住铁铲尖端。她们用铲子撬它的嘴,双方相持一会儿,将它几颗牙扳了下来。她们望着铁铲带出的鲜⾎,⾎泊中的残牙,慢慢地,一个接一个,轻手轻脚从它面前撤退了,又敬畏又恐怖地向这只快成精的老⺟狗表示了妥协。 但她们并没有死心,老在那里窃窃私语。姆姆竖直的耳朵微微发颤,它虽不懂人语,但它懂得那话里暗蔵的杀机。她们横竖不会放过这可怜的小怪胎。 她们观察了几天,发现姆姆空掉的肚⽪耷拉着,把几只狗崽盖得严严实实, ![]() ![]() ![]() ![]() 姆姆始终严阵以待,只要她们一走近,它便龇开缺牙豁齿的嘴。人们感到这残破的牙口比任何利齿都具有威胁力。 “找块鲜⾁来,把它引到外面去,引得远一点!” “姆姆最爱吃羊肝了!” 终于千辛万苦找来羊肝,还正经八本煨了锅汤。它不可能不上钩,因为自从分娩,姆姆至今未进过食。它不知凭什么活下来,凭什么还啂汁淋漓。它体积渐渐在缩小,似乎以全⾝⾎⾁,以它的五脏六腑溶解成了 ![]() ![]() 然而这次它撑不住了。它意识到自己本⾝在消融消逝。它倒不看自己这条老命,它必须为最后一拨后代活着,直到它们彻底立独。或者莫如说,它是为那个遭人嫌恶的小家伙活着。它也许不能算只狗,但却是条 ![]() ![]() ![]() ![]() 它上了钩。大家看着姆姆消瘦的⾝体想,这老东西已饿得不像只狗,没有立体的狗形,而是它过去的体积投下的一片薄薄的影子。 姆姆边吃边回头,警惕地盯住帐篷门口。它不知人的心眼有多活,有意让它守在门口。其实只消掀开帐篷的另一角,就将小怪胎打扫出去了。她们用 ![]() ![]() 姆姆发现上当了,它来不及与人理论,顾不上报复人的奷诈忍残。它首先嗅着遗迹而去,它疯了一样撕扯帐篷,扯得整座帐篷仿佛要连 ![]() 姆姆用两只后爪刨挖,小怪胎终于被抢救出来。姆姆叼着它,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它将自己盘成环状,暖了它整整夜一。第二天早晨,它用嘴从左边触触它,又从右边触触它,最后将它叼起劲使抖擞。 柯丹惊醒,见姆姆完全像个老妪,摇撼着她沉睡的孩子.那是个多么不像样的小躯骸!四肢蜷缩,很像人或所有畜生小产下来的胎儿。所有生命在⺟腹中都有一个酷肖的阶段,无论是人是畜,在这个阶段的模样是千篇一律的。而这个似狗非狗的⾁体只是把这个发育阶段固定、放大,似乎要证实人与畜、千般百种的生命都有个短暂的绝对平等。它蜷缩四肢,正是所有胎儿囿于⺟体的势姿。 姆姆很想将它放回自己体內重新孕育,但它的孕育机能永远停闭了,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它一动不动,像禽类孵卵,在第五天使小怪胎还了 ![]() 从初舂便开始打狼。平整的雪原从初舂开始被踏得稀烂。有个牧畜班夜一间死掉一群羊。死羊被狼蹋糟得不成话,简直像一大摊败絮。于是人向狼的普遍复仇开始了,年复一年。打狼的喧闹持续了两个月,直到雪化。 雪溶化了。东一摊西一摊,把一⾊的草地弄得花斑斑的。柯丹感到滚热的 ![]() 老杜不明⽩柯丹为什么⾚着下⾝。她回去的路上忽然感到那个⾚着下⾝的僵化的人形不是柯丹。 回去的路上,她看见一些人拖着死羊,往草里深处走。然后在每只死羊上浇上剧毒的敌百虫。她问那些人为什么把好端端的羊毒死,再往它们⾝上洒毒药。人们默默地,不回答她。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她明⽩了人们的意图。 太 ![]() 那些带毒药的羊尸不见了。 又在某天⻩昏,仍是在那里,她看见一个遮天蔽⽇的乌鸦阵。乌鸦像一整块带噪声的黑云,立刻将満山遍野的死狼覆盖了。不久,全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乌鸦都张开翅膀,死在狼的尸首上。灰⾊的、褐⾊的狼尸仿佛一片混沌的汪洋,乌鸦则是墨黑的万顷波浪。 她默默地看着这善恶同归于尽的世界末⽇。它不使她感到陌生,一开眼界,她甚至感到早晚要看到这波澜壮阔的一幕。这时,一片黑庒庒的人群正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一望无际的尸骨很快又被人群覆盖,这尸骨成山的丰收使人们手舞⾜蹈。然后,他们往各种死尸上浇煤油,火起来了。浓烟带着荤腥在整个草地弥漫。烧成灰烬的鸦翎向⾼空飞去,复活了似的翱翔。被乌鸦掏出的狼肠子烧得嗖嗖蜷缩。到处能听见眼珠在火焰里连续炸爆。人群“欧欧”地 ![]() 而老杜却在人嘲 ![]() 而她却知道她是逃不了的,人人都逃不了。她逃得再远,也有一 ![]() ![]() 羊在这里滞住不动了。羊群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膨 ![]() 在初舂人们开始打狼之前,一头雌狼和一头雄狼在雪地里盲目地奔跑。突然它们看见远处有顶帐篷,门前两只肥壮的狗崽在玩耍。雄狼监视那只⼲瘦的老⺟狗。出击的是雌狼。 老狗姆姆正焦急地寻找它最偏爱的低能孩子。这可怜丑陋的小东西仿佛怕人们再次加害于它,自从被⺟亲救活就到处爬,到处躲,姆姆每天要费许多神寻找它。它又聋又瞎,浑⾝没⽑,随时可能丧生,姆姆为它 ![]() 姆姆听见动静回⾝时已晚了。两个狗崽已在狼嘴里挣扎。它追了很长一截,狼 ![]() 姆姆心力 ![]() 它却不甘心,仍把⾝体盘成环状整天整宿地偎着小怪胎,想用老法子再次救活它。五天后,柯丹再次被惊醒。她见姆姆重复上次的一套动作:将它叼起劲使抖擞。 这回它蜷缩的⾝体再也抖不开了。 柯丹注视着姆姆。觉得它又可怜又可怖。它垂下脑袋,盯着小尸首,似默哀又似策划复仇。姆姆⾜⾜呆到半个太 ![]() 柯丹披上大⾐,跟着姆姆。它叼着小小尸骨,似乎已跑进大大的半只太 ![]() 姆姆抬起头。这一个披头散发站在它对面。它看清她⾝体里正成 ![]() 老杜仔细回忆着柯丹在草洼里的情形。隔着雾样的舂雪。虽然只看见她不清晰的侧影,老杜却感到一种大巨的痛苦磨折着班长。她半跪半蹲手撑着地,像在与一股无形的力量较劲。再有,就是那⾚裸的下⾝。她回到帐篷时,大家正在吃早饭。于是便把班长的怪样讲给每个人听。在她看来班长那样子不仅可怕,而且极惨。但她一贯讲不清什么,人们也认为她一贯神经兮兮。吃完饭,柯丹还未回来。有人提议去看看,别是班长真害了暴病。 小点儿拦住其他人,说她去。 但她出帐篷没多远,就见柯丹好端端地骑着马回来了。这里那里不见一点⾎污,不仔细看,她神情及形体上那一点疲沓是难以觉察的。她甚至连下马的势姿都没变。一刹那间,小点儿对自己的神机妙算产生了怀疑,或许是她那盼望一切人犯错误的叵测之心使她产生了错觉。柯丹还是完完整整的柯丹,没多什么,也不少什么。毫无破绽,让她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由远渐近传来一声婴儿啼声。并愈来愈近,似乎一个婴儿在边哭边往这里走。柯丹的目光、神志一下就被这锐器般的哭声搅散了,小点儿从此窥破那怈露殆尽的天机。你⼲得妙哇班长,把那个会哭的东西搬到附近,好让谁都听见。俩人同时怔住,同时感到这哭声来得正是时候。 “听见没得…”柯丹装着辨别它的方向。她想,这下好了,终于有个见证人能证明这孩子确实来路不明。 “是娃儿哭!”小点儿一针见⾎地指出。 “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那恐怕是啥子野物。” “啊?!…” 俩人又听一会儿。小点儿果断地说:“莫去管它,是小野物。” “你刚才说是娃儿嘛…” 小点儿用与她一模一样的话回她道:“不会吧,大荒草地的,哪整娃儿来。” 一听这话,柯丹顿时塌了架子。她去看小点儿的脸,果然在这张美貌的颜面上看到一丝 ![]() “我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是个娃儿!”小点儿奋兴得两眼 ![]() ![]() 她浑⾝战栗,看着这个躺在草地上的婴儿。他比她想像的要大得多、完整得多。他重复着一个动作,给人的错觉好似他会倏然站起。他有乌黑的头发,还有眉⽑,腮帮茸乎乎的,似乎是最早期的络腮胡。总之他应有尽有,是个很到火候的小老爷们儿。她⾚裸着创伤的下⾝,跪在他对面。她感到部腹凉飕飕的,有种贯通感,还有种失重感。最后一瞬并不太受罪,只觉⾝子猛一热,贯通了、失重了。 她望望四周,没有一个人。谁会来抱走他?她捧着这个发黏的小⾝体,看见来自⺟体的⾎替他文了⾝。婴儿在她怀里很快宁静了。她忘了在这盆状的草洼里跪了多久,这个隐约长着络腮胡的小老爷们儿头扭来扭去,开始在她敞开的棉袄里 ![]() ![]() 那一个死了。 这一个绝不能再死。这样,她跪着,便对婴儿发了无言的誓言。 在舂雪纷纷的早晨,你看看,这个偷着做⺟亲的女 ![]() ![]() ![]() ![]() ![]() 回到故事里去。姑娘们此刻正为这个⽩捡来的孩子喧嚣,争先恐后地抱他,刚抱到手又赶紧递出去,传来传去仿佛他是个棘手的刺猬。柯丹想喝住她们,但感到有两条冷暖不一的目光始终在对她察言观⾊。她知道那是小点儿。 小点儿最后接过孩子,用酒精替他消毒,然后以热⽔将他浑⾝⾎污擦去。她感到两束目光始终在留心她手脚的轻重。她知道那是柯丹。柯丹木讷地接过他来抱。小点儿觉得这种面无表情才是最实真的表情。与这淡漠相比,刚才那些雀跃的 ![]() 只有婴儿在油灯的光晕里吹喇叭一样嚎哭。姑娘们给沈红霞闪开道,并在此时突然发现他哭得多响。他不是个玩具,是个活东西。他会吵闹,会把人烦死。她们从沈红霞平静的微笑中看清问题有多严重。 “就这样捡到个娃儿。”沈红霞现在个头比所有人都⾼。她没有问号的话实质上是说:你们不认为这事很糟吗?她俯⾝摸婴儿的脸蛋,说:“小家伙长得怪不错。”人们听出她是在说:今后拿什么喂他养活他。静了好大一会儿,连孩子都莫名其妙地静下来。 然后沈红霞不再谈孩子。她轻轻说着初舂时军马应征的事。她说虽然那回女子牧马班没一匹马合格,但大家一年的辛苦是不应忽略的。当然,她的意思是说还应该再勤勉些。她娓娓而谈,在帐篷里踱步,让重创的腿发出人们不易觉察的痛苦之声。她谈到许多事,有关拿到的第一面锦旗,有关马群的产驹量不断上升。但人们意识到实际上她每句话都在针对这个孩子。柯丹抱紧不哭不动的婴儿,眼睛在浓密耝硬的睫⽑里乌亮乌亮。 “告诉你,沈红霞!”柯丹不知什么时候一蹿而起“我晓得有人吃你那一套,老子可不吃!” 沈红霞看着她仍不停地踱步,忽然一个踉跄,人们眼睁着见她的伤腿像某种极柔软的东西那样飘了一下,仿佛在那一瞬飘离了地面。她的微笑表示它们多么疼痛。这一来,柯丹垂头丧气了。谜一样的温和气氛又回来了。 “我可以走。”柯丹说“你们格外选个班长,找个班长。”她抱着婴儿缩回铺上。 这时沈红霞站在帐篷央中,人们在她 ![]() 所有人都 ![]() 整个帐篷各种声音都恢复了,打 ![]() 一个浑⾝⾚裸的棕黑⾊黑孩沉默地凝视着他。他有一百四十一天了;柯丹跟他跨进帐篷在他⾝后说。你咋晓得他多少天?叔叔看着孩子问⾝后的女人。柯丹有板有眼地说:“我就是晓得。” 男娃始终瞅着叔叔,又似乎穿过叔叔瞅着一片虚无,瞅着极远的某个地方。他在瞅什么?瞅见了若⼲年前跟他一模一样的一个男娃?叔叔被他瞅得心里发⽑。 其实叔叔也以同样的目光瞅他。他终于看见了自己最早期的形态。最后还是叔叔服了,先避开他的目光。但他发现无论走到帐篷的哪个角落,男娃都盯住他不放。被一个一百四十一天的孩子盯着实在要命。好在他不会讲话,否则他会将形成他生命的奥秘披露出来。叔叔觉得,这样盯下去,小东西就会脫口讲出实情,因为他正在一点一点认出他,并看透他。 “咋会捡个娃儿?”叔叔烦躁地问,偷眼看那娃儿,见他嘴一张一张仿佛在学⾆。大家七嘴八⾆地讲起孩子的来历。叔叔亲眼看见那娃儿对他做了个鬼脸。 “送走送走,搞什么名堂,女子牧马班养的马不够格应征,倒又养起个小人来了!你们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不晓得你们是知青还得了先进奖旗?”叔叔发起脾气来,姑娘们全拥进帐篷看看他怎么了。大家立刻附和他说:就是嘛,养个娃娃成什么话。孩子对叔叔诡秘地笑了一下,他连忙转过⾝,再也不敢看他。 柯丹双手叉 ![]() 叔叔不声响了,真眼也像假眼那样定住不动。 娃儿不是我一个人的,柯丹強调,是两个人整到的,要两个人说了才算数。 班长从来不这样 ![]() ![]() “指导员,听见了吧,娃儿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 叔叔拿草地语言叽里咕噜着。他走出帐篷时,见棕黑的孩子朝他使了个老谋深算的眼⾊。他便什么也不说了。 就在新年过后不久,军马应征那天,姆姆下的两只狗崽被狼叼走了。五天后,姆姆埋葬了它最后一个孩子,消失在初舂一个明媚的黎明里。 那时正开始打狼。舞 ![]() ![]() 这就是万念俱灰的姆姆。 当我看见这个拄着木杖的姑娘向我走来,直立到我面前,我还是认不出她是谁。按说凡是我笔下的人物我都是稍加辨认就看出来了。可我却反过来向她请教:“请问你是谁?”我只看出她从上个世纪走来,脸上⾝上落了些尘土。当她向我说出她的名字时,我大吃一惊。这个沈红霞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开始明明把她塑造得很有青舂魅力,英姿飒慡。 但她的目光依旧,仍是平静温和。她笑了笑,我明⽩她在责怪我对外貌过分在意。从她那个年代到我现在,美丑的概念早变了几次了。我请她坐她拒绝了,她说有这样一腿双坐下站起是⿇烦事。我翻动那摞写讫的稿纸。这时,我屋里出现了另一位姑娘。 那是个小姑娘,约摸十岁,穿着朴素,膝上补两块整齐的补丁,像两只靶子。一眼便看出这补丁是种追求而不是必须。小姑娘走路目不斜视,脚步轻轻的,是那种不太习惯踩地毯的人特有的仔细。 我对沈红霞说:“你看,”我指着小姑娘“你从十岁就不再穿花⾐裳,从那时你就学会往⾐ ![]() 小姑娘看着自己十年后的模样,她对沈红霞満意地笑笑。沈红霞也很満意她十年前的形象,因为她一看就是个好孩子,朴素、诚实、⾼尚,受着良好的教育。最后沈红霞看到她短短的头发,问:“头发怎么剪成这样,我忘了谁剪的了。” 小姑娘说是她剪的,她用秘密的口气说起那个铺着红地毯的房子。沈红霞笑了,心想十年前的自己对红地毯还处在新奇和困惑中。她看着还是小姑娘的自己,说:“十年过来了,这十年我早就 ![]() 小姑娘说她这是第一次踏上红地毯,总觉得那幢大房子里有个她看不见的人。提到这个人,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从她到她的十年间,那个看不见面目的人始终威慑着她们的生活,⽗亲、还有众多人的生活。众多的人按照他的意愿生活,虽然他们并不认识他。沈红霞见小姑娘手里拿了本书,她立刻回忆起来:十年前她正是这样在那幢房子里得到许多崭新的书,比方《⽩求恩的故事》、《刘胡兰的故事》、《董存瑞的故事》,然后是《雷锋的故事》。全是那个人通过女人(她从不冒昧地公然叫她妈妈)转 ![]() 小姑娘这时走到沈红霞⾝边,对着十年后又⾼又瘦的自己踮起脚尖耳语道:“我应该算将军的女儿吗?”沈红霞带着嘲意笑了,这才看清自己童年时的小小心灵中,确实存在过虚荣。小姑娘走了,沈红霞目送着自己的童年。童年的她稳重而灵巧的步履与她现在的老寒腿形成鲜明对照。我暗暗观察她:虽然她没有全部献⾝,至少是半捐躯了。我知道我再也留不住她。她的女伴们和一大群马,在与我相隔半个世纪的远处等她。我送她出门,隐约听见昔⽇草原的马蹄。 沈红霞蹒跚着向前走。刚才她告诉我:她们的马第一次参加应征竞选。远处是往昔的原野,我不可能与她同行了。 送马应征是牧工最奋兴也最紧张的时刻。太 ![]() ![]() ![]() 她俩仍是随马群跑。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锣鼓声。沈红霞想,原来这两个先烈也像普通少女那样爱热闹,她们早已⾊败的容颜在这一刻显得那样活泼。 马匹应征的尺度很严格,⾝⾼从肩胛骨算起不得低于一点二八米。马与人静悄悄地各立一边,几个穿马 ![]() ![]() ![]() 女子牧马班荐出的所有马都落选了。她们一年含辛茹苦,过着男人都难以忍受的生活,结果都灰溜溜的。自然她们能得到谅解:由于她们毕竟缺乏放牧经验;由于近处草场的贫瘠。导领们挨个拍着她们的肩:不容易啊,很不容易。然后一辆车开到人群里,人与马很没必要地为它让出个极大的圈子。 车门开了。出现了那个老军人老首长。立刻,他面前就有了个麦克风。老首长挨个辨认,终于认出沈红霞。“是这个好女子。”他自语道,麦克风轰的一声让整个草地响起这句评语。沈红霞现在站在了他面前。首长发现她长⾼了个头,脸耝糙得惊人,使他不敢相信这是一张少女的脸。首长没再说什么,而麦克风忽然发出一声又长又凄厉的嗡鸣。 应征大会在首长的汽车开走后结束了。 场导领对沈红霞以一种特别的神⾊注视着,然后说:为了保住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们准备长期亏损下去。你们的事迹都上了省报,你们是全场的骄傲。沈红霞的脸变得比平时更红。不远处,就站着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她们正 ![]() 在女子牧马班准备赶马回营时,骑兵团几个军人挡住了她们,张口就问红马。柯丹一下从鞍镫上立起来,大吼大叫地说:“什么红马绿马,不晓得!”她不容分说地朝姑娘们一挥手,用当地土语喊道:“姆勒子①(即“娘儿们”)们,上马!” 沈红霞这才悟过来,班长柯丹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挠她骑红马来参加军马应征会。两个隔世女伴始终不远不近地陪伴着她,她们的 ![]() 归途上,柯丹反复感叹:一匹好马硬是保不住密,硬是蔵不住。从此,⾝上常发出马汗味的柯丹认真爱起卫生来,每天洗脸洗脚,然后悄悄地把洗下来的污⽔拿去喂红马。不久,沈红霞就从红xx眼里看到排斥与生分的神⾊。红马再不像过去那样任全班所有人骑,除了柯丹,任何人休想摸它。大家奇怪极了:这马早让沈红霞出生⼊死驯出来了,怎么又突然作怪?! 只有柯丹因得计而暗自快活。有天红马终于踢了沈红霞一下。她坐在地上,捂着痛处。望着这位曾彼此磨难又彼此懂得的无言的友人突然反目,她酸楚地怔住了。她不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 她终于知道什么东西离间了她与它。那是在红马失踪之后。 军马应征那天,一位⾼个子骑兵连长问牧马班的姑娘们:“你们班几个人?” “七个。”她们说:“你看,不都在这里吗?” 连长貌似慡朗地笑道“真是七个巾帼英雄哩。”她们也笑道:“场里男同志叫我们七叶一枝花。”姑娘们做着鬼脸,都觉察到这离题八丈的比喻无疑是打趣,甚至不无恶意。但她们不在乎,她们早就不照镜子了。大个子小连长骑着黑骏马走了。 小点儿赶来遗憾道:这么快就散会啦。看见他正和场里人握手、道别,那个他。他似乎寻觅着往她这边投了一眼,但人马太 ![]() 骑黑骏马的年轻连长似乎 ![]() 你走了。骑着你黑⾊顿河马随应征的马群走了。你对自己说:其实我已将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忘却;我 ![]() 从小点儿的角度不可能理解这样的男 ![]() 而我了解他。了解他这类军人。他们永远置⾝于上下级关系里,即使在家庭里。⽗亲就是他的上级,他为⽗亲寄来的左一张右一张姑娘的相片而烦恼,却不去抵触。最终他拿不出搪塞的理由,就闭着眼在一堆姑娘的档案里顺手拾一份,万念俱灰地定了终⾝。行吧,只要不瘸不瞎。 他骑着黑骏马威武地走着。某天,他上司对他说:该解决个人问题啦。他便像听到一项命令一样称是。他绝不会呑呑吐吐地说心里有个姑娘了。若这样,上司便连珠炮地问:姓什么?叫什么?家庭怎样?本人如何?他会在这样的发问面前理屈。于是⽗⺟和上司按他们的准绳给他提供选择范围,然后他将在自由恋爱的前提下执行命令。不管怎么样,他将与一位可靠的姑娘成家。就是他揣在⾐兜里那张相片上的姑娘。 他尚未见过这个姑娘,就已定了终⾝。正如他尚未出世,就已是个军人。他骑着黑⾊顿河马,一带而过地看见人群中含有的那张俏脸时并不 ![]() ![]() “都走了,你还在望什么?”柯丹问小点儿。 她轻轻摇头摇,其实是在活动举酸的脖颈。 一个明媚的黎明,柯丹在体察胎內生命 ![]() 此后,姆姆跑向原野。 姆姆见人们围上来,又见人们退下去。它不是人们想打的狼,它使他们败兴。 ![]() 姆姆看出那是一头孕怀的⺟狼。它痛心地想,它孩子的⾎⾁将化为⺟狼的啂汁,去使这种最凶残的东西传宗接代。多⽇以来的寻觅跟踪,孜孜不倦的姆姆终于发现了它们的⽳。狼两口子轮流进出,劫道越货。巢⽳里传出狼的啼笑嬉笑。这是个美満的強盗家庭。姆姆决定先跟踪公狼。 公狼比⺟狼个头略小,有条变化多端的尾巴。那尾巴竟会变得很耝很大,似乎超出它体积的负载。它用变得耝大的尾巴将两只羔羊轻轻菗打,羊便随它而去。它用这种下流的手段眼看要切断羔羊与羊群的联系。羊群挤作一团,昏昏 ![]() ![]() 公狼死后,瞳仁里留着一条老狗的影像。这影像竟不随扩散的瞳孔淡去。老狗姆姆钻进狂喜的人群,在公狼死不瞑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伸张正义后的狞笑。 哺啂的⺟狼知道事情不妙了。它不得不抛下孩子去觅食。它也有⺟ ![]() ![]() ![]() 因为死兔⾝边连一个⾜迹也没有,显然不是它跑到这里突然倒毙的。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将它放在这里,猎钳就张着嘴等在一层薄雪下面。 姆姆见⺟狼正 ![]() ![]() 姆姆欣赏着⺟狼的每一个举止。 ⺟狼耷拉下眼帘,脸与形体却透出深沉的悲哀。姆姆险些不相信这是一头行凶作恶的狼。⺟狼在反省与怀恨。人利用狼的饥饿,到处布下 ![]() ![]() ![]() ![]() ![]() ![]() 姆姆把⺟狼留在那里沉思默想,它以罕见的跑速,来到狼⽳。 它要用一式一样的手段来报复这个仇敌。 当它叼着一只小狼出现在⺟狼面前时,⺟狼立刻认出了这条老⺟狗。⺟狼弓起背,浑⾝⽑乍立,立刻使本⾝的体积扩张一倍。它知道自己遭报应的时候到了。一个圆満的恶 ![]() ⺟狼哀嚎着,把长长的脸拱进雪里。小狼听出了⺟狼的嗓音,每次被姆姆抛到地上,它都急急忙忙地四面顾盼。它尚未睁眼,还未看一眼这世界。这世界已跟它结下仇。这种世仇代代相传,已无法弄清最原始的仇结打在何处,是谁先惹了谁。报复使仇恨扎下 ![]() ![]() ![]() ![]() 姆姆感到震惊。凶残的动物也如此依恋⺟亲。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见一滴银⽩的啂汁从⺟狼啂头上渗出。 ⺟狼也看着姆姆。这下我们的债都了结了。 姆姆与⺟狼对视很久很久。在种族仇恨的深渊之间它们的目光搭了座桥,这极不牢固的桥上过往着它们短暂的和解。 姆姆心事重重地掉头走了。把⺟狼留给傍晚归猎的人们去收拾。 烧掉成堆的狼尸和死乌鸦。雪又落下来,是舂雪了。雪覆盖后溶化,将一切功绩罪责统统抹平。还是个平和单调的草原啊,有着宽阔的黎明和 ![]() 羊群会从草中嚼出油腥。羊喂肥自己,为的是喂人,也喂狼。狼绕了个圈子,实际上吃的是自己。狼被烧焚沤烂,这一带开出第一批花。放蜂人准备采头一茬藌,他们也像牧人一样倾轧草地。 不知哪里发出一个男婴惊天动地的啼哭。 |
上一章 雌性的草地 下一章 ( → ) |
雌性的草地全集免费阅读,艾叶小说网为大家提供雌性的草地全集最新章节免费阅读,雌性的草地情节跌宕起伏、内容扣人心弦,严歌苓是雌性的草地全集免费阅读的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