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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雌性的草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5 时间:2017/12/10 字数:23908 |
上一章 第04章 下一章 ( → ) | |
同时,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线上走着个人。沈红霞下马,将信将疑地朝她走去。对方也认出她,站下了,褴楼的⾐衫在风里横飘。女红军用手撩撩头发,这个从前时代的女![]() ![]() ![]() 女红军抹抹嘴边带腥味的青苔,再次理头发。她也认出了沈红霞。曾经几次她都想开口与她谈点什么,但她有点窘,有点羞,她毕竟是那个年代刚摆脫封建捆束的女 ![]() ‘喂…!”沈红霞试着喊一声。 “喂…!”她答了。她一答对方就朝她跑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像她那样轻捷地跑。她弱不噤风,早在从前的⽇子就耗尽了体力。 沈红霞见女红军的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微笑。这笑挂在一张枯槁的脸上,很动人。令沈红霞不安的是,她没能给这位年轻的英烈一口⼲净的⽔喝。 女红军将她手握住了,问:“你从哪里来?同志…” 沈红霞听她 ![]() “战士?!我也是战士!”她⻩瘦的脸蓦然生动一下“我一直在这块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哟!…” 沈红霞想告诉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几个年代。但年轻的老前辈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容她揷嘴。 “不晓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说这草地我来回走几趟了嘛!”长达三十余年的艰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没有方向了。“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红霞。红⾊的红,朝霞的霞。” 她笑笑说:“我不识字,只认得那个‘红’。我刚发了识字课本,队伍就北上了。你有识字课本没有?” 沈红霞说:“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化大⾰命…” 女红军马上打断她:“我晓得文化大⾰命。” 沈红霞吃惊地问:“你咋会晓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事啊。 “识字课本上有这几个字:文化大⾰命。” 沈红霞问:“哪你呢,红军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岁,你呢?” “我还小你两岁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来眼角却拖几条长纹。她解下背包,所谓背包,不过是用草绳捆着的半截毡毯。沈红霞亲眼目睹了红军时期的困乏。“来,坐下歇歇。” 沈红霞看见毡毯上深一块浅一块,处处⾎迹。“芳姐子,你的伤还痛不痛?” 女红军神⾊顿时变了:“那个 ![]() “当然看得见,还在淌⾎。”沈红霞已知道这样的致命伤任何包扎抢救都是徒劳。 “还在淌⾎?!”女红军想,难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这一 ![]() 芳姐子将耝糙的嘴 ![]() ![]() 沈红霞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急切想打听红军里头的事。 芳姐子开始讲。那时红军在草地上走。队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后的叫收容队。有天收容队收了个掉队的女兵,宣传队的。隔天,一个満脸胡子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给了收容队。这人是奷细,官职还不小,是个营长。他还有战功,一颗 ![]() ![]() 把他毙掉算了,有人这样说。不用浪费弹子,过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样说。可当队伍集合,他却不知怎么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跟着走。晚上他蜷成一团睡,让人让一角毯子给他。那夜轮着宣传队 ![]() ![]() ![]() 她渐渐相信了他的自⽩。若他能坚持走过草地,就有机会证明他清⽩,总有人证明他。她莫名其妙为他掉了泪,还把头靠在他劈柴般的 ![]() ![]() 芳姐子说:“我们队伍里的人偷偷议论,这女兵跟奷细搞不清了。保不准她自己就是奷细——谁个证明她不是?!” 沈红霞呆了,问:“红军里头还有这种事?红军还 ![]() 芳姐子严厉地说:“红军从来不 ![]() ![]() 那个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没人听她唱了。那天夜里,她不顾他反抗,用刺刀割开他的绳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为他准备的小半袋炒面说:你要我脫离⾰命?她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你是个好人。她给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却用尽力气,抬手、挥臂,把她连⽇来用一口口炒面喂出的力气全使在这一记耳光上。这下宿营地的人都醒了。 “怎么了?”沈红霞全⾝一震“他到底是好人坏人?!” 芳姐子笑笑:“我看是女的活该。鼓动人家开小差,还偷粮,罪还小吗?” 收容队看了断了的绳索和小半袋炒面,再看看她他。他站着,她跪着。队伍再开拔的时候,俩人都捆上了。 “队伍里的同志都骂她不要脸。那个男的倒心里⼲净,能逃都没有逃。恐怕真正的奷细是这女的卜…” “后来咋了?真捆了她了呀?!” 她跟他一样,再也没有吃炒面的份。收容队在分最后半袋炒面时,不约而同地看看他俩。尽管他俩什么也捞不上吃,人们瞅着多余的两张嘴仍是心烦。他们无声地商量一会,一把手 ![]() ![]() ![]() ![]() ![]() ![]() ![]() ![]() ![]() “她朝他开 ![]() “这女子头回使盒子 ![]() 他说,快打吧,打了你好出发。等我死了叫同志们扒掉我的⾐服,好歹能挡点寒。我不能打死你啊你是好人!她说。我也晓得你是个心好的女子,要不是⾰命我就娶了你!原来你也看中我了?她眼泪哗哗流。他不耐烦了:怎么还不开 ![]() ![]() ![]() “芳姐子,你们都看见了?!这么惨的事!”沈红霞想,他们若活到现在,肯定能澄清一切。三十几年后,他们一定处处受人尊敬。“所有老红军都是最让我们敬佩的!…”她感叹道。 “老红军?!他们还年轻得很呐!他只有二十岁,她才十几。后来——” “别讲了,芳姐子。我知道后来怎样!”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红军里头的事?”芳姐子轻轻扒掉沈红霞搂在她肩头的手。她对这个后辈如此脆弱的表现颇为不満,她还比她大两岁呢。 “那,你讲。讲下去。”沈红霞在芳姐子坚毅的眸子里看见了许多年后一个幼稚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 ![]() ![]() ![]() “她被埋在什么地方?”沈红霞问。 “早就找不见了。一场雨下过,那些土就发出草来,跟别处一样样的草。”芳姐子说。 有个人走在收容队最后,就是他。他用刺刀把露在上外的一绺头发割下来,揣进怀里。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好恋她啊。 “你瞧,”芳姐子摸着头发“这里少掉一缕。” “原来!”沈红霞惊异地从她⾝边跳开“那个被 ![]() “这样子瞅我⼲吗子?跟瞅见个鬼一样。”芳姐子笑起来,声音清朗至极。“我心里反正是清慡了。从挨了那一 ![]() ![]() ![]() 沈红霞呆呆地看着她,说:芳姐子你毕竟被冤枉了,这不公平啊。 芳姐子转脸说,等每家每户都有地,都有牛,都吃 ![]() “我要走了。我会找到队伍的。”喝完她说。⾎越流越汹涌,沈红霞想,她有多少热⾎经得起三十多年不止地流呢?与这位小小年纪的前辈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作为不值一提。 “我…要去找马群。这就是我的任务。”分手后,沈红霞骑在马背上,看着早晨年轻的太 ![]() ![]() 沈红霞一回来就写了份检查兼保证书,确保从此再不发生夜牧打盹,造成马群失踪的事故。柯丹 ![]() 留下那片仍开在旺头上的金⾊葵花。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变化起来。她剪短了头发,⾝上有股淡淡的口牲味。她对我说:“我们要迁到更远的草场去。” “你们?谁们?”我问她。我肯定刻毒地笑了。她以为有了这副简单健康的模样,就会在我空⽩的稿纸上出现一个新的形象,另一个小点儿。我暗示她看看写字台左边那一大摞写毕的稿子,她的历史都在那里面,我从不随便改动已定型的稿子。 她说:“我过去究竟犯过什么罪?” 我说:有那么一帮人,莫名其妙就把一个人给杀了。那样的杀人甚至类似狂 ![]() 她问后来怎样。 后来 ![]() ![]() 她出神地听我讲她过去的非凡故事。 “听着,你是这样叛卖他的——”我翻阅前面已变⻩发旧的稿纸“女孩慢慢从倒伏的葵花茎上站起,擦着⾝上的⾎污。在她看来,那⾎像溶化的⾚⾖冰 ![]() 她点着头:“我是那个犯罪集团惟一的幸存者,你是这个意思吧?那后来的⽇子我是怎么过的呢?城里不是贴了我的相片?…” “你躲一阵,逃一阵,等通缉令更新几番,你又于茫茫人海浮出⽔面。凭着用之不竭的盖有大红印的各种⾝份证明,凭你的美⾊无恙地活下来。瞧,你不是活到了现在。”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总算被人忘掉了!” 我说哪能呢。那年头一个美貌的女凶犯就是女明星,许多人都会终生记住你的。比如牧马班的沈红霞。 “难怪她老盯我!”她惊叫起来,然后开始在我房里 ![]() 我不大有底地说:“可能是通缉令。也可能你端一桶热气腾腾的浆糊往被害者⾝上浇时,她在场。你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结果那人的,说不定她就是目击者之一。” 她问:“那么,她会在什么时候认出我来?” 我说:“这要看我的情节发展的需要。我也拿不准她,我不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人啊。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警觉得像狗。” 她默想一会,一个急转⾝,我知道她想逃。我揪住她:“你不能逃。你一逃就搞 ![]() ![]() 小点儿就这样跟着马群,跟着牧马班往更荒凉的草场迁去。草深起来,人躺下可以整个淹没你。 小点儿远远看着马群离开大本营。马群总得不停地游动。沈红霞的红马无论走多远都触目。沈红霞如今骑马已不比柯丹逊⾊:在马跑起来之后才上马。牧马班在打草季节必须分成四组,这样能多留下人来打草。沈红霞很少从放牧点回大本营,从那次夜牧丢了马群,她对任何一组都不放心,因此她跟了这组跟那组。大家惊奇地发现,她几乎是个不需要睡眠的人。 我的用意你明⽩了吧。这样沈红霞与小点儿 ![]() 深秋时,霜开始⽩了。留守大本营的人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学学习,唱唱歌,整整环境,修修马鞍。她们开始打草。其他牧马班早已堆起草垛。此地的秋天与舂天一样短促,人们只是把烈⽇与冰雪之间的两个短暂间歇叫做舂或秋。草地人在冷与热两极间揷⼊舂与秋,实际上仅是向往,仅是假设。 因此这里没有谐和可言,酷⽇和风雪是两股不分胜负的势力。植物与动物都在长期的抵御状态中形成庒抑的外观及扩张的本质。 再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些马。再听听近旁的鸟叫。再听听远方的风声。 这就是这里。 这就是这里的面孔。单调的层面上却布満复杂纷 ![]() ![]() 小点儿躲在一块避风避⽇的地方,眼看劲风与暴⽇在剥蚀这群少女的脸。她可以利用每匹马当她的庇荫,只要她握着些医疗器具,就能在马腹下混一下午或一整天。每天晚上,她们将耝糙的脸挤进同一面镜子,看看她们优良的⽪质怎样被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蚀殆尽。于是她们对着镜子嘎嘎地笑,对损失掉的少女的本来面目一笑了之。这时,小点儿必定缩在暗处,从她们豪迈的笑里听出歇斯底里。有一天,那镜子无缘无故地粉碎了。老杜看了旁边人一眼。刹那间,她觉得她们不是在打草,而是在吃草,像口牲那样辛辛苦苦地撕着草吃。她说:“哪个头发有股焦糊味。” 张红等人说:“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层焦⽪⽪,恐怕吃得了!”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齐!” “班长!是出 ![]() “你懂锤子,都拿着刀家伙,你左我右不砍伤哪个吗?都给老子站齐——下、定、决心!” 过一会,又有人问:“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够啊。” “蜕你三层⽪再说!” “老杜!”柯丹叫道,顺手将黏在背上的衬⾐“哧啦”一声撕开,大家立刻觉得一股浓酸味随一股青烟打她⾝上冒出。“老杜,你先人的,你刚才说了哪句球话?!” “请同志们讲话少带脏字。”有人冷静提议道。 “滚你妈卖×!又没男的。反正老杜刚才讲了句牢 ![]() 张红秀气地说:“老子记不得。” 趁着柯丹与老杜较嘴,大家都直 ![]() 老杜在打草的⽇子里看见有颗汗珠凝在鼻尖,十几天来,它越来越大,大得像只随时炸裂的气泡一样令她担忧。这就是柯丹与她争吵时,她两眼往一块对的缘故。她听柯丹说:你少装有病翻⽩眼。她实际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货真价实的一颗汗珠总有一天会落进泥土里。终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有人把它挖出来。这是颗罕见的琥珀。后人们鉴赏道,它⽩⾊透明,里面包含一片草叶。这颗珍宝带咸味,发出幽远的酸臭。后人们鉴定之后惊喜地大喊大叫:这块草地从前并不荒凉,曾有过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这里热闹过! 打草的某天中她们发现一块长方形⽔泥板。抠净字迹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还有些小字介绍了他的事迹。一个并不十分伟大的牺牲者。他的伟大仅在于他的牺牲。 然后又弄出些烂糟糟的木板。 “这是个坟啊!”有人说。 “废话。”柯丹说。 “上面写的‘青年垦荒团’是什么人?是知青不是?” “去你的,五八年知青在那转筋!” “那垦荒团是什么人?咋回事,你晓得吗?班长。” 柯丹当然晓得。没有垦荒团她哪来的丈夫。虽然那个丈夫也被掩埋了,只不过在她心里连这样一块简陋的⽔泥碑都没为他立。“垦荒团把这片大草坝子都垦了。”柯丹说“场部后面堆了一大堆机器,你们上小卖部没看见过啊?当时他们是机械化垦荒的!”她那个小男人就因为驾驶庞大的康拜因,才被她误认为男子汉。 后来她们再去场部,果真从小卖部又窄又⾼的窗子里看到一堆大巨而奇形怪状的东西。那是一堆机器的尸骨。生着⾎⾊的锈,似乎每见它一回它都在增⾼变大,触目惊心。壮观。没人能想出法子处理它们。或许只有默默地等待,等它们重新变为矿产。一台台崭新的机器会变成废铁,废铁再变成一座富矿。正如理想会变成误会,失败会变成颂歌,只是需要时间。人们漠然但不气馁地等待着,只要不想起它也就 ![]() 有人提议把这块⽔泥碑抬回帐篷,这样吃起饭来,学起习来,就有个 ![]() ![]() “你们在讲我坏话。”她没有前额也没有下巴却很长的脸变得悲愤了。 “谁讲你坏话啦?”大家也松开绳子。 “你们讲我夜里怎样给你们作弄得好笑人。你们卑鄙啊卑鄙。” 大家看看她又看柯丹。昨夜这老杜怪叫一声,除了柯丹没醒其余人险些被她吓死。柯丹问:“她怪叫什么?” “她叫:班长要结婚喽!” 柯丹猛将脸转向老杜:“你要死?!” “她们!”老杜指点着“她、她、她有意套我梦话!” 柯丹又转向那几个姑娘:“你们套她什么话?” 有个姑娘说:“我们问她,班长跟哪个结婚?她在梦里嘻嘻笑,笑得人汗⽑立正!” 另一个姑娘说:“她说班长跟指导员结婚!” 柯丹大大的黑脸蛋一下 ![]() ![]() 老杜说:“班长,你骂我噢!” “我不晓得你是口牲。”柯丹说。 老杜忽然往后退几步:“你才像个⺟口牲!”虽然她退了几步,柯丹还是上去扑倒了她。人们从背影看,柯丹宽阔的臋部马力十⾜。俩人在打净草的地上翻滚。其他人称快般发出惨叫:别打了,别打了。尘土飞扬中,这叫声成了双方的拉拉队。这时,人们突然听见几声脆嫰的笑。格格格。一个格斗场面保持原状静止了,大家抬起头,直眼看那个裹在黑斗篷里的娇小女子笑着走来。 等一等,所有人都在想,她笑得多么好,这笑留待以后慢慢去看透吧。 小点儿坐在那儿想,这下可有看头了。她掐朵野花别在辫梢上,一会又扯下扔掉。不用看也知道她们打得多么尽情。没有男 ![]() ![]() ![]() ![]() ![]() ![]() 这时张红扳住柯丹的一只手,李红赵红抱住柯丹的 ![]() ![]() 这一笑使所有人都分了神,于是就有了刹那间的休止。 小点儿笑得直仰 ![]() 人们 ![]() ![]() ![]() ![]() ![]() 她脸上带着一丝顽⽪狡猾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们忽然感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很讨人喜 ![]() 在吃过小点儿做的一顿晚饭后,再也没有人感到她游手好闲。千篇一律的食物来源,经她手就弄出层出不穷的花样。实际她的手是浑⾝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从来没洗⼲净过。但它们灵巧且狠毒。它能顺当地进⼊牲畜的腹腔,畅通无阻地取得那里面的报情:病变否,怀胎否,发情否。于这行你是把好手,姑⽗说。⺟马发情前期的临 ![]() 因此他总是把时间掐得极准,向她扑去而从不扑空。他用科学掌握着感情, ![]() 小点儿在落⽇后的小坡上采了満満一盆野菜。有人渐渐近来。她认识这马。⽑⾊酷似梅花鹿的马稳健地 ![]() 小点儿后悔莫及,她绝不该站起来,她该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蔵到什么险保的地方去。 但不论她蔵到哪里,他都会找到她。他可以在这世界上翻箱倒柜,不惜捣毁一切。他没有指望得到她,虽然他已无视天伦。他死活也要爱她,尽管把这种混 ![]() 他的马慢了。他和她之间隔着平坦坦一块草地,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草地一览无遗,看你往哪跑。 事情就是那样来的。他忽然之间有了一个侄女。我们没有孩子, ![]() 她说她不怕⾎。他说:那就好。她孜孜不倦盯着红 ![]() ![]() ![]() 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马。是她求救般唤起来:姑⽗,姑⽗。他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她一开始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姑⽗时他就装聋作哑。他从一开始就想在这铁证如山的人伦关系中充当一个含混的角⾊。 现在她却喊起来。他只得隔着一片秋天的⽩草地狠狠望她。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开阔地,⾜够容纳他们那耸人听闻的往事;他和她谁有这个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岁月都伸満了它的 ![]() 沈红霞开始并不知这是什么。 两脚跺上去有种失重感,甚至还有点异样的舒适,这就对了。这就是踏上了沼泽。 她脚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却凸上来。整块地⽪随着她脚的起落而起伏。她对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惧。就像多年前她从挂満奖状的家走出,一个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进一个 ![]() ![]() ![]() 她望望四周 ![]() 红马爱莫能助地看着主人。年轻的红马从老辈那里得到经验:只要沿着圆叶叶的豌⾖草走,绝不会走进沼泽。而那匹叫绛杈的小⺟马却不懂这些,它只顾淘气,趁⺟马不备偷偷离了群。秋深了,⽩草地上只有那里还绿着。绛杈认为那必定是片汁⽔充分的草。跑近一看,偏不是草,是一摊摊绿得奇怪的脏东西。⺟马追着绛杈跑来,却已来不及了。绛杈从⺟马那儿知道,这充満 ![]() ![]() ![]() ![]() 沈红霞赶到时,见这一大一小两匹马呆立在没膝的⽔草里,怎样唤也唤不动它们。你不像她这样 ![]() 这里正是大地的胃囊。它已空瘪许久,在她脚下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它就要显示它良好的消化能力。 “快跑!快回去叫人来卜…”沈红霞对红马呼唤。她从不指望口牲能听懂人话,超群的口牲善解人意,是因为它那种神秘的悟 ![]() 红马一动不动。沈红霞急了,抠起一团稀泥向它砸去。它没躲闪。泥打在它脖子上,它嗅到一股腐臭的气味,那是误⼊此地的祖祖辈辈的人与畜被呑噬,化作营养又被排怈的气味。它陡然直立,完全像人一样捶 ![]() 望着红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红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团稀泥,这是它能带回去的惟一信息。 谁见过跑得如此精彩的马啊。而叔叔每看见它的跑姿就 ![]() ![]() ![]() ![]() 这匹红骏马是古老骑手留在人间的一个美梦。人们早晚会明⽩这点。 叔叔从女子牧马班每个姑娘舿下都能发现红马,谁骑它它就随谁心。他说这不是好兆头。你看柯丹的马,只认主人,谁都休想接近它。他问沈红霞:“想保住这匹马不想?”沈红霞不语,盯着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脸洗脚⽔的事。沈红霞说她认为用那种方式笼络一匹骏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还说:好马应该用意志去服征。叔叔银齿一闪,再也不开口了。 此刻它正以这种⾝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影,把长长一串被落下的⾝影拖在⾝后。 两个牧马班姑娘见它这样跑来,嘟囔道:“天老爷,这马总有一天要跑死!” 有天小点儿对两个轮派值厨的姑娘说:“我来试一次。”大家见她轻快地在帐篷里走,不见忙碌,也无声响,谁都没在意她。 老杜既不擦⾝也不洗脸,満头草屑躺在地铺上。有人问:晚饭吃啥子?有人答:这地方祖宗八辈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小点儿仍是轻盈地走进走出,脫下黑雨⾐,袅娜得谁都不敢朝她看。有人来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头菜还有没得了?她不答,任她们搜。终于搜到一块,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独吃,你以为你不吃羊⾁就应该偷吃自己的东西?她不辩解,任她们批斗。她只是一心一意望着布満烟尘的帐篷顶。到现在想起⽗⺟跳楼的势姿,她还感到意外,他们从手拉手变成背靠背,坐着,沉思默想着,直到人来宣布:他们已经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布他们死了,他们就真死了。围观的人一声不响地站着,她突然想起⽗⺟一死她会没有钱。她当了知青,就意味着要买成打的肥皂、牙膏、卫生纸,还有蚊帐和手电。她问了许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钱,比方从⽗⺟充了公的存款里。最终她是两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钱只够买一大堆大头菜。邻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个男邻居,糖果 ![]() ![]() ![]() 它给她的恐怖超过两年前随长长的队伍走上茫茫荒野。并不是荒野和队伍让她恐怖,而是那种出奇的寂静,以及暗含在寂静中的哀嚎。她总觉得正是由无数人竭力哀嚎造成了这份寂静。正是由壮烈的歌造成了这份寂静。正如此处,正是由风声、狼声、口牲奔腾声造成了这份寂静。老杜慢慢从铺上爬起,到门外的桶里舀⽔。暮⾊四合,她们帐篷飘着的红粉⾊炊烟在夕 ![]() 有什么东西弄得草响,她一盆⽔泼去,只见那里抬起一张⽔淋淋的驴脸。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从未料到一张驴的脸会这样大。帐篷里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饭。吃、晚、饭。她们今天这样说,仿佛晚饭成了另外的东酉。 所有人围着绿油油的一盆,格格嘎嘎地笑,赞美着什么,嘴巴叽作响。整个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她能听见驴 ![]() 小点儿给她们小小亮了一手,收效竟超出了她意料。几乎在吃饭时就一致通过:再不要她出牧,任何野外作业都免掉,只需留在家照应偶尔生病的马和 ![]() 小点儿想,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招。有次大家在谈论没蔬菜吃的严重 ![]() 她把野芹菜用开⽔烫了,切碎,加上醋和野蒜末以及 ![]() 大家吃,笑,夸赞,打 ![]() ![]() ![]() 天更冷时,小点儿偶然地碰见了兽医。她张口就喊姑⽗,把他喊跑了。但她看见他往地上搁下包东西,想必他还情愿暗中供养她。等他走后,她见那包里装着十只 ![]() ![]() ![]() 她在灶上烧一壶⽔,⽔开后她便溜出帐篷。然后留神听柯丹将几只军用⽔壶灌満后“哎呀”一声。这时她及时进来,朝班长笑着挤眼。 “壶里煮了个…”柯丹没嚷完,她忙对她“嘘”一声。柯丹糊涂而警惕地住了嘴。 “那是特地给你的。”她对她亲昵耳语:“别让她们看见。我就煮了那一个,还是回场部在我姑家的 ![]() ![]() 不久,她这个小小圈套就套中了班里所有人。她对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地耳语过:那是特地给你的。比如让谁去扒灶时,让她扒出一只烤土⾖;或在谁的 ![]() 小点儿正是利用了人的这种需要。后来她用集体的伙食费到场里老职工家去买 ![]() 就像她在接受兽医的一次次暗中供养那样,她相信自己看清了自己下流轻 ![]() ![]() ![]() 老⺟狗大腹坠地追上来,她下马时顺便踢开它。帐篷的银⾊使她几乎不敢走进去。她猛然悟到刚才⼲过什么。 在驱走红马之后,沈红霞一步步艰难地向绛杈及⺟马靠近。她两脚每拔一次,反而陷得更深。在你看来,这姑娘简直找死。按说她该掉转⾝往外挣扎,还有希望从这片死地脫⾝。她恰恰往它深处走。她已失去明智,抱着不切实际的打算:要拯救那老少两匹马。 ⺟马的腿已全部陷进泥沼,因为它几乎用自己⾝体托起它的孩子。再有一会,⺟马就没救了。⺟马不怕死,因为它不会死——它的生命已移植到它孩子的体內,再通过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得到永生。 绛杈感到⺟亲的力量在减弱,⺟亲的体温在降低。⺟马猛力耸起的臋部托住它的下颚,看着这个倔強的女 ![]() 沈红霞见⺟马使出全⾝力气,扭过脖颈,或想最后吻亲一下它的孩子,或是再最后看它一眼。⺟马回转脖颈的线条无比柔美,它就固定在这个温情脉脉的势姿上死去了。当她的手终于触到绛杈时,看到⺟马失了光泽的眼睛像生前一样睁着,临终托孤的凝重神⾊在这双眼中沉聚。 只有两个月生命的小红马绛杈还不懂得死。⺟亲对它突然的疏远使它恐慌。 沈红霞试图将哀哀叫唤的绛杈抱起,但近乎不可能。 沼泽冒出似腥似臭的气体,她感到双脚已被它腐化。她曾被红马踢伤的双膝冰冷,似乎也溶解到不稠不稀的泥沼里了,照这个速度,她很快就会一截一截地被它呑咽下去,全部与它溶为一体。几只狼慌慌忙忙地从沼泽边沿跑过,一会又跑回来,不动声⾊地看着这片红土大沼泽在 ![]() 她仍去拖小马绛杈。她这样劲使反而糟糕,她与它的体重增加,只能下陷得更快。她不知道,现在即使她放弃小马,只⾝逃命也嫌太晚。瘦狼们不动不出一点声。沈红霞第一次正视狼的眼,不是绿⾊贼亮,而是浅红,甚至有些温暖。她在想,红马呢红马? 她本来可以当一名真正的女战士,⽗亲说:如今军人的孩子都当兵。但她在红地毯的房子里得到的暗示是:当另一种战士去吧。女人重复着那个意思:你应该走一条更艰巨的路。然后她把报名去军马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她隐隐感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在对她赞叹。女人搂着她的肩说:你呐!说你是个好样的女娃。后来这句话她又不止一次地听过,就是视察军马场那位⽩发苍苍的老首长也对着麦克风这样夸赞过她。她对⽗亲说:我不应该当兵。⽗亲立刻作出遵命的样子,等她的下文,实际上是等那个权威人物的指令。她终于憋不住问:“您是我的亲⽗亲吗?” 普通军人严峻正派的脸 ![]() “是她。”⽗亲目光放远了,似乎在眺望过去的光 ![]() ![]() ![]() “恨霸占⺟亲的人?” “恨舞会。”⽗亲说“对你妈,我没什么可说的,军人嘛,服从命令。”在她往军马场出发那天,⽗亲去送她。远离人群的地方停着一辆大巨的小轿车,车⾝沾満红⾊尘土。她看见车旁静静站着那石膏雕塑般的女人。⽗亲紧张起来,和她一起往轿车跟前走。她被⽗亲 ![]() ![]() 她还在想,⽗亲怎么会知道有匹红马?他信上说:叫你用服征红马的精神去对待一切。⽗亲从来不说“谁叫你”只说“叫你”这没有主语的话只有她明⽩。被省略的主语她知道是谁。但她又好像从来不知道谁是他。⽗亲没有自己的意见,他的信只是个转达形式。而现在,红马呢红马? 红马搞出各种各样的反常动作来引起人的注意。其实从它跑回来,两个姑娘就已注意到它的反常了。现在它越窜得凶,越叫得惨,越是弄得人不敢靠近它。两个姑娘说:瞧,又作起怪来了。她们一贯认为这是匹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的骏马。她们冷眼看它胡闹,认为只有一种可能 ![]() ![]() 她俩悄悄拿了绊索,是副耝铁丝的三角绊,等红马的马戏表演一结束,立刻上去绊了它。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所有马在这声嘶鸣中诧然,整群马肃立着,微微翘首,鬃⽑全都立着飘。打了绊的红马随后被驱进马群。 红马直叫到喉咙涌出一股⾎腥。 两个姑娘猜忌着进了帐篷,一边剥着烤得漆黑的土⾖一边你看我我看你。她们心里都掠过一丝不祥。“沈红霞会骑那匹⺟马回来的,不晓得找到绛杈没有。” “恐怕会找到,她不得 ![]() “对,她不得 ![]() “她有 ![]() “对,她背了 ![]() 她们很快打起盹来。但睡意总是间断的:马群莫名其妙地一会 ![]() ![]() 有大月亮,霜又下得一片⽩,连马群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看得分明。帐篷门是用黑刺巴封死的,她俩挤作一团,又冷又怕浑⾝紧张着,却还是睡着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就徘徊在帐篷外,她们毫无知觉。马群注视着两个穿袍着靴的草地人。 草地处处可遇这种浪 ![]() ![]() ![]() ![]() 两个蛮汉各往帐篷上撒一大泡尿。他们的牦牛立刻寻气味而来。四头牛脸谱各异,有的滑稽有的恐怖。牛馋盐,一齐用它们耝糙的⾆头 ![]() ![]() ![]() ⽑娅睁开眼,顿时灵魂出窍,帐篷上突然冒出个惨⽩而大巨的东西。幸好过度惊骇使她失声,不然她一叫就暴露了 ![]() ⽑娅从门口退缩回来,对女伴说:“我告诉你吧,咱俩完了。门口有脚印!这么大!” “有 ![]() “你少提虚劲。”⽑娅比她稍有点头脑,知道 ![]() “那咱们开 ![]() “也不行,你怎么不动脑子?!”本地人晓得不敢往他们⾝上打,最了不得是召集成群的人来救急。可草地这样大,等人赶来他们早受用个够,逃到天边海外去了。 因此两个蛮汉并不十分惧怕对方的武器。他们以狩猎的耐心与经验,稳稳趴在草里。 ⽑娅想起柯丹与小点儿有次出牧时澡洗,远远见几个男人过来,她用毡⾐将小点儿盖严,自己全⾝盖住只露一双脚。柯丹的脚大得出奇,男人们看看那脚就走了。幸亏⽑娅个头不矮,她在四十二码的胶靴里垫了两块木头,这样又长⾼一截。然后用棉帽捂住全部头发,试着走几步,回头问:“行吗?”她把⽪带扎在大⾐上。 “不行不行。一勒就显 ![]() “你得说我像叔叔!不然我浑⾝稀巴,狗⽇的!” “好吧,狗⽇的,你真像指导员那样的大男人!” “你得说我又⾼又大看着就凶!⽇你先人!” 另一个可怜巴巴地说:“好吧。你现在又⾼又大又魁梧,狗⽇的,只要站着撒尿就跟叔叔一样样了!…” ⽑娅就迈着叔叔式的步子,晃出帐篷。她的愿望是演李铁梅所以总有点表演潜质。她直着 ![]() 躲在草丛里的两条好汉丧气了,但他们还存点希望。那顶棉帽捂得过分严实,是个疑点。惟一的办法是逗对方出声。他们抠砣泥巴,朝马群掷去。 ⽑娅极明⽩,只要她一吆喝跑散的马,就得露馅。马跑了不久又跑回,他们再投。⽑娅想,原来马群就这样 ![]() 两个偷袭者顶着一背霜吃不消这份冻了,站起来,冲⽑娅爷们爷们地打招呼。⽑娅装对当地话不懂,可他们又改用汉语喊同志,她紧张起来。这时她揷在大⾐口袋里的手忽然触到半截香烟。班里的大⾐不分彼此,常混穿,烟是柯丹留下的。柯丹弄到 ![]() ![]() ![]() ![]() 那姑娘扑上来搂她,笑得 ![]() 她们再不敢打盹,终于联想到沈红霞。⽑娅忽然推一把女伴:“哎呀,你想起没?红马那会儿叫得像哭!” 这时,狼散了。有一阵沈红霞像听见口琴声。一个姑娘的⾝影出现在沼泽边缘。沈红霞觉出面 ![]() 蓝裙子姑娘从装束到精神风貌都带着五十年代那股劲。她开朗的神⾊虽不及芳姐子悲壮,但毕竟只隔十多年,沈红霞觉得或许她会比芳姐子亲切。她用线绳吊把口琴在 ![]() ![]() 她先打招呼,叫了声:“哈罗少!”见沈红霞愣怔,她哈哈笑道:“糟哇你,这么简单的俄语单词都忘啦?我叫陈黎明,你呢?达瓦里西?你看你,达瓦里西就是俄语的‘同志’呗!” “我叫沈红霞。” “这名字真美,一定是你看了歌剧《红霞》后改的吧?” “我没看过《红霞》,早就不演了。文化大⾰命有人说红霞这人是个叛徒。” “文化大⾰命是什么?”不等沈红霞回答,她立刻说:“我知道它是什么。我有本词典,上面有。” 沈红霞惊奇地想,十多年前的词典上怎么会有这个词汇呢?但她没敢问,在同龄的先烈面前,她难免手⾜无措。 “我饿极了,”陈黎明说“好多天没吃东西。”沈红霞想纠正她,是好多年而不是好多天,但她不忍心提醒她这点。她后悔没揣两个苞⾕粑在⾝上,免得她去拾牛屎菌往嘴里塞。她香噴噴地嚼着带土的菌子,有的恐怕有毒。 陈黎明对沈红霞的装束嘻嘻笑起来:真像个假小子。很不合体的旧制服(她不知道这叫“堪用军装”), ![]() ![]() “它里面装着什么?是俄语夜校的课本吗?”月光下,小红包红得要滴⾎。陈黎明思量着它的大小厚薄,终于忍不住伸手摸摸。 “是语录本。红宝书啊。” 难怪陈黎明新奇,她那个年代的书都又大又笨,而这里全是浓缩提炼后的纯真理。沈红霞拿出它,并不翻开,只将它贴在 ![]() “你冷吧?”沈红霞见她仅穿一条蓝裙子,上面的红⽑⾐也太单薄,在这结冰的夜里。 “不冷。”她说“我牺牲的时候穿这⾝⾐裳正合适。”她在想刚才,她念得多么好。 “你也是牺牲的吗?” “那当然。不然我年纪轻轻怎么会成为烈士?”她笑嘻嘻地说。她扭扭 ![]() “我猜,你一定是青年垦荒队的。” “哎呀猜对了!”她笑得格格响,忽而又嘟起嘴。沈红霞想,原来牺牲了的人也像小姑娘一样有千变万化的神态。她说:“你可别信那些人的话,他们说参加垦荒队的都是不好好读书的生学,都是考不上大学没出路的。我,就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按说我能考上最 ![]() 沈红霞想,她所描绘的十多年前的生活与今天颇相似。但她那热情奔放、诗朗诵般的腔调让她多少有点不习惯,不过,她知道她们时代风尚就那样。 她兴致 ![]() ![]() ![]() “开始有人往城里逃了。这地方的无霜期只有三天,作物很难成 ![]() ![]() 沈红霞渐渐对她钦佩起来。她滔滔不绝,颇有点鼓动家风度。她的见地与思想使隔了十多年的沈红霞听了,也 ![]() “哎呀,我得走了。我开的那台康拜因遭陷了,我得守着它,等人来拖它出来。”她泥污的裙子沉甸甸的。 “你一直在守着它吗?” “是啊。你不也在守着吗?告诉你,开始最难受, ![]() 沈红霞想,这就是她坚持了十多年的感受。 分手时,沈红霞忽然摸到一小把 ![]() “叫我多苓吧!好朋友都叫我多苓。多苓,就是俄语黎明的意思…”她在远处说。隐隐见她不断弯 ![]() 沼泽结了冰。沈红霞几次被冻得失去知觉,又一再被寒冷惊醒。正是骤然降临的寒冷挽救了她,冰冻硬化了 ![]() 举目望去,沼泽密集的⽔洼犹如蜂房,一律结着肮脏的冰。沈红霞的棉⾐盖在绛杈⾝上,并全力托它抱它。她与它⾝后,⺟马的脊背十分像条底朝天的沉舟。⽑娅哭喊她,完全把她当死人来哭。 沈红霞浑⾝泥⽔已冻成发亮的铠甲,她既坚固又柔弱地矗在那里,仿佛直接成了座塑像或直接铸成了一块纪念碑。 按照回忆,⽑娅依稀记起沈红霞是过了那道坡坎后脫离马群的。她首先得找坡坎。走了一截,总觉得⾝后断断续续、鬼鬼祟祟有点响动。她认为不过是刚才那场惊吓的余悸。当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时,果真有个骑马的跟踪者。 那马与人在霜地里显得漆黑。 跟踪者就是两个流浪汉之一。他比他的朋友多些狡黠,佯作离去又偷偷绕回来,正看见乔装改扮的⽑娅上马。 他是从她上马的动作发现破绽的。男人上马靠蹿,直上直下;女人却需要扭 ![]() 见她单 ![]() ⽑娅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追紧了。她用缓绳死菗她的马。他全看在眼里:马被她一连气的菗打反而弄岔了神,四蹄无所适从,本能的协调反被破坏。它跑得糟透了,几次险些将她颠出去。而他却是最善于驱使任何口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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