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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虹(茅盾)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9 时间:2017/12/7 字数:159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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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来了⽩皑皑的雪,一次又一次的冰,灰⾊![]() ![]() 时局的急遽开展,又要求更多的青年去参加活动。梅女士也接受了这历史的动员令。很匆忙,很奋兴,她过了一冬。 然而舂又来了。还是从前那个叫人瞑想,叫人做梦,叫人愁思回顾的舂。 那一天午后,躺在马路上的太 ![]() ![]() 车站里也装満了人;不是低头急走,便是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梅女士下意识地买了一张月台票,便又混在涌出来的人丛中。她注意瞧每一张 ![]() 这样断定着,梅女士更用劲地往前挤。已经在月台上了。她本能地朝那边行李堆旁的人丛走,嘴边浮出一个微笑。然后蓦地笑容隐没,她的脸⾊换为严肃。她的怅惘的心头掠过了这样的意思:他是回来了,该不会又 ![]() 梅女士咬着嘴 ![]() “我们都在这里,梅!” 是徐绮君,后面跟着微笑的李无忌。他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似乎还在问:“你的学习时间该快完了罢?现在请给我一个决定的答复!”梅女士避开了李无忌的注视,忙着和徐绮君叙谈。车站上的脚夫搬过五六件行李来了。梅女士看了一眼说: “你们两位有那么多行李!” “都是我的。李先生不带行李。我们是在车上碰到。” “看来你未必再回南京去罢?” “想回去也不能够了!” 徐绮君慨然说,随即笑着加一句: “这里不便,回头再详细讲给你听。” 行李都搁在小车上推走了,三个人跟在后面, ![]() ![]() 徐绮君要找的就是徐自強,她的堂弟。梅女士已经不大记得这位刁钻古怪的少年了。徐自強却是一见面就很亲热,像是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现在他长成的又⾼大又结实,从前的三角面也变成方脸儿了。他已经换过一个人,只有他那种杂 ![]() “车站上不便详谈。我这次可真是险极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自強少爷打电报给我,说是有事要到南京来,叫我准备——我就不明⽩要准备些什么;电报是一等官电,从广州发,语气又含糊,自然戒严司令部要来找我了。总算运气,不曾落在他们手里。可是已经躲了五六天。喂,老弟,究竟你有什么事要打那个电报?” “事情么?没有。打电报是玩玩的。反正又不用花钱。” 徐自強顽⽪地笑着回答。 “不要忘记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呢!” 梅女士轻声揷进一句,将媚妩的眼波溜到徐自強脸上,想起从前这位少年和自己纠 ![]() “所以是广州有趣,密司梅,那边有趣!天天是热闹的。打仗,捉反动派,开群众大会,喊口号;开完了会,喊过了口号,上亚洲店酒 房开间去——” 徐自強突然顿住,望着梅女士笑了一笑。有半句⾚裸裸的话语早已冲到他牙齿边,到底觉得碍口,勉強咽下去,只用一笑来代替。 “为什么你又到海上来呢?” 徐绮君很不⾼兴地质问。 “哦,这个,既然请准了一个月的假,自然要来游玩一趟,打过了胜仗,大家都想请几天假,穿一套新洋服,快活快活!” “可是又要劝你谨慎些,留心闹 ![]() 似乎徐绮君这话太严厉了,少年军官的徐自強受不住。他汹汹然抗辩,又杂 ![]() 浙江路南京路的转角有几个“三道头”站着。他们的两手叉在 ![]() ![]() ![]() ![]() ![]() ![]() 两对印度马巡,都背着马 ![]() ![]() 是照常的繁华和平静,然而是大风暴以后的繁华和平静! 人们不快活的脸上显然有些被打扰了的不很愉快的颜⾊。 “今天是全体动员出发讲演的第二天,为的要唤起市民注意顾正红案,也为的反对印刷附律, ![]() 你看,帝国主义那种如临大敌的威吓!” 到了永安的大门时,梅女士在徐绮君耳旁轻轻地说。 两位相视一笑,顺脚走进了那百货公司。 徐绮君却也打算买些应用品。她们到了三楼,又转上四楼去。这里顾客不多,寥寥的几位,还都是随便看看的。店员们懒懒地倚在柜台旁,三三两两地在谈论,那种轻松的神气极像是议论什么新排演的“机关布景,八音联弹的文明戏”徐绮君正在钟表部前看着一排德国制的小巧的时钟,梅女士从后面跑上来,轻轻地碰她的臂肘。自始便用半个耳朵听着店员们的谈话的梅女士,此时听到了几个可惊的字了。徐绮君转过脸来向着她的同伴,正要问是什么事,梅女士的眼光忽又引开,遥掷到那边靠马路的一排窗。通到洋台上的一扇门开着,颀长的一个男子倚在门旁,脸儿向外。微笑浮上梅女士的嘴角,而且并没用眼光招呼徐绮君,就飞快地跑到那男子的跟前。 相距不満半丈的时候,梅女士认准是梁刚夫了,同时他也回过头来。 “果然是你回来了呀!刚才宝山路口就见了你了。” 梅女士媚妩地笑着说。 “昨天到的。⻩因明呢?” “不知道。早上十点钟她先出去。说是到棋盘街的罢?” “不错。她是派在四马路棋盘街一带。你不是和她在一处么?” 梅女士略有些忸怩了,勉強笑着回答: “不。我到火车站接一个朋友,刚刚回来。” “那么,老闸捕房门口的事,你不在场,也不知道?” “出了事么?” “是的。不大也不小的一件事。老闸捕房里关进了一百多个,巡捕开 ![]() 这铅块样的句子揭去了梅女士脸上的粉霞样的光彩,但她的眼睛里立刻透出⾎⾊;多少带几分吃惊,然而还镇静,她急口地问: “什么时候发生的?” “午后一点钟我在这一带巡行,还没有事;三点多钟在闸北接到消息,说是已经流了⾎。好!‘二七’以后第一次的⾎!” 接着是奋兴的沉默。然后梁刚夫冷冷地微笑着,又加一句: “回去看⻩因明有没有在家!” “在家的话,叫她到二百四十号么?” 梁刚夫点一下头,就走了。梅女士惘然望着窗外的热闹的街道,望着那些照常行乐的人们,愤怒的⾎ ![]() 从永安公司出来,梅女士和徐绮君沿着南京路向西走。对街同昌车行样子间的大玻璃窗破了一块,碎玻璃片落在⽔泥的行人道上,已经被往来的脚踏成粉屑,而在这亮闪闪的碎堆中间,分明还有殷然的一滩⾎迹!这就是牺牲者的⾎,战士的⾎!可是现在悠闲地踏过的,是一些擦得很亮的⽪鞋和砑金的蛮靴,是一些云霞样的纱裙飘 ![]() ![]() 梅女士 ![]() 然而在广西路转角她被阻止了。骑巡“三道头”华捕,印捕,还有万国商团,密⿇地布成了散兵线,驱逐所有向西的人们向左右转。 无论如何不能闯过去的了。梅女士站着看。忽然一个马头在她眼前晃出来。骑巡的马闯上行人道了。梅女士疾侧过⾝去,机械地抓住了马的勒口铁环下的⽪带用劲向右边一摔,那匹马踉跄地打一个盘旋,连坐在上面的黑大汉也像醉人似的颠了几下。立刻人丛中爆出扰动来了。一个印捕,手摸着 ![]() 到了家时,已经渐渐地在下雨。没有⻩因明。行李早已送到,李无忌还留有一个字条,说是晚上再来晤谈。梅女士耝暴地拿这字纸 ![]() ![]() ![]() “梅!” 坐在对面的徐绮君低声唤,但是又不往下说,只管凝眸对着梅女士看。似乎她已经看出梅女士的心事,又怪样地微微一笑。自然这不能逃过梅女士的敏感,忽然羞红偷上了她的笑涡,她讪讪地问: “什么话呢,你说呀。” “没有什么。不过,刚才,在永安公司楼上,我看见你连朋友都不要了,跑的那么快,谈的那么亲热!” 徐绮君曳长了声浪,一字一字顿出来,还是当年在中学校的神气。 “那是因为有些正经事,而且又是好几个月不见面了。” 梅女士有意无意地分辩着,但也忍不住笑起来。 “自然有些正经事,何况又是多久不见面!但是,恐怕你自己也明明⽩⽩觉得,你,那时,眼睛里,有些特别的颜⾊,你的笑,特别有光彩。” 没有回答。梅女士只是软声地笑着。 “梅,现在才知道你也学会了怎样做秘密工作。总没见你给老朋友的信里提过一笔,而且当面见到了,也不给你的老朋友介绍一下。梅,该不该受罚,你自己说。” 徐绮君说着,也⾼声笑了,走到 ![]() ![]() ![]() ![]() ![]() “该不该受罚么?如果配受罚,我倒也十分情愿。可惜你猜到了反面。绮姊,我有过好几次这么想:如果你在跟前,我一定要抱住你痛哭了,把我的苦闷统统吐出来。如果你知道我这一向的心境,你也许会说我怎么变了。绮姊,真真的变了。像一些发狂似的恋着我的人,我现在是心不由主地恋着人了。可是他,不能够让我爱,或者并没感到有一个我在发狂地在爱他。” 突然顿住了话头,梅女士把头埋在徐绮君的怀里,像一个十分受委曲的女孩子投⾝在⺟亲的慈爱的拥抱里要求慰安。 料不到事情是这样开展的,徐绮君暂时怔住了;过一会儿,她方才迟疑地说: “是第二个韦⽟罢,但是我看来不像。” “不是。他是韦⽟的反面。” 梅女士抬起头来很奋兴地说,随即颓丧地又倚在徐绮君的肩头,轻声儿似乎对自己抱怨: “就是这么永远要一些要不到的,我呀!当初韦⽟另有一个恋人,无抵抗主义!现在的他,也有一个,也是主义罢,我这么猜;然而无形的恋人外,他还有个有形的,有⾎有⾁的; 我真想见一见她!” “梅,勇敢起来。不要跌进三角的坑里去!” 徐绮君勉強找出个宽慰的线索,轻轻儿用手摸抚着梅女士的头发。 一阵急雨像钉子一般打上来。空气中充満了琤琮的闹响,房里更加 ![]() ![]() “六点了么?哦,绮姊,跌进去我不怕,三角我也要⼲;最可怕的是悬挂在空中,总是 ![]() ![]() ![]() 梅女士站起来就唤老妈子开夜饭,一面很奋兴地把南京路的流⾎事件告诉徐绮君一个大概。末了,她说的很慷慨: “绮姊,你来的机会不坏。时代的壮剧就要在这东方的巴黎开演,我们都应该上场,负起历史的使命来。你总可以相信罢,今天南京路的 ![]() “但是我恐怕又和从前的‘二七’一样;你没有看见两大公司门前往来的仍旧是些醉生梦死的行尸走⾁么?” 徐绮君迟疑地表示了不敢十分乐观的意见。 “但是你也没有看见真正的海上的⾎脉是在小沙渡,杨树浦,烂泥渡,闸北这些地方的蜂窝样的矮房子里跳跃!只有他们的鲜红沸滚的⾎能够洗去南京路上冷却了变⾊的⾎!时代已经不同了,被庒迫的民众现在已经受到了相当的训练。而且我们也不是闲着在这里等候天上掉落一大堆的幸福来!” 梅女士坚决地确信地说。突然她转⾝飞跑到灶间里,第三次催老妈子赶快开饭。 现在外面的雨声小些,淅淅沥沥像是悲叹。吃过夜饭,梅女士就出去。伞也没带。徐绮君觉得很倦,就在⻩因明的 ![]() “李无忌不是说要来么?我的行动不要告诉他!” 又脫下里面的一件衬⾐,只穿着花洋布的单旗袍,梅女士笑着走了。 若断若续的雨点忽又变大变密。因而梅女士到了“二百四十号”时,单旗袍早已淋 ![]() ![]() “没有什么。我在捕房里坐了三个钟头。他们后来又捉进一大批,人多挤不下,就放我出来。他们说,女子从宽发落。 哼,明天就要叫他们知道女子的厉害!” ⻩因明冷冷地回答,眼光落在梅女士⾝上,忍不住也微微一笑。 “七点半了。因明,你今天自己也不守时间,迟了五六分钟。” 一个圆脸的生学模样的青年用了不很耐烦的口吻说。 “不错,我可以受罚。然而迟到,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五点钟先已开过组长会议了。” “明天的办法怎样?” 梅女士很盼切地问。⻩因明不回答,冷冷地看了大家一眼,又接着说: “现在就开会罢。南京路的事情大家都晓得了,不再报告。 我们这一组,因为派在四马路,所以没有损失——” “明天我们不到四马路去!冷清清地怪没有味儿。” 一个声音揷进来说。 “——但是南京路和天津路的几组,损失很大,差不多全体被捕了。老闸捕房前,我们牺牲了一位很好的何同志。大家静默三分钟,为我们的战士志哀!” 头都低下去了,只有雨声索索地发响。但当他们再抬起头来时,一些愤愤的呼声就跳出来: “为我们的战士复仇呀!” “是总动员罢工的时候了!” “四马路的玩意儿,做后备队,我再也不⼲!” 这样的怒叫声像嘲头似的一个接一个起来,屋子里颇有些纷扰了,然后蓦地一片更大的闹响从隔壁人家传来,超过了这里的呶呶;塔拉拉的牌声,⾼朗的哗笑,裂帛样的⼲咳声,一齐都来了。在这內外 ![]() “各位的话留到后边再说,报告还没有完。现在斗争的范围扩大了。原来的口号不够,我们要提出更普泛的政治口号来。总罢工已在准备,罢课明天就实现;只有罢市,要看明天的工作做得怎样。明天还是出发讲演。已经决定集中力量在今天流⾎的南京路中段!对巡捕的武装庒迫,取无抵抗态度;但是要前仆后继地不断有人在讲演,发传单,贴标语,喊口号。” “好!南京路去呀!像苍蝇一般攒去 ![]() 圆脸的青年生学紧接上来愤愤地喊。 “可是我不明⽩为什么要取无抵抗态度!无抵抗主义是永远害人而且自害!” 梅女士发这质问的时候,她的眼前又浮出韦⽟的怯弱的容貌来。 “我同意梅的意见。” 一位斜眼少年忙着加进来说。 “无抵抗一定被捕了。我宁可打一场,坐牢么,不⼲!” 又是一个沉重的声音从房子的暗角里出来,可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是要避免重大牺牲,暂时的无抵抗,并不是无抵抗主义!” ⻩因明先驳正了梅女士的议论,然后顿一下,将 ![]() “各位想流点⾎,很好;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肯轻易地就流⾎,现在还没到放下重大牺牲去的时机,现在的策略是多多地被捕,用耐久战的方法刺戟起市民的意识——” “好,让他们捉,捉完了怎么办?” 斜眼睛的少年尖利地嚷了。 “声音低些呀!一定不会捉完的!如果没有生力军加⼊我们的队伍,如果我们不能够引导广大的群众去作斗争,那么即使我们都拚了命,都流⾎,也是徒然,也是不能够搅起⾰命的⾼xdx嘲来。再说,这无抵抗态度也不过是明天的策略,并不是永远无抵抗,把我们都变成了无抵抗主义者!” “决定的办法就是这样么?” 梅女士很不満⾜似的问。 “就是这样。当然还有旁的方面的布置,可是在这里不用多管。同志们,明天下午一点在南京路集合,两点钟开始工作;也许捕房在南京路左近布得有防线,冲破这防线!踏上今天战士们的⾎迹!” 这几句话还是低声说的,然而多么沉毅坚决。在场六七人的眼睛里都耀着奋兴的光彩了。可不是,到底也可以轰轰烈烈⼲一下!而况这是命令,他们都不愿意违抗命令的。⻩因明看见再没有疑问,就把明天各人的工作都分配好,末了又告诉他们在上午十一时来领浆糊,标语,传单。 “南京路浙江路口是目的地。我们的人都要集中在这一处。三点钟后有临时命令,注意呀!” 最后是这么说的。会议告终,房子里的人一个一个悄悄地走了。 雨早停止,风却很大。梅女士的⾐服还是 ![]() “老张,这样快跑是要招疑的。” 一前一后走着的时候,梅女士轻声说。 “可是你也跑得不慢。” “我是⾐服 ![]() “可是也因为你的⾐服 ![]() 没有回声了。又走过几步,那位老张挨到梅女士肩膀,笑着说: “梅,你真是可爱!” “我觉得你也可爱。” 老张的嘴巴响了一声,薄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地发亮;他更挨紧些,差不多要碰着了梅女士的鬓发。似乎也还可以听得他的心在突突地跳。 “因为你好像是一个⾰命的青年!” 梅女士冷冷地加一句,跑出弄口就坐上一辆人力车,竟不回头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爬起来,梅女士就找报纸来看。昨天的大事件竟没有评论。在第三张上找到纪事了,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轻描淡写的几笔。她劲使把报纸摔在地下,匆匆跑出去将海上大大小小各报一古脑儿买来,翻了半天,纪事是相同的,评论间或有,也是不痛不庠地只说什么法律解决,要求公道那一类话。 ⻩因明早已出去,徐绮君写家信。窗外是満天乌云。梅女士只好垂着头闷闷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好容易挨到十点钟,到“二百四十号”取了传单标语,便拉着徐绮君直向南京路去。 还是平常那样的匆忙杂 ![]() 电车里的梅女士和徐绮君相视而笑,都没有说话。在梅女士心中,更有些狞恶的冷笑和憎恨的烈火。虽然她是一个很知道服从命令的人,但此时却也私蓄着非议:无抵抗么?刺戟起市民的意识么?太空想了!这班驯良的受帝国主义豢养惯的奴才只合丢在⻩浦江里!她又想起自己会骑马会开 ![]() 南京路上同样的満浮着稳定的空气。行人道上有寥寥的几个“三道头”和印度巡捕。老闸捕房门口排列着五六个全武装的万国商团,门里的长道甬上有骑巡的马打盘旋。靠着老闸捕房这边的行人道不准通行。过往的人们也许为此睁一下渴睡样的眼睛,但是一个解释立刻浮上她的心:这是外国人在那里保护他们的捕房,提防着闹 ![]() 从老闸捕房向东到抛球场,这南京路精采的中段,闹热是加倍。梅女士和徐绮君在人丛中慢慢地挤。那边洋货店的样子陈列窗前有三两位青年站着瞧那些花花绿绿的舶来品,俄而又踅到隔壁的钟表店窗前站住。纸包也在他们腋下夹着。梅女士留神搜看,噤不住心里突突地跳。早已満街布遍了这些分子! 然而还只有十一时半。梅女士和徐绮君走进了一家点心铺子。这里也是比平常拥挤些,也有些嘴角里蔵着微笑,眼睛里冒着奋兴的男女青年。他们都是来赴这历史的盛筵。准定是他们到结婚的礼堂时也有这样一付嘴脸,这样一种鼓舞的心情! 在吃一碗面的时候,徐绮君向四下里张望着,忽然独自笑起来了。 “笑什么?绮?” “因为我想起《⽔浒传》上梁山泊好汉打劫法场的情形。” 徐绮君把脸儿覆在面碗上,低声说。而在得到了梅女士的一声软笑的回答声,她又带些询问的意味接下去: “人家是要打劫一位兄弟或是一位头领,我们呢?” “我们是要打劫整个海上的心,要把千万的心捏成为一个其大无比的活的心!” 梅女士低声地然而坚定地回答。 徐绮君抬起头来,猛抓得了梅女士的手,紧紧地捏着,许久时候不放松。 忽然一片嚷声从窗外进来。一个狂怒的声音在喊: “起来呀,起来呀!咱们国中人!” 所有的人儿都跳起来拥到窗外洋台上,梅女士抢在先头。下面是 ![]() ![]() ![]() 今天的第一 ![]() ![]() 两位女士匆匆地离开那点心店。刚才的人堆已经被驱散了,传单在几个店员手里,低声念读,侧着头。空气是在跳动了。人们走的更加匆忙,像有鬼赶在背后。梅女士她们俩沿马路向西去。后面来的三个人一队从她们⾝边擦过,挨着每家商铺丢进些传单去,其中一位拿着大排笔在玻璃窗上抹一下,又一位便接手按上一条猩红大字的标语。 “该动手了罢?耐得住的才是鬼!” 梅女士这样想,对徐绮君瞬了一眼,便打开纸包来。她们紧跟在前面三个人一队的背后,敏捷地严肃地发传单,贴标语,毫无阻碍,直到快近浙江路口,再不能过去。 这个 ![]() ![]() ![]() ![]() ![]() 梅女士拚命往前挤。前面一家商铺的方石头的窗台上,站着一个人,噴出満口的飞沫,⾼喊“打倒帝国主义”人丛中猛跳出个“三道头”抓住了那位演说者的⾐领,一面扬起了手 ![]() ![]() ![]() “看看我们的人呀!被他们捉,被他们 ![]() 她的声音哑了,并且她即使涨破了肺管,也不能超过群众的 ![]() “国中人齐心呀!打那些杀人的強盗!——咄,亡国奴! 走狗!” 像石块一般对那个冲近来的印度巡捕掷过这最后的两句,梅女士急跳下石台,混在人堆里再向前挤。 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现在是愈来愈大了。可是只像些油,群众的怒焰只有更⾼些。南京路,浙江路口的广场装満了愤怒的群众和他们的呐喊,什么车辆都不能通行。目的地!八方合流的目的地!今天战士拚死攒攻的阵地!吓,他们已经占领了这阵地! “六路”电车从北来了,将到浙江路口,就被群众的怒喊挡住: “国中人不坐外国人的车子!” “你们也是国中人呀,不要替外国人开车子!电车罢工呀!” 乘客都下来了。石头掷过去,车窗玻璃破了。群众是狂热地鼓掌 ![]() 路东的人层突然波动了。接着是“刮——刮——刮”的怪叫声。満载着万国商团和巡捕的红⾊救火车从人阵中冲出来,又刮刮地向西去,暂时扫出一条通行的路。跟着就来了一长串电车,空空洞洞地没有一个客人,却是车⾝的外部和破碎的玻璃窗上全贴満了红⾊大字的标语!在辽远的海上市的边陲,也在响着奴隶们挣断铁链的巨声,也在演着英勇的斗争! 电车刚刚过去,群众又占据了马路。梅女士看见斜对角的一家茶楼上 ![]() 她刚刚到达永安门前,那辆红⾊的救火车又刮刮地从西来了。马路中间的群众发一声喊,嘲⽔似的往后退。梅女士想再穿过浙江路到那茶楼门前的计划,看来是不能实现了。然而更使她懊丧的是那个茶楼的洋台上现在换站几个巡捕。 “难道梁刚夫也被捕了么?” 梅女士这样想着的时候,前面的密集的群众又腾起一片呼声,接着却没有掌声而是波浪似的 ![]() ![]() ![]() ![]() ![]() “同志们努力呀,占住这阵地!全海上已经动了,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了。然而她不能再多一句。一道⽔猛打在她脸上,立刻眼前乌黑,脚下软了,从货车上跌在人堆里。两三只耝壮的手将她格住。同时有雷样的呐喊从四面八方起来,凝集为这样的声音: “好呀!冲上前去呀!” 梅女士再站在地上时,五六条自来⽔一齐向她这方面噴 ![]() 松过一口气来,梅女士顺着脚尖在马路上走。这里的空气没有那么紧张。然而电杆上,两旁商店的玻璃窗上,以及不论什么地方凡是可以贴一张纸的,都已经布満了今天的标语和口号。梅女士奋兴地走着看着,突然觉得发冷,两条腿不客气地抖起来了。她这才意识到全⾝的⾐服都已 ![]() “梅,到哪里去?” 在路角,有人从后面走上来⾼声唤了。梅女士回头去看,却是那位徐自強。穿着漂亮的洋服, ![]() ![]() “哈,你也吃着了自来⽔么?这么 ![]() 并没等梅女士回答,徐自強拉着她就走。只转过一家店面,就是孟渊旅社的大门。梅女士委实是太乏了,头依然痛,腿依然重,而且 ![]() 忙 ![]() “一杯是喝不完的。” 梅女士呷了一口说。现在她坐的是软软的沙发,房间里的空气又比较的暖和,便觉得全⾝畅快些了。徐自強又在掏摸他的旅行大⽪箱子。忽然一声 ![]() “我不要换⾐服。” 梅女士摇着头说,把剩余的半杯酒放在桌子上。 “不换是不行的。如果你要里面的衬⾐,我也有。” “那么你总该有第二件旗袍。这件太漂亮了,我不要。” “正要这样漂亮的才配得上你呢!” 梅女士笑了一笑,仍旧头摇。 “并且我也没有第二件了。你这⾝ ![]() 这几句说得有声有⾊,似乎梅女士也受了感动,从昨天起的不大喜 ![]() “那么,还要上下的衬⾐和袜子。” 徐自強又去扒摸了半天箱子,居然把⾐服都找齐了,端端正正放在旗袍上面,便在沙发的那一头坐下了,燃起一枝香烟来。梅女士站起来抖开那几件⾐服,看过了大小寸尺,觉得还合式,却又放下回到沙发里,睃着徐自強的面孔,似乎还要等待什么。徐自強也觉到了,噴出一口烟,笑着说: “要我出去么?哈,鼎鼎大名的密司梅也这样拘束的呵!请你放心。那边屏风后不是很好么?如果你一定怕,我也可以出去。” 通到外边洋台的玻璃门旁有一架矮屏风,恰站在墙角前,原是特备的更⾐地方。梅女士再不作声,拿了⾐服就走到屏风背后。 这里徐自強用劲地昅烟,又用劲地噴出来,不转眼地看着那屏风。他的脸上有几 ![]() 但当他将到屏风前时,空中旋起一声惊人的冷笑——是那样⽑骨耸然的冷笑,使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脚步。屏风的一折突然 ![]() “吓,徐自強,我看见你的神气!看透了你的心!这里不是亚洲店酒,请你小心,莫闹笑话!” 一面说着,她很大方地披上了手里的新旗袍,便走到沙发旁边,坐在一张椅子上穿袜子。旗袍从她 ![]() ![]() 徐自強似乎惘然了,也带着几分忸怩。他回到沙发上,然后再移近着梅女士的⾝边, ![]() ![]() “天在头顶!请你明⽩我的一片真心。我请你换⾐服,完全为的是好,绝对没有别的用意。但是,梅,你不知道你自己太 ![]() “呵,失敬得很,你是连长大人了。可是我这个人真奇怪,总碰到军官要来爱我。在成都时,军长,师长,旅团长,好像都说过你这样的话语,可是我真不受抬举,现在我还是我!” 梅女士说着,拿过第二只袜子来慢慢地拉上去,又笑了,还是那能够叫徐自強心抖的异样的笑声。 “他们都是些军阀,我是⾰命军人!” 徐自強定了定神,愤愤不平地说。 “那么,今天全海上都起来了,为什么你却穿得那样斯文整齐,在旅馆门前踱方步?” “我没有受到命令呀!没有命令 ![]() 梅女士鼻子里响了一声,没有回答。 “况且外国人有 ![]() “好!等你玩厌了海上,再来⾰命!” 梅女士霍然站起来,跑出房门,随手用力将门碰上,便飞快地跑下楼去。徐自強到楼梯头唤时,梅女士已经跑出了旅馆大门。 雨暂时停止。怒嘲一样的人声还从南京路方面传来。梅女士今天的満腔⾼兴,在孟渊旅社时被徐自強扫得精光,现在听得那呼噪的声音,她的热⾎立刻再燃起。她再跑到南京路时,満街都是⽔,武装的印度巡捕和万国商团在路左路右都放了步哨。南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还是満満的人,间歇地在喊口号,鼓掌。 许多向北走的人们都被步哨拦回来了。梅女士还是向前挤。当面站着一个“三道头”已经伸开了两条臂膊,但在梅女士⾝上打量了一眼以后,忽又学着不很像的海上⽩耝暴地喊: “左边走!” 这时候有急溜的铃声在马路中间响,接连的两三架脚踏车从东而来,车上人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纸旗。梅女士在那个“三道头”左侧擦过,急抢步上前看,瞥见旗上的红字是: “包围总商会去!” 对面先施公司门楣上的大时钟正指着三点另几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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