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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倪焕之 作者:叶圣陶 | 书号:44475 时间:2017/12/1 字数:6998 |
上一章 第26章 下一章 ( → ) | |
大海的浪嘲涌起,会使海面改观。然而岂止海面呢?嘲从通海的江河冲进来,江河里的大船巨舶便失了魂似地颠簸起来;又从江河折⼊弯曲的小河,小河里的⽔藻以及沿岸的草木也就失去了它们的平静,浮呀,沉呀,动呀,![]() 那壮大的嘲头还没冲到海上的时候,好比弯曲小河的乡镇间已经感到了时代的脉搏,失去了它的平静;用前面叙过的话来说,就是听到了隆隆隆的嘲声了。 镇上人中间,对于这个不平静最敏感的,你道是谁? 就是那年新年里,在训练灯会里"采茶姑娘"的所在的门口,穿着玄⾊花缓的⽪袍子,两个袖口翻转来,露出柔软洁⽩的羊⽑,两手撑在 ![]() ![]() ![]() ![]() ![]() ![]() ![]() ![]() 他的儿子蒋华嗤的一笑,笑中间含着复杂的意味,耸一耸肩说:"所有土豪劣绅都要打倒,不容他们再来贻害社会!" 这句话恰是针锋相对;他又怜悯地看了⽗亲一眼,意思仿佛是眼前的一个就是要被打倒的,然而,可怜不⾜惜! "都要打倒?你怎么知道?" "报上不是登着么?像广东,像湖南,像湖北,都一样,重的 ![]() "你们的计划?你们有什么计划?"蒋老虎虽然这样问,心里已经明⽩了一大半;原来这孩子近来鬼鬼祟祟忙着的是这些事;看他不出,他倒会走最时髦最便宜的路卜同时心里的忧虑也就减轻了一大半;正要想找路子,探门径,可不知道近在眼前,就在自己家里。 "在这时候明说也没有什么要紧了。我们 ![]() "也要拿几个人 ![]() "唔!即使不这样,也就差不多,"蒋华的答语偏偏这样含糊。 "我,该不在其內吧?"蒋老虎一副情急的神态,两颗圆眼珠瞪着儿子,简直是他生平第一遭;也可以说,正因为对手是儿子,他才毫不隐蔵,表露出生平第一遭的窘态来。 在同伴中以直慡著名的蒋华忽然感觉口齿间不大顺适,呑吐地回答:"他们对于你也说了好些闲话呢。说你…" "不用细说了。"蒋老虎止住了蒋华讷讷不吐的话,同时一缕希望飞快地扩大,用带有感情的声调接上说,"国中需要⾰命,我十二分相信。民国元年,我也加⼊过国民 ![]() 蒋华心头⽔泡似地浮起"觉悟""合作""顺我者来"一些词语,看看魁伟而略见苍老的⽗亲的体态,实在也不像个应该打倒的家伙,便一口应承说:"我这里有空⽩表格,填写了就可以去提出;待我解释一下,谅来一定通过。" "你怎么解释呢?"蒋老虎还有点儿不放心。 "我只消说一句话,今是昨非,谁都相信有这回事吧?况且,⾰命不是几个人专利的,谁有热心,谁就可以⾰命!" "这解释好!"蒋老虎从来不曾像这样亲切地称赞过他的儿子;在平时,他觉得儿子泼而不悍,勇而不狠,同自己比起来,有如小巫之与大巫,是值不得称赞的。 自得地点了点头之后,蒋老虎关心地问:"你们大概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吧?" "不是年青小伙子也不会来。都是当年⾼等里的同学。" "你们对于镇上的事情不会太 ![]() 蒋华像被星卜先生说中了过去的事一样,眨着眼说:"可不是!昨天讨论农民运动的问题,关于田亩,搅了半天,简直搅不清楚。还有商市的各项捐税也不明⽩,预备到了公开的时候去实地调查。" "这许多,我都清楚,我都明⽩。你要知道,你爸爸自从懂事到今朝,没有吃过人家什么亏,就因为有这一点儿知识。" "现在你加⼊了,就像有了个军师,一切事情便当得多。"先前是想⽗亲可怜不⾜惜,此刻却一变而为钦敬,在蒋华并不以为矛盾。他的忠于团体的诚意是千真万真的;得到⽗亲这样一个军师,他的⾼兴不亚于通过了十个快意的议案。"我马上拿表格来。今天晚上就有集会,可以提出。" 蒋老虎止住了他儿子问:"不是有什么书么?拿几本来,待我看看。" "因为检查得严,没有从海上带来。这不要紧,公开以后自然会堂而皇之大批大批地运来,那时候看不迟——也非常近了。" 蒋华说罢要走,又记起了一桩,回转头说:"只有那份《遗嘱》,我们抄在那里。字数不多,读 ![]() 蒋老虎第一次参加集会的时候,怀着一种平时不大有的严正心情;但是看到一同开会的十几个,都是冒冒失失的小伙子,有几个还离不大开⽗⺟似的,严正心情便松弛了。中间有⾼等里的体育教员陆三复,他当年扭住了蒋华,不让上他的课,最近却不念旧恶,经蒋华的介绍加⼊了;此刻他抿紧嘴 ![]() 议题是继续本一次集会所讨论的,公开出去的时候,做哪一些表显力量的工作?有人就说东栅头的三官堂,平时很有些人去烧香许愿,是 ![]() 蒋老虎待再没有人发表主张了,才像佛事中的老和尚一般,稳重地,不带感情地说:"各位的意思都很好,我觉得都可以办,并且应该办。不过事情要分别个先后;该在后的先办了,一定是遗漏了该在先的,这就不十分妥当。譬如,我们这里只有十几个人,一朝公开出去,说我们就是新势力,谁来信服我们?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要先下些工夫么?" "这倒可以不必,"耸起一头 ![]() "并非假冒,当然。贴几张上级机关的告示,来证明我们的地位,我也知道有这么个办法。然而不辛辣,不刺 ![]() ![]() "那未,爸爸,你看该怎样下工夫,说出来就是,"蒋华慡直地说。 在集会中间忽然来了"爸爸",大家感到滑稽、脸上浮着笑意;有几个忍不住,出声笑了。 "我的意思,该有一两个人 ![]() "这意见好!"大家喃喃地说,表示佩服,就算表决通过了这一项。 "还有,"蒋老虎并不显露他的得意,眼光打一个圈儿看着会众说,"这里的几十名察警,也得先同他们接洽。并不是说怕他们不利于我们,在这个局势之下,他们也不敢;我是要他们亲热地站到我们这边来,加強我们的力量。" 大家又不加思索地表示赞同。在前一些时,这班青年神往于摧毁一切旧势力,曾经像幻梦一般想象到奔进察警局,夺取察警手里的 ![]() 蒋老虎见自己已经有催眠家一样的神通,又用更忠实的调子说:"察警那方面,我可以负全部责任。他们都相信我,我说现在应该起来⾰命,他们没有一个肯⼲反⾰命的。此外,我看还得介绍一些人吧。" "这里有⾰命 ![]() ![]() "不见得太少吧,"蒋老虎略一沉思说。"据我观察,土劣队里的家伙大都是自以为上流阶级的人物;而下层阶级里,我知道,有⾰命 ![]() ![]() "蒋同志说得痛快,⾰命的急先锋,惟有下层阶级才配当!"一个戴眼镜的⾼个儿青年接上喊说;在这一群里,他是理论的运输者,平⽇跑海上跑什么地方都由他担任。 "那未,我们决定从下层阶级里征求同志,借以加強⾰命的力量,"主席嘱咐似地说。旁边执着铅笔,来不及似地急忙书写的一个,就把这一句也记了下来。 "这一层,我也可以负点儿责任;待我介绍出来,让大家通过。"蒋老虎的语气到此一顿,继续说,"说到这里,应该先办的事情似乎差不多了。接着就可以谈谈我们对于本镇的施为。我以为,做事要集中,擒贼要擒王;东一拳,西一掌,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认定了本镇败腐势力的中心,一古脑儿把它铲除,才是合理的办法。" 戴眼镜的⾼个儿抢着说:"前回我们已经讨论过,本镇败腐势力的中心是我们的校长蒋冰如。他什么都要把持,⾼等校长是他,乡董是他,商会会长又是他。他简直是本镇的皇帝。⾰命爆发起来,第一炮当然要瞄准皇帝!" 不知道主席想起了怎样一个意思,略带羞惭地向陆三复说:"我们现在与他没关系了,你陆先生却还在校里当教师。" "那没有什么,"陆三复慌张地摇着头,"我同你们一样,为公就顾不得私。"羞红从脸颊飞涨到颈际,右颊的瘢痕仿佛更突起了。 "蒋冰如拿学校当他的私产!"愤愤地说这句话的是一个自命爱好艺术、近来却又看不起艺术的青年。"去年我去找他,说学校里的艺术功课让我担任吧,报酬倒不在乎。一套的敷衍话,说再好也没有,可惜没有空缺。徐佑甫那种老败腐,至今还留在那里。刘慰亭的英文,英国人听起来简直是外国文,他却一年年地用下去,只因为他们俩关点儿亲。这些都是学阀的行径,已经够得上被打倒的资格!" "再说他当乡董,"蒋华暴躁地接着说,"人家女人要求离婚,他却判断说能不离最好,这明明是受了那男人的好处,故而靠着乡董的威势,来庒迫可怜的女人!" "他的儿子自华宜华眼里看不起人,遇见了我们同学,似理不理的,仿佛说我们是海上的大生学,你们是什么!也是一对要不得的宝贝!"这语音来从陆三复的右边。主席斜过眼光去,看见一双燃烧着妒恨之火的眼睛。 蒋老虎宽容地笑着说:"儿子是另外的问题。学校里用人不当,劝女人家最好不要离婚,也还是小节,都可以原谅。我们应该从大体上着想,他到底是不是败腐势力的中心;如果是,就不客气地打倒他!" 他这是 ![]() "那未,毫不客气,打倒他!"蒋老虎的笔法至此归到本旨;他微微一笑,然后同一班青年商量打倒的步骤。 听到了远远的嘲声而心头不平静的,镇上还有许多,那大概是有点儿资产的人。几回的內战使他们有了丰富的经验,一听见军队快到,就理箱子,卷铺盖,往海上跑;到得海上,不管一百块一间楼面,十块二十块宿一宵旅馆,总之是得庆更生;待传说打仗结束了,重又扶老携幼,拖箱带笼回转来。他们想,现在又得温一下旧课了。他们又从报纸上知道一些远地的情形,疑信参半,要在想象中构成一种实况又不可能;这就比以前几回更多恐怖的成分,因而觉得海上之行更不可免。几天里头,为了送海上去的人到火车站,所有船只被雇一空,谁要雇乘须得在几天以前预定。 金树伯是决定夫妇两个跑海上了;依据情理,当然要去问一声他妹妹,要不要带着孩子和老太太一齐走。佩璋回答说,焕之来信没有谈到这一点;老太太不用问,可以断定她不肯走的,单是自己和孩子走又决没有这个道理;还是不要多事吧,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引人家馋涎的东西。树伯总算尽了心,也不再劝驾,说声"回来时再见"便分别了。 树伯又跑到冰如那里,却真有结伴的意思。不料冰如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冰如说:"以前几回你们避到海上去,我还相当赞同。惟有这一回,我绝对反对你们走;简直是自扰,没有一点儿意义!" "为什么呢?这一回比前几回又不同啊!" "正因为不同,所以没有逃避的必要。是⾰命军,不比军阀的队伍,哪里会扰民?至于 ![]() "但是报上明明记载着,他们所到的地方,拥护什么呀,打倒什么呀, ![]() "他们拥护的是农工。农工一向被人家无理地踩在脚底下,既然是⾰命,拥护他们的利益是应该的。他们打倒的是土豪劣绅,为害地方的蠢贼。我们自问既非土豪,又非劣绅,拳头总打不到我们⾝上。譬如蒋士镖,平时欺侮良善,横行乡里,那倒要当心点儿,他就有戴起纸帽子游街的资格。" "你得想想你自己的地位,"树伯这样说时,心头浮起一句记不清出处的成语,"彼可取而代也"。 冰如无所容心地笑问:"你说我的乡董的地位么?这又不是什么有权有利的职务,无非为地方上尽点儿义务罢了。况且,我也不一定要把持这个地位;⾰命家跑在我前头,我很愿意让他们⼲。" 他又说:"可是现在职务还在肩上,我总不肯随便。我以为在这个时期里,一班盗匪流氓乘机闹 ![]() 树伯似乎只听到冰如的一句话,因而跑海上的意念更为坚决。"不是他们都跑走了么?难道他们全是庸人自扰,没有一点儿意义?我决定明天一早走,再见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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