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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倪焕之 作者:叶圣陶 | 书号:44475 时间:2017/12/1 字数:91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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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传布着一种流言,茶馆里讲,街头巷口讲,甚至小衖的角落里矮屋的黝暗里也讲。流言没有翅膀,却比有翅膀的飞得还快;流言没有尖锐的角,却深深地刺⼊人们的心。大家用好奇惊诧的心情谈着,听着,想着,同时又觉得这不是谈谈听听想想就了的事,自己的命运,全镇的命运,都同它联系着,像形同影一样不可分离,于是把它看作自己的危害和仇敌,燃烧着恐惧、忿恨、敌视的感情。 开始是生学夸耀地回家去说,学校里在开辟农场,将要种各种的菜蔬瓜果;大家都得动手,翻土,下种,浇⽔,加肥,将是今后的新功课。又说从场地里掘起棺木,有的棺木破烂了,就捡起里边的死人骨头。这是梦想不到的新闻,家属们惟恐延迟地到处传说。经这一传说,镇上人方才记起,学校旁边有一块荒地,荒地上有好些坟墓。什么农场不农场的话倒还顺耳,最可怪的是掘起棺木,捡起骨头。这样贸贸然大规模地发掘,也不看看风⽔,卜个吉凶,如果因此而凝成一股厉气,知道钟在谁的⾝上!这在没有看见下落以前,谁都有倒霉的可能。于是惴惴不安的情绪,像蛛丝一样,轻轻地可是粘粘地纠 ![]() 传说的话往往使轮廓扩大而模糊。迁葬,渐渐转成随便抛弃在另一处荒地了;捡起骨头来重葬,渐渐转成一畚箕一畚箕往河里倒了。好事的人特地跑到学校旁边去看,真的!寂寞可怜的几具棺木纵横地躺在已经翻过的泥地上,仿佛在默叹它们的恶运;几处坑洼里残留着腐烂棺木的碎片,尸骨哪里去了呢?——一定丢在河里了!他们再去说给别人听时,每一句话便加上个"我亲眼看见的";又描摹掘起的棺本怎样七横八竖地 ![]() ![]() 这种行为与盗贼没有两样,而且比盗贼更凶;盗贼发掘坟墓是偷偷地做的,现在学校里竟堂而皇之地做。而且那些坟墓是无主的,里边的鬼多少带点儿浪人气质,随便打人家一顿,或者从人家沾点便宜,那是寻常的事;不比那些有子孙奉把的幸运鬼,"⾐食⾜而后知礼义"。以往他们没有出来寻事,大概因为起居安适,心气和平,故而与世相忘;这正是全镇的幸运。现在,他们的住所被占据了,他们的⾝体被颠 ![]() ![]() ![]() 学校里的教师经过市街时,许多含怒的目光便向他们⾝上 ![]() ![]() 教师如刘慰亭,在茶馆里受人家的讥讽责难时,他自有辩解的说法。他说:"这完全不关我的事。我们不过是伙计,校长才是老板;料理一个店铺,老板要怎么⼲就怎么⼲,伙计作不得主。当然,会议的时候我也曾举过手,赞成这么⼲。若问我为什么举手,要知道提议咯,通过咯,只是一种形式,老蒋心里早已决定了,你若给他个反驳,他就老大不⾼兴;这又何苦呢!" 别人又问他道:"你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好么?" 他机警地笑着回答:"鬼,我是不相信的。不过安安顿顿葬在那里的棺木,无端掘起来让它们经一番颠簸,从人情上讲,我觉得不大好。" 这样的说法飞快地传⼊许多人的耳朵,于是众怒所注的目标趋于单纯,大家这样想:"⼲这害人的没良心的事,原来只是老蒋一个人!"可是依然没有什么具体行动表现出来。在一般人心目中,蒋冰如有田地,有店铺,又是旧家,具有特殊地位;用具体行动同具有特殊地位的人捣蛋,似乎总不大妥当。 直到蒋老虎心机一动, ![]() 蒋老虎在如意茶馆里有意无意地说:"蒋冰如⼲事太荒唐了。地⽪又不在他那学校里,也不问问清楚,就动手开垦,预备做什么农场。" "怎么?"赵举人回过头来问,"记得那块地方向来是荒地,我小时候就看见尽是些荒坟,直到后来建筑校舍,那里总是那副老样子。" "荒地!"蒋老虎啐了一口说,似乎他的对手并不是在镇上有头等资望的老辈,只是个毫不知轻重的小子。"荒地就可以随便占有么?何况并不是荒地,明明有主人的!" "那末是谁家的,我们倒要听听,"金树伯严正地问,近视眼直望着蒋老虎圆圆的脸。 "就是我的,"蒋老虎冷峻地一笑,"还是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只是一向没想到去查清楚,究竟是哪一块地⽪;⼊了民国也没去税过契。最近听见他们学校里动手开农场,我心里想,不要就是我家那块地⽪吧?倘如是我家的,当然,犯不着让人家占了去;你们想是不是?于是我捡出那张旧契来看。上边载明的四至同现在不一样了;百多年来人家兴的兴,败的败,房子坍的坍,造的造,自然不能一样。可是我检查过志书,又按照契上所载的都图仔细考核,一点也不差,正就是那块地⽪。" "唔,原来这样,"赵举人和金树伯同声说,怀疑的心情用确信的声气来掩没了。 蒋老虎接着慷慨地说:"人家买不起坟地,就在那里埋葬棺木,那叫无可奈何,我决不计较;反正我也没有闲钱来起房子。做农场就不同了,简直把它看作学校的产业;隔不多时,一定会造一道围墙索 ![]() 他真有点像老虎的样子,说到对付敌人偏有那样从容的态度;他从一个玛瑙鼻烟瓶里倒出一点鼻烟在一个象牙小碟子里,用右手的中指蘸着往鼻孔里送,同时挤眉眯眼地一嗅。 "不必就去起诉吧,"赵举人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来看了些佛经,更深悟仇怨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向冰如说一声,叫他还了你就是。把许多棺木尸骨掘起来,本来也不是个办法。我们人要安适,他们鬼也要安适。这种作孽的事不应该做的。" "说一声!"蒋老虎看一看那个忠厚老人的瘦脸,"说得倒容易。他存心要占夺,说一声就肯死了心么?与其徒费 ![]() 赵举人和金树伯于是知道蒋老虎是同往常一样,找到题目,决不肯放手,不久就可以看见他的新文章了。 不到一天工夫,镇上就有好多人互相传告:"老蒋简直不要脸,占夺人家的地⽪!他自己有田有地,要搞什么农场,捐一点出来不就成了么?他小器,他一钱如命,哪里肯!他宁可⼲那不要脸的事…那地⽪原来是蒋老虎蒋大爷的。蒋大爷马上要进城去起诉了。" 同时街头巷口发见些揭帖,字迹有潦草的,有工整的,文理有拙劣的,有通顺的;一律不署姓名,用"有心人""不平客"等等来代替。揭帖上的话,有的说蒋冰如发掘多数坟墓,镇上将因而不得太平;有的说学校在蒋冰如手里办得 ![]() 一班"⽩相人"没有闲工夫写什么揭帖,只用嘲讽挑拨的调子说:"他⼲那种恶事,叫人家不得太平,先给他尝尝我们的拳头,看他太平不太平!他得清醒一点,不要睡在鼓里;惹得我们 ![]() 当然,听得这番话的都热烈地叫"好",仿佛面对着捍卫家国的英雄。校里的生学也大半改变了平时的态度。他们窃窃私议的无非外间的流言,待教师走近⾝旁时便咽住了,彼此示意地狡狯地一笑;那笑里又仿佛含着一句话:"你们现在被大众监视了;再不要摆什么架子吧。"——这正是视学员来到学校时,生学看着未免窘迫拘束的教员,常常会想起的心情。——而教师的训诲与督责,效果显然减到非常少,好像生学都染上了松弛懈怠的毒气。 蒋老虎的儿子蒋华同另外五六个生学有好几天不来上学;虽然并没明⽩地告退,也是遵从揭帖上的舆论的一种表示。 这几乎成了"四面楚歌"的局面,开垦的工作不得不暂时中止。为了商量对付方法,冰如召开教职员会议。 在冰如简直梦想不到会有这一回风嘲。迁去几具棺木,竟至震 ![]() 而风嘲中出首为难的就是向来最看不起的蒋士镖,这使冰如非常生气。什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什么旧契所载都图一点不差,明明是一派胡说,敲诈的伎俩!但想到将要同一个神通广大绰号"老虎"的人对垒,噤不住一阵馁怯涌上心头:"我是他的对手么?他什么都来,欺诈,胁迫,硬功,软功…,而我只有这么一副平平正正的心思和态度。会不会终于被他占了胜利?"这个疑问他不能解决,也盼望在教职员会议里,同事们给他有力的帮助。 冰如说:"在一般人方面,完全是误会和 ![]() ![]() ![]() 他说完了, ![]() ![]() "这倒很难说定的,"徐佑甫冷冷地接上说,"鬼祟固然不会有,瘟疫却常常会突然而来的;又或者事有凑巧,镇上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不幸事件。那时候就是有一千张嘴,能辩得明⽩同迁移棺木的事没有关系么?"他说着,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各人,表示独有他想得周到;虽然他未必意识到,这中间实在还含有对于校里的新设施的反感。 "那是管不了这许多的!"焕之怀着与冰如同样的气愤,而感觉受挫折的苦闷更深,听了信甫的话,立刻发言驳斥。他为了这件事,心里已有好几天失了平静。他深恨镇上的一般人;明明要他们的弟子好,明明给的是上好的营养料,他们却盲目阻挠,以为是一服毒药!一镇的社会这样,全国中的社会又何尝不是这样;希望岂不是很淡薄很渺茫么!但是他又转念,如果教育永远照老样子办下去,至多只在名词上费心思,费笔墨,费 ![]() ![]() ![]() 他那种 ![]() ![]() "我们自然要转移社会,"冰如好像恐怕别人说出另外的答语,故而抢先说。 席间诸人有的点了头,不点头的也没有不同意的表示。 "那末依照我们的原计划做下去,"焕之仿佛觉得 ![]() 刘慰亭轻轻咳了一声嗽,这是将要发言的表示。他轻描淡写地说:"外间不満意我们,好像不单为迁移棺木一桩,兴办农场的事也在里头。他们说:把弟子送进学校,所为何事?无非要他们读书上进;得一点学问,将来可以占个好一些的地位。假如只想种种田,老实说,他们就用不着进什么学校。十几岁的年纪,即使送出去帮人家看看牛,至少也省了家里的饭。这当然是很无聊的话,不过我既然听见了,应该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他又咳了一声嗽,意思当然是发言终结;便若无其事地递次剔两只手的指甲。 "我的意思,"陆三复因为要开口,先涨红了脸,声音呑呑吐吐,这是他发表意见时的常态,"农场还是暂缓兴办的好。这是事实问题,事实上不容我们不暂缓。蒋士镖出来说这块地⽪是他的,要同我们打官司;在官司没有打清楚以前,硬要兴办也不定心,李先生,你说是不是?"说到末了一句,他回转头看坐在旁边的李毅公,转为对话的语调。 李毅公是只等下个月到来,进公司去⼲那又新鲜又丰富的另一种工作;对于这里学校的困难境遇,他看得同邻人的不幸一样,虽也同情地听着,但不预备在同情以外再贡献什么。他向陆三复点点头。 "完全是敲诈,流氓的行为!"冰如听三复提起蒋立镖,一阵怒火又往上冒,"哪里是他的地⽪!我一向知道是学校里的。他就惯做这种把戏;不然他怎么能舒舒服服地过活?他无端兴风作浪,要打官司,想好处,我们就同他打;我们理直气壮,难道让他欺侮不成!" 他的感情一时遏止不住,又提⾼了嗓门说:"这班东西真是社会的蠢贼,一切善的势力的障碍者!我们要转移社会、改善社会,就得 ![]() "我不知道学校里有这块地⽪的契券么?如果有,不妨同他打官司。"徐佑甫像旁观者一样,老成地提供这样的意见。 "契券可没有。但是历任的校长都可以出来证明。若说是蒋士镖的,哪有历久不想查明,直到此刻才知道是他的?" "可疑诚然可疑。然而他有契券在手里,我们没有。" "那一定是假造的!" "我们没有真的,哪里断得定他手里的是假?" 冰如慡然若失了。几天以来,由于愤懑,他只往一边想;蒋士镖是存心敲诈,而敲诈是徒劳的,因为地⽪属于学校是不容怀疑的事实。他没想到蒋士镖抓住的正在这方面,学校没有那证明所有权的契券。现在听徐佑甫那样说,噤不住全⾝一凛;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响着:"你会输给他的!" 同样慡然若失的是焕之。他虽然说"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眼前这样的纠纷却没有遇到过。他几乎不相信世间会有那样无中生有寻事胡闹的人,然而眠思梦想的新鲜境界农场的实现,的确因蒋士镖而延迟了。将怎样排除障碍呢?将怎样帮助冰如呢?在他充満着理想和概念的头脑中,搜寻,搜寻,竟没有答案的一丝儿 ![]() ![]() 陆三复咬着⾆头,狡狯地 ![]() 沉默暂时占领了预备室。 刘慰亭向冰如望了望,又咳嗽一声,冲破了沉默说:"而且,外面很有些谣言,说要打到学校里来,说要给某人某人吃拳头。那些没头没脑的人吃 ![]() "那我们只有叫察警保护。"冰如冤苦地说。 "察警保护有什么用?最要紧的在熄灭那班捣 ![]() "好几个生学连⽇不到校,打听出来并不为生病或者有别的事,而且蒋华也在里边,那显然是一种抵抗的表示。"焕之连类地想起了这一桩,感伤地说;生学对他采取罢工似的手段,在几年的教师生涯中,确是从未尝过的哀酸。 "唉!我不明⽩!"冰如声音抖抖地说,脸上现出惨然的神态,"我相信我们没有做错,为什么一霎时群起而攻,把我们看作公敌?" 失望的黑幔一时蒙上他的心。他仿佛看见许多恶魔,把他的教育意见书撕得粉碎,丢在垃圾堆里,把他将要举办的新设施,一一放在脚爪下 ![]() 但是另一种意念随即接替了前者。"两个孩子正在这学校里。如果让别人接办这学校,决不能十分満意。而且,自己离开了教育事业又去⼲什么?管理那些琐琐屑屑的田务店务么?在茶馆里,在游手好闲者的养成所里坐上一天半天么?那真无异狱四的生活!而且,酝酿了许久的教育意见正在开始实行,成效怎样,现在固然不知道,但十分美満也并非过分的妄想。为什么要在未见下落之前就放弃了呢?" 他又想到揭帖上写的蒋冰如那样的人哪里配作校长的话。"这里头说不定蔵着又一种 ![]() 他的感情平静一点了,又发言说:"我们谈了半天,还没有个具体的对付方法。但是今天必须商量停当。请诸位再发表意见。" 于是一直不曾开口的算学教师开始发表意见。他说:"我们学校里将有种种新设施,这 ![]() ![]() ![]() 他又向大家提示说:"一种现象应该注意,就是所有的抵抗力显然是有组织的;而惟一的从中主持的,不容怀疑,是蒋士镖。蒋士镖乘机捣 ![]() "好得很,"徐佑甫咽住了一个呵欠说,"好得很,面面俱到,又十分具体。" "就这样决定吧,"刘慰亭想起约定在那里的三个消遣的同伴。 陆三复不说什么;鞋底在地板上拖动,发出使别人也会不自主地把脚拖动的声音。 几个始终没开口的都舒畅地吐了一口气。 倪焕之当然很不満意这种太妥协的办法。但是苦苦地想了又想,只有这种太妥协的办法还成个办法;于是含羞忍辱似地低下了头。 解去了最后的束缚似地,蒋冰如仿佛已恢复平⽇的勇气。但一阵无聊立即浮上心来,不免微露阑珊的神情。他说:"没有异议,就这样通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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