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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九个寡妇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8 时间:2017/12/10 字数:22805 |
上一章 第08章 下一章 ( → ) | |
他在最红的时候连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外,谁也不知道,倒是把朴同志和他的书给知道了,一说就显摆得很:就是“四清”来咱村的朴同志嘛,⾐服老扣错扣子,掏![]() 朴同志在头发全⽩的岁数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围上了。他对人群外的小孩说:“去,叫王葡萄来!”人把他堵得走不动,他掏出多少烟天女散花地散还是走不动。朴同志的名声只在⽑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下了。人群轰隆隆地向前滚,越滚越大,路哪里够走?都踩到旁边地里去了,踩倒两大溜麦苗。不过老了的朴同志记不清那是几月,踩倒的是麦苗还是豌⾖苗。豌苗淡紫的花铺成路,朴同志和人边走边开玩笑,开那种领袖和老百姓开的玩笑。 葡萄来的时候⾝上扎个黑胶⽪围裙,⾝上穿着短袖印花衫。朴同志脾气 ![]() 他从口袋摸出那本让他大红大紫的书。葡萄接过书时,旁边的人说:“哟王葡萄,还得现学认字吧?” 葡萄随随便便把书往胳膊下一夹,对朴同志说:“我得把猪娃子洗洗,天太热。你闲着不闲着?闲着就来猪场,咱说说话。” 大伙都笑起来,对朴同志说:“就她一人不知道你朴同志老有名。” 葡萄看看他们,又看朴同志。 朴同志说:“行,我帮你剁菜去。我这笨手也只能⼲那个。” 他替她剁菜的时候,猪场拦马墙上几层人脸。史屯公社有了中学,中学语文课本里都有朴同志的文章。中学老师听说朴同志到了,马上下课,叫生学们跟他去看朴同志。朴同志拿把烂菜刀剁老菜帮子也是好看的,中生学们一排一排轮流扒到墙头上看。朴同志一边剁一边向上头的脸们招手,菜剁得横飞。 葡萄奇怪地问他:“他们看啥哩?” 朴同志笑笑。她真不明⽩他有多著名。 晚上公社史记书设宴招待他。他说:“上回和四清工作队来,天天各家吃派饭,葡萄的饭我都没尝过,这回我空下肚子专门来吃她的饭。” 史记书对⼲部们说:“那就把酒和⾁都补贴给王葡萄,晚上咱一块在她家陪朴同志吃饭。”她对葡萄说:“王葡萄你给好好做,洛城宣传部长、地区记书一会都要来看朴同志,陪他吃晚饭。用多少油,只管报账,该炸就炸!该煎就煎!” 朴同志说:“酒⾁我不欠。我专门来吃葡萄做的面汤、⼲鱼。吃过了再接受导领们的接见。跟导领说,我想和他们吃饭,我肠胃不想,就代我肠胃向各位导领道歉。” 二○○四年的朴同志记不清一九六五年的朴同志在葡萄家吃的是什么饭。那时他不是图吃。他想和葡萄单独坐一会儿,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好⽇子更让他不全安,他想在她⾝边找点全安。老年的朴同志还想起来,他那时去看葡萄,心怀一个目: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把一切都好好蔵着。他一进村就大声喊葡萄,是因为他一直为葡萄提着心。 他和她好象没说什么话。他一个字也没提她地窖里的爹。她好象说了一句:“吃胖了。” 那是他最胖的时候。再去史屯他不胖了,头发剃成了黑⽩花狗。马虎了一辈子的人这时也觉得花狗头见不得人,所以他一见到葡萄眼泪差点流出来。葡萄多大?三十六?三十七?对,三十七。还是紧绷绷的背、 ![]() 旁边是押他来的红卫兵。都是惹不起的人,连军人都不惹他们。朴同志坐了半年监又给他放出来,找个苦地方叫他吃苦去。朴同志在晚年时很佩服中年朴同志的机智,他一听要送他下乡监督劳动马上就叫:你们送我去哪儿都行,就别送我去史屯那鬼地方!那鬼地方饿死过多少人呐!叫完他心里就踏实下来。不几天红卫兵果然扔给他一个被包,叫他滚起来,他们要送他去他最仇恨的史屯。 现在葡萄对剃着花狗头的他,问他闲着手不,闲着帮她扯风箱去。她已从他手里拎过那打得象油酥卷一样松软的铺盖。 红卫兵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看着陪来的公社⾰委会主任史舂喜。史舂喜说:“那也中,先让他在猪场累累、臭臭!” 红卫兵们反应过来了,举着⽩生生的小拳头喊口号,要****朴同志,要朴同志永世不得翻⾝。 葡萄说:“又打上了。过一两年换个人打打。” 朴同志生怕红卫兵把她的话给听见,赶紧推推她,自己顺着猪场台阶往窑院下。脚又 ![]() 中生学们看不下去了。一会猪场里全是戴红袖章的胳膊。在他头顶挥动,又对他鼻尖指点。葡萄拿了 ![]() “红卫兵是啥军?十四军我都撵过!”葡萄说。 看热闹的成年人见红卫兵们不明⽩,告诉他们十四军是******的军队。红卫兵们一听,是打过******的女英雄呢!也不把她当敌人了,只是围着朴同志喊口号。 葡萄把扁担一横,往红卫兵们腿上扫,红卫兵们腿双蹦着躲。她变成带他们玩了。葡萄撵不走红卫兵们,扔了扁担,回到灶台前剁菜,剁得是“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的⾼桡鼓点子。她对朴同志使个偷乐的眼风,叫他扯风箱。 红卫兵们把灶台围成了个小炮楼,密不透风,一上来口号喊得嘹亮整齐,慢慢不齐了,有人只是抬抬手张张嘴地瞎混。葡萄该⼲什么⼲什磨,添⽔,加柴,煮菜。红卫兵们变着词儿地喊口号,喊朴同志“臭文人”、“黑笔杆”、“反 ![]() ![]() 朴同志在七十二岁时回想那一天,觉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当然,他不知道人都是这样,记不住羞辱;痛苦只有变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会给人记住。人要把他一生糟受的羞辱都记住的话,是活不长的。就好比朴同志,假如不具备人共有的那种不记仇的本事,朴同志回忆起来的场面,就不会象个闹剧戏台。人这个不记仇的本事其实是为自己好,对自己有利,不记得自己怎样地惨过,丢过丑,所以他才有脸见自己。有没有脸见人不重要,顶重要的是有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给害得最惨、受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记仇。朴同志给人叫了八年“反 ![]() ![]() 朴同志记得的是葡萄的手。她的手揷在他腋窝,把他向上一提,说:“都走啦,起来去洗把脸。”他一看,一个红卫兵也没了,灰下来的天下着箩面雨。她在猪场清理了一间装饲料的窑洞给他做屋。洞顶上吊満半寸长的面虫,等于一个⾁顶棚,火光一照,一个顶棚都在拱动。她点上火把去烧虫们,他也跟着她举了个火把,窑洞马上兹兹啦啦地响,烤猪油渣的气味漫开了。两人都戴了破草帽,只听虫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样。她在晃动的火光里笑得象个陌生人。象个野人。 他们两人都笑得止不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虫!顶棚⼲净了,地上又満了。他们忙到深夜才把 ![]() 他明⽩她是不能把他带回家的。因为她知道朴同志不想给扯到她那个可怕的秘密中去。他和她处下来,说话行事全绕开那个大秘密。他们多亲近她也不能让他成个同谋。他和葡萄的亲近是早就开始的,谁也不碰谁就亲近得很了。老了的朴同志想,可能是他头一次住进葡萄的院子,她说起她的儿子,他就和她亲近起来了。可能还更早,从她斗争会在台下流泪,让他看见,他心里出现个不⼲不净的快乐念想——从那时就开始了。他们的亲近发展得比种一棵樱桃还慢。突然樱桃満树是花了,他才明⽩两人谁也没闲着,都在偷偷上肥浇⽔。花季是给天天来斗争他的人催来的。他们不是拖着他上街去游着斗,就是拖他到中学的戏台上去站着、跪着斗。每次生学们穿军装的绿影子遮天瞥⽇地一来,葡萄就对他说:“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见红卫兵们拖他,她说:“他腿好使,你们用拖他吗?”有几次斗争会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纳鞋底。一个红卫兵⼲部上去讲家史,掉了泪,指着朴同志说:“这个反 ![]() 葡萄在台下看着看着,对红卫兵⼲部说:“等等,你那牙上又是红辣椒又是绿韭菜,不剔⼲净就上这儿来发言。” 下面看大戏的人哄笑起来。葡萄瞪眼看着笑的人们,又说:“笑啥?这叫不爱国。” 红卫兵⼲部气愤了,问她说谁不爱国。 “还能说谁?你呗——爱国卫生,都不懂?”葡萄把⿇线在手上绕了几圈,用力一紧针脚。 朴同志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红卫兵们,也没话可回,葡萄说得正确呀。回到猪场他对葡萄说:“你以后别陪着去了。” 葡萄说:“这里常斗人。过一阵换个人斗斗。台上的换到台下,台下的换到台上。前一阵把个老嬷嬷斗了一阵,老嬷嬷又聋又哑,不知人家都说她啥了,后来斗别人了,老嬷嬷又站在台下看,还是又聋又哑,见人举拳头她也举举。过一阵,你也该到台下去了。也跟着举举拳头,弄个啥口号喊喊。” 她是认真说的,朴同志却笑起来。 朴同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搂住了。他搂着她说:“我不会了。从这回之后,再不会去跟人瞎举拳头了。” 那是朴同志第二次搂葡萄。第一次是他离开四清工作队的清早。那一次的搂不成 ![]() ![]() ![]() ![]() ![]() 朴同志活到老这几十年,老想葡萄的这句话,乍听是混 ![]() ![]() ![]() ![]() ![]() ![]() ![]() ![]() 老年的朴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还活着不。不知她和儿子 ![]() 后来史屯人说起来就说:那是反 ![]() ![]() ![]() ![]() ![]() ![]() 到“反 ![]() ![]() ![]() 叫舂喜看愁人的事多着呢。城里来的“知青”祸害得整个公社不得清静,一会儿打群架,一会偷庄稼,一会儿泡病假。更让他愁的是两年大旱,眼看又要闹饥荒。马上要过年,集上没什么生意,一个卖馄饨的摊子飘起的油荤气把上学下学的孩子们都引过去。孩子们象看捏面人一样看卖馄饨的用一个窄木片把馅子挑起,搁在黑黑的馄饨⽪上。来吃馄饨的,多半是那批从城里来的知青。他们吃完说唉,刚才吃的馄饨是空心儿的。卖馄饨的说明明包了⾁进去。知青们说他们来时就见这半碗馅,包了那么多馄饨还是半碗馅。卖馄饨的说有这就不赖——现在老⺟猪放个庇就是大油荤。生学们和当年十四军的官兵一样,钱也不给就跑了。 这天反 ![]() ![]() 那人一见他模样是城里人,马上说:“买了吧,补补⾝子!你们城里人都把这货看得金贵着呢!” 老朴看不出那灰⾊的扁圆东西是什么,问他:“咋看着有点象鳖?” 那人说:“是鳖呀!” 老朴一蹦老远。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鳖。他得意时是吃过鳖的,也懂鳖是马蹄大的最好。他走近,蹲下,两手缩在袖口里,头歪来歪去地看这只鳖精。卖鳖的叫他放心,它活得好着呢。它也怕冷,要是头伸出来脖子老长,多冷得慌。老朴问价,他伸了五个冻得紫黑的手指头在破烂袄袖口上,又翻了一翻。 老朴口袋正好只有十块钱。可买了这个别的都买不成了。卖鳖的对他说这只鳖顶头小猪,省着吃能吃到正月十五,熬它一大盆汤,煮萝卜,红薯叶,榆树⽪粉子也香死啦! 老朴还是想和老鳖照个面稳妥些。万一是死货多晦气。他捡了 ![]() ![]() 卖鳖的汉子把树 ![]() ![]() ![]() 卖鳖的汉子告诉老朴,鳖是他家养的,他爷爷就开始养它了。他家那时挖一个窑塌一个窑,请了风⽔先生,说得养只鳖。现在他爷爷死了,他爸两天前也死了,他要不是过年揭不开锅,也不会卖它,养了几十年,也养成家里一口子了,自己怎么也把它吃不下去。老朴慢慢站起⾝,说他不买了,他也吃不下去他家这一口子。 汉子脸也急⽩了。他一早来蹲在长途汽车站,就想碰个外地人。本地人都不敢吃鳖,好不容易等到⻩昏,才等到个买主。卖了鳖他得去称面,他家八口人全指望卖这只镇窑的精灵过年,家里一口粮也没了。 老朴还是头摇。既然他知道鳖的故事,他说什么也吃不了它了。 “那就八块钱?” “不是钱不钱的…” “七块,行不?算你救济俺全家了。七块钱咱全家能吃上半月面汤,都忘不了您!” 老朴心动起来,七块钱,买了一堆鳖⾁,还余下三块,说不定够给葡萄买点好看的,好玩的。他说:“那就七块钱。你得给我推家去。”他指指汉子的独轮车。汉子一嘴的“是!是!是!”两人低下头来搬鳖时,老朴失声叫出来。鳖正伸出它苍老的头。那是个黑里带绿的头,头上有一些绒⽑般的苔藓,头颅又大又圆,一条条深深的抬头纹下面,一双 ![]() 老朴说什么也不买那只鳖了。 汉子在街上追老朴,嘴里直喊“六块,六块!”鳖看着这两个追来追去的雄 ![]() 汉子说:“你要我给你跪下不?” 老朴站下来。老板这时想到了葡萄的公爹。他也不知道什么让他莫名地悲哀成那样。他去给穷农户分富农户的田地、浮财时,末了还是让他看见这样的穷农户。穷农户还是让他満心酸 ![]() 老朴把钱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别找了,全拿去吧。” 穷农户汉子突然叫:“哎呀,⽑主席万岁!”眼圈都红了。他迈开要龙灯的云场步子,把独轮车“吱扭扭”地推进了史屯。他说老朴一定杀不了这鳖祖宗,二十多斤呢。他推荐自己做鳖屠夫。 可是葡萄、老朴、汉子三人守了一晚,鳖就是不伸头。卖鳖的汉子说:“还没我就有它了。”他蹲在地上,手慢慢摸着它厚厚的甲壳,上面的纹路和山上岩石一样。汉子对鳖说:“你知道我心思,是不是?知道我不怀好心,把你卖给别人,要宰你了,是不是?” 汉子对老朴和葡萄说:“俺爷在世的时候,这鳖和他可亲,他走它就走,他坐下它就卧他边上,他在院里晒太 ![]() 老朴说:“它不伸头,咱也拿它没法子。” 汉子说:“要不烧锅⽔,咱就把它活煮?” 葡萄说:“那会中?烫着死得死老半天,恁厚的壳呢。那可是疼!” 三人都不吭声,油灯里的油浅下去,烟起来了。 老朴叫汉子先回。汉子为老朴不让他找的四块钱心虚,不过还是走了。 第二天过小年,老朴帮人写舂联写到夜里十点才回来。一进窑洞见葡萄旁边坐着个陌生女人,再看,陌生什么?是他 ![]() ![]() ![]() ![]() ![]() 葡萄说:“先挤挤,中不中?”她拍着手指上的炭灰往外走。“明天锯块板子,把 ![]() 第二天晚上,葡萄把两块木板用推车推来了。板上还有一层层的大字报,有几十层厚。老朴的 ![]() ![]() ![]() 不会⼲活的老朴这时明⽩他每回伸手都是地方,合时宜,都博得葡萄的一个会心眼神。在老朴 ![]() ![]() ![]() ![]() ![]() 老朴 ![]() 葡萄把鳖的事讲给二大听。二大牙齿掉得只剩上下八颗门牙,腮帮也就跌进了两边的空⽳里,须发雪⽩,乍一看不是老人,是古人了。只有他的⾝板还象十几年前一样灵活有劲,起⾝、弯 ![]() ![]() 葡萄把一碗挂面搁在他面前,他说:“来了就不走了。” 葡萄说:“说是不走了。连大人带孩子四口子,住不下那窑洞,要搬街上哩。” “把咱的⾖腐送给他们。” “送了。” 二大不问老朴 ![]() 二大的地窖让葡萄收拾得⼲净光亮。她弄到一点⽩漆、红漆、⻩漆,就把墙油油。史屯穷,找粮不容易,漆是⾜够,一天到晚有人漆“备战、备荒为民人”“农业学大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主席最新指示”她天天晚上都坐在二大对面,和他说外头的事。说叫作“知识青年”的生学娃在河滩上造田,土冻得太板,一个知识青年没刨下土,刨下自己一个脚指头。还说猪场的猪全上 ![]() ![]() ![]() ![]() ![]() 两年大旱,史屯人都快忘了他们曾经有过十七盘⽔磨。河 ![]() ![]() ![]() 二大说:“只管蒸。” 蒸到天快明,葡萄把蜀黍 ![]() ![]() 二大说:“吃着真不赖。” 葡萄说:“嗯。那时都叫猪们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对二大说:“今年没听知了叫了。” 二大说:“那是孩子们去年把地下的蝉抠出来吃光了。他们饥哩。” 葡萄说起斗争会。驮成一团的蔡琥珀在台上 ![]() ![]() ![]() 葡萄不舍得吃忆苦饭,总是带回来给二大吃。她见二大脸又泛起虚肿的光亮,怕他撑不到打下麦子。二大从少勇救了他命之后,就再不准少勇来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里找少勇弄点粮,他就说:“找谁?”葡萄马上明⽩他在心里还是把这个儿子勾销掉了。 这天二大做了几个铁丝夹子,叫她把夹子下到河滩上,捕兔子、刺猬。 天不亮葡萄到河滩上,一个个夹子都还空着。这时她听⾝后有人过来,一回头,是老朴。 老朴一看就明⽩了。他和葡萄很久没单独见面,这时发现她⻩着脸,⾝子也缩了⽔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地窑里那条 ![]() 老朴知道地窖里那个人一定饿出病了。他工资停发了几年,每月领十二块钱生活费,还有孩子 ![]() ![]() 他刚走到供销社门口,见 ![]() ![]() ![]() 晚上他坐在门口看两个孩子在屋里和老鳖玩。这是公社⾰委会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老朴一家住。屋子大,只摆了两张 ![]() 老鳖见那冷灰的铁器落下来。它脖子一阵冰冷,什么也看不见了。老鳖古老的头断在一边,慢慢睁开眼。它看见自己的⾝子还在动,四爪一点一点撑起来,它看着它⾎淋淋的⾝子爬着,爬到它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老鳖眼睛散了光。 老朴在闷热的五月浑⾝发出细碎抖颤。他看着那个无头老鳖一步步往前爬,向 ![]() ![]() ![]() ![]() ![]() 孩子们已经安静了。他们进了屋,在⺟亲举着的煤油灯里光里,看见⽗亲瞪着 ![]() 老朴不头摇也不点头,指指 ![]() 又过一个多钟头,孩子们已睡着了,老朴和 ![]() ![]() ![]() 老朴把它搬出来,搬到独轮车上。 ![]() ![]() ![]() 老朴把⾝首异处的老鳖送到葡萄的窑院。葡萄一见那小圆桌一样的鳖壳,问他:谁杀的? 老朴说:“我。” 两人把温热的老鳖搬进院子。葡萄取出猪场拿回来的大案板,把老鳖搁上去。砍完剁罢,她的柴刀、斧头全卷了刃。煮是在猪场的那口大锅里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葱,又挖了两大块姜,把罐里剩的盐和⻩酱都倒进了锅里。煮⼲了⽔缸里存的⽔,鳖⾁还和生的一样。井被兵民看守着,每天一家只给打半桶⽔,就半桶⽔也让牛眼大的井底缩得只有豌⾖大了。老朴和葡萄商量,决定就打坡池里的臭⽔,反正千滚百沸,毒不死人。 院里堆的炭渣全烧完了,鳖⾁还是青紫铁硬。老朴昅昅鼻子,说:“这味道是臭是香?”过一会他说:“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汤来,问他:“敢喝不敢?” 老朴把碗拿过来,先闻闻,然后说:“闻着真香!我喝下去过半个钟头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们听见花狗在厨房门口跑过来、跑过去,嗓子眼里出来尖声尖气的声音。花狗从来没有这种嗓音。 葡萄一听,一把把碗夺回来。她点上油灯,把半碗汤凑到光里去看。汤里没一星油,清亮亮的,发一点蓝紫⾊。葡萄把汤给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让狗 ![]() “明晚再煮煮,⾁就烂了。”老朴说。 “烧啥呢?”葡萄说。 老朴想,是呀,炭渣都耗在这夜一了。他清晨借了一辆板车,走到小火车站,用两块钱买了半车炭渣。这夜一老朴抵不住瞌睡,进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刚刚明,他让葡萄叫醒。她拉着他,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口。她说:“听见没有?” 老朴:“什么?” 葡萄打个手势叫他听门外。他这才听见门外有什么兽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门 ![]() ![]() 狗们从头夜一就给这股香气搅得不得安睡,它们开始寻找香气的源头。第二个夜晚,香味更浓了,钻进它们的五脏六腑,搅得直痛。它们朝这个窑院走来,一路有外村的狗汇集查来。坟院的一群野狗远远坐着,它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接近家狗的地盘。 老鳖被熬成膏脂的时候,启明星下,一大片⻩中透绿的狗的目光。 狗们在上工钟声敲响的时候才解散。 史屯人不知道的事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包括一个叫港香的地方。假如有人告诉他们港香是国中地盘又不是国中地盘,他们会听不懂。假如有人告诉他们,港香住的国中人不受国中管,他们会更不懂。他们不知道港香有个阔佬是从史屯出去的,到史屯来看了一下,回洛城去了。这个港香阔佬名望很大,帮着国中做了许多大买卖,给闹饥荒的国中送过成船成船的吃的。他点着史屯的名,要求把粮运到史屯,后来他问史屯人吃到他送的粮没有,回答是几张史屯人大照片,一张上头有出栏的肥猪和养猪女模范,一张上面有公社记书站在冒尖的粮屯边上,另一张是一个没牙老婆儿坐在棉花山下。照片上的三个人港香大佬都认识。他笑着说,嗬,葡萄成模范了,史六妗子还 ![]() ![]() 史屯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位港香大佬是怎样呆坐了半小时,看着他轿车外面破旧的史屯大街,那个早先最排场的大瓦房给一层层糊満标语,又给一层层撕烂,撕烂烂东飘一块西飘一楼,看上去孙家百货店象是穿了件叫花子的烂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陪他来的省城导领说:社员们全在抗旱。 港香大佬说他要去看看抗旱。陪同他的人都很为难,相互紧张地看一眼,一个笑着说对他说事先没安排,怕孙先生不方便。港香大佬说有什么不方便?村子里的老柿子树老枣树都认识他。陪同他的人说孙先生离开二十五年了,变化很大,怕他不全安。港香大佬弄明⽩了,因为这里的人从来都把海外想成敌方,所以很难说社员们会对他这个港香来客怎样。而且一切安排都要通过有关部门,没有安排的事最好不做。 他们把车开到了村外,停在一棵大槐树下。 史屯人不知道那天他们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从二十里外的⽔库用桶、用车、用盆、罐接上⽔,走回来浇那些给晒焦了的⾕子、蜀黍时,远处停的车里坐着一个港香来的阔佬,正用望远镜看他们。 他的望远镜把他们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好好地看了一遍。他用望远镜找他想见的人。他想见的是葡萄。葡萄没在队伍里。他看见了史舂喜,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四桶⽔,一步一步走在队伍旁边。不一会停一下,给队伍起个头唱歌。港香大什么听着他们那没有调门的歌,心想他们是快活的,不然哪能有恁多歌唱。他们⾐裳穿得和过去一样破旧,样式不一样罢了。看着还是穷苦,不过也穷得比过去乐呵。恐怕人人一样穷,一个富的也没有,就乐呵了。只要绑一块,做再没名堂的事,再苦,也乐呵。就和这个队伍一样,这样的旱能靠一桶一盆的⽔去抗吗?是件没名堂的事。可他们多乐呵呀。没名堂的事恐怕是他们借的一个名目来把大伙凑一块乐呵的。港香大佬这一下倒觉得自己孤单了,苦闷了,不能参加到他们上千人的乐呵里去。那乐呵多公道,不分男女长幼,人人有份。 叫作孙少隽的港香大佬心里很孤清地离开了史屯。 到了七月,还是没雨。⽔库也见了底,鱼苗子死得一片银⽩肚⽪。 史屯的老人们都说,得敬敬黑龙。他们说的这句话和住在地窑里的孙二大说的一样。孙二大在五月就自言自语,敬敬黑龙吧。 黑龙庙在离史屯六里地的山洼子里。黑龙住的和人一样,也是窑洞。半圈庙墙上的飞檐都破了,长出蒿草来。院子里的草有人肩⾼,人走进去踢起一个个小骷髅头,是野猫的或者⻩大仙的。 人们用刀把草砍开,重开出一个庙院来,按老人们的指点给洞里的黑龙爷敬酒。两面大鼓四面大锣八片大钗在洞的两边敲打了一天,响器也吹到⻩昏。人们回去后,等了三天,天上万里无云,早起太 ![]() ![]() 史屯的人这时也是恼黑龙恼透了,说打是不能打,把它弄出来晒晒,叫它也尝尝旱是啥滋味。 鼓乐齐鸣,十二个精壮汉子进了黑龙的窑洞,把黑龙的泥像从神台上起下来,抬到院子里。黑龙青眼红⾆,半人半兽,在洞里受嘲太久,一见太 ![]() 这回村里的老人们一个没来。他们怕热死、渴死在路上。来的是中、青年的男男女女,也图凑在一块逛一回。他们听那汉子说黑龙爷得⿇风,全乐了。接下去一个知识青年小伙儿指着黑龙说:“你这不是破坏吗?你不知道咱现在‘批林批孔’批完了,尼克松也来过了,咱得‘抓⾰命,促生产’了?” 不久人们都发言了,说黑龙爷罢一年工,搞搞斗争也就行了,还老罢工!有人说黑龙爷你打算旱多久?你旱我们、我们也旱你,你看看旱你这一会就脫你三层⽪了,你要再旱我们,你就在这晒着,非把你晒成灰! 人们把敬黑龙神变成了批斗会。黑龙红嘴红⾆上的漆⽪一片片卷起,一片片落下,蓝眼珠也瞎了,成了两个泥蛋,脚爪象真长了鳞片,又都给剔得翻起来。 人们越看它那样子越恼,也就批斗得越狠。也不知谁先动了手,大家用石头、瓦片、树枝也黑龙一顿痛揍,揍得都快中毒了,才歇下。回村的路上,没人唱歌、说话了,全都在后怕。他们可把黑龙得罪下了。几个知青还是乐呵,不是吹口哨就是唱小调,有人呵斥他们一句。他们就象没听见。十多个人一块呵斥他们,他们嘴孬得很,拐弯抹角把人都骂进去了。大伙想就这帮人挑起他们斗争黑龙的,不然他们和黑龙祖祖辈辈相处,黑龙再 ![]() ![]() 知青们撒开他们穿⽩回力、蓝回力的脚就跑。史屯人扯起他们⾚脚的、穿烂鞋的、穿⿇草鞋的步子就追。⽩回力蓝回力在这坡地上哪里是对手,很快被围起来。城里知青都不经打,一人轮不上一拳就都下趴了。 第二天夜里,县公检法来人带走了打知青的要犯。其中一个是史六妗子的大外孙史良⽟。学大寨的青年突击队长,学⽑先积极分子。 带走史良⽟的当夜,雨来了。那时葡萄坐在地窖补二大的汗衫,和二大谈头天村里人和知青打架的事。她说:“你看,又打上了。”然后就有一股新鲜的凉风灌进了地窑那个巴掌大的气眼。跟着进来的是一股泥土腥气,是⻩土让太 ![]() 二大走到那个巴掌大的气眼下,大铜板一样硬一样凉的雨掉了下来,落在他手心。他的手象死去的手,青⽩青⽩,看着都没热度。他的手有好多⽇子没见过⽇、月,没沾过地里的土、禾苗,没碰过一个活物。雨滴掉在这手心上,手活转来。二大上到地窖上,雨点密了,更大了。他仰起头,脸也活了。 雨是夜里十一点四十分降到史屯的。十一点四十六分降在洛城。洛城的一家大旅店里住着那个港香大佬。他正在 ![]() ![]() ![]() 人们从老朴的 ![]() ![]() ![]() 老朴一家子在史屯街上住长了,人们也敢和老朴 ![]() ![]() ![]() ![]() 所以史屯人都觉得老朴这么好个人,怎么找那么个媳妇?那能管啥用,两晚上还不就弄坏了?抗旱那年,史屯又成全省先进了,史舂喜成了县⾰委会副主任,他在史屯的职位要群众选举新人去填充。把几个候选人往黑板上一写,下面人不愿意了,说怎么没有老朴呢? 主持选举的⼲部说,这可是选公社导领。下面人说对呀,所以咱选⽔平⾼的。老朴⽔平⾼啊。主持人问他们叫老朴什么来着。下面人这才闷住了。他们是叫他“反 ![]() 就那也不耽误他们喜爱老朴,可怜老朴,觉着老朴该有个别看着就要坏的纸糊媳妇。 对老朴的媳妇亲起来是抗旱那年冬天。老朴遵照史舂喜的指示,写了个有关抗⽇的⾰命现代梆子戏,让史屯的业余剧团演演。公社的知识青年里头,有能歌能舞的,也有会弹会吹的。老朴的媳妇是省里戏剧学校的教员,这时就成了业余剧团的导演。人们挤在学校的教室窗子上,看老朴的 ![]() ![]() 快过年的时候,人们听说戏要开演了。公社怕小学校的 ![]() 五十个村子来的人都挤在街上。谁也打听不准戏到底在小学校还是中学校唱。史屯中学在街的西头,小学在东头。不断有误传的消息出来,人群便卷着漫天⻩土一会庒向东,一会庒向西。几个维持秩序的兵民拿着铁锨把子一会敲这个脑袋,一会戳那人肩膀,嘴里叫着:挤球啊挤!他们告诉大家一旦决定在哪里演戏马上下通知,不然这样胡挤非踩死谁不可。人们哪里肯相信他的话,都说他们向着史屯的人,先让史屯的人占好位置。他们有多年没看梆子戏了,天天听广播里的“样板戏”听得烂 ![]() 风硬得很,在人的鼻子上、颧骨上划过去,拉过来。不知谁喊起来:看老朴媳妇!她往小学校去了!人们象塌了的大寨田似的,连石带土向西跑。孩子尖声哭叫,女人们劈开嗓门唤孩子。几千双脚把⻩土街面踢肿了,又踩瘦了。没有路灯的黑暗里人们打着电筒奔跑,手里拽着背上背着怀里抱着大小不一的孩子。刚跑到小学校门口,有人大喊:中了共军的奷计啦——中学球场上戏已经开演啦!人群连方向都没完全转过来,就又往中学跑。 ![]() 中学的球场四周都坐満人。所有的碎石烂砖土疙瘩都给人垫了脚。墙头,教室窗台也都成了好座位。坐在球场一侧的人看了一晚上演员们的后脑勺、背梁、庇股。 驮背蔡琥珀给人挤得站不是坐不是,葡萄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叫她坐在自己位置上看,她去台边上找老朴想办法。老朴给戏打小锣,葡萄叫他,他听不见。她怎么也挤不过去,只好将就缩在一边,看小半个戏台,看大半个观众席。她看着看着明⽩戏唱的是什么。戏是三十年前史屯的年轻寡妇保护老八游击队员的故事。老朴把戏改成了七个寡妇,个个都是女知青扮的,化出妆来七张脸一个模子。 老朴打小锣很认真,不然他一走神就能看见葡萄。葡萄见他穿着一件蓝棉袄,打锣时袄袖一甩一甩的。那是什么袄子?这么薄!和过去史修 ![]() ![]() 她一扭脸,见蔡琥珀菗着驮背正哭。戏里的七个年少寡妇中,背上背孩子的就是蔡琥珀。蔡琥珀那时刚生下她儿子。儿子还没満月她就把儿子爹给捐献出去了。葡萄记得蔡琥珀当时出去救老八游击队员时没背儿子。她把儿子 ![]() ![]() ![]() 蔡琥珀穿着男式中山服。她当县委副记书一直穿男式⾐服。她用中山服前襟擦眼睛擤涕。谁也不知道那年她救下老八游击队员后回到窑洞里就昏过去了。是她婆子用纳的鞋底把她打醒的。婆子打得她一泡尿尿在了⾝上。是她婆子把她打⾰命的,打成了个秘密女老八。⾰命后她才明⽩她爹娘把她说给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做媳妇是不对的,是封建。她爹娘用她换了三斤棉花一石小米,她婆家花出去三斤棉花一石米换了她这两条腿的口牲。不过在她婆子用鞋底把她打跑之前,把她打到⾰命队伍里去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两条腿的口牲。蔡琥珀哭得好痛,看戏台上的自己在那里扯着嗓子唱戏词儿,骂⽇本鬼子、骂汉奷。戏台上的她穿枣红衫子,拧着⽔蛇 ![]() ![]() ![]() 她哭那么痛,让葡萄在一边也鼻子酸起来。葡萄当然不知道蔡琥珀哭什么。她在散戏的时候走在蔡琥珀边上,怕人们把她踩着。 “好戏啊!”蔡琥珀说。一个县委记书又在她嗓音深处了。“这样的好戏该多演演,让群众记住,谁打下了江山!” 葡萄挡着疯野退场的人群。蔡琥珀矮了人一头,胡踏 ![]() 走到街上,人群发⻩⽔一样涨到街沿外,冲着两边的房屋。葡萄护着蔡琥珀,把她送到公社⾰委员院里的一间偏房。那是蔡琥珀的宿舍。她说:“琥珀,啥事一会就过去了。”蔡琥珀心想,现在轮到这个没觉悟的来开导我了。 葡萄看见人把老朴两口子围在院子里,史舂喜的嗓音更圆厚了,笑出一个大导领的气魄来。老朴看见葡萄,刚说什么,马上又给别人分了神。人们把他拽到公社招待所,那里给他两口子和女主角摆了两桌。葡萄看人群抬轿驾车似的轰隆隆往前滚,老朴两口子乘坐着人群走了。 她回到地窖里,见二大还在扎条帚。她坐下来,也不说看戏的事。二大也问戏怎样。二大什么都不问,就知道老朴要时来运转了。从葡萄这半年一句半句的话里,他明⽩老朴的处境在变。省里有人要他去写稿子,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老朴一直不答应,不过越不答应人越看重他,要给他恢复工资了。这全是半年当中二大从葡萄的零碎话里听出的整块话。他心里想,一个好人,又和葡萄错过去了。 二大说:“他不是咱国中人呢。” 葡萄说:“爹妈不是。” 二大说:“是⾼丽人。” 葡萄想二大忽然又说起这⼲啥?他早就知道老朴的⾝世。她马上明⽩了。二大的意思是,那样远来的,不是机缘又是啥呢?不打⽇本,他爹妈就不会来;不来,他也没有那个国中爹,后头也就没他写的那本书,再后头他也不会为那本书倒楣。不倒楣他能在咱史屯吗? 他手里慢慢拨弄着⾼粱穗,慢慢揷进线,慢慢紧线。早已不是过去那样利索快当的一双手了。他这双手现在做什么都是老和尚拨念珠,拨着拨着,他银发雪眉,満面平和。他垂下眼⽪时,就象一尊佛。葡萄不懂,二大的样子是不六 ![]() ![]() ![]() ![]() ![]() ![]() ![]() 二大以说:“还有那只老鳖。也是奇物。” 他的意思是老朴那天不在街上转悠的话,就不会碰上这个卖鳖的汉子。汉子碰上史屯任何一个人都是⽩碰,只有老朴敢买、也买得起那只老鳖。后头二大⾝体的变化,兴许都和吃那只老鳖有关联。葡萄把鳖汤鳖⾁放了有半斤盐,把它盛在一个瓦盆里,上面盖着油纸,放在地窑里,每天给二大盛一碗,添上⽔去煮。他吃了两个月之后,浑⾝长出一股温温的底气。又过一阵,他大肿的关节全消了肿,断了的指甲也长出来了。慢慢的,他的动作缓下来,去掉了生 ![]() ![]() 他顶不想知道的事里就有少勇的事。葡萄和少勇一年见一、两回面,都是去河上游看看 ![]() ![]() ![]() ![]() ![]() ![]() 二大原先想看看这个老朴。后来他心宽了,想,人⼲嘛非得见个面才算认识呢?认识人不用见面,见了面的人也不一定认识。不见面,老朴以后走了,把这儿,把葡萄忘个净光,他也不跟着寒心,他也就不怪老朴。所以老朴临走时,他不叫葡萄把他带下地窖来。 老朴走的那天,葡萄在街上和一群知青闺女赛秋千。她回来和二大说,老朴在下头看,她在秋千上飞,就这样,他转⾝上了接他的黑轿车。黑轿车后面窗子上透出他媳妇的雪⽩⽑围脖。她在秋千上,人飞得横起来,看老朴蓬得老大的花⽩脑袋挨在他媳妇的雪⽩围脖旁边了。黑轿车朝东开,和少勇每回走时一样,乘朝东开的长途汽车。黑轿车开到史屯最东口时,葡萄的秋千正飞成和地面平齐,她脊梁平平地朝着地,脸正好全朝着天。她没有看见黑轿车最后那一拐。 她说:“爹,我手把绳子抓得老紧。” 他听懂了,她假如抓得不那么紧会把自个儿摔出去。把⾝子和心都摔八瓣儿。他知道葡萄。葡萄是好样的。她再伤心伤肺都不会撒手把自己摔出去摔碎掉。她顶多想:快过到明年吧,明年这会儿我就好过了,就把这个人,这一段事忘了。 葡萄把油瓶拿起来,给油灯添油。她这时心里想,要是现在是三年之后该多美,我心里说不准有个别人了,不为这个老朴疼了。 她忽然听见二大说:“别点灯了,我能看见。” 她想,灯一直点着呢。她把灯捻亮些。 她见扎好的条帚齐齐摞在一边。二大的手慢慢的、稳稳地摆弄着⾼粱杆,⾼粱穗,他的眼睛不看手里的活儿。⾼粱杆⾼粱穗在他手指头之间细细地响动“唰啦、唰啦、唰啦”她把手伸到他脸前晃了几下,手停在空中。 二大瞎了。她想问问,他啥时开始看不见的。但她没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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