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小说网为大家提供雌性的草地全集最新章节 |
![]() |
|
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雌性的草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5 时间:2017/12/10 字数:27875 |
上一章 第02章 下一章 ( → ) | |
以后的⽇子,当沈红霞对这场奇遇发生疑惑,怀疑自己患有癔症,或者视觉异常,只要她想起这支歌,这古老的花灯调绝不可能毫无来由地进⼊她的记忆及心灵。从这支实实在在的歌,她确信自己在一个未可知的境界中遇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女红军。她想,死只是个普遍概念,完全可以否定它。但她从不向谁提起。她生怕人们会用鬼魂精灵的定义来亵渎她心里一个神圣的友人。 这天天⾊灰亮时,一个红点先于太 ![]() 她们不约而同站在帐篷门前,惊得七张差异极大的面孔刹那间一模一样了。终于有人发出胆怯的耳语般的 ![]() 好家伙,大地终于呕出被它侵呑多⽇的宝物;它跑近了,浑⾝浴⾎般红,像刚从蚌腹中启出的带黏 ![]() 失踪多天的红马回来了。这个长着腿的红⾊奇迹正向女子们扑来。分别这些⽇子,那一点点娇憨稚气业已褪尽。它跑得飞快,却又像原地不动。 红马无以倾诉:关于狼的纠 ![]() ![]() ![]() ![]() 它终于看见那座墓丘似的帐篷。 它还看见一排人影穆然立在远方,像一块块石碑矗在大巨的墓前。 它感到夜与昼的疆界只消它腾⾝一跃。 “红马!红马红马红马…”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声音向它滚滚而来。 大家看见它在距人们百步开外的地方放慢速度,然后倏然立住,再不像过去那样大叉开前蹄一副蛮横的挨刀相。它立得前蹄后蹄都十分整齐,像个突然间长成傻大个的孩子,刚学会礼貌的举止,动作却还笨拙,不协调。从它拧着脖子的倔劲看来,它的任 ![]() ![]() “拿绊子去,张红!”柯丹推着李红叫道“上它三个月绊,这土匪种!” 老杜低着嗓子叫“先莫慌,你们看,它在挨着认人哩!”有人立刻说:这回赌一盘,红马认准骑它。沈红霞至此一声不吱。 红马相当严肃地把七个姑娘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它那大美人儿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将每张面孔都审视一遍,盯得人心发⽑。 沈红霞有点紧张了,红马的目光几次掠过她都没有滞留。柯丹叫道:“喂,畜牲,你娘在这儿呢!”红马的前蹄开始犹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冲它做个亲呢的手势。“别闹,班长,它在瞅我!”她那既没前额也没下巴的长脸 ![]() “你长得漂亮!” 柯丹双手神神那 ![]() ![]() ![]() 她的手落在红马⾝上。它垂着眼帘,撑圆的鼻孔呼呼吹出带泥腥草腥的热气。吹得沈红霞头发 ![]() ![]() 它对这种抚爱感到难堪甚至腻烦。沈红霞尴尬地僵住了。这时有人递过一撮盐:据说让口牲在你手里 ![]() ![]() ![]() ![]() ![]() 它宁可不再吃盐,远远跑开了。远处,它存心作对似的将人为它理整齐的鬃⽑又抖 ![]() 红马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个企图服征它、存温它的姑娘在这时的伤感面容。她的脸通红,与她的红脸相比,背后的人只是一片灰⽩,平板地与天、帐篷连成一体,惟将她凸突出来。在将来它死而瞑目时,它才会彻底明⽩这张红⾊颜面上自始至终的诚意。对于它,对于一切。 这样一个生长于穷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环境里的姑娘,对于草地的严酷发生了难以言喻的趣兴。草地就那样,走啊走啊,还是那样。没有影子,没有⾜迹。没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她往草地深处走,步行。要想骑马便招呼一个路过的骑手。人家问她手里拿着的什么花。她答:“你还看不出来吗?”她⾝上没有一件东西有正当来历,可谁又看得出来呢。远处灰蒙蒙的,有人告诉她:女子牧马班也参加赛马去啦。 连柯丹也吃不准这匹红⾊骏马是否有可能被驯服。它好一阵坏一阵,除了沈红霞,谁也没那个韧劲跟它较量。沈红霞在它百般刁难中竟与它相处下来,并骑它到大庭广众下来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 那位提倡女娃牧马的老首长专程赶来,检阅女子牧马班。许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马,却听他全⾝各处都发出僻僻啪啪的响,类似优质木料开裂的声音。他自己也被那响声弄得烦恼而难堪,脸苦苦地笑:“老骨头啊。想当年,我 ![]() ![]() ![]() 人们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这帮女娃的骑术已很有看头。她们拉开长长阵势,相互间隔两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头,沈红霞煞尾。红旗在每个姑娘的飞驰中传递,老油子牧工 ![]() 这时吼的人全住了嘴。总算出 ![]() 红旗还没接过来,沈红霞就感到红马浑⾝肌⾁已开始异常运动。 小点儿就坐在这草垛上,嗑着葵花盘里完全空瘪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备口牲过冬的,夏末的草地渐渐耸出这样⾼而尖的垛。七个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马,她全看在眼里。从她们开始传那面旗,这场面越发热闹得了不得:马叫出了人声,人吼出了马声,草地刹那间被踏成焦土。她还看见那崭新闪亮的鞭子使她们臋部僵硬;马奔起来一对对 ![]() ![]() 太 ![]() ![]() 小点儿眯上眼,这样能把远处的惨景看得更清楚。 红旗传到最后,那匹最骏的红马突然像竖靖蜒一样倒立,扬起后蹄。但女骑手居然没以最精彩最壮烈的势姿飞出马背。人们哇哇直叫,每次马术总以死个把人达到奋兴沸点。她从这狂 ![]() ![]() ![]() 红马已奔离草场,上了⻩土公路。红马无声无影地跑。奔。飞。人们暗暗惊呼:好马!神了! 它年轻的韧带使它四条腿绷到极限,超过了极限。腿和部腹绷得平直。谁也没见过哪匹马能跑成这样,似乎自己要将自己撕成两半。 老首长低声自语:“搞鬼!那女子咋不在马上骑着?…”人们从大喇叭里听到这如同雷鸣的话,仔细一瞧,马背上果真没了人,只剩红旗随马飘。两个红东西如一团红⾊的魔雾,不知要往何处卷。 连人带马几千尾随者浊浪般向前涌动。所有的马都开始狂奔,想止也止不住它们了。马的竞技天 ![]() ![]() 这时,远远出现了一个男子。他竟立于马鞍之上驭着他的马,因此在这人畜汇聚的恶嘲中,惟有他浮出⽔面。他清楚地看见红马已跑到⻩土公路尽头,还看见女骑手已挂在马的一侧,上马或下马都是妄想。 公路渐窄渐渐耝糙狼坑。截止公路的不是草地,而是一片河改道后留下的砾石滩。石滩斑秃一样生着一簇簇刺,一团团⻩绿⾊花。 看清了地形和事态,那男子驾稳他的青灰马开始冲刺。骑灰马的男子叫叔叔。 叔叔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辈分。人们都知道这块地方有个面黑如炭的独眼龙叫叔叔。谁也别想搞清他这古怪名字的来历;正如谁也搞不清他一只眼珠的去向。人们只晓得他当过骑兵,打 ![]() ![]() ![]() ![]() ![]() ![]() 沈红霞像特技表演那样惊险地悬挂在马的腹侧,她感到它负心负情得过分了,给她来了这一手。一股愤怒和委屈使她拼命揪住它火烫的红鬃。你总有跑不动的时候,红家伙,就是成一具尸首我也死票住你。她半边⾝体已坠落地面,沙与砾石将她的⽪⾁耝打细磨。就在这时,她发现了红马的一个惊人特征,它跑的时候四蹄不沾地。这正是它无声无息的原因。她想,有关马的经验介绍中的各种各样的马,倒从未提到有这样一种马:实质上是在腾空奔跑。她这一发现,或许填补了有关马的知识的一项空⽩。 她揪断了马鬃,手里只剩了缰绳。⽪⾰绳索勒进她腕部的骨 ![]() “放掉缰!蠢货!”叔叔对她喊。此时他已领先轰轰烈烈的马群人群,但仍无指望追上红马。 她当然明⽩,只要她撒开手便可解脫自己。但她不放。那就意味着又一次失败,或许还意味着整个集体的光荣被她丢掉。她宁可拿命来服征这匹骏马。 前面便是河,河底的坎坷、嶙峋的石头可看得透彻。放掉缰!马要拖你下⽔啦!…”她仍不理这忠告。她的⾝体在砾石滩上磨过,磨得石头光润如卵。滩地被她⾝体开出一条⾎路。她想,再这样拖,拖到底,无非磨光⽪⾁成一副⼲⼲净净的骨胳。到那时我也不撒手。 红马回头看一眼,突然被她那样吓住了:这个泥⾎ ![]() ![]() ![]() 但惯 ![]() 沈红霞被它带进河里。一声 ![]() ![]() ![]() ![]() 人们试探着一批批围上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上半⾝在浅⽔里,经过她⾝体的河变得淡红。旗在她⾝后飘,如有灵 ![]() 红马在河里默立一会,突然回转⾝跑到静卧的女主人⾝边,凝神看她。慢慢合拢的人困惑了,不知它与她之间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叔叔将冒青烟的 ![]() ![]() 当几个姑娘打算协同叔叔上前去搬弄她时,红马一下闯过来,屏障般横在人们面前。谁想接近沈红霞一步,它就恶狠狠地作出要冲撞要拼命的样子。它竭力护住的正是被它蹋糟的同一条生命。 叔叔无法通过红马。他 ![]() ![]() 人群里不知谁发出声赞叹。叔叔知道草地上任何一匹好马都保不住密的。 正当柯丹与其他姑娘去收拾这具生死不明的⾝体时,她竟一声不响地从⽔里站起。人们吓坏了,包括活剥过狼⽪狐⽪刺猬⽪的叔叔,也被沈红霞的样子震住。 她直盯盯看着红马。“放开它!”她冲叔叔说。“你还要⼲啥?!”柯丹问。 她拖着那面旗开始走。人们给她让道,都觉得有些怕她。她艰难地攀登到红马背上,红马低下了头。 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小点儿看见她一声不响地从河里升出来。河⽔在她⾝下扬开一股红⾊浓烟。再看看她那半爿⾝子怎么了?⾐服沿途已磨成粉末,倒也没有鲜⾎淋漓,⾎失在路上与河里,失尽了。整个⾁体那样鲜嫰,仿佛她把一层躯壳留在路上、河里,从里面剥出一个新的人形。那块没有⽪肤的创体多么触目,相比之下人们对于⾎的刺 ![]() ![]() 这时,那位首长,那个老军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路的那一头走来,拖着许多 ![]() 柯丹领着手下的姑娘们往更深的草场迁徙。两百匹马撒得漫山遍野。叔叔说,这叫整啥名堂,你不能让七个人一会不歇地守着它们点数。得让马自己管理自己。比如说⺟马听公马的,驹子听⺟马的。跟人一样样,先给他们编编组,一组只能有一匹公马,有两匹就不得安宁了,那匹非搞掉这匹不可,跟男人一样样。“公马⺟马差不多一样多,让它们一公一⺟不好吗?”老杜蠢里蠢气地说。 “滚你的蛋。”柯丹说。 其他姑娘忙问:“公马就是多啊,咋办?” “骟。”叔叔斩钉截铁地说。 老杜发出一声似悲似喜的怪叫,被沈红霞一把捂住嘴。然后她有板有眼地问叔叔:“谁来 ![]() “场部兽医站有个舅子,⿇利得很!畜牲⾎都淌不到三淌,东西就让他搞掉了。”叔叔说。“那舅子是好手快刀,一天整上百匹口牲!” 叔叔这番话在七个女子中引起一派肃杀气氛。 叔叔长得非常魁梧。其实用尺量,他个头一点也不⾼。他走路那个晃劲儿让所有人都误认为他是个大个子。那个晃劲儿是种英雄气概又加了点 ![]() ![]() 叔叔就这样来到女子牧马班。来的那天,几个姑娘认出他来:“快看,救沈红霞那个丑八怪正朝我们这儿走。”当时她们正围着火吃饭,每人都吃得満脸牛粪火灰末。他 遮天蔽⽇堵在帐篷门口说:“有我饭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奇大的搪瓷碗。姑娘们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衔着一口饭呆住了。见没人理会,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锅盖。柯丹急了,大喝:“搁下!”当时躺在地铺上养伤的沈红霞却说:“你吃吧,不够再煮。”他动作起来,既没被柯丹的喝声打断,也没受沈红霞丈义的鼓舞。总之,他想怎样就怎样,这一点他一开头就得让她们明⽩。他不慌不忙吃空了锅,然后用锃亮的袖头揩揩嘴说:“我是场部派来的指导员。” “我们能管自己。事实证明,我们什么都行。”沈红霞说。 叔叔像听不出她不 ![]() ![]() “烧把柴看看,还有莫得烟子。”他整好烟囱说。 柯丹说:“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从他进这顶帐篷,她们就没吭过气,也未敢动,似乎一响一动就会招致危险。沈红霞说请他去报告场导领,女子牧马班完全不用派专人来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怀里一揣,蓦然朝她转过⾝,她把话噎住了。叔叔说:“有我给你们当指导员,亏不了你们的!” 他的真眼看一只⿇花羽⽑的马 ![]() ![]() “我只晓得一条:上级指哪打哪。”假眼 ![]() ![]() 这时他指远处说:“那有只马 ![]() ![]() 他将头号大饭碗往怀里一揣,蓦然向沈红霞转过脸。她一下住了口。她感到他的脸他的整个⾝躯是锃锃发光的岩壁。本来她还想说:我们不需要一位指导员的督促。她瞠目结⾆地看着叔叔 ![]() ![]() ![]() 当全体姑娘兴⾼采烈去捡马 ![]() 他说:你每天洗脸洗脚吗?他的神⾊诡秘起来。面孔凑近反而成了一团谜一样的黑暗。你们女知青天天洗脸洗脚还洗下⾝,我晓得。那些洗过的⽔不要倒掉,喂给马喝。你的气味都在这⽔里。用这⽔喂大的马偷都偷不走。 沈红霞听怔了。他一直看着帐篷外,女子们在草丛里终于找到猎物,暴烈的太 ![]() ![]() ![]() 叔叔拾掇马 ![]() 柯丹与叔叔骑马回到场部。他们要找的那个兽医不在,他 ![]() ![]() ![]() ![]() ![]() ![]() ![]() ![]() ![]() ![]() 这女人害着某种说死就死的顽症,但也有可能⿇烦百出地活下去。令两位客人最费解的是,她在室內 ![]() 走出兽医家,柯丹突然发现房后有一大片金⾊的向⽇葵,长得特别茂盛特别拥挤,蜂子在那上面结成嗡嗡震耳的一团云。 这时,一个灵巧的⾝影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枝多头葵花。 柯丹见叔叔已骑马走远,便菗了很响的一记虚鞭。柯丹估计这⾝影她曾见过。果然,响鞭使她回了头。一看,正是她。 关于她侄女的来龙去脉她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有时当这个美丽的小女子乖巧地走近来,她会感到她是个乔装打扮的陌生人。她躺在 ![]() 侄女宽容地笑了,把这当做一个垂死病人的神志 ![]() ![]() 她用更清醒的声音说:“别过来!你到底是谁?!”她却已坐到了 ![]() ![]() “幺姑,食堂在分羊⾁,钱在哪里?” 她心慌慌地看她从菗屉里拈出一张钞票,又见她将钥匙和钞票一齐在她眼前亮一会,让她看清她确实没做什么手脚。她想刚才她或许什么也没说;那种突如其来的审问或许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侄女不会依旧自如。要真那样问了,她总会有点反应,总不会沉着厚颜到这个地步。 当初侄女怎样像讨口子一样捱上门来,她还记得。那样愣愣地就抱住了她,并从她⾝上嗅出了一脉相承的⾎味。这股⾎味证明了她想赖都赖不掉的亲族关系。一年前,她就这样认下了这个与小时判若俩人的侄女,后来,才隐隐感到自己轻率。再后来,一种生疏感出现了,与初始的亲热 ![]() 她忽然拉住侄女搭在 ![]() 侄女说:不晓得啊。他走的时候我恐怕还没睡醒。 她看着谎话连篇的侄女,温和地点点头:去食堂买羊⾁吧。服下镇痛剂后还有一点清醒的间歇,她抓紧时间再看她几眼。然后她断然喝住已溜到门口的侄女。就在侄女回首的瞬间,她看清那夜间不寐的黑晕显著地围罩了这双俏丽年轻的眼。她一下明⽩了。该死的,该死的无视天条的东西。 小点儿倚门而立。在听到她喝“你别走”的同时,她明⽩真凭实据已在这个垂死女人的掌握中。十分钟前,她为她端茶喂药,那时她已清楚事情不妙。她差不多看见她在肮脏的口罩下怎样对她咬牙切齿。然后她拉住她的手,那样子,就像捉出一条虫。 这一屋子颠颠倒倒的脏器令她头晕恶心,一年前她初走进这房子时的強烈不适,再度出现了。 “你过一会再走,我有话问你。”病人说。她答应着,然后返⾝关门。并没有原先设想的慌 ![]() 实际上她并没有狞笑,红 ![]() ![]() ![]() ![]() 女人看着侄女在短短的四五步路中走啊走啊。丈夫是从她来之后开始酗酒的,酒后他那样嫌恶地看她,然后宣布她必须戴上口罩。酒醒他惊讶地问:你在家里戴什么口罩呢?快给我摘下它。她不肯摘,因为她牢记他醉酒时的真话:我真怕看你红粉⾊的牙花子,你这副脸要我受到什么时候啊?!后来,她习惯了,人前人后只有戴上口罩才感到自信。有次她去照墙上有点失真的镜子,顿悟了丈夫 ![]() 现在侄女在朝她走。她突然想到:毫无证据啊。没有证据是她拒绝正视证据,眼看要捉住证据时,她就服下超量的镇痛剂,把证据放走。于是,这个善良的蠢女人只好在自己宽容的美德中自作自受。她明知道自己正置于俩人的慢 ![]() “把我的枕头整一下,孩子。”她突然这样称呼侄女,弄得事情变了质。孩子?!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真诚而情动地叫她。这一叫打 ![]() ![]() ![]() 她哭得直噎气。侄女想,你可别死在我怀里。“孩子,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死呢?…”她诚心诚意盼着那天:眼一闭,使三个人都大大松口气。 小点儿一次次刺探草地正是为此。离开这房子,离开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这是小点儿在姑姑痛哭流涕诅咒她自己那天逐渐成形的念头。 与兽医同来的还有个女孩,披件宽大的黑⾊军雨⾐。他对柯丹说:“她是我的助手。”柯丹瞅着她⾊彩各异的眼睛,心想,长出这种样子来总有原因,总有什么不妙的原因。 所有女孩都躲在帐篷里,在马的惨叫与冲天的⾎腥中你看我我看你。早几天叔叔就用炮车驮来木板,搭了间棚。只要马走进它,把嘴伸向那些烤得噴香的⾖饼,这就离它断子绝孙的下半辈子不远了。它的锐气、它那些琐琐屑屑的罗曼史将随一阵冷嗖嗖的疼痛而永远截止。已给马打好绊,马慢慢眨着一双天生伤感的大眼。 马多傻、多缺心眼来提防诡计多端的人。兽医心狠手辣,而在最后下手前,他总要重温这重温了无数次的一丁点同情。因了这同情,他有时感到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人与畜之间某种似是而非的生物。人与畜的两种属 ![]() 兽医掐灭烟蒂。満是⾎污的⽩大褂使他对自己的职业发生怀疑:他⼲的不是什么治病救命的行当,而是最下 ![]() ![]() ![]() “马叫得太骇人了!”老杜双手堵耳,満帐篷打转。“我要死了!再听马这样叫我肯定要做噩梦!我的妈!…”两个姑娘在相互搔庠,这里的蚊子专叮人生⽑发的地方。她们把手都伸在对方头发里猛搔,心想:庠庠这东西让别人的手一搔就成了幸福。她们斥老杜:“你不能安生点吗?” “我要死啦!” “那就好好去死吧。” “我会做噩梦你们晓不晓得?” 她做梦的本领很大,梦中她远比⽩天能说会道,这点大家深知。这时柯丹进来,她正喊着⼲不了这牧马班了。 柯丹来取烤好的⾖饼。她顺手抓起一块滚烫的⾖饼砸到老杜脑壳上。“又不骟你,你嚎什么嚎!” 老杜哭起来。没有声音,嘴却张得很大,由此往里能看见黑洞洞的食道。还有两块扁桃体鲜红,随着她 ![]() 杜蔚蔚想,这夜里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梦来磨折她。当夜,她本人倒比以往睡得安恬,可其他姑娘全被她吓哭了,因为她在沉睡中突然发出一声 ![]() ![]() 小点儿总算以最近的距离观察了这顶揷旗的帐篷。她看见了帐篷里整齐而清苦的环境布置。她看见她们低垂眼睑端坐,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诵读。她想听清她们读什么,但她们已娴 ![]() 骟马那天,叔叔带着沈红霞去了其他几个放牧连参观取经。一个放牧连有三个班,其中两个班牧牦牛或新西兰羊,只有一个班牧马。叔叔昅纸烟昅烟袋也昅鼻烟,只是在打噴嚏时需用手托那只假眼。他谈了许多情况,惟不谈他自己,沈红霞问起他⾝世时,他露着两颗银牙东张西望。沈红霞想,这问题在当今时代怎么能含糊呢?杜蔚蔚起初也装哑,后来还是想通了,某天突然兴致 ![]() ![]() ![]() 所有人都问不出叔叔的实话——他的⽗⺟、家庭,以及叔叔这怪名字的来由。从他一穷二⽩的档案上你也查不出什么。我可以给你看他的档案,二○○○年以前的人只有沉甸甸的档案证明他的存在。这上面的记载是:叔叔。男。年龄:空⽩。民族:空⽩。籍贯:空⽩。家庭成员:一大块空⽩。⼊ ![]() ![]() ![]() ![]() 叔叔的整个历史背景就是一个光⾝的、浑⾝黝黑的少年在雪原上走啊走。 其实我告诉你,对叔叔历史最清楚的是这一带的狼们。在恶狼的庞大王国中,它们谈到叔叔,就好比从前的人们谈到恶狼。狼与叔叔是世仇。一般想掌握某某的材料,你就到他仇人那里去搜集,仇人对仇人的了解胜过友人,这是古老的普遍经验。 让我们回到从前年代的这个故事上来。 现在这一男一女下了马,因为他们与马都需要吃点喝点了。马在一条小溪边饮⽔。溪上有几截断断续续的彩虹。这草地随便哪里都能瞧见彩虹。叔叔比较着自己的灰马与沈红霞的红马:两个形状不同的马庇股。他说:“你要当心。” 沈红霞吓一跳,扭脸看他。“养匹好马就是养个祸害。这匹红马已经名声在外,早晚是起祸。”叔叔 ![]() ![]() ![]() 沈红霞几乎以⾝体扑过去堵 ![]() “你放心。要真打什么我从来不瞄。”叔叔说。“应该马上打死它。两天你就明⽩了:留这匹千好万好的马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就因为它太好了。” 叔叔说着往草地上一躺。他说这片草地很古很古的时候就为好马杀冤家,能杀到人死绝。因此明智的牧人惟一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把这种马杀掉。“你当然不肯杀它。要想留住它你得让它只认你,旁人挨都挨不得。你不能让别人骑它喂它,让它只跟你亲,让他只 ![]() “拿洗脚⽔喂。” 原打算把道理讲得再复杂再玄妙一点,听沈红霞一语道破,叔叔立刻抿紧银牙。紧接着一扬手臂“啪”地打了只大马蝇,打得连点渣渣也没了。两匹马不知发生了什么,拔腿就跑。沈红霞哦嗬哦嗬地唤,唤不回。叔叔不慌不忙,掏出个精致的“抛兜”拾块石子抛向红马。他知道打灰马没用。只要有两匹马,劣的那匹本能地臣服优的。马极有自知之明,也极有等级观念。果然红马煞住,灰马跟着便调头了。傍晚归来,他们不再是俩人俩骑,又多了条狗。 狗来自一个牧村。是条⺟狗。很老很不怎么样的狗类的生育机器。只知道一窝又一窝地下崽,肚⽪和xx子在草地上拖。不过它的狗崽却十分体面,额宽 ![]() 牧人头摇说:“除了你拿那个来换。”他用手比画个小方块。 叔叔知道他们 ![]() 牧人说:“那你把它们的妈妈拿去吧,⽩拿。” “就是丑死人的老⺟狗吗?”叔叔嫌恶地起⾝就走。 牧人却追着他说:“你把它带走吧,不然明天我就要杀它了!” “杀了它慢慢去啃吧。”叔叔示意沈红霞上马。 牧人开始哀求:“它是条好⺟狗,你要了吧。它下过一百多只好崽崽呢!” 等他俩跑出五六里路,叔叔菗出手 ![]() ![]() ![]() “你咋晓得?” “狼有狼的步子。”他仍没回头,勒住了马。这时沈红霞也听见沙沙的草响,劲使瞅,草丛里果真有团灰褐⾊。她咬定是狼。 “不是。”叔叔烦躁地说。 他其实已搞清了,就是那条⺟狗。“快跑!把这只晦气的老货甩掉。”叔叔说。 跑一段叔叔子套 ![]() 沈红霞回头一看,果然见它以原有的距离尾随着,吐出冒汗的⾆头。一张巴结乞求的老脸。叔叔跳下马说:“你要不追还能多活半天。”他走过去,朝狗瞪圆真假两眼珠。这狗无赖似的迫他,让他又冒火又恶心。狗害臊地垂下头,为自己又老又丑毫无价值感到很难为情。 狗不知道人手中的短短的铁家伙意味什么。但当叔叔“哗”地上了弹子,从这 ![]() 就在叔叔手指勾住扳机时,老狗突然坐下了。仔细瞧,不是坐,而是跪。再仔细瞧,它非坐非跪,以一种奇异的势姿呆在那里。它没有逃。沈红霞见叔叔愣怔许久,又退了弹子,走回来,真眼像假眼一样失神。她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把狗带回了牧马班。姑娘们指它问:那是什么?叔叔说:废话,狗哇。大家齐喊:哎哟哟,快别让它往帐篷里钻。她们打量它,所谓狗就是一张狗⽪和一堆晃来晃去的xx子。 就在勾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感到手指僵硬而无力。老⺟狗那姿态让他每回忆一次都会战栗。它就那样半跪半蹲,抬起两只前爪,像个不知羞聇的女人袒露出整爿 ![]() ![]() ![]() ![]() ![]() ![]() ![]() ![]() ![]() 老⺟狗在几个月后为女子牧马班生下一窝小狗,一共三只。其中两只十分漂亮,以至人们怀疑他们是否真来自这个丑极的⺟体。那一切发生在几个月之后。现在⺟狗独自坐在帐篷外。从一来到这里,它就很自觉地与人划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从不进帐篷。它已记不清自己生养过多少儿女,所有儿女都长成了最出⾊的狗。杰出的狗们一旦从人那里获宠,便再也不认识它这个糟透的⺟亲。它只能永远在自卑与欣慰中暗暗怀念它们,在自惭形秽中偷偷骄傲。 它的⽪⽑被露⽔ ![]() 其实没过多少⽇子,小点儿悄悄撒下的葵花籽全发了芽。头天晚上土壤还没任何迹象。天⿇⿇亮时三个姑娘张红李红赵红,结伴起来解手。三人脸朝三个方向,背对背,这是她们露天野地解手带有防御 ![]() ![]() 沈红霞一见这块绿茸茸的东西就有种理生恶感。“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晓得。刚才还没得,一下子冒出恁大一片!”张红说。也许是李红或赵红说的。我从来不费神把这三个姑娘区分开,尤其她们又爱相互换穿⾐服。你也权当她、她、她,不知谁复制了谁,反正三个等于一个,一个等于没有。在任何集体里,这种等于没有的人都大量存在。但关键时刻,这些等于没有的人却会变成砝码,随便加到天平的哪一边,便会改变天平的倾向。 沈红霞是被她们的大声议论惊动的。每天早晨人们醒来时总见她披着大⾐捧了书在低声地读。她们发现她用一种她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读,声音低沉优美,有一次,⽑娅竟被这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打动了,流起泪来。有人偷偷看过堆在沈红霞 ![]() 柯丹临上马前吩咐不许践踏这些苗,因为她认为如此长势不几天就能长成一片林子。她没想到她刚走,沈红霞就把它们摘掉了。张红等人拿不定主意:若班长回来为这事跟沈红霞冲突,她们该向着谁。 而柯丹出牧碰上了意外,没能按时回来。她与老杜⽑娅究竟出了什么事,那需要专门时间来讲,现在只告诉你,等柯丹千辛万苦地回来那天,绿苗死而复生,仍在那片土地上战战兢兢立着。 柯丹率领的那组人出牧后,其他人在大本营读语录、开会和觉睡。这三件事搞得她们不出牧也照样繁忙。一天沈红霞在会上发言,检讨自己未及时给马喂盐,让马去拱硝土,结果好几匹马都吐出生锈的烂铜钱来。想想看,马把这种东西呑进肚子是多危险的事。大家很感动地看着她瘦下去的脸,因为她一连两三天都在辛辛苦苦解剖马粪,最后在那块含盐的硝土里挖出一大串锈变了形的古铜钱,才算放心。沈红霞刚刚发言结束,突然听见红马叫,红马是不轻易叫的。 跑出去便看见两个大块头牧人围着他转。他们勾下 ![]() “别碰它。”沈红霞低声道。 俩人吃一惊,然后嘟嘟囔囔说了一串夹生的汉话。大意是说红马是样子货,其实一钱不值,还有两个重大缺陷,是没有影子没有蹄音。沈红霞冷傲地一声不吱。 “它是坏马。没有人会要它。”两人中那个样子更歹毒的笑道“不如把它卖给我们。” 沈红霞说:‘你掏多少钱买?” 那人脫口而出:“三千块。” “坏马是三匹好马的价钱,硬是你同志疯了!”另外几个姑娘揷嘴,一面格格笑。沈红霞打了个严厉的手势使她们一下板了脸。沈红霞想,叔叔果真预见对了,养匹好马的恶果开始显示了。 那俩人自知失口,窘迫地拿腿就上马。但不大会又转回,对她们喋喋不休地忠告起来:这匹红马教好就好,教不好早晚是挨刀的货。 “你又给好多钱嘛?”沈红霞眉⽑里有只蚊子在叮,但她威严地一动不动,看俩人四个巴掌飞快地翻:三千五,四千,四千五。最后一只污黑大巨的手挛痉地又开,几乎推到沈红霞脸上:五千! 沈红霞见这只巨掌在她面前僵住,让她目光顺着每条泥污的手纹走了一遭。她对着这只什么都⼲得出来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妄想。”那只手如落⽇后的黑百合一样萎缩了。 “它是军马,懂吗?军马。”沈红霞说。俩人咬碎牙似的哼一声,既痛苦又凶狠。这时叔叔忽然出现了,不知他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横着脸站在两个牧人面前,银牙一闪一闪。他用当地话问:“你刚才说句什么?” 俩人答道:“说她们该挨球。” 叔叔点头道:“不错,还老实。二句又说什么?” “说她们该挨驴子⽇。” 叔叔突然出手,将两个⾝量不亚于他的汉子一左一右击下马。他们爬起来就向叔叔扑,却见洞⽳般的 ![]() ![]() 叔叔说:“说你们长得漂亮。” 姑娘们嘻嘻笑起来。那俩人跨上马,张红等忽然来了兴致,对他们说:“民族同志唉,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 俩人堵住冒⾎的鼻孔问叔叔:“她们对我们说什么?” “她们说:祝你们牛马羊群都发瘟!”叔叔认真严肃地翻译。然后他回过头,远远看着无声无影在草地上跑着的红马。他谜一般的假眼里映出一团红⾊的谜。 叔叔知道红马周围已潜伏下多少敌人。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想。姑娘们正想把刚才的事告诉他:那俩人出惊人的价要搞走红马。他制止她们说:“我一路跟着他们来的。”他又把 ![]() 两个汉子已走远,回头什么都看不清了:帐篷,人。但还能看见那匹红马。他们从百里以外专程为红马赶来。说了很难让你相信,在草地的那一隅,也存在着一匹极优秀的红⾊骏马。一切特征都与这一匹完全相同。俩人中一个是精诈的马贩子,一个是⾼超的驯马手。他们就是那匹红骏马的主人。因为他们有一匹⾼贵的马,他们就是那一带的⾼贵者。再往下说你更不相信:他们倾家 ![]() “怎么办,哥?”驯马手问。 没有回答。马贩子痛苦地猛扭过脸。这是真正的雄 ![]() 柯丹与⽑娅老杜赶着马群往⾼地走。随着夏天到来,低处草地的⽔洼里开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们会寄生到马⾝上使马群掉膘或接二连三地倒下。 因此必须把马往⼲燥寒冷的⾼地赶。草地妙就妙在这里,⾼低层次颇多,形成若⼲小气候,每个海拔层面,都有自己的一层天。仅几里路之隔,柯丹她们这块草场却飞着蠓虫般的小雪,透过雪看另一块地域的 ![]() ![]() ![]() 半夜柯丹被冻醒,跳起来便喊:“⽇你先人咋睡着了?!” 老杜和⽑娅的脸被愧作与倦意弄得一团糟。老杜两只紧攥在 ![]() ![]() ![]() 雪停了,雪地上却未留一个蹄印。 老杜与⽑娅相互搀扶,徒步走回放牧班大本营。沈红霞与张红李红赵红正在 ![]() “是有人想偷看我们抹澡?”一个姑娘问。 沈红霞说:“可能吧。” “恐怕是想搞走红马…” “可能吧。”沈红霞这些天一直把红马拴在帐篷里。 “会不会…有人想整(在当时知青流行的语言中“整”即奷污、亵猥。我们?” 沈红霞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们问下去。她朦胧感到,有那么个东西,自她们走进草地,或许是从大批生学从城里开来那时,就盯上她们了,无所不在却又不那么具体地随时表示着它的敌意。有时,在好端端的空气里,她会突然嗅到一股气味:一股草原男 ![]() 她们这时都停了手里的针线,看着金红⾊的早晨走来两个落荒的人。 她俩合披一件膻臭烘烘的毡⾐。因为长途跋涉了大半夜,因为四十二码的长统胶靴不合脚,俩人踩碎一脚⾎泡。 “没到换班时间怎么就回来了?”张红李红赵红问“马呢?人呢?班长呢?” 沈红霞什么也没问就明⽩出事了。⽑娅开始没头没脑地讲马群无缘无故地消失,泪⽔在她虚肿的脸上慢慢地淌。等她说完,老杜从怀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手,冻得又黑又硬:“看,从昨夜里它就变成这样了。”她郑重地说。 在俩人啃冷苞⾕粑的时候,沈红霞跨上红马。 写到这里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门外轻喊:“喂,要想看看沈红霞和红马就快出来!” 我迅速打开门,却只见一个红⾊的影子在视觉里划过。我知道,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然后我看见了他,刚才那声喊显然是他发出的。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凭感觉我已明⽩他是由从前年代走来的人,整个形象带有岁月剥蚀的痕迹。这时,我看见他嘴里什么东西一闪。我立刻想到我描写过指导员叔叔的银门齿。 “我早晓得会有这一天。她们在这里呆不长的。”他的喉音让我想到草地正午的风声。“你看,两百匹马跑得一匹不剩。”他的话没有任何情绪倾向“她们闯了祸就会乖乖地退出草地。” “要不退呢?”我想他的预见总不见得会改变我小说的梗概。 “不退?那你就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在这里吧。”他的话使我浑⾝一悸。 再想跟他讨论点什么的时候,他已掉头往从前年代走去。巍巍峨峨地晃。我说:“你是帮她们找马群去吗?” 他不答我。走得越远他就越显得黑暗,最终成了个黝黑的⾚⾝的小男孩。 小点儿知道她的花会活。 正像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能死乞⽩赖活下去。她已作为女子牧马班的一名非正式成员来到这里,第一眼就看到帐篷前的葵花苗。她没有铺盖卷,几乎一无所有地来了,但没关系,她知道自己活得下去。柯丹裁下半张狗⽪褥子给她,另一个姑娘给了她半块毡子。她接受施舍时的风度不会使任何人想到她是个真正的穷光蛋。老杜怯生生把一件旧棉袄放在她面前,她当即穿上,作出出洋相的样子:“这样的傻大袍一穿真是暖和死了!喂,我穿着肯定像个傻瓜吧?…”她夸张地表现那棉袄对她多不合适,弄得老杜竟害起臊来,似乎自己是拿垃圾打发一位公主。当全体姑娘被她逗乐时,她的眼睛却在暗暗查点刚得到的这堆东西。她想,行,我呆下来了。她有厚厚一叠盖有各式大印的⽩纸,它们可以任意填写各种內容。在上个世纪,这个红⾊的圆圈可以对任何事物权威 ![]() ![]() ![]() ![]()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对我几个文学朋友谈到的小说的隐情节。我扼要地谈完后,一个朋友直言说:不好,不实真。一个少女怎么能去参加杀人?我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全国中都在稀里糊涂地出人命。我想朋友们对那个四处⾎红的年代或许淡忘了。我就把那时一件实真的事件讲给他们听:某条街某个 ![]() ![]() ![]() ![]() ![]() ![]() 朋友们齐声问:“给毙了?” 我说:记不清了。好像没毙,也许毙了。那一拨毙了好多人,记不清。但全城人都记得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谁都不相信她会⼲出那样恶毒的事。据说她有只眼睛是碧蓝的。 我关掉录音机,中止了几年前与朋友们的那场讨论。我得接下去写小点儿这一节。我捉笔苦思。多年轻美妙的生命,却容纳着老人一般繁杂丰富的历史——作恶多端,又备尝痛楚的经验。 此时小点儿站在一片放 ![]() ![]() ![]() 两位客人是来邀请姑⽗去骟马,其中那位耝声耝气的女客人是女子牧马班的班长。姑姑照例向客人抱怨着她的病痛,抱怨一个兽医的家庭是世上顶不像样的家庭。只有她隔着窗 ![]() 她转脸便看见那个女班长,忽然想起,曾在河边见过她,那次她手里也攥着一把多头葵花。许多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她起 ![]() 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朝黎明的草地走去。首先与她照面的是一枚洁净的头颅⽩骨。她军雨⾐宽大的下摆把没胫的草刷拉刷拉地扫,惊动了那种叫“地拱子”的草地老鼠,把它们出卖给一只跟在她⾝后飞的鹰。这个场面你是 ![]() ![]() 她与⽩骨里盛装的灵魂不可比较。 她执拗地往草地深处走。连那位兼任她姑⽗的情人也未将她挽留住。他骑上马,快快僵立,看她走下了坡,被草淹没了。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润,草尖结出⻩⾊的穗,风吹来吹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的、微乎其微的浪头。太 ![]() ![]() 她将怎样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随时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诉你结局,我已在故事开头暗示了这个结局,她将死,我给她美貌 ![]() 柯丹的双脚越走越厚。她脫掉胶靴,用⽪ ![]() ![]() 这只狼已跟了她很久。当柯丹坐到草地上脫胶靴时,已明⽩有狼在跟她作伴。也许两只,但绝不会三只。三只狼聚了头,就不会那么辛辛苦苦一路跟着。三只狼就可以将她固定在一个方位上,起码断了她三个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里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 ![]() ![]() ![]() ![]() 但她胆怯不得。狼都是精,揣摩得到人的心思。其实人很少有活活被狼咬死的,除非整群的狼。人往往在狼张嘴之前主动放弃了搏斗权,在狼从容不迫撕下第一块⾁时,人的一切理生功能和力量尚存,只是失了魂,以及被魂带走的意志。 狼从她一侧转到另一侧。 从她坐在那里脫靴歇气考虑对策的时候起,就把方向概念给弄错了。天上无星,夜如一只大巨昅盘,把她往黑洞洞不可测的腹腔里昅。她认为自己在朝前走,实际上却在黑夜弯曲盘桓的肠道內转了个圈。 狼像狗那样坐下来,看着她走进帐篷,很快又走出来,站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 柯丹颓丧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活到三十岁她还是第一次 ![]() 柯丹走了约莫五里地,停下,嗅嗅,那股 ![]() 再走一会,仍是没有马群的踪影,而沿途的粪团却越来越温热。她喔喔地唤,一面东倒西歪地跑起来。军帽、毡⾐被她发着脾气甩掉了。她累极了,狠狠摔倒下去。一向是跟着马粪就会很快见到马群,这夜是怎么了?! 当她抬起头时,突然看见模糊的⽑茸茸的地平线上有群黑影,像一直咬紧牙关的天和地一下启口吐出它们。 马静止不动,望着这个被它们磨折得萎缩掉的女人慢慢近来。 她生怕它们再跑,不断“哦嗬”着,没有听出自己狂喜的嗓音实际上是多么恐怖。马祖宗们,我的心肝杂种。她 ![]() ![]() ![]() 就是狼。 你就没见过这样士兵一般协调严谨的狼阵。 它们已撒开阵势将马群包围了,开始那只狼不过是个密探。狼可以将饥饿的⾝体拉得如蛇一样细长柔韧,在深处草丛里不露痕迹地潜行。 柯丹这时看见了自己的骑马,正待骑上去,发现它耳朵硬着,肚⽪快速地一鼓一瘪。她骑上马,才居⾼临下地看到了极其严重的局势。 所有的狼端坐着,显示着它们庄重甚至是正义的势力。 柯丹感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狼,她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行动一致的狼。 马群 ![]() ![]() ![]() 她奔走于狼与马群之间,奋力吆喝驱打离群的马。此时若有一匹马自私自利,独个逃生,整群马就会大 ![]() 狼早就饿急了,这种周旋使它们枯瘦如柴的体內又耗去大量热能。这块草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在驱逐或消灭它们。幸存者被赶到最寒冷最荒僻的地方;狼的地盘越缩越小,几乎连一块永久些的合法领地都没有了。因而狼的凶猛忍残是被 ![]() ![]() ![]() 终于有匹小马驹倒下了,它爬起来寻找⺟亲时已是浑⾝浴⾎。小马一瘸一拐地企图回到马群里去,但两三头狼堵了它的路。不久它浑⾝已残破得不像样。最后它倒下了还几次支起头颅寻找马群中它的⺟亲。狼嗅着新鲜的⾎腥,它们已饿得太久太久。柯丹眼睁睁看着小马在一群狼散开之后便消失了。她的木 ![]() 她发起疯来,跳下马,几乎砸到狼⾝上。狼也被她这举动吓一跳,哗地散开来。等它们再拥上时,她舞圆木 ![]() 她用力过猛,动作过大,力气多半是无效地消耗了。狼倒是心平气和,渐渐离她远了些,像观众那样,冷眼看她大砍大杀。它们只需轮番派一两只狼与她 ![]() 柯丹不知道自己在狼眼里显得多么呆笨,多么不明智。 然后连一只逗挑她的狼也不上了。它们团团围着她,封死每个缺口。狼有坐有立,有的轻松踱步,看起来很想与她这样永远和平共处下去。但为了提防背后受敌,柯丹不得不迅速转动⾝体。她实际上是被狼调弄得一个劲原地打转,这就弄得她反而更累更紧张。她不久就转得头晕目眩,这才发现上了狼们最 ![]() 狼看看差不多了,这女人已渐渐不支。一头狼闪电般从她背后一扑,她未及 ![]() ![]() ![]() ![]() ![]() 柯丹想,我这辈子啊。马啊,逃生去吧。 既然你猜到会有人来搭救,我就不弄玄虚了。一个男 ![]() ![]() 这一 ![]() 她感到的只是黑夜顿时由固体变为 ![]() 一只狼颅骨迸裂了,它所有的狡诈、所有的罪恶念头一下子流出来。柯丹 ![]() 柯丹躺在那里四下望,见狼横尸遍野。它们都死得很安详,像已经死了许多年。空气里有火药味和⾎味,但都掩不住一个男 ![]() “他是谁?”她疲惫而舒适地想。 柯丹看不清来者的容颜。他抱起她,她攀附在他坚如磐石的 ![]() ![]() ![]() ![]() ![]() ![]() ![]() 柯丹被这男 ![]() 雾使近在咫尺的人不实真起来。像梦。 她的⾝体绝对不难看,它像草地雪山一样无拘无束,它带有旷野的遒劲线条,只有城里那些无聊的男人才去追求瘦骨磷峋的姑娘,管那叫苗条。她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面孔。她耝糙的手掌触到他更为耝糙的⽪肤。她想,多么好啊。没有丈夫并不坏。 丈夫消失好些年了。那时他在她⾼大的⾝躯下钻来钻去,蹑手蹑⾜地收拾行李。像小偷一样拿走了全部值钱的物件。她只当没看见。她的确没看见他怎样背着俩人的所有家当从草地滚蛋的。她只知道一个男人因背不动他的诺言、信义与责任逃掉了。他只能背动浮财,本分的和非分的他统统不辞劳苦地背走了。留给她一间空 ![]() ![]() 那人拢近她。她想,真太好了,她那个小男人从未给她这种铺天盖地的感受。 她似乎用马刷子把记忆刷过一遍,把那个曾叫丈夫的脏东西刷得一⼲二净。一想到幸亏没和这个一肚子脏念头的男人⽩头偕老,她就⾼兴得想打滚。后来生了个儿子,却没活成。这下她与他的关系就全头全尾地拔掉了。与这男人相比,多年前的每个夜晚,她⾝上爬着的只算条蜥蜴。 马在狼无声无息 ![]() ![]() ![]() 回到大本营柯丹仍嗅到⾝上那股带温度的气味。她长得⾼大,从不敢幻想被哪个男 ![]() ![]() ![]() ![]() 沈红霞领着张红等三个姑娘于太 ![]() ![]() “追。”沈红霞说。 三个姑娘表示早已饿得不行,是否该回去吃了饭再追。沈红霞倒奇怪:丢了近两百匹马,她们的消化功能还如此良好。 “好吧。”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想猜透沈红霞的“好吧”实质上是赞同还是反对。 “等我们拿了⼲粮,马上来迫你!”她们先朝沈红霞笑笑,又觉不安,严肃而惶恐地看着她。沈红霞倒是微微一笑,独自掉转马头。 三人知道她笑恰是她不満或鄙夷的时候。她们看着她骑着红马跑远,发觉她骑马的势姿绝顶优美。她与红马都像一动未动,只是静止地在原地缩小,消失。 红马的疾奔使逆行的河在沈红霞感觉中增加了数倍流速。它这样跑,她什么也无法看清。两侧景致完全溶进风里,于是风有了颜⾊,有了形状。她紧收缰绳,可它仍不减速。沈红霞想,它毕竟是匹不随和的任 ![]() 细粉似的淤沙上,有几只 ![]() 可它像成心闹别扭一样⼲脆煞住蹄。她再怎样催促,它也不肯动一动了。它抖开耷在眼上的长鬃向远处望着,更像是嗅。河在前方拐了个慢弯,有片柞树林,树叶金红了。红马把头扭向那里,定住了。 |
上一章 雌性的草地 下一章 ( → ) |
雌性的草地全集免费阅读,艾叶小说网为大家提供雌性的草地全集最新章节免费阅读,雌性的草地情节跌宕起伏、内容扣人心弦,严歌苓是雌性的草地全集免费阅读的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