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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 作者:章诒和 | 书号:43042 时间:2017/10/30 字数:20623 |
上一章 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底色 下一章 ( → ) | |
章诒和撰 去秋(2003年),戏剧家张庚先生[1]病逝,终年九十二岁。我先是他的生学,后为他的下属。住医院期间,我没有去问病;撒手人寰时,我没有去告别。连戏剧界召开的追思会,我也是缺席的。 “人去愁千迭,心伤恨万端”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怕去。怕去了自己也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我打电话告诉先生家人,说:我会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他。这个方式就是要写一篇记述他的文字。其实,老师活着的时候,我就想写,內容也是早想好的——一个涉及人的底⾊的话题。 有人言:张庚是延安牌的老⾰命,是“跟着⽑泽东在陕北窑洞‘落草’,是‘秧歌王朝’的文人”[2]。和北大教授、社科院的学者相比,属于半路出家,算不得正宗学者。另一种看法则与之相反。说:张庚是独占一方的学者,由他导领的国中戏曲研究院(后在此基础上扩充、提升为国中艺术研究院)培养出一支戏曲研究的专业队伍,这支队伍五十年来始终围绕着他,齐心协力或不齐心也协力地完成了一项又一项的戏曲学科的奠基工程。加之,他的手下人在学术观点上比较一致或接近,便被称为前海学派[3]。总之,政治圈子的人认为他是跳进了学术圈子里的文人;学术圈子的人认为他是来自政治圈子的⼲部。表面看去,他两头获益。其实,张庚这辈子是两头不吃香。 记得1999年央中文化部为纪念华中 民人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举办了空前的社会科学成果评奖活动。其中有一项成就奖,属荣誉 ![]() 无人反对,也无人附议,全场寂然。 散会时,那个仍然冲动的人在大楼的宽敞通道里,对人说:“他不就是从延安来的嘛!”我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张庚。 后来,张庚、周贻⽩都获得成就奖。是的,俩人都该得。但在我的心头泛起一缕惆怅,感叹世事变幻无常。曾几何时,延安还是个多么闪光的字眼,怎么一下子“来自延安”就成了一个不⼊档次的案底?好像张庚的底⾊就是陕北的漫天⻩土。如果,不是⻩土的颜⾊,那又该是什么⾊? 1979年,我从四川省文化厅调⼊国中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一般人对我比较冷淡。这其中也包括张庚。 刚来,即遇调整工资。⺟亲径自找到时任国中农工主民 ![]() 徐彬如一口答应,说:“我去找张庚说说。”不久,我的同事加了薪,没我的份儿。 ⺟亲再问徐彬如。 徐答:“小愚的事,我第二天即对张庚说了,但他一声不吭。” 后来,我从同事那里得知,张庚对下属的关心主要表现在业务上。 初来乍到的我,主要业务就是会议录音、录音整理或编写简报。一九八二年海上昆剧团在俞振飞的率领下,晋京演出《牡丹亭》。这个以一个生死之环扭结而成的凄 ![]() 员官的讲话,就是指示。指示传出,业內哗然。俞振飞夫妇关在宾馆房间里,头摇叹息。而我则无论如何不明⽩,诗人一旦为官,怎地就不懂了诗? 两天后,张庚对戏曲研究所的人说:“想和《民人戏剧》(即《戏剧报》)的同志谈谈《牡丹亭》,能不能叫章诒和过来记录?” 我去了。人刚落座,张庚便开始了谈话。他说:“有人说《牡丹亭》里有⻩⾊的东西,这大概是指杜丽娘梦中和柳梦梅在太湖石边媾合的场景,以及那只‘混 ![]() ![]() ![]() ![]() ![]() ![]() 谈及《牡丹亭》的文学成就,张庚说:“现在的文坛不是兴意识流吗?大家认为这是洋人的发明创造。觉得国中人写的东西,没有心理技术。其实,《牡丹亭》里就有心理技术,而且很⾼明。'游园惊梦'的手法是什么?就是意识流嘛!杜丽娘对爱情的热望,对美好年华逝去的眷恋,因虚度青舂的悲愁,由精神庒抑而产生的苦闷…总之,能够说出来的感慨,不能说出来的情思,从热望追求,到咏叹憧憬,再到失落绝望,都很有层次地表达出来了。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话来说,就叫作三个单元一条穿贯线。” 他一番谈话,被我很快整理出来。张庚过目后,表示満意。对他的満意,我是在意的。直觉告诉我,老延安的张庚有着很⾼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既是思想的,也是审美的。 长期以来戏曲研究所从事的工作,多为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和方法介绍、推荐优秀作品,批判封建糟粕。在当时一切照搬苏联文艺理论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教条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其研究成果只能说在局部问题方面是有建树的,而就其学科的整体而言,就其艺术研究的本质而言,应该说是处在十分微弱和稀薄的状态。这个微弱和稀薄,既指研究人才的微弱,也指学术积累的稀薄。从这样一个具体条件出发,为了取得戏曲基础理论的总体推进和戏曲学科在学术本质意义上的突破,张庚把学科研究的总体框架,确立在戏曲资料——戏曲志书集成——戏曲史——戏曲理论——戏曲批评这样五个层面上。每一个层面都是一个学科范畴和分支系统。与这个总体框架相配套的,则是戏曲学科奠基工程的实施。其中包括国中戏曲志、国中戏曲大百科全书、国中戏曲通史、国中戏曲通论、当代国中戏曲、国中戏曲发展史、国中戏曲近代史、国中戏曲表演体系等七项家国艺术学科项目。它的完成标志着彻底结束了远自宋代以降,近自王国维以来国中戏曲艺术学科研究分散、无序,缺乏理论形态,在个别领域有所成就,而在总体⽔平上无甚进展的状态。 这几项浩大工程进行了二十余载,至今还拖着一条尾巴。现在有人对此颇多非议。其实,当初就有非议。海上戏剧学院前院长,曾对我们的一个研究骨⼲的子女说:“可惜你的⽗亲,去⼲那么多集体项目,成全了张庚一个人,却耽误你⽗亲多少部个人专著。”后来,随着工程的结束,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去寻求和实现自我价值。结果又如何?死的死,退的退,拉出来单⼲的人,或为官,或转行,即或出了一两本专著,也如石投大海,连个响动也没有。个别人算有些成果,但也会被逐渐遗忘,消失于国中近现代戏剧史的叙述之外。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对他主持的学术项目或课题,做些解释和说明。张庚是真正的学科带头人。他凭着自己的见识,提出有价值的课题。在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的情况下,组织多人进行,亲自指导,并直接参与写作。“最后成果当然是集体的精神劳动,但主要代表主持者的思想,体现他所付出的心⾎。而且参加的后学者通过这一实践在学术上大有收获和提⾼。这当是‘主持学术课题’之本义。”[5]这显然与眼下盛行的“课题”有所区别。近来学术界的“工程”、“项目”、“课题”非常之多,甚至成了一种时尚。课题费与⽇俱增,课题含金量急剧下降。也就是说,在学术⽇益“课题化”的同时“课题”却⽇益非学术化。其主持者非官即商(即掌握某种财权),行政导领者与学术带头人混为一谈。某些学术带头人也是自封或官封的。而且,现在一些学术带头人和课题参加者的资格都不知如何论证,最后的成果不知当如何鉴定。话说至此,不胜感慨。“前人治学本无‘课题’之说。读而思,思而有得,形诸笔墨,遂成著述。这里思想是自己的,题目是自选的,时间没有特殊规定,短则一两年,甚至以毕生之力成就一部传世之作。”[6]应该说,这是学者的理想境界。张庚是以毕生之力追求这个境界的。因为他把学术视为自己的精神命脉。 我和张庚有较为密切的接触,始于《国中戏曲通论》的撰写。也从这里开始,我对张庚的思想个 ![]() ![]() 在我记忆中,他是第一个讲述写作提纲的。其中的许多见解,令我震惊。比如,对官方制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戏曲方针的看法。他说:“在我们 ![]() ![]() ![]() 如何对待戏曲艺术,其实质,乃是一个如何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态度问题。说到这个问题,张庚的心情往往很沉重。他说:"不要以为只有我们这个家国才有这个问题,可以说,它是任何一个家国 权政都必须面对的一个课题,也是一个难题。文化传统越悠久,解决这个课题的难度就越大。而且,对待的态度也大都有一个过程。例如⽇本的明治维新,最初⽇本国人一致要求维新,维新,再维新,对文化遗产扫 ![]() ![]() 他讲这话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中的艺术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商品经济和外来文化的烈猛冲击。文化部新上任的作家部长适时地提出了“以副养文”的口号,以及让国中戏曲等传统艺术“自生自灭”的主张。有隐忍功夫的张庚终于忍不住了。借一次“通论”写作小组的讨论会,他直言道:“艺术上的事情很复杂,自有其规律,多数情况是劣胜优汰。优秀的东西并非能够存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昆曲。昆曲在艺术上的成就是最⾼的,但它却衰落了。所以,文化行政部门如果对传统艺术不扶持,自生是不可能的,结果只有自灭。” 他的这些这个观点,我是接受的。在我以后的教生学涯中,但凡讲到戏曲艺术的方针问题,必以张庚的观点为观点,做出说明。生学们听了,也是接受的。 在“通论”里,我参加了关于戏曲思想內容一章的撰写。第一稿打印出来后,送给每个成员审阅。在讨论我所写的这一章节的会上,张庚没提出什么意见。散会时,却叫住了我:“诒和,这份儿稿子我看过了,你拿回去再看看。” 回到家中,打开一看。天哪!稿纸的上下左右,都有他的字迹。连错别字,都一一校正了。比如,我在论述戏曲剧目里的封建道德问题时,以京剧《一捧雪》为例,简单说明替主赴死的义仆莫成形象的道德含义。张庚在这一段的旁边,密密⿇⿇写了⾜有上千字。內容是向我介绍明末的时代背景和贵族、官僚拥有大量家班、家奴的情况。他写道:“你研究那个时期义仆戏,切不可脫离具体的社会环境。”又如,我在谈及研究方法的时候,认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的引⼊,有可能提⾼我们的研究⽔准。张庚在这一段文字的旁边,写道:“三论是当前研究自然科学的新方法,是从外国引⼊的。应用到社会学科,需要谨慎。切不可生搬硬套。” 我 ![]() 我说:“哪儿错了,告诉我。我马上改。” 张庚笑了,说:“不是‘哪儿错了’,是文风问题。” 或许是见⾝边有人,他庒低了声音,说:“诒和,你要记住—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所以,最 ![]() ![]() ![]() ![]() ![]() 这话不噤使我联想到自己使用的“审美接受”、“审美中介”等新名词儿,脸笃地红了。 后来,我又承担了“关于戏曲改⾰”一章的撰写任务。在戏曲如何改⾰的问题上,我提出用现代社会的先进文化改造落后封建文化的命题。 张庚看后,指着这段文字对我说:“先进文化这个词,用得不够准。一般来说,对与错、是与非都是针对政治方面和思想方面的。我个人认为,在文化上、特别是艺术上,只有优劣、雅俗、⾼下、文野、精耝、美恶之分,无先进落后、正确错误之别。例如原始文化,你能说它落后吗?我们现在许多搞创作的人,不正是从原始文化中发现和寻求美的成分,以丰富今天艺术表现吗?同样,资本主义发达的家国,它的文化先进吗?应该说,资本主义文化有优秀的部分,也有不怎么优秀的部分和很丑恶的东西。” 需要说明的是,张庚的这次谈话时间是1984年前后,那时上边还没有提出“三个代表” 在搞“通论”的那个时期,西方文化思嘲扑奔而来,新式批评蜂拥而至。我整天价看看这,摸摸那,什么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模糊主义、新实验主义、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接受美学…塞了一脑子。我和我的一些同事,都不由自主地在尝试着运用这些新玩意儿,来解释我们的老遗产。这时,张庚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西方各种文化思嘲的东西,你们当然要看。但需要说明的是,东方和西方有很大的不同。西方人由于长于理 ![]() 这个时期,在张庚的提议下,经过有关部门批准,湖南祁 ![]() ![]() ![]() ![]() 张庚左右看了看,便第一个开了口。他笑着说:“这个戏怎么样?不太好讲吧!我先来说几句,完全是个人看法。目连戏的包容量非常大,有丰富的曲牌,有各种表演技巧和特技,有许多场子可以立独演出,成为折子戏。其中还穿揷了许多杂耍、武术、魔术、科诨。所以,它被称为‘戏娘’。但在流传数百年后,渐渐衰落了。解放后,又被噤演。事情过去了几十年,当我们把它从箱底翻出来重新打量,才发现——昨⽇以为是者,今⽇未必为是;昨⽇以为非者,今⽇未必为非。”有了这样一个开场⽩,座谈会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张庚接着说:“这两句话怎么理解,我想举例说明。目连戏的主角是罗卜,过去这个形象是被完全否定的,认为他宣扬了封建 ![]() ![]() ![]() ![]() 此后,湖南省戏曲研究所挖掘、搜集、编纂了多卷本的湖南目连戏资料集。张庚委托我代笔作序。继而,其他几个省也挖掘出许多目连戏史料。 目连戏研究昅引了海外学者的目光。不久,在国美举办目连戏际国研讨会,国中被邀请的两名学者,一个是吴晓铃,一个是张庚。在八十年代中期,有资格去国美做访问学者,是令所有人 ![]() 我问:“张老师,现在谁都想去国美看看,你⼲嘛不去?” 张庚透过老花眼镜的上沿儿,瞪我一眼,冷冷地说:“国美有什么目连戏!” 继目连戏以后,从事戏曲研究的一些人掀起了傩戏[8]热,先后成立了傩戏学会。海外学者热情甚⾼、趣兴甚浓,连续召开了几次际国 ![]() 1986年随着新任文化部长的上任,我们研究院的导领也相应更换。撤掉了张庚、郭汉城、王朝闻、马彦祥、葛一虹等一批对艺术学科颇有研究和建树的老人,转而由一位红学家主政。接着的变化,是红学研究室提升为所。再接着的变化,是增加了建筑所、陶瓷所、以及宗教戏剧中心、服饰研究中心。后来,又有讲如何美容,讲如何医治糖尿病等等的机构开张和33个公司挂靠国中艺术研究院。一⽇上班,发现 ![]() 听完我的一顿牢 ![]() 看着他一脸的澹泊宁静,我似乎已经感受到未来学术的凄凉。犹豫片刻后,我说:“我们的新导领大概都没有做过官吧,要不然咋有这么大的⼲劲?有人说⾼级的艺术需要安闲的条件,我看今天的艺术恐怕是在无为而治的前提下,才能出成果了。” 张庚眯 ![]() ![]() ![]() 我问:“哪三个?” 他说:“一没有资料或只有很少的资料,不能建所。二没有一定数量的⾼级研究人才,不能建所;三没有学科带头人,也不能建所。"说到这里,张庚又补充道:"而且,这个学科带头人不是行政机关封他为带头人。你看我们美研所的王朝闻,音研所的杨荫浏,是封的吗?” 后来,院里又成立了一个文化所,网络了许多社会英才。对它的成立我也是不大理解的,遂又对张庚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说:“国美的学科是分得很细的。但怎么分,也没见分出一个文化学科来,大学里也没有一个文化系。西方学者认为文化学科的概念不好把握,內涵不准,外延太大。” 张庚点点头,又轻叹一声,语调平缓地说:“在我们这个家国,每隔几年就要发生新的浪嘲,教育界、学术界也不能例外。这里面有的东西就消失了,有的事物就兴起了。” 我说:“戏曲和戏曲研究就属于要消失的东西。” 张庚立即批评我,说我对形势的估计太悲观。其实,他的內心也苦闷。 古老的国中戏曲进⼊了新时期后,已是一派颓势。如何才能振兴?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一致 ![]() 1980年代的张庚,在文化部主办的第四次戏曲演员讲习班上,针对这个问题,谈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解放前只要有好演员,就能出好戏。比如梅兰芳挑班,就是这种情况。因为国中戏曲艺术的核心是演员的表演,戏班是以‘角儿’为中心的,一切都是‘角儿’说了算。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光有好演员也不见得能出好戏,一定要有好导领才能出好戏,因为剧团的导领在负责艺术管理。他们如果懂艺术规律,按规律办事,那么就可能搞出好戏来。有时光剧团的导领好,还不行。要省、市文化行政的导领,也懂得艺术管理才行。比如,在1960年代的川剧就搞得不错。老戏保留得多,新戏也推出不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共中)四川省委有个懂川戏的宣传部长李亚群,成都市有个爱川戏的副长市李宗林。有了这二李的导领,川剧创作就比较繁荣。”听课的生学都是来自剧团,他们无不点头称道。 后来,我去崇文门西小街一号楼(张庚宅址)闲坐。那⽇,苍碧一天,倐然无云。老人心情、气⾊都好。我不觉又重拾“如何出好戏”的话题。张庚没有正面回答我,却讲起了唐诗。他说:“回顾国中的历史,不是每朝每代都有杰出的文学艺术成就。出大成就,则必有条件。就拿唐朝来说,文学上是有大成就的。成就中,诗是⾼峰。唐分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这四个阶段都有诗和诗人。初唐有四杰和陈子昂。” 说到这里,他分别背诵了王( ![]() 我吃惊于他对诗的 ![]() 接着,张庚又背诵中唐诗人的作品。第一首是柳宗元的《别舍弟宗一》:“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舂尽⽔如天。 ![]() ![]() ![]() 说到晚唐,张庚又一连背了三首诗。有温庭筠、杜牧和刘禹锡的《杨柳枝》。他最后背诵的是—“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 ![]() 我认真地听,明⽩他的讲解,却不明⽩他的用意。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茫然。遂道:“不同阶段的唐诗里,都有一股气贯注其间。盛唐的气最盛,晚唐气已衰。” 我问:“这气是怎样形成的?” 张庚笑了,说:“这股气是多种因素的结合,其中重要的因素,是因为有个一代英主李世民。这就是在封建王朝,我们的文学艺术能出大成就的条件。” 说到张庚的 ![]() ![]() 我刚来到国中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就赶上粉碎“四人帮”后的清理“三种人”“三种人”之一种,是指在“文⾰”中搞“打、砸、抢”的。在研究院工作的一个男青年(后调至其他单位),在“清理三种人”的过程中,受到清理。一切证据都表明他打过张庚。专案组人员找到了张庚,作最后的印证。 问老人家:“⻩××,是不是打了你?” 张庚沉默。 再问。 张庚答:“有人打过我。他是不是打过,我记不清了。” 如此回答,令同事们惊诧。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确认:张庚是知道⻩××打过自己的。 这样的慈悲宽厚,让人难以接受和理解。于是,有人跑去问张庚:“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什么说‘记不清’?” 张庚说:“他还年轻,我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和工作。” 1984年,国全剧协召开第四次代表大会。会议的一项重要內容是选举新的导领班子。选举的结果是——原来的专职副主席××落榜,而从未做过官的吴祖光当选。如此一上一下,轰动剧坛。会后,××四处托人,八方奔走,并指责“剧协存在一个小圈子,并搞地下活动。” 张庚闻讯后,径直找到××,开门见山地说:“××同志,我今天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个情况。我们剧协和作协(即国中作家协会)不同。作协从30年开代始,就有宗派,而且这种宗派活动和个人恩怨纠 ![]() 这番话对××来说,真可谓出乎意料——在他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说完话的张庚已飘然而去。 这种出乎意料的话,张庚说过许多。记得在一次专题讨论会上,大家讨论在什么是国中特⾊。我们戏曲所里一个年轻的研究人员说:“什么是国中特⾊?国中特⾊就是在‘公’字的旗号下,无不为‘私’字而奔走。在无限忠于 ![]() 没容他讲完话,一个老资格的研究员拍案而起,喝道:“你这简直是反动言论!” 全场愕然。 这时,只见张庚摆摆手,要那个愤怒的同事坐下。然后,对他说:“我看××讲的话有些道理。”散会后,有人感叹道:“看来人的思想僵不僵化,真的不在于年龄。” 1986年前后,研究单位开始了评职称的工作。搞研究的人,可以不出国,不提级,不当官,却非常重视评职称。由于评议过程的透明度不够,大家对结果不満。我写了封公开信,表达了这种不満。不想,这信把一座恭王府搅得风风雨雨。 已经不再担任导领职务的张庚接到了信,立即召开了有中青年研究人员参加的小型座谈会。 会上,他首先讲话。说:“这些年,我一个人住在十二层楼的房子里,脫离大家,⾼⾼在上,不了解同志们的实际情况。虽然我没有参加戏研所里评职称的事,但我也是有责任的。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听你们的意见。特别是想听听你们对我的意见。” 第一个发言的是个中年人,姓栾,毕业于海上戏剧学院舞美系。他严肃地说:“张老,我60年代初分配到研究院,大家叫我小栾。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我快五十岁了,住房窄,工资低,没有提⼲,更没有出国,这些我都能忍。但是评职称不同,是学术范畴的事,更是对我大半辈子的研究成果及能力的核定。所以,我希望做到起码的公开和公正。同时,我也希望你老人家和其他同志今后不要再叫我小栾。” 会开了整整一个下午。张庚自始自终都在认真地听。谁发言,他的眼睛就瞅着谁,诚挚又专注。最后,他做了一个小结,说:这件事他是要负责任的。一定给大家一个答复。 此后,张庚再没有管那个姓栾的叫小栾了,而我们却还是小栾小栾地叫着。 我的公开信也递 ![]() 记得那是一个周六下午,我穿着⽩⾐黑裙,手提包里装着材料,跨进了部长办公室。 部长随和又平易,倒了一杯茶。上级和下级对面而坐。接着,他问我的出⾝,问了我的学历,问了我的家庭,问了我的⽗⺟情况,还问了我为什么坐牢…我是有问必答,且心生感动。瞧,咱部长多好,那么关心“普通一兵”谈话的时间不短,记得在此期间,部长还接了胡绳同志打来的电话,好像对方有件什么事要办,部长说:“我是晚辈,自然是我该上您那儿办事啦。” 部长对我的询问结束,我们的谈话也跟着结束。 我被礼貌地请出了办公室。 “那我们单位评职称的事儿呢?”出了门的我,扭脸儿叫了起来。 “哦,有关部门会理办的。”部长如是说。 几天后,部长对他的一个疆新朋友说:“我见到章伯钧的女儿了,她好像有点儿神经质。” 我听了这个疆新朋友的转述,霎时 ![]() 疆新朋友很害怕,劝我别骂,说:人家是部长。 我⾼喊:“本不该骂人,可现在我都神经质啦!还不该骂?” 疆新朋友走后,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不噤想起了张庚,想起了他召集的座谈会,想起了他那专注的目光,想起了他说自己“⾼⾼在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戏剧界搞起了评奖。先是剧协搞,设立了梅花奖,曹禺奖。后来文化部也搞,设立了文华奖。再后来宣传部也搞,设立了五个一工程奖。登时,戏剧界沸腾了,热闹了。演员、导演、编剧、作曲、舞美一齐朝它飞奔而去。又不知什么时候,兴给评委送礼了。最初的礼物是土特产,后来升级为红包。当然,不是每个评委都送。送能送的,不送不能送的,张庚属于后者。一次,广西的某个剧团进京演出,由广西有名的老演员挂帅。剧团做东,在一家餐厅与首都戏剧界见面。宴毕,广西的一个同志给每位京北来宾递上一个牛⽪纸信封,所有的人都明⽩那里面装的是啥,故无人拆看。递到张庚的面前,老人家还以为是戏票、通知之类的东西,便打开了:原来是二百元民人币。 张庚把钱和信封往餐桌上一扔,对坐在自己⾝边的广西一号女演员说:“××同志,你请我们吃了饭,怎么还要送钱?” ××同志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大家都愣在哪儿,场面尴尬又有趣。 张庚丢下信封走了。 后来,送红包的方式有所改进,改进为送到评委家中。一个冬⽇的周末,我在张庚家里吃晚饭——涮羊⾁。饭后约八点来钟,门铃响了。我去开门,一个相貌清秀、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站立在门口。脸⾊疲惫,神态胆怯的她,自报家门:“我叫×××,是京北京剧院的演员,想拜望张老。” 我忽然想到:眼下正值评奖前夕,她恐怕是为奖而来。于是,本打算告辞的我,决定暂时不走了。 张庚夫妇在客厅里接待客人,我则坐在紧挨着客厅的书房里,隔墙旁听。 ×××说:“我快満四十五岁了,想参加这次梅花奖的评选。” 梅花奖的评选规则是限于四十五岁以下的演员参评,故张庚夫妇一致鼓励她参评。这个女演员说,自己已经报了名,剧院导领也很支持。但是,她发现一起参评的演员都在走“门子”送红包。尤其是外地的演员,有剧团、文化厅(局)的支持,开着公车,拿着评委的家庭地址联络图积极奔走,且出手大方。而自己则 ![]() 这时,我只听见张庚问:“那些参评的演员是不是都在送钱,送礼?” 对方怯生生答:“是的,个个都在送。” 张庚大声说:“我告诉你—如果大家都在送,就等于都没有送。你回去安心准备演出。把戏演好了,不用送礼,肯定也能获奖。” “张老,真的是这样吗?” 张庚没有做出回答,只是说天⾊已晚,气候寒冷,快回家吧。 一个多月后,梅花奖揭晓。我从报纸上看到,那位唱青⾐的京北女演员评上了。名次是按得票多少的顺序排列的。她排在倒数第二、三的位置。 文华奖是府政奖,分量自然比梅花奖重得多,评委会的规模与结构也更为庞大。主任由一个爱好戏剧、喜 ![]() 这个奖因官方⾊彩而受到普遍重视,竞争 ![]() ![]() 那位同事对张庚的观点非常认同,也当即表态,自己明年也不参加了。第二年,我发现只有张庚不是顾问。别人仍在以当文华奖评委、顾问为荣。 生活中的张庚,态度安详,表情有些漠然,却不忧郁。目光散散的,说话的语调低缓。前额的皱纹和略微下垂的嘴角,总显出一种历尽沧桑的疲惫。而掩盖于安详神态朴实外表之下的,是火,是爱,是热情。 张庚出生在湖南长沙,⺟亲曾宝菱是曾国藩的重孙女,习诗书,通文墨。年幼的张庚,是从⺟亲那里接受文化启蒙教育。⽗亲姚源纶虽官宦出⾝,却是个昑走文人。他不谋职当差,不存恤 ![]() 进⼊九十年代,我去张庚家里闲聊的次数越来越多。老人也寂寞。 有一次,我指着他家客厅里的两个多宝槅,说:“张老师,你这个多宝槅里配置的瓷器小摆件很不错。款式错落,颜⾊各异。” 老头儿听了一下子奋兴起来,提⾼了声音说:“诒和,我要是不搞研究,自以为还有两件事可做。” 我说:“你都这么老了!除了研究,你还能⼲啥?” 张庚站起来,让我看看他陈设的几套茶具。说:“这是我摆放的。你觉得怎么样?” “ ![]() 他得意地说:“我可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室內设计。” 我大笑不止,遂问:“那第二件呢?” 张庚坐回沙发,对我说:“搞创作。” 我又笑。 等我笑够了,张庚说:“我一直想写一本书。” “你想写自传吗?” 张庚摇头摇。 “我想写一个人。” “写谁?”我问。 “玄奘。” 我暗自吃惊:怎么和我翦伯伯(伯赞)晚年的心思一模一样?便再问:“你为什么要写他呢?” 他告诉我,自己这辈子最钦佩的人,就是玄奘。 我说:“你是共产 ![]() 张庚说:“这事和政治思想无关。我对玄奘的趣兴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并保持到今天。可惜一直没有时间。等我彻底闲下来,就一定去做。”接着,他向我介绍了玄奘的一生。并说:“专心于一件事,由始至终,无一⽇懈怠。其间无论遭遇怎样的险阻艰难,百折不回。这就是我特别尊敬和钦佩的人了。” 我一直等着他闲下来。但到死,张庚也都没有闲下来。 玄奘没能来到他的笔下,却一直搁在他的心里。有时,我觉得他的精神就很像玄奘。 张庚是个老⾰命、老 ![]() ![]() ![]() ![]() ![]() 张庚在世时,我们曾经认为老学者应该给年轻学子腾腾地儿,挪挪窝儿。现在他走了,腾了地儿,挪了窝儿,却无人能填补,亦无人可企及。留下的,是永远的空⽩。更为重要的是:透过他的经历和著述,人们看到了一代知识者的苦苦追求和挣扎。在这动 ![]() ![]() ![]() 张庚和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具有知识者和⾰命者的双重⾝份。处在那样一个危机四伏、动 ![]() 不错,张庚是共产主义的追随者,但他更是一个文化的信奉者。他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和为这个目标所付出的全部心⾎,说明在灵魂深处他相信,只有文化才最终具有穿越时间和服征人心的力量。“人生不朽是文章”而这,才是他底⾊中的主⾊。你是一朵鲜花也好,你是一株野草也罢,当有自己的样式和表现。张庚是有自己的样式和表现的。 2000年舂,我的丈夫(马克郁)⾝患绝症。我在绝望与希望中徘徊,他在挣扎和放弃中穿梭。二十载平淡夫 ![]() 我独自归家,对着同样落泪的小狗,生离死别,一时尝尽。⼊夜,舂风如丝,泪⽔如雨。一个孤立无援的我,已无法承受那四面涌来的感情。 突然,有人叩门。张庚的夫人张玮,素⾐裹⾝,带着⽩菊,站立在我的面前。 我说:“这么晚了,还来?” 她答:“是你的老师一定要我来的。”说罢,递给我一封信。是张庚写的,那上面歪歪扭扭写満了劝慰之语。张庚因患眼疾,连电视都已不能看了。这信,不知是怎样写的?又写了多久? 后来,我又得知:张庚下午听到噩耗,十分难过。 张玮宽慰他说:“诒和很坚強。” 张庚半纠正、半补充地说:“她还很重感情!” 我嚎啕大哭。原来,心是可以触摸的,片言只语,可使人魂悸魄动。 处在绝境中的我拿起了笔,开始了对往事的回忆。第一篇、第二篇稿子,我送给张庚,请予指正。文章是由张玮读给张庚听的。夫人读罢,说:“我要劝劝诒和,别写从前的事了,人太痛苦。还是向前看吧。”张庚头摇,说:“你是劝不了她的,她是一定要写的。” 2003年,张庚病重住进了医院。一进去,院方即问:(患者)是一线?还是二线的?没两天,就下了病危通知。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副委员长要来这里探视另一个病人。为了全安,把已经昏 ![]() 生与死的距离,原本就是很微小,一口气就能跨越过去。一个秋⽇,张庚踏上了归途,捐出自己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份力量。 “叶落人何在,寒云路几层”这个世界熙熙攘攘,大家各自忙碌,很少知道心中所想。张庚在我心里,是一位⽩发皤然的得道⾼僧,而我是一个永难阐悟人生真谛的愚钝弟子。如今,我们这些生学也年华老去,来⽇无多。但我们应像他那样,不妄求,不苟取,望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走去。 2004年2月初稿于港香中文大学 3月定稿于京北守愚斋 【注释】 [1]张庚(1911-2003)原名姚禹玄,1911年1月22⽇生于湖南长沙。1927年毕业于长沙楚怡学校,后进⼊武汉⻩埔七分校。当年考⼊海上劳动大学。1931年在武汉参加左翼剧联武汉分盟,1932年在海上参加国中左翼戏剧家联盟。1934年参加国中共产 ![]() ![]() ![]() [2]李康华《国中 陆大话剧现况》,刊于《明报月刊》第14卷第1期,1979年1月号。 [3]国中艺术研究院从1978年至2003年期间,办公地点为京北前海西街17号(恭王府),故戏剧界习惯 ![]() [4]周贻⽩(1900-1977)原名周炳垣,一作夷⽩,曾名一介,慕颐,笔名六郞,剑庐,云⾕,湖南长沙人。幼年丧⽗,少年辍学。做过文明戏、湘剧、京剧、杂技演员。1927年参加南国社,1929年至1934年在福建泉州、厦门等地教授国文。1935年与阿英同组新艺话剧团,嗣后在国中旅行剧团及华新、金星影业公司等处从事话剧、电影剧本创作。在海上美专、复旦大学等校讲授国文。1949年前著有《国中戏剧史略》《国中剧场史》《国中戏剧小史》,编写《朱仙镇》《李香君》《花木兰》《红楼梦》等影剧作品。1950年任教于央中戏剧学院,著有《国中戏剧史》《国中戏剧史讲座》《国中戏剧史长编》《国中戏曲发展史纲要》《国中戏曲论丛》《国中戏曲论集》《戏曲演唱论著辑释》等。 [5][6]资中筠《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也谈学术败腐》,刊于《随笔》2003年第1期。 [7]目连戏,为国中戏曲传统剧目中以目连救⺟为题材的大小戏的统称。也是国中戏剧史上流传最广泛、历史最悠久的剧目。傅相一家三代为佛徒。傅相死后, ![]() ![]() ![]() [8]傩戏既是为请神敬祖的祭祀,又是为驱灾疫、祈吉祥的活动。由于这种活动带有戏曲的形式,故祀神又娱人。演出以氏族为单位,由宗族內部选派男丁扮演,无职业班社和专业艺人。轮流到各村镇祠堂演出,扮演者均戴木制或⽪制、纸制彩绘面具(俗称"面子"),表演古朴耝犷,颇具古风。华中 民人共和国成立后,因傩戏宗族活动有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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