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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伏藏  作者:杨志军 书号:43087  时间:2017/10/31  字数:24707 
上一章   第八章 伊卓拉姆    下一章 ( → )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司西平措大殿登临无畏雄狮宝座的当天,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就以自己的前途为抵押,打了一个赌。噶玛珠古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仓央嘉措一副离经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个好达赖,我就带着所有尊我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格鲁派。’八思旺秋说:‘我也是会看相的,结论恰恰相反,如果仓央嘉措不能成为一个好达赖,我就率领所有听我话的萨迦僧人改宗噶玛噶举派。’噶玛珠古说:‘好啊,到了那个时候,噶玛噶举就又要掌权,我们楚布寺就是西藏的中心了。’”

  入主布达拉宫、开始达赖生涯之后,仓央嘉措的经师就不仅仅是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了。摄政王桑结指派了更加博学而严厉的甘丹寺大法座和数名格西给他讲授《根本咒》、《秘诀》、《菩提道次第广论》、《辩理初程》、诗学、历算等。摄政王自己则亲自教授梵文声韵知识和《甘珠尔》。仓央嘉措苦不堪言,厌烦得见了经师就跑。曲介追上他说:‘摄政王严令我等,督促尊者进奋学,尊者眼看就要亲政了,所学的经典还差得远呢。’他苦涩地问道:‘还差多远,有从拉萨到门隅这么远吗?’他对着经师唱起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曲介说:‘玛吉阿米,你就不要再想她了。’仓央嘉措说:‘这由不得我,她就像我的本尊神,盘踞在我的心里。’说罢又唱:

  观想我的本尊,

  怎么也看不到面影,

  不想我的情人,

  却占了我的眼睛。”

  曲介说:‘这样的修行是浪费时间,为了众生的幸福,达赖喇嘛不能这样。’仓央嘉措唱道:

  “面对大德喇嘛,

  恳求指点津,

  可心儿长了翅膀,

  又回到心上人身旁。”

  就在仓央嘉措心猿意马难以自持的时候,摄政王桑结送给他一座金质的息诤塔,对他说,你要面对息诤塔祈祷。西藏存在着政治、军事和宗教的各个派别,争权夺利从来没有止息过,战争随时都会发生。我们在用岩石一样坚硬的态度针锋相对的同时,不能忘了我们是释迦牟尼的信徒,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平。然后摄政王提到了达赖亲政的事儿。

  按照惯例,达赖喇嘛坐以后就可以亲政。但仓央嘉措对亲政一无所知,只是本能地觉得那肯定是一种桎梏,而真正成起来的望的生命,却澎澎湃湃地渴望着挣脱。他说:“‘亲政以后干什么?我可以走出布达拉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摄政王摇摇头说:‘不能,为了救度众生,达赖喇嘛承担了所有人的苦难,他就是烦恼的化身,是痛苦的象征。他给西藏带来了福音,自己却一点也不幸福。’仓央嘉措吃惊地说:‘为什么我是烦恼的化身?如果我能给西藏带来福音,我自己首先就应该幸福,如果我能够救度众生,我自己首先就应该救度自己。’”

  摄政王桑结点点头,似乎同意他的说法。又说:‘你出身宁玛世家,我知道你对宁玛派密宗方便道的修炼格外感兴趣。但你一定要明白,显宗是密宗的母亲,显宗要人悟道,密宗要人修炼。显不通,密不修,尤其是男女双修的方便道,是不可轻易而为的。’仓央嘉措不想听这些话,转脸望着窗外。摄政王说:‘从格鲁派的角度说,尊者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从宁玛派的观点看,你又是莲花生大师的身再现。但不管你的在天之父是谁,你都是伟大五世的转世,五世是亲政的,你也必须亲政。现在亲政的时机已经成,请尊者不要推诿。’

  仓央嘉措一声不吭。摄政王桑结说:‘那就这样吧,择亲政。’说罢离开,就要走到门口时,仓央嘉措突然起身,叫了一声桑结,大声说:‘亲政不亲政再说。’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你是西藏的摄政王,是我的上师,请你给我自由,我要去参加僧众多多的祈愿大法会,我想在法会上唱歌跳舞,要去看看拉萨的街市,要去为苦难的人民摸顶祝福。’摄政王桑结回头一看,愣了。仓央嘉措又说:‘我来拉萨六个月,除了学经,还是学经,没有一天离开布达拉宫,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我关起来?’摄政王桑结眼泪唰啦啦了下来,心里的酸楚就像拉萨河滔滔不绝:这就是我们西藏的神王、众生的主人。他当然有权力自由自在地做他想做的一切,但是,但是…桑结也是扑通一声跪下了,颤抖着发出一声肺腑之言:‘请尊者赶快起来,我这个愚鲁之人,在神圣的德丹吉殿向你保证,我一定让你自由。’

  “就是摄政王桑结的这个承诺,推后了仓央嘉措的亲政。因为人人都知道,要自由就不能亲政,亲政就不能自由。不久,服侍达赖的小喇嘛阿朵猝死,促使摄政王彻底放弃了让仓央嘉措即刻亲政的打算。阿朵是中毒死亡。他从膳食官手中接过午饭端进了寝宫德丹吉殿,恰好仓央嘉措郁闷得没有胃口,就说你吃一点再送回去吧,免得膳食官又来劝我。阿朵死后,摄政王追查毒源,发现膳食官已经逃走。膳食官负责安排达赖的饮食,早中晚吃什么,每天写成食谱交给达赖厨房制作,每顿饭前他都要亲口尝遍所有食物,防止有人下毒。可现在,这个防人下毒的人自己却下了毒,真正是防不胜防了。摄政王桑结来到布达拉宫红宫塔殿,在巨大的五世达赖灵塔前跪下说:‘伟大的父亲般的五世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还能相信谁呢?我应该怎么办才能符合你的遗愿、神的想法呢?’跪拜祈祷了三个小时,他又派人请来乃琼大护法,对他说:‘保护六世达赖喇嘛就是保护西藏,是圣教第一重要的事情。请大护法速降神旨,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毁教之力伏藏给了谁?格鲁巴的克星隐藏在哪里?我们怎么做才能保证六世达赖不被人暗害?’乃琼大护法当即降神,完了拉着摄政王,避开参加降神仪式的其他人,来到灵塔背后悄悄说:‘神旨的意思是格鲁巴的克星就在格鲁巴身上。仓央嘉措命中没有权势之运,给他权力,他只有死路一条。必须有人顶替他,顶替他的权力,也顶替他的死亡。’摄政王问:‘谁,谁能顶替他?’乃琼大护法指着摄政王的鼻子说:‘你。’”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和摄政王桑结的命运,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桑结再也不提仓央嘉措亲政的事。作为一个表面上权熏心的摄政王,他把自己投身在各种矛盾的汇处,一方面是大权独揽,一方面是夙兴夜寐,提心吊胆。而仓央嘉措却按照摄政王的承诺,渐渐自由了。自由反而给了他安全,似乎所有格鲁派政权的敌人都按照摄政王的意图,修正了自己的打算:既然达赖喇嘛对西藏的权力已经被摄政王取代,除掉这个达赖再扶持另一个达赖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意义的只能是除掉摄政王桑结。

  在仓央嘉措获得自由的最初的日子里,布达拉山后的宗角禄康用疯野的秀接了他。宗角禄康是个树林茂密、野草峥嵘的所在,林中的龙王潭清澈旎,常有拉萨的贵族男女在这里聚会唱歌跳锅庄。仓央嘉措望着歌舞的人群,不住唱起来:“柳树没有砍断,画眉也未惊飞,热闹的宗角禄康,掩映不住玲珑的姑娘。”

  后来他换上俗装,加入到青年男女的队伍里载歌载舞。他是歌舞的天才,听一听,看一看,转眼就出类拔萃了。有人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他说我叫宕桑旺波,来自魔女的肚子。传说西藏和拉萨的地形都是一个仰卧在地的魔女,为了镇住魔女的命脉,使她成为众生幸福安康的乐园,千百年来西藏和拉萨修建了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圣地胜迹。对魔女的西藏而言,拉萨正好在她的肚子上;对魔女的拉萨而言,布达拉宫正好在她的肚子上。

  来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在姑娘们眼里是如此出色,以至于所有来到宗角禄康的姑娘,都把他的出现当作了茶余饭后的传说。传说他的眼睛就像龙王潭的碧波,一尽了姑娘们内心的杂质。你必须喜欢他,你只能喜欢他。传说他的舞姿带着山野的风涛犷而刚健,他的歌声带着午夜的呢喃柔美而温暖。那是水对沙漠的惑,你永远都不会想到摆。传说他率真得就像孩子,想怎样表达就怎样表达,用语言或者行动,从来不知道掩饰爱。总之他魅力无穷,他让所有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变成了热辣辣的望之灯。就在这样的传说中,十二个俗装的侍卫喇嘛逐步减少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这说明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之后,摄政王桑结做出了这样一个判断:仓央嘉措的危险正在过去,自己的危险正在来临。

  留在仓央嘉措身边的最后一个侍卫喇嘛名叫鼎钦。鼎钦是个康巴人,除了魁梧壮硕、出手不凡之外,还有沈默寡言、忠诚如獒的优点。这样的优点让他很容易成了摄政王的心腹,也就是说,他首先忠诚的是摄政王桑结,其次才是达赖仓央嘉措。每次跟随仓央嘉措出来,回去后他都要向摄政王详细汇报。摄政王时而高兴,时而担忧,高兴的是格鲁派的克星、随时可能出现的暗杀已经放过了仓央嘉措;担忧的是仓央嘉措很可能会因为没有束缚而走得太远。他已经听说了噶玛珠古和八思旺秋的打赌,知道这两个实力人物的打赌,其实就是萨迦派和噶玛噶举派联合起来跟格鲁派的赌博。而格鲁派是万万不能输的,一输就会输掉政教的前途、整个西藏的命运。

  又有了新的传说。传说仓央嘉措,不,来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他阔绰洒,出手大方,把玛瑙的项链送给了对他嫣然一笑的央金,把黄金的佩饰送给了为他端去茶的勒宗,把华美的刀送给了教他说拉萨方言的达娃。实在没什么可送的时候,他解下丝绸的带送给了望着他傻笑的拉。传说他曾跟着宗角禄康最漂亮的姑娘桑姆走进了她家的黑夜,曾带着最热辣的姑娘曲珍隐入大昭寺附近的冲赛康,曾把自己考究的软牛皮松巴靴遗忘在女店家的楼上而穿着一双姑娘的羊褐子靴踉踉跄跄冒雨而归。这就是说,仓央嘉措的足迹已经不再局限于宗角禄康的湖光林,而延伸到了环绕大昭寺的拉萨街市。

  拉萨的街市对仓央嘉措有着无与伦比的惑,金匠铺、银匠铺、首饰铺、衣帽铺、铺、酒肆、骡马店,更有依门而笑的女店家,远远地向他问好。他看什么都新鲜,以少年人的好奇,几乎在每个店铺里进进出出。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这时候仓央嘉措的情歌特别多,特别纯:“人们的闲言碎语,我只能默默承受,少年我的脚步,女店家里去过。时来运转的时候,竖起了祈福的宝幡,有一位名门闺秀,请我到她家赴宴。初次和姑娘相遇,是酒店妈妈的撮合,如果结下了孽债,还请妈妈代我养活。被底的软玉温香,情人的意柔肠,但愿不是巧使机关,想得到我少年的银两。浓郁芳香的内地茶,拌上糌粑最香甜,我看中的情人,横看竖看都俊美。”

  “就在仓央嘉措迹拉萨街市的时候,一男一女站在布达拉宫前帐篷林立的朝圣者营地,瞩望着通往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的石阶。他们就是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从门隅措那泶下村一路跟来的玛吉阿米和她的保护者宁玛僧人小秋丹。他们来到朝圣者营地已经七八个月,天天都是瞩望和等待。玛吉阿米以爱情的名义相信,她一定会看到仓央嘉措。至于看到以后怎样,她从来不想。小秋丹以苦修者的坚定鼓励着她:‘姑娘,仓央嘉措最需要具有佛母气质的明妃,而你就是佛母的转世、密宗最高教主大如来的派遣。’而真实的意图却是,宁玛派是西藏最古老最民间的佛教教派,却因为从来没有取得过政权而地位底下。现在,宁玛派里出了一个格鲁派领袖,如果再有一个宁玛派出身的姑娘做明妃,宁玛派的地位就万无一失要超过萨迦派和噶玛噶举派了。”

  “仓央嘉措始终没有沿着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前的石阶,走到朝圣者营地来,走来的却是戴着黑帽子的楚布寺住持噶玛珠古。噶玛珠古慢条斯理地说:‘我在卡子见过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跟我来吧,我让你们达到目的。’于是玛吉阿米和小秋丹骑马走向拉萨街市冲赛康,在噶玛珠古的指点下看到了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面走来,如果他不是左顾右盼,再走几步就能一眼看到玛吉阿米。但是他停了下来,他看到熟悉的姑娘曲珍在门里冲他招手,就琢磨去还是不去。他觉得另有姑娘等着他,几乎所有的姑娘都等着他,他不知道把自己交给谁。不知道的时候他会把自己交给情歌,因为不是他主宰着情歌,而是情歌主宰着他。他告诉自己,哪个姑娘能让他产生情歌,他就把情歌送给哪个姑娘。送情歌也就是送自己,他是情歌的音符和辞藻,是整个拉萨的情人。他走进她们的心,成了她们的期待。期待中的姑娘们昨夜有个协商,谁能在今天招待宕桑旺波并让他在家中留宿一夜,谁就可以得到一领大家集资制作的花氆氇袍,从而成为拉萨街市上的度母王,也就是花魁,就是第一把际花。

  “仓央嘉措在曲珍姑娘门前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身离开了。热辣辣的曲珍冲了出来,拦住他说:‘香甜的茶已经煮好,为什么不进去坐坐?’从冲赛康沿街而设的门楼里又冒出几个姑娘,她们都说:‘我家不仅有香甜的茶,还有醉人的美酒,来啊,来我家。’仓央嘉措伫立在街心不知所措,他被这个姑娘扯着,又被那个姑娘拉着,都是度母王的候选、花魁的苗子,谁也不让谁。这时候很多男人围了过来,声大气地笑着,叫着,挑逗着。有人出主意说:‘你们抓阄啊,谁抓到就是谁的。’‘让这少年蒙起眼睛摸,他摸到谁,谁就是今天的花魁。’还有人说:‘度母王也得轮着做啊,今天是你,明天是她。’仓央嘉措突然觉得热闹竟是如此烦人,当情歌就要涌而出时,他最想面对的是一处幽静、一种含羞、一个只会用眼睛说话的纯情少女。他推搡着姑娘们,就要离开,可是围着他的那些男人不让他走,他们发誓要把热闹看到底。”

  “侍卫喇嘛鼎钦出现了,他一身俗装,牛高马大,推搡着人群,想给仓央嘉措开出一道突围的路。没想到越推人越多,那么多男人开始打他,不仅打他,也打仓央嘉措。姑娘们尖叫着,就像打在了自己身上。尖叫刺了那些男人,男人总是嫉妒的。他们转眼就把仓央嘉措和鼎钦打倒在了地上。这样的局面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自救,那就是仓央嘉措高喊一声我是达赖喇嘛,或者鼎钦高喊一声他是达赖喇嘛。只要喊出来,就能把他们吓死,不死的也会一辈子在颤抖中悔罪。可是主仆二人谁也没有喊,在仓央嘉措,他知道一喊出来姑娘们就不会是他的情人,他再也不能来这里了。更何况以他的善良,他也不想吓傻那些打他的男人。在侍卫喇嘛鼎钦,他要服从仓央嘉措的叮嘱:‘不要说我是达赖喇嘛,死也不要说。’只有渐渐靠拢过来的玛吉阿米小声对小秋丹说:‘怎么能这样对待仓央,他是达赖。’”

  “玛吉阿米说着扑了过去,小秋丹也扑了过去。他们钻进拳脚的夹里,想用自己的体保护仓央嘉措,喊着:‘罪恶的人,罪恶的人,你们住手吧。’仓央嘉措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一看,大叫一声:‘玛吉阿米。’两个人迅速抱在了一起,又迅速被殴打的人拉开了。殴打持续了很长时间才住手,等玛吉阿米和小秋丹鼻青脸肿站起来时,发现那些男人正在散去,仓央嘉措不见了。似乎只有侍卫喇嘛鼎钦看见仓央嘉措被劫持,他疯了似的跑向布达拉宫去向摄政王桑结报告。没跑多远,就被一绳子绊倒了。玛吉阿米泪面,仓央嘉措挨打的时候,她就已经泪面。小秋丹安慰道:‘仓央嘉措是观世音菩萨和莲花生大师的双重转世,有凡人不及的神通,他御风而去,是我们眼看不见的。’正说着,就见两个面孔丑陋的人从后面悄悄摸了过来,小秋丹说:‘玛吉阿米快跑。’”

  玛吉阿米没来得及跑,就被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撕住了。小秋丹轮起木就打,却被豁嘴夜叉一把抓住手腕,夺走了木。豁嘴夜叉走风漏气地说,你要是不想死,就回你的门隅措那,我们并不想杀死一个谋杀指令以外的人。说着推搡着小秋丹离开了那里。独眼夜叉迅速绑住玛吉阿米,拽着绳子跳上了马背。马奔跑起来,玛吉阿米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跟了几步就被拉倒在地。地是凹凸不平的,她被马拖着腾起落下,眼看就要拖死了。突然一声吆喝,一块石头从路边飞来,击中了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的马腿,马一头栽下去,把独眼夜叉甩向了天空。有个戴着尸陀林主面具的人跑来,割断绳子,抱起玛吉阿米走向了路边一匹栗马。栗马疾驰而去。

  仓央嘉措眨眼不见了,玛吉阿米也是眨眼不见了。摄政王桑结派出守卫布达拉宫的藏兵,挨家挨户搜遍了拉萨街道上的所有人家,一无所获。焦急之下,桑结来到大昭寺,亲自审问那些参与殴打仓央嘉措的人,才知道拉萨街市上前些日子来了一个蒙古女人,她在租住的碉楼里用青稞酒免费招待所有被她招徕的男人。告诉他们,她有个仇家叫宕桑旺波,谁要是打死宕桑旺波,谁就可以得到她和她的所有金银财宝。她把财宝拿给他们看,的一铁匣子,都是玉石玛瑙。桑结立刻派人前往捉拿蒙古女人,碉楼里空空,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蒙古女人到底是谁?又是谁劫持了仓央嘉措,劫持了玛吉阿米?事情显得机密而玄乎。第三天下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带着一伙藏兵悄然来到了布达拉宫前的朝圣者营地,正在一户户搜寻时,就听宁玛僧人小秋丹在自己帐篷门口激动地说:‘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回来了。’她骑着一匹漂亮的栗马,神情怡然,姿态高傲,身边是一个戴着礼帽、裹着氆氇、看不清面孔的人,也骑着一匹栗马。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扑了过去,想把玛吉阿米拉下马,就听玛吉阿米身边的那个人喝斥道:‘住手,你们这两个罪大恶极的人,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杀死她,就等于杀死达赖喇嘛,你们难道想让布达拉宫德丹吉殿里出现一具尸体吗?’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哪里经得起这般恐吓,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那人调转马头,走了。玛吉阿米喊道:‘仓央,仓央。’仓央嘉措回头一笑,招了招手,大声说:‘别忘了。’玛吉阿米回答道:‘忘不了。’”

  她瞩望着他,一直发呆地瞩望着他,这样的场景大概就是那首著名情歌的起源吧:

  “一个把帽子戴在头上,

  一个把辫子甩在背后。

  一个说你多保重,

  一个说你慢慢走。

  一个说你不要难过,

  一个说很快就能见面。”

  “仓央嘉措没有告诉摄政王桑结,是萨迦派的八思旺秋派人在拉萨街市殴打的人群里劫持了他,玛吉阿米也不说是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派人从独眼夜叉的残害中劫持了她,劫持就是营救,而营救的目的显然是成全他们两个——一对破天荒热恋的教男教女、一对旷世独立的西藏最高情侣。仓央嘉措从此再也不去姑娘如云的拉萨街市,也不去风光秀丽的宗角禄康。他只想着一个情人,只想把所有感情所有诗歌都献给青梅竹马的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和宁玛僧人小秋丹离开朝圣者营地,搬到了林木葳蕤的拉萨河边。拉萨河的见证让两个青春年少的情人情澎湃,他们开始半个月见一面,后来是六七天见一面,再后来就是两天见一面。这是仓央嘉措最幸福最充实的时光,除了收获爱情,他还学完了一个高级喇嘛应该学习的大部分基础教典,又学习了格鲁派以外的萨迦、宁玛、噶举等派别的成就经藏、密咒、教规,还去拉寺给僧众讲了一次经,撰写了《拉寺大法会供茶如白莲所赞根本及释文》。他的几个经师对他的聪慧大加赞赏,都说他的证悟能力和语言能力是他们没见过的。如果不是伟大五世把惊世才华给了他的转世,绝不可能这样。摄政王桑结表示满意,意识到正是玛吉阿米的存在才使仓央嘉措如此敏锐而慧心四,就暂时把剪除她的想法搁了下来。更重要的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正在把许多无形密道延伸到西藏内外,以发掘藏匿在地表、天空、人心人脑的叛誓者的伏藏,确认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而种种迹象表明,无形密道已经把玛吉阿米排除在外了。”

  “但玛吉阿米生活在那个时代又来到仓央嘉措身边,就已经决定了她是一个动不安、痛苦悲伤的按钮。当又一次拉萨默朗木祈愿大法会隆重开幕时,按钮的意义突然就显现出来了。默朗木祈愿大法会由格鲁派宗师宗喀巴创立,每年一次,正月初四开始,正月二十五结束,是格鲁派寺院最重要的节庆。按常规,没有亲政的达赖喇嘛不能参加讲经说法和每天六次的诵经集会,也不能游览正月十五晚上的大昭寺酥油灯会,更不能去观看正月二十三的送鬼典礼和摔跤、举重、赛马、箭比赛。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一走出布达拉宫,就是普通人宕桑旺波了,他可以不讲经诵经,谁能阻止他走进那些热闹的娱乐场所呢?他去了,以一个青年人的好奇连忘返。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能带着玛吉拉米一起来看看呢?便匆匆来到拉萨河边。宁玛僧人小秋丹告诉他,玛吉阿米早就去找他了。这是一个必然出现的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找到谁,玛吉阿米失踪了。他和小秋丹一连找了几天,找遍了拉萨所有地方,没有找到一点点线索。最后他来到摄政王桑结面前质问对方把玛吉阿米抓到了哪里?桑结吃惊地说:‘她不见了?为什么才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见了?’‘是啊,她为什么不见了?’仓央嘉措反问桑结,桑结无言以对。仓央嘉措一再说:‘如果不是强迫挟持,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是决不会离开他的。’‘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为什么说是‘这种时候’?也就在这种时候,仓央嘉措唱出了许多失恋的情歌:

  “情人被人偷走,

  只得去打卦求签,

  纯真善良的姑娘,

  又来梦中和我会面。

  太阳照耀着四大部洲,

  围绕须弥山夜转悠,

  我那心爱的情人,

  却是一去不再回头。

  那山的松

  这山的画眉,

  不是缘分已尽,

  而是磨难来临。”

  离别是情歌的酵母,当仓央嘉措一遍遍哭歌的时候,他看到了藏戏《诺桑王子》,于是就有了那首关于‘伊卓拉姆’的著名情歌: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诺桑王子》的情节是这样的,北方俄登巴国的猎人增巴因救护龙王,得到了一神索。他用神索捆住仙女伊卓拉姆,献给了英俊贤明的王子诺桑。诺桑王子和伊卓拉姆恩恩爱爱,引起众妃忌恨。他们迫使诺桑王子远征,图谋杀害伊卓拉姆。凄凉孤独的伊卓拉姆只好逃离王宫,飞回天堂。诺桑王子远征归来,看到爱妃杳然逸去,悲伤得几自杀。后来他历经千难万险,到达天堂,把伊卓拉姆回人间,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一出赞美诺桑王子的藏戏,仓央嘉措却颠覆了它的本意,让诺桑王子成了一个强梁霸道的爱情杀手。而真正的爱情属于淳朴厚道的猎人,一个侍奉主子的卑者。这就是说,一代神王达赖喇嘛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失恋的卑者,从这样的心境出发,他多情地把伊卓拉姆当成了玛吉阿米,更把扮演伊卓拉姆的演员当成了情人。他送给她几页自己用金粉手抄的经文,对她唱道:

  “太阳和天空在一起,

  大地就亮了;

  金经和玛吉阿米在一起,

  我就放心了。

  注意,这里的‘玛吉阿米’应该是‘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长出一口气,不说话了。

  2

  又是一抹蔚蓝吹过,扬起了一些金色的尘,好像把金瓦殿上的鎏抹刮下来了。闪闪的塔尔寺的金尘,下功夫就能淘洗出金粉、金粒来。香波王子干裂的嘴,把那情歌按照仓央嘉措的调子和自己的理解唱了一遍。

  “听懂了吧,仓央嘉措告诉了我们什么?”

  梅萨问:“你是不是说,‘金经和玛吉阿米在一起’这句歌词,谕旨了今天?”

  香波王子说:“还有‘我就放心了’这一句。放心了什么?是不是放心了伏藏?拉卜楞寺‘授记指南’用‘伊卓拉姆’让我们想起《诺桑王子》。《诺桑王子》又让我们注意到:‘金经’和玛吉阿米也就是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萨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们现在要找的是‘金经’?”

  “应该是,但塔尔寺几乎每个殿堂都有金粉抄写的经书,所有金经都是我们无法看到的。”

  “金经?金经在哪里?”梅萨跺跺脚说“你搞没搞清楚仓央嘉措送给扮演伊卓拉姆演员的是什么经文?”

  “考证过,不得而知。但并不重要,无非是大藏经《甘珠尔》和《丹珠尔》中的某几页。”

  梅萨失望地说:“你怎么也有不得而知的时候?”

  这时一个老喇嘛路过这里,香波王子随口问道:“老人家,金经在哪里?”

  没想到老喇嘛抬起了手,指了指前面说:“里——头。”

  梅萨不相信地接着问:“里——头?金经在里——头?”

  老喇嘛还是指着前面:“里——头。”

  老喇嘛走了。香波王子说:“‘里——头’是明白的,把‘里’拖长,说明在塔尔寺的最里头。”为了验证,他快步走向如来八塔,问那个还在用灰浆抹刷塔体的披肩长发的藏族青年:“金经在哪里?”

  青年站在尊胜塔的塔基上,低头看他一眼,不说话。香波王子只好转身走开,忽听青年说:“我没有名字吗?”

  香波王子赶紧回头:“哦,对不起,请教尊姓大名?”

  “谐本万玛。”

  “谐本万玛?谐本万玛就是泥水匠万玛,你也叫万玛?塔尔寺有几个叫万玛的?”

  “活佛里就一个。”

  “这我知道,万玛活佛不是已经不转世了吗?”

  谐本万玛瞪他一眼说:“他的儿子不是他的转世吗?”

  香波王子吃了一惊:“你是万玛活佛的儿子?”立刻喊梅萨过来:“你说对了,万玛活佛还存在。”

  谐本万玛把刷完白灰的空桶丢下来,站在塔基上望了望远方,深深地了一口气,然后跳下来,提起空桶就走。

  香波王子问:“你要去哪儿?我们说说话。”

  “白灰用完了,我要去金经房取白灰。”

  “金经房?塔尔寺哪里有金经房?”

  “你们叫藏经楼,我们家的人都叫金经房。”

  香波王子和梅萨互相看看,赶紧跟了过去。

  他们沿着下酥油花院,走向塔尔寺的纵深处。香波王子一路追问,终于搞清楚,万玛活佛不是不转世了,而是离开寺院娶生子,过起了俗人的生活。

  “为什么,好端端的格鲁派活佛居然不做了?”

  谐本万玛说:“佛母不让他做了。”

  香波王子说:“岂有佛母不让人念佛的?除非你阿爸犯了错误。”

  谐本万玛甩动漂亮的披肩长发说:“阿爸得到了佛母的授记,佛母让他还俗娶老婆他就还俗娶了老婆,让他生一儿一女他就生了一儿一女,让他的儿子用七年时间维护如来八塔,让他的女儿名叫伊卓拉姆,让他把藏经楼叫金经房,他都一一照办了。”

  香波王子追问道:“佛母的授记?什么时候出现的?”

  “阿爸说是三百年前。”

  “他怎么知道三百年前的事儿?”

  “佛经上有哩,他看的。”

  “什么经?”

  谐本万玛得意地说:“自然是‘金经’。”

  香波王子恍然道:“仓央嘉措的‘金经’?果然应了情歌里的那句话——金经和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萨说:“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就是伏藏,它有时在经卷里埋藏,有时在心灵中隐驻。当机缘成,它就会用种种偶然和巧合,显现出‘指南’和别的启示来。”

  香波王子问:“你阿爸人呢?你是带我们去找他吗?”

  谐本万玛笑了笑说:“阿爸死了,阿妈还在。”

  “那么伊卓拉姆呢,她在哪里?”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伊卓拉姆,只听阿妈说,万玛的女儿是别的女人生出来的。”

  他们继续跟着谐本万玛走,来到藏经楼也就是金经房的大院里,就见院中央铺着一地酥油灯盏,一个穿着黑色彩边氆氇袍的老女人坐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它们。金灿灿的光亮映照着她红扑扑的脸。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了过去。她仰起脸,冲他们笑着。

  谐本万玛去院子角落里提了一桶和好的灰浆,又去抹刷如来八塔,走时对老女人说:“阿妈呀,他们不找你,找伊卓拉姆。”

  好像是一个小时前才约定好的,老女人说:“我知道,我知道。”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

  老女人笑笑,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身看了看藏经楼院内的人和门口进进出出的游客,对香波王子说:“你跟我来。”看到香波王子朝前走了几步,又说“就在这儿等着,不要动,我去给你拿。”

  香波王子诧异地想:她去给我拿,拿伊卓拉姆?又看看老女人让他等待的地方,发现正是四个明光闪闪的黄铜转经筒的中间,知道朝佛的习惯里这是个格外吉祥的佛光之角,就老老实实站着。一会儿,老女人出来,一手攥着一个钧瓷宝瓶,一手拿着一块黄缎子。她打开黄缎子,拿出一张古旧的小型唐卡,交给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一看是一幅彩绘的白度母像,下方写着“伊卓拉姆”几个藏文字,吃惊得半张了嘴。正要问是哪来的,就听砰的一声响,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响。老女人“啊呀”一声抱住了他,接着她手中的钧瓷宝瓶碎了。

  是声,子弹打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鲜血出来,染红了他的前下腹。

  香波王子低头看着,不敢相信那是从自己身上出的血。梅萨推开老女人,惊惶地扶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倒在了梅萨怀里。梅萨没住,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梅萨呼喊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老女人站到他们前边,一脸愤怒,手指来人说:“你、你、你,杀人凶手。”

  来人是王岩和碧秀,他们从南北两个方向跑来,在离香波王子十步远的汇点上停下来。

  王岩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开?他并没有拒捕。”

  碧秀茫然地说:“不错,我开了,但在我开之前已经有了声。”

  王岩说:“那是因为我看见了你,我想用声阻止你开。”说着,大步走向香波王子,就见藏经楼正殿前的昆仑石背后突然闪出了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快步来到香波王子跟前,抓住他的手,想把攥在手里的小型唐卡夺过去。香波王子攥死了不放。这时王岩过来,推开阿若喇嘛,在香波王子手腕上使劲一捏,手掌便自动展开。王岩一把抢过小型唐卡,看了一眼彩绘的白度母像和他不认识的几个藏文字,问老女人:

  “这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给他?”

  老女人用预想不到的敏捷一把夺过来,指着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想打死他。”

  王岩厉声道:“谁?谁想打死他?你看清楚喽。”

  老女人浑身一抖,瑟瑟缩缩离开他,走到一脸苍白的梅萨跟前,把手中的小型唐卡给她,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

  梅萨略一迟疑,拔腿就跑。

  王岩冲她吼一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对碧秀说“先救人。”

  王岩和碧秀抬着香波王子朝藏经楼的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见喇嘛鸟卷尘而来。

  邬坚林巴从喇嘛鸟上下来,冲着王岩和碧秀说:“罪人,原来你们才是罪人。”

  喇嘛鸟带着香波王子以及阿若喇嘛和警察王岩、碧秀,朝县医院驶去。

  骷髅杀手躲在游客中看着,心说这次香波王子完蛋了,就算不死,也不能掘藏了。只是,还能不能唱仓央嘉措情歌呢?“一双明眸下面,泪珠像雨连绵。”是这样唱的吗?

  3

  抢救只进行了二十分钟,香波王子就被推出了手术室。

  王岩问伤势如何。医生说很严重,子弹打穿了肺叶,估计是没救了。护士把昏不醒的香波王子推进了二楼的外科病房,撒手就走。

  病房里还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见了王岩和碧秀,忽地坐起来,指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王岩赶紧出去。那姑娘又指着碧秀说:“你看你把我打成什么样子了,看啊,看啊。”说着就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碧秀在马路上见识过她的无,吓得喊一声“哎哟妈呀”转身就走。接着是阿若喇嘛的离开,他看到那姑娘半着身子,出了青青紫紫的两肩和前,感觉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出去了。

  只剩下了香波王子和那姑娘了。姑娘躺平了自己,很安静地望着天花板。香波王子把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看到没有别人,再睁大,睁大,忽地坐了起来。他悄悄下,路过姑娘的病来到窗边,朝外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二层,外面的高度至少三层。好在下面是几丛茂盛的修剪成球形、方形、菱形的冬青树,正好可以托住自己。

  他回头,望着姑娘用眼睛说:我走啦病友,你好好养病。这一望不要紧,他的眼光就再也离不开姑娘了。披头散发的姑娘庄重美丽得如同白度母,跟他在老女人给他的那张小型唐卡上看到的一般无二,连眉宇间的一颗小痣都不走样。

  门外有了响动,香波王子跳到自己上躺下了。姑娘欠起,指着门口喊起来:“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把伸进头来的王岩吓了回去。

  香波王子起身,再次望着姑娘,发现了更加奇妙的:姑娘的伤痕,清清晰晰地变成了藏文字“伊卓拉姆”的排列。

  他不轻轻叫了一声:“伊卓拉姆?”

  姑娘“嗯”一声,笑了,笑得有点凄然。

  “谁把你打成这样,打出了伊卓拉姆的名字?”

  伊卓拉姆小声说:“阿爸。”

  “你阿爸不是死了吗?”

  “阿爸死了,阿爸还有魂。”

  “他为什么打你?”

  伊卓拉姆诡谲地说:“为了挣钱,为了讹诈,我讹诈了很多很多钱。”伊卓拉姆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镶嵌着珍珠和绿松石的华丽钱包,用手指夹出一张钞票给他看。

  香波王子打了个寒战,他看到的不是货币是冥币,黄灿灿的冥币。他说:“你拿这种钱干什么?”话音未落,眼睛就砉然一亮,发现冥币又变了,那不是冥币,那是伪装的冥币,伪装的冥币居然就是他来塔尔寺以命相求的“七度母之门”是“七度母之门”里的“光透文字”阳光从窗外铺进来,照耀着那一张泛黄的白纸,上面遏制不住地洇出了红、白、蓝三文字。

  香波王子一把抢过“光透文字”激动地颤声问道:“怎么在你这里?你这是哪来的?”说着,叠起“光透文字”装进了上衣里边的口袋“这东西我要了,你要是度母我就给你磕头,你要是凡人我就给你钱。”

  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病房的门就被打开了。王岩再次探头进来,一看香波王子居然站着,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香波王子敏捷地爬上窗台,一步跨出去,正要跳,被王岩一把拉住了。

  伊卓拉姆神经质地喊起来:“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王岩不理她,她跳下,冲过来撕住了王岩的领口。王岩只好腾出一只手对付她,趁着这个机会,香波王子身子一倾,借着重心的偏移,倏然倒向了窗外。王岩手了,眼看着香波王子从眼前消失。他推开伊卓拉姆,转身出门,跑下楼,和碧秀一左一右朝楼后包抄而去。

  香波王子从冬青树上滚下来,正要往医院大楼后面的树林里钻,就见树后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了他。他一看,是警察卓玛,立刻就软了。

  但卓玛很快又松了手,傲慢地留给他一句话:“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下次还会知道。别忘了,你永远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为什么要放我?”

  “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竟敢发掘‘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绕过医院大楼,在拐角差一点和王岩撞个怀。这时从楼上的窗口传来一声尖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接着泼下来一盆水,浇在了王岩头上,就在王岩用手抹脸时,香波王子和他擦肩而过。

  一出医院大门,香波王子就听到了梅萨的喊声:“这边,这边。”他循声而去,来到一家出售铜鹿、铜龙、铜幢、铜伞盖的商店门口,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穿过鲁沙尔镇的街道,朝西宁飞奔而去。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应该在这里等我?”

  “那个国际刑警给我打了电话。”

  “他?他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是啊,我也这么问。”梅萨又问“你真没受伤?”

  香波王子做了个动作,表示自己一如既往地强健。他说:“老女人的钧瓷宝瓶碎了,宝瓶里的血洒在了我身上。我一见血,就感到疼,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上了手术台,看到医生坐在一边只跟护士聊天不管我,还有些生气。医生说:‘我行医这么多年,不会连人血和羊血分不清楚。’我这才觉得自己什么事也没有,想给医生解释,医生摆手制止了我,说:‘我是藏民,我看你也是藏民,藏民不帮藏民,释迦牟尼会生气的。’又说,‘我行医的使命就是为了让你做一个假伤员。’”

  梅萨眼眶润了:“那么近的距离,怎么就打不上你?”

  香波王子说:“那还不好理解,神佛保佑呗。”

  正说着,就见几个人拿着水站在路当中喊着:“洗车,洗车。”

  司机绕了几下没绕过去,只好停下,小声说:“我的车干干净净,洗什么洗?妈的,车匪路霸。”他掏出五块钱,开窗递了出去“钱你收好,车不洗了。”

  有个胖子蛮横地说:“不洗不行,脏车西宁不让进,下来。”看里面的人不下来,打开车门,把水对准车内一阵

  三个人淋了一头一身的水,赶紧下车。司机是不敢得罪车匪路霸的,一声不吭。香波王子却冲那人吼起来。胖子突然换了一副笑脸,丢掉水,拿出一块白布在香波王子身上擦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一捏衣肩“哎哟,这儿透了,下来我给你拧拧。”不由分说扒下了香波王子的上衣。

  很快拧干了,香波王子穿上了衣服。胖子把车胡乱一洗,踢了踢车轮:“走吧。”

  出租车再次飞奔起来。香波王子不住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大致两种情况能让他放开歌喉,一是得意,二是失意。他唱着摸了摸上衣里边的口袋,一摸就不唱了,然后浑身上下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喊道:“回去,回去。”

  返回的路上,梅萨问他怎么了,他不吭声。他知道肯定是那个强迫洗车又主动给他拧干衣服的胖子偷走了“光透文字”他一定把它当成钱了。

  洗车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影。香波王子呆愣在出租车里,这才把他得到又丢失“光透文字”的事儿说了出来。梅萨长出一口气,瘫软在座位上。香波王子问司机,以前见没见过这帮洗车的。司机断然摇头。

  4

  抓捕香波王子未果的王岩和碧秀在医院大楼后面碰见了卓玛。

  王岩问:“你也在这里?怎么样,你的脚?”

  卓玛活动着右脚说:“没事儿,好了。”

  王岩说:“我记得你左脚崴了,怎么又变成右脚了?”

  卓玛说:“其实两只脚都崴了。”

  王岩说:“你说我们不应该追踪,应该拦截,医院就是你拦截的地方?”

  卓玛说:“正好碰上,可惜没抓着。”

  这时阿若喇嘛从树林里钻出来,审视着卓玛说:“是没抓着,还是不想抓?”

  卓玛回避着阿若喇嘛说:“王头,我们追吧?”

  王岩发火道:“追什么追,每一次快要抓住时他都能逃脱,你们说为什么?因为有人一直在帮他。”

  碧秀问:“告诉我是谁,我把他和香波王子一起崩了。”

  王岩更火了:“我再次提醒你,要活的不要死的,让香波王子代,比要他的命重要一万倍。”说着,瞥了一眼卓玛。

  卓玛说:“也许我们的目的应该改变了,不是抓捕香波王子,而是利用他打开‘七度母之门’,找到‘最后的伏藏’。”

  王岩没好气地说:“这是你的目的。我的目的,不仅要惩罚香波王子,还要抓到乌金喇嘛,摧毁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

  卓玛固执地说:“别忘了,正是乌金喇嘛首先对我们说:‘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开启‘七度母之门’,正是他引出了香波王子和一连串的事件。”

  碧秀问:“你是什么意思啊?”

  卓玛说:“我是说,也许乌金喇嘛就在‘七度母之门’里头,也许发掘‘最后的伏藏’就是发掘乌金喇嘛,也许最终抓住乌金喇嘛的不是警察,而是香波王子。”

  王岩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不用干了?”

  卓玛说:“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调整思路,重新开始。”

  阿若喇嘛突然说:“重新开始,必须依靠佛法。”

  王岩不屑地说:“你的佛法在哪里,拿出来看看。”

  “一切都是法,山川地貌,人来人往,物高物低,每时每刻,都是佛法的表达、禅机的显,就看你有没有证悟了。”阿若喇嘛仰头望着上面,好像不是说给人而是说给天的“塔尔寺让你们丢失了路虎警车,这是物空;没抓到你们要抓的人,这是人空;乌金喇嘛寂然无声,这是声空;‘七度母之门’似有似无,如同幻象出现,这是幻空。物空、人空,声空,幻空,四皆空,这就是‘金刚不坏’。所谓‘金刚不坏’讲的就是一个空。金刚是光明、锋利、坚固的象征,损害它的办法就是抹去光明,钝去锋利,毁去坚固。但如果连光明、锋利、坚固都没有,损害又从何谈起?金刚已经无存,它的‘坏’又在哪里?金刚不坏,就是金刚不在。佛法出现了,只可惜你还不是一只悟眼,穿不透表层,不知道塔尔寺已经启示了你们的追捕和未来。”

  王岩一脸茫然地望望碧秀和卓玛。

  卓玛说:“喇嘛的意思是,我们跟香波王子是金刚之战,香波王子既不光明,也不锋利和坚固,甚至都看不出他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动机,所以他是不在的。不在就能不坏。你也是金刚,你面对的是‘四皆空’,但你却处处存在。你有警察的身份,你存在过于明确的目的——抓住香波王子,惩戒乌金喇嘛,摧毁新信仰联盟,保卫佛教等等,所以你的结果只能是‘坏’。中国人不是常说‘无为而无不为’吗?意思是当你不为什么的时候,你就无所不能了。”

  王岩面向阿若喇嘛:“太玄了,来不及学习,你就说下一步怎么走。”

  阿若喇嘛说:“往空处走,大空在上,小空在前。”

  王岩说:“还是玄的,卓玛,听明白了吗?”

  卓玛说:“听明白了,大空是佛,小空是经,不空是僧,原路返回,去藏经楼。”

  王岩说:“先要把路虎警车找回来。”

  他们走出医院,一路打听,走向了真正的派出所,远远就见路虎警车停在派出所门口。

  把车交给王岩时,派出所的警察说:“怎么样,我们的效率?你们的车丢失不到三个小时,我们就帮你们找回来了。”

  王岩说:“比起我们办案,你们效率高多了。”

  5

  香波王子和梅萨又回到鲁沙尔镇,下了出租车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希望能看到那个偷钱偷走了眼的胖子。又知道这样的希望渺茫得几乎等于零,就沮丧得一摇三摆,像去了浑身的筋,连饥饿都忘了。梅萨买了面包让他吃,他把面包顺手给了一个要饭的老头。心想自己为了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殚竭虑,连命都搭上了,眼看就要成功,想不到失败的原因竟是粗心大意。

  梅萨问:“你怎么又来医院了?”

  香波王子这才意识到他走来走去,就在医院和镇街头的塔尔寺之间穿梭。似乎潜意识里,他想按照“光透文字”出现的轨迹,返回去,再找一遍。如果时间能倒,他就一定要把“光透文字”贴揣到怀里。

  他们走进医院,来到二楼外科病房,看到病平平展展的,那姑娘已经不在了。香波王子去问护士,护士说她走了,她说她不起住院费。问护士她去了哪里,护士说谁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们去藏经楼看看。”他很想再见见那个老女人,神秘的老女人就像“七度母之门”一样吸引着他。更何况她暗中救了他的命,又让他见到了伊卓拉姆。

  但是藏经楼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穿着黑色彩边氆氇袍的老女人,也没有了金光一片的一地灯盏。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今天的最后一批游客们就要离去,一个女孩正在推搡转经筒,一个男孩准备给她照相。香波王子看到,男孩照相的地方正是当时老女人指定自己等待的地方——四个明光闪闪的黄铜转经筒的中间,铜镜似的光亮强弱不一,照在男孩身上就使那细长的身子变形移位了。从十米以外看,男孩的身影会偏离真实的立足之地至少十公分。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警察开没有打中他的原因,是吉祥的佛光保佑了他,是伊卓拉姆的母亲那个老女人保佑了他。

  梅萨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快走吧,我感觉这里很危险。”

  他小声道:“‘光透文字’丢了,我等着他们一毙了我。”

  梅萨从口袋里掏出老女人交给她的小型唐卡,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

  香波王子说:“伏藏当然是设计好了的,但我们呢,我们的行动呢,包括丢失’光透文字‘,难道也会由别人设计?”

  梅萨严肃地说:“按照伏藏学的理论,历史和时间是一种设计,人生和事件更是一种设计。出生、死亡、福祸、荣辱、相遇、分手、敌人、朋友、爱情、仇恨、所有的状态、所有的心情,都是一种设计。历史早在发生以前,人生早在开始以前,开端和结果早在出现以前,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设计好了。每种物、每件事、每个人都是被设计的一员。人类在天衣无的设计中一步不落也一步不超地走到了今天。一切生命、一切人都在已有的设计中挣扎着,奋斗着,苦闷着,欣喜着,不差分毫地沿着设计走向了终结,走向了新一轮设计的起始。”

  “可我的行动全是随心所。”

  “所有的随心所都是设计的一部分。”

  香波王子一把从她手里刁过绘有伊卓拉姆的小型唐卡,给一个正从自己身边走过的神情矍铄的喇嘛:“送给你。”

  矍铄喇嘛看了看唐卡,惊喜地“啊唷”一声,盯了他一眼,快步走了。

  香波王子问:“刚才这个行动也是设计?谁设计了我?”

  梅萨想说肯定也是设计,突然闭嘴,推推他:“快走。”

  已经走不了了,黄昏的藏经楼门口,停靠着路虎警车和喇嘛鸟,王岩、碧秀、卓玛、阿若喇嘛和他的几个随从喇嘛立在车前,虎视眈眈地面对着香波王子和梅萨。

  香波王子没有逃跑,听天由命地望着那些跟他过不去的人,心说扑过来抓吧,我无所谓。或许还是好事儿,能告诉我“光透文字”的去向。这些人懂得它的重要,会不遗余力地寻找那个洗车的胖子。

  梅萨说:“就这样结束了,你难道会甘心?”

  香波王子说:“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叫,回头一看,藏经楼偏殿和正殿之间的木门前,那个矍铄喇嘛一边喊着“伊卓拉姆”一边挥舞着小型唐卡。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是靠着本能理解了矍铄喇嘛的意思,转身跑了过去。

  矍铄喇嘛指着木门说:“往这边跑。”

  香波王子说:“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矍铄喇嘛说:“在拉卜楞寺,你就知道我了,我是加洋博士。看来你忘了,不要紧,我知道你就行了,为救你我等了几十年。”

  香波王子说:“没忘,没忘,你是木匠扎西的哥哥,你们兄弟两个都是‘七度母之门’的守护神。”

  来不及多说什么了,王岩、碧秀、卓玛和阿若喇嘛已经扑到跟前。梅萨拉着香波王子钻进了木门。加洋博士迅速关上木门,咔嚓一声锁住了。

  就听门那边,阿若喇嘛和加洋博士吵起来。

  阿若喇嘛说:“看来你是叛誓者的传人,你正在叛变你的本尊,佛法密宗会清除你的,文殊师利在上,赶快让我过去。”

  加洋博士说:“你过去干什么?我在苦行殿给了你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和机会,可你却荒废了它。你不如香波王子,本应该追随他协助他,却生出怀的瞋忌之念,做了一个穿袈裟的警察。你才是个十恶不赦的叛誓者。”

  梅萨说:“还说不是设计,他等你都等了几十年。”

  香波王子说:“顶用,‘光透文字’又不能回来。”

  三个警察踹开门追了过来。香波王子和梅萨顺着石阶往山上跑,跑上半山的车道就听有人打喇叭。抬头一看,吃惊得不敢相信:前面竟然停着牧马人。

  几乎同时,王岩也看到了牧马人,他对碧秀和卓玛说:“继续追。”自己转身往回跑,心说你有牧马人,我有“路虎”看谁跑过谁。

  逃跑的人上了车。牧马人在坑洼土路上走起来。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应该在这里等我们?”

  智美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把怀里的胜魔卦囊朝靠车门的那边拉了拉,算是回答,又问:“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往西走,绕一圈,返回塔尔寺。”

  这条道往前走会经过汉东,到达多巴。多巴是国家高原体育训练基地所在地,中国最优秀的田径运动员大部分都在这里集训过。香波王子的意思从多巴东返西宁,再从西宁南来塔尔寺。他还是想再去找找那个洗车的胖子。

  “不用返回塔尔寺了吧?”智美得意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梅萨,从胜魔卦囊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白纸,丢到了后排座上。

  香波王子拿起来看看,心里一抖,吼道:“原来是你啊,半路打劫,为什么要这样?”

  智美迅速回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们就像死了爹娘一样痛苦?玩笑不是这样开的。”

  梅萨知道智美决不是开玩笑,他安排洗车的胖子盗走“光透文字”是想证明自己不光会占卜。他的能耐足以形成一种警告和预示:尽管主要是香波王子在发掘“七度母之门”但最后得到伏藏的必然是他。

  “有点过分了。”她小声说。

  智美不快地想:心疼他了?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我。

  香波王子继续数落着:“以后千万不敢这样,我都有了自杀的念头。当然我不会一个人自杀,梅萨已经说了,你死我也死。是不是梅萨?”然后“哈哈”一笑。

  “胡编造,又不是疯子,谁给你说这种话了?”

  香波王子知道梅萨是说给智美听的,报复智美似的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

  大河中的金

  能将水分开,

  我和我的情人,

  没有谁能拆散。

  梅萨从香波王子手里拿过那张泛黄的白纸,放到太阳下面,看着渐渐显的红、白、蓝三文字,心情陡然豁亮,也跟着香波王子唱起来。

  智美厉声道:“别唱了,赶快翻译。”

  但显然现在不是翻译的时候,往西的路上,蛮横地堵挡着路虎警车。

  只要王岩驾驶“路虎”那就是飙车的速度,牧马人不可能是对手。智美无奈地刹住了车,车上的人都瞪着站在路中央的王岩。而王岩的眼光却是弯曲的,弯到了路虎警车的保险杠下,那儿躺着一个人,一个被路虎警车撞倒撞烂的人,地上的血就像撕烂的晚霞。

  香波王子惊叫一声,他认出被撞的人就是那个曾经冲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的姑娘,那个披头散发、身伤痕的白度母,那个庄重美丽、和小型唐卡上的绘像一模一样的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打开车门,跳到地上。

  梅萨喊道:“小心警察,回来。”

  香波王子不听她的,跑了过去。

  伊卓拉姆死了,她一脸安详,表达心迹似的把一只白花花的手捂在脯上。

  香波王子望着白花花的手心惊跳,它曾经出现在菩提大银塔的基座上那道半人高的圣门之内,引他和梅萨走向了黑暗的地下庙宇,走向了苦行殿的南墙启示,走向了后来的一切一切,白花花的女人手。

  香波王子蹲在姑娘身边喊道:“伊卓拉姆,伊卓拉姆。”就像藏戏里的诺桑王子呼唤伊卓拉姆,就像三百多年前的仓央嘉措呼唤伊卓拉姆,每一个字都含悲怆和凄凉。

  王岩掏出手铐走过来:“她死了,都是因为你。”

  香波王子忽地站起来:“你为什么要撞死她?”

  王岩说:“是她扑过来的,她想自杀。”

  香波王子说:“你要是不想撞死她,完全可以停下来。”

  王岩说:“是有点说不清,车速太快了,来不及刹车。”

  香波王子瞅了一眼他举起来的手铐,一拳过去,打在了王岩的鼻梁上。王岩一个股墩坐在地上,一只手摁在了伊卓拉姆的鲜血里。他撑着血泊站起来,准备扑打时,香波王子已经钻进了牧马人。

  香波王子说:“智美我来开。”

  智美不紧不慢地说:“还是我来吧。”

  牧马人启动了,朝着警察王岩开了过去,那种暗绿色的坚硬和执着像是告诉他:你撞死了伊卓拉姆,我们就撞死你。

  王岩拔举铐立在车前,宁死不让的样子。牧马人冲了过去,也是宁折不弯的姿态。较量的其实是心理,坚定者胜,赌命者胜。

  香波王子鼓励着智美:“冲,冲,冲,冲到跟前再停下。”

  智美用面无表情的冷漠告诉同伴,他可不会冲到跟前再停下,既然对方已经撞死了别人,那就应该以牙还牙。梅萨似乎想阻止冲撞,看了一眼智美和手中的“光透文字”又把头埋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王岩终于让开了,牧马人蹭着他的警服呼啸而过。但一瞬间谁也没注意王岩的手,那只手飞快地扔掉手铐,把掌的血污抹在了牧马人的保险杠上。王岩说:“妈的亡命徒。”朝着牧马人开了一,打穿了后面的玻璃,打碎了悬挂在车内的金刚铃。

  香波王子喊道:“没打上我们,这是‘七度母’的保佑。”又咬牙切齿地说“你个杀人犯,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110:“一辆路虎警车撞死了伊卓拉姆,正准备逃逸。司机以为他是警察就可以执法犯法,人民群众是不答应的。”后一句话他连说三遍,心说但愿在下来的行程中,警察和阿若喇嘛统统绝迹。

  6

  王岩开着路虎警车返回塔尔寺,拉上了碧秀和卓玛,没开多远,就被一个黑脸警拦住了。黑脸警拉开车门,一把将王岩拽了下来。碧秀和卓玛赶紧来到车外。

  黑脸警说:“早就听说我的同行有执法犯法的,今天终于碰上了,什么叫罪加一等知道不?就是警察撞死了人又驾车逃逸。现在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自己把自己铐起来。”

  王岩、碧秀、卓玛面面相觑。卓玛问:“什么意思?”

  黑脸警说:“装,还要装,早就有人报案了,你们撞死的人叫伊卓拉姆,你们和她是什么关系?”

  对这样一个询问陷阱王岩轻易躲开了:“你先要搞清楚报案的人跟她是什么关系,谁报的案?你连谁报的案都不知道,怎么就断定他说的是真话?我告诉你,这个报案的人是我们追捕的罪犯,他撞死了人,要栽赃到警察头上,你有没有脑子?”看对方还在疑惑,又说“不信你看我们的车,哪里有撞人的痕迹。”

  黑脸警在车头部位仔细检查了一遍,真没看到任何撞人痕迹,大声诅咒着报案的人,骑上摩托就去追。

  路虎警车再次启动时,开车的换成了卓玛。

  卓玛开了一段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王岩不吭声。碧秀说:“车头朝哪里就往哪里开。”

  卓玛打开GPS卫星导航仪,看了一眼说:“车头的朝向是重镇多巴。”看王岩不理会,就问“王头你怎么了?你好像…你真的没有撞死人吧?”

  王岩突然一掌拍在座垫上,愤怒地吼起来:“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说过假话?一个警察肇事逃逸就是往绝路上走。但是我现在真的想撞死人了,开快一点,追上牧马人,只要见到香波王子,我不撞死他我就不姓王。”

  卓玛放慢速度,渐渐停在了路边。

  碧秀说:“为什么不走了?你想放跑罪犯?”

  卓玛说:“我觉得你们情绪都不对,好像八辈子的仇人,不搞死人家不罢休。这不是警察应该有的。”

  碧秀说:“我们还轮不着你来教训,你算老几?”

  王岩长叹一声说:“你是对的卓玛,往回开。”

  卓玛和碧秀吃惊道:“往回开,为什么?”

  王岩低沉地说:“我想去看看那姑娘。”说着摸了摸口袋里的钱。

  他们开着车原路返回,很快来到了撞死伊卓拉姆的现场。他们走到跟前,和几个警碰了碰眼光,再往地上一看,突然就僵住了:惨不忍睹,撞死的姑娘好像重新死了一回。全身,平躺着,腿岔开,从脖颈到右腿右脚,排列着一溜儿十四个血,每个血都很深,明显是一种特殊钻器钻出来的。

  卓玛惊叫起来:“怎么还有这样杀人的?”

  一个年长的警察说:“懂吗?都是’肾经‘的位。”

  王岩诧异道:“为什么要伤害位?”

  年长的警察说:“不是伤害位,是通过位伤害性命。”

  王岩把攥在手里的钱装回口袋,眼光从血烂开的身体移向面孔,姑娘的面孔是完整的,依然庄重而美丽。他问年长的警察:“凶手抓到了吗?”

  “对不起,我们是警。”

  他们回到路虎警车上。卓玛开动了车。

  王岩骂道:“妈了个蛋的香波王子,不抓到他我就不当警察了。”

  碧秀问:“你认为是香波王子干的?”

  王岩说:“不是他是谁?”

  碧秀说:“那就快点卓玛,你这么慢,能追上吗?”

  卓玛说:“你以为快就能追上?动动脑子吧,我们从北京雍和宫开始,到了甘肃拉卜楞寺,又到了青海塔尔寺。这是一条什么路线?宗教传播总是有向的,有人称它为信仰传播带。就好比一条河,它有源头,有上游、中游、下游。我们只要不离开这条河,就能从下游走到中游,再走到上游,最后到达源头。”

  王岩“哦”了一声,回味着卓玛的话。

  卓玛又说:“雍和宫、拉卜楞寺、塔尔寺都是藏传佛教的顶级寺院,这些寺院应该是宗教向的坐标,如果我们把雍和宫看成是下游,拉卜楞寺和塔尔寺就应该是中游,也就是说,现在还没到达的是上游和源头。而藏传佛教向的上游、藏族信仰传播的源头,是不难判断的。”

  碧秀说:“还没到达,你怎么知道在哪里?”

  卓玛生气地说:“你没到达黄河上游,难道就不知道黄河上游在哪里吗?弱智。”

  碧秀大笑:“问题是罪犯怎么可能乖乖地沿着黄河逃跑呢?难道他不会跑到长江、金沙江去?你几岁啦?是警察吗?”

  卓玛平静了一下,不再理会碧秀,转向王岩说:“他们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而伏藏作为信仰的载体或者信仰本身,一定不是胡乱放置的,一定有它的方向、线路和范围,不然仅靠两三个人的力量怎么发掘?”

  王岩摆摆手:“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拿出手机,打给了阿若喇嘛“你们在哪里?我们失去了目标。”

  阿若喇嘛说:“我们也失去了目标,你们在哪里?”

  王岩说:“正在赶往多巴镇。”

  阿若喇嘛说:“多巴往东是西宁,罪犯肯定回西宁了。”

  王岩问:“多巴往西呢?”

  阿若喇嘛说:“往西就不知道了。”

  关了手机,王岩说:“阿若喇嘛不肯告诉我们的,正是他们要去的。我们也应该往西走。”

  卓玛说:“我也这么想,宗教和自然的分布应该是一样的,上游和源头都在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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