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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 书号:42338 时间:2017/10/5 字数:16800 |
上一章 第三十八章 审案件法官发迂论 入虎穴木兰救立夫 下一章 ( → ) | |
四天之后,是五月一⽇,孔立夫被传受审。是军事法庭,私下举行,并不公开。家属不得出席,但是傅先生坚持到庭。察警局长为原告。察警局长已经仔细看过文件,准备了一份措词慎重的报告,使控告不致于过分严重,这是由于冯舅爷暗中和这位察警局长接洽安排的。立夫的案子先审,陈三和环儿在候审室中等待。 法官矮小软弱,⾝着军服。傅先生在一旁坐着。初步仪式之后,法官念起诉书。 “孔立夫以发表文字攻击府政、提倡异端琊说,惑 ![]() ![]() ![]() 本庭知悉汝⾝为教授。” 立夫回答:“庭长先生,我谴责埋伏袭击生学,写文章时,持此谴责态度,现在的看法并未改变。” “但是你似乎为行游的导领人物辩护。你知道,他们是共产 ![]() ![]() “庭长先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产 ![]() ![]() “你文章里用‘贪官污吏’,‘军人擅权’。你知道我们民国这种混 ![]() 立夫故以相当典雅的词句说:“庭长先生,为官者众,或廉洁,或贪污;为吏者多,或肮脏,或清正,即便在太平治世,亦复如此。我若说为官者无不贪污,贪污一词,自然用之不宜。我若说为吏者无不肮脏,亦属措词失妥。我并非不分青红皂⽩一概而论。” 那位军法官,似乎是个旧式文人,而误⼊了当时的军界,披上了军服,他看了看被告,似乎颇赏识被告答辩的文句措词得宜,铿锵有声。他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 “你的思想似乎很不清楚。我看你是个读圣贤之书的人,因为你赞成祖先崇拜。这一点对你很有利。但是你说‘树也有感情’,其意何在?有一篇这种理论的文字,是你几年前所写。你怎么能一方面提倡祖先崇拜,一方面又说‘树也有感情’呢?这很矛盾。” 立夫听了,心中不噤暗笑,真没想到法官会提到这个。法官还接着说:“你现在还是持这种意见吗?” “是。” “我很为你可惜。你若是读圣贤书,志贤希圣,就不应当泯灭人类与草木鸟兽之分。你若说树亦有知,那你就是共产 ![]() 周礼上也说沉埋献祭,以祭湖泊森林之神。” 这位法官听来似乎有点混 ![]() 法官说:“你的辩护要局限于你写的文章。”于是法官又很快说下去: “我们今天论到的是共产学说,不是国中的经典。国中的经典向来有诸家不同的看法。你承认你提倡的学说是人与草木鸟兽相同,人如同鸟兽,鸟兽也如同人一样吗?你要知道这种学说会扰 ![]() 立夫回答说:“庭长先生,我是站在科学的立场说话。我只是说人与兽只有在有感觉方面是相同的。不过此等感觉的 ![]() “所以你承认人与兽相似。但这一点并不重要。这只表示你的思想是多么混 ![]() ![]() “是真有此事。” “那个苦力的名字叫什么?” “陈三。” “他什么职业?” “他以前在安庆当察警。现在是我家的秘书兼花园看管人。” “他娶了你妹妹之后还当看管人吗?” “是,名义上还是。” “法官说:这很不正常。你知道不知道你把家庭秩序和主仆之分全弄混 ![]() ![]() ![]() “我相信人是平等的。孟子说,圣人亦犹人也。” “婚礼时谁是证人?谁是媒人?” “我是证人,没有媒人。” “这不是和共产 ![]() 法官似乎很想确定共产 ![]() 立夫说:“我再没有什么话说。” 法官吩咐传别的人进来过堂。陈三和环儿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三。” “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 ![]() “孔立夫是你的大舅子吗?” “是。他是我 ![]() “你们的结婚很不正常。孔环儿,你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我承认。” “他在你哥哥家做什么?” “他是秘书,出纳,和花园看管人。” “你是你们家主人的妹妹,怎么会让你丈夫做个仆人呢? 你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你不害羞吗?” 环儿回答说:“我不害羞。他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羞的。” “你说的是共产 ![]() “我⺟亲同意了。我嫁给他,只因为他是个孝子。” “怎么个情形?” “我丈夫是陈妈失踪的儿子,陈妈以前在我们花园儿里做事。陈妈不愧是良⺟,陈三不愧是孝子。” 法官向陈三说:“你说你以前是个察警。告诉我你怎么后来受雇于孔家的经过。” 陈三告诉他怎么跟⺟亲分开的,他⺟亲怎么寻找他,他怎么读到立夫写的小说而后决定到京北来寻找⺟亲,到了京北之时,⺟亲已经走了。话越往后说,越发情不自噤,法官也似乎受了感动。转向立夫说: “你就是写《陈妈》,那篇很有名的小说的吗?” 立夫说:“是。为了这样的贤⺟孝子,请庭长开恩。”傅先生这时揷了话。他说:“庭长先生,我可以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说一说?” “当然可以。” 傅先生说:“这个陈三是个孝子。他不幸生于贫家。我见过他住的房子。他睡在他⺟亲为他做的⾐裳上。他起誓决不再穿那样的蓝布。他做事很负责,为人也诚实。我曾经见他屋里自己写的对联: 树 ![]() 子 ![]() 这样的好儿子,不会是共产 ![]() 法官细心听,在最后,他想做一个大的手势。他站起来,向陈三伸出双手说: “今天得遇你这么个孝子,实在⾼兴。你和你 ![]() 陈三和环儿向法官深鞠一躬,流露出快乐的微笑。 法官又回到座位上。脸上做严肃状,他说: “孔立夫,由你的自⽩看,你是提倡琊说扰 ![]() ![]() ![]() ![]() 立夫的脸⾊沉下来,傅先生站起来说请求庭长开恩,再为减轻,但是法官立起来很客气的说:“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他得罪了人。您若好好开导他,以他的学问能力,将来必能对社会家国大有贡献。” 傅先生知道法官最初的想法也就是如此,怀瑜是要求给立夫一点惩罚的。他于是向法官道谢,法官向傅先生鞠躬还礼,退席而去。 现在只剩下立夫跟傅先生,环儿,陈三几个人。立夫教他妹妹告诉莫愁和⺟亲不要担心。傅先生说他再努力去想办法,务使立夫早⽇获得开释。但是他不必担心立夫的舒适。卫兵都很敬佩立夫的学识,也知道他家是王府花园儿,自然会对他客气,因为可望得到厚赏。 由开庭审问起,全家就聚在一起,等待立夫的归来。莫愁看见傅先生和环儿、陈三进来,她立刻失望了。环儿伏在⺟亲怀里哭了。 ⺟亲问:“怎么回事?” 傅先生说:“不用担心,孔太太。比原先所预料的好得多。 只是暂时关在那儿,不久就会放出来的。” 莫愁惊呆了。她问:“多久?” “三个月。但是,我们还要设法叫他早点儿出来。” 傅太太也在那儿。她问:“为哪一条儿判罪?” “他的理论近乎共产主义。” 环儿几乎大笑出来,她说:“真是可笑!我们从隔壁屋里听到了。就因为那篇《论树木的情感》,就控告他提倡异端琊说。” 傅先生向莫愁说:“你先生有那等口才,我得向你道喜。他和那位法官引经据典辩论起来。法官输了。立夫引证周礼,法官立刻改换了题目!” 于是,傅先生叙述那场审问和立夫的辩护。 傅先生最后说:“那是文不对题。法官由一开始就决定要找他的罪名。他一定是受了人的买托,大概是怀瑜的买托。幸而在文稿里有一篇赞成崇拜祖先的文字,才确立他决不是共产 ![]() ![]() 莫愁很⾼兴她把那篇主张祖先崇拜的文字故意留在立夫的实验室里,不过她只说:“傅老伯,我想主要还是由于您亲自出席的关系。妈和我们全家都谢谢您。” 傅先生说:“两者都有关系。” 莫愁说:“都是咱们的错儿。咱们早就应当去向那位法官送一份礼。原以为和察警局长说好了。现在要花点儿钱了。” 傅先生答应再去设法。木兰只是満脸悲愁的望着。荪亚说:“现在咱们能做的就是多花钱,叫他在里头舒服一点儿。” 冯舅爷说:“我们在察警方面花了五百块钱。你现在还想得出什么别的主意呢?各部门的官儿都得打点打点。” 冯舅爷伸出他的手指头,先伸出了四个,后来伸出了八个,他静静的问莫愁:“这个,还是这个?”他意思是四百或八百。“咱们花的钱越多,他在里头就越舒服。” 莫愁说:“狱卒是容易对付的。重要的是给他一间舒服的屋子住,一个好 ![]() 冯舅爷说:“现在花几千块钱都算不了什么。”宝芬说:“被褥容易。我那儿有十几 ![]() ![]() 当天下午,荪亚、阿非、莫愁,三个人一同到监中去探望立夫,给了狱卒点儿赏钱。第二天木兰去见莫愁,把她拉到一边儿,拿出七个旧的圆珍珠,像大⾖子那么大,原来是镶成一条蜈蚣,做头发上的装饰用的,她把那条蜈蚣拆散,拿下这七个来。 她说:“妹妹,这儿有七颗旧珠子。我没有什么用处。我就去跟宝芬说,这和宝芬找到的那五个正好配上。我想把这七个和那五个凑成十二个,让宝芬的⽗⺟去送给王老先生。颜⾊大小儿正好配上,我记得…知道这三个月届満以前谁当权呢?你以为怎么样?” 莫愁看了看珠子,又看了看姐姐,自己却说不出话来。木兰说:“妹妹,有什么难处吗?不管怎么样,咱们也得救他。” “我是想…宝芬会不会乐意。不然我从她手里买那几个好了。” 木兰说:“没问题。阿非当然愿意。在咱们家,珠宝算不了什么。” 姐妹二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她俩一齐过去,找到阿非和宝芬。阿非说:“当然。”宝芬说:“这个主意很好。没有人,珠宝又有什么用?我真没想到那宝贝会有这么大用处。” 这项计划按预定进行了。事实上,两家还都够殷实,人人都愿出钱,连珊瑚、曼娘、暗香在內。 那天下午,木兰和莫愁决定去看立夫,想办法使他搬到好房子去。阿非也跟去了,环儿要去看哥哥,⺟亲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不让她去。他们另带了一个枕头,一个热⽔瓶,莫愁从书架子上拿了一本生物学的书带去。 他们先到典狱长办公室,商量换个好屋子。 典狱长说:“他现在的屋子就是个好屋子,一个人住。”说话时向富家少 ![]() ![]() 阿非说:“我知道不容易,不过您若特别想办法,我们会特别道谢的。” 按一般常情,典狱长是不陪伴探监人的,但是这位典狱长知道这几位来客有钱,家住在王府花园儿,所以他立起⾝来亲自陪同引路。进去之后,他们经过一个空房间,门向前,太 ![]() 莫愁说:“这间屋子不坏。” 典狱长说:“不久就有人进来住了。这个人家境很好。”木兰知道典狱长是故意表示困难,好再卖人情。木兰说: “我们的家境也不坏呀。”然后向他微微一笑。典狱长说:“也许可以想办法,我还得和别人商量商量。” 他们走到立夫的房间。立夫看见大家, ![]() ![]() 他问:“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木兰说:“不是。您知道,若是使我们的亲戚住进有太 ![]() 木兰那条银蜈蚣上的十颗珠子,那天给了宝芬七颗,还留下三颗,用一块手绢儿包着,放在⾐袋里。她打算都用完。她在⾐袋里摸了摸,拿出来两颗,蔵在手心里。她把那两颗 ![]() 他一看手里的珠子,他说:“噢,不行,太太,我不能收您的礼物。我伺候您是应当的。” 木兰说:“拿着吧,不要见外。您总得给我们个机会对您表示一点心意啊。” 典狱长満脸赔笑说:“我会尽力而为。” 木兰走到立夫的房间去,碰见外面的那个狱卒,他刚才一直在远处望着她。木兰把剩下的那一颗 ![]() 那个狱卒回答说:“是啊,晒不到太 ![]() 阿非见木兰进了监房之后,问她:“你刚才⼲什么了?” 木兰回答说:“我去告诉那典狱长别忘了那间屋子。” 立夫已经从莫愁嘴里听说,他被捕的那一天,木兰昏了过去,莫愁和阿非刚才在说那珠子的事情。莫愁说:“二姐拿出了她自己的七颗珠子凑⾜了十二颗。” 木兰走近他时,立夫说:“木兰——”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烦。不要为我发愁伤心呀。” 阿非说:“我姐姐若是没有了丈夫,珠宝⽟石又有什么用呢?大家都愿帮忙,而且都是心甘情愿的。” 莫愁说:“你若知道你让多少人担心难过,你以后就应该小心点儿了。现在人人在尽心尽力。珊瑚拿出来她自己的五十块钱,舅爷拿出来一百,曼娘也拿了一百。经亚和暗香觉得对这家庭的仇恨应当负责任,拿出的还更多,不过我只接了他俩一百。宝芬捐出了她的珠子。” 阿非说:“用不着提这些个。二姐提供的最多。” 为大家的至情所感,立夫觉得泪眼模糊,他一边看着木兰一边说:“我心里感 ![]() 正在此时,狱卒进来说已经找到一间好屋子,向大家道喜,开始张罗搬毯子,脸盆,其他立夫的东西。忽然从附近一间监房里发出尖声的号叫,姐小太太们都吓坏了。那个狱卒一边很愉快的打开门,一边说:“诸位先生姐小,这跟您没关系。”然后他们看见两个男孩子,脸⾊灰⽩,哭着被领走经过他们面前,向走廊那方向去了。 他们震惊得颤抖未停,随着狱卒走到刚才看见的那间空监房,进去给立夫铺 ![]() 狱卒露出感 ![]() 他们坐下谈论当时的局势。时局的确很混 ![]() 这时忽然听到几声 ![]() ![]() 大家到典狱长办公室道谢之后,回家去商量下一步。前清遗老王世珍老先生已经给当地驻军司令官写去了一封信,还没接到回复。京北的情势依然异常混 ![]() ![]() ![]() ![]() 同时,京北大学一位⾼教授也被捕了。他那年轻貌美的 ![]() ![]() ![]() 木兰现在是焦急万分,心里也万分恐惧,已然丧失了勇气。她回到自己家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吃了晚饭,但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于是到自己屋里,换了⾐裳。 荪亚问:“你⼲什么?” “我还到妹妹家去,我答应要把甲骨文的书送给立夫去看,我应当给莫愁送去。” “什么?这么晚她还去探监?” 木兰说:“可以。狱卒吃咱们的油⽔都吃肥了。” “你也去吗?⼲嘛打扮得那么讲究?” “我陪着妹妹去。” “那么我也跟你去。” “不用⿇烦了。阿非或陈三陪着我们去。” 荪亚说:“你要知道,不要太 ![]() 木兰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汪汪儿的,转动得特别灵活,闪耀着狂热的光亮。把头发梳好之后,立起⾝来,从书架子上拿下两卷《殷墟书契》。 她问丈夫:“你觉得他看什么书最好?” 荪亚说:“拿罗振⽟那本。那是研究甲骨文最早的著作。”木兰到了妹妹家,莫愁很感意外,问她:“姐姐,你为什么这么晚又出来!” “我拿来一本书,答应送给立夫的。和我一块儿到监狱里去。” 莫愁问:“⼲嘛这么急?” “今天下午我答应给他的。宝芬的亲戚来过,就把事情耽误了。我不愿说了话不算话。” “这么晚能进去吗?” “我想可以。卫兵已都认得咱们了。” “那么叫陈三送个信儿去,说咱们有事,今儿不能去了。”木兰坚持要去,她说:“我已经穿好⾐裳了。他要什么东西,我一定都会送去。也许监狱里有什么消息呢。” 莫愁说:“那么等一下儿。我跟你去。” 立夫的⺟亲说:“不要去了。监狱里又黑,走进去不容易。在黑暗里摔倒怎么办?你是一⾝两命啊,不是一个呀。” 于是莫愁没有去,陈三陪着木兰去的。 到了监狱,陈三把那一包书递过去叫人转 ![]() 卫兵说:“太晚了。狱卒都回家了。这也不合规定。” 木兰打开,把书给卫兵看,说那书里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 卫兵说:“不能私自送东西进去。进去的东西,都要在办公室经典狱官看过才行。” 木兰问:“我们可以不可以看他一下儿?一小会儿工夫。” 卫兵说:“不行。” 木兰说:“那么我们明儿拿来吧。不过请您告诉犯人说我们来过了。” 木兰和陈三在狱门分手。陈三一定要陪木兰回去,木兰说不必,自己跳上一辆洋车走了。这时木兰忽然心中出现一个很強烈的念头,就是要单独见立夫一面,即便是短短的五分钟。以前在泰山上杉木洞的一席谈心,使她的生活从此更为充实,更富有力量,她和立夫在泰山顶上一同观看⽇落⽇出,那对木兰的重要是无可比拟的。但愿在监狱的夜里单独见他一面!万一立夫被 ![]() 卫兵说:“怎么又回来了?你要⼲嘛?” 木兰说:“让我进去一小会儿。我是一个女人,也不会把他偷跑了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她把五块钱的一张票子塞到卫兵的手里。卫兵向四周围张望了一下儿,说:“那么要快,不要出声音。只许五分钟!”木兰在黑暗里也看不见道路,跟着卫兵穿过了一个黑暗的大厅,走过一个灯光不明的走廊,心噗哧噗哧的跳。她心里暗想:“他会怎么想呢?我也没有什么借口。” 到了立夫的房间,卫兵向那值班的典狱官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招手叫木兰进去。 立夫正在一个小油灯下看书。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站在立夫前面,木兰脸上有点羞惭,几乎流露着可怜状望着他。 “噢!木兰!有什么事?” 木兰向卫兵指了一指,叫立夫小声说话。 木兰开始说:“我有点儿消息告诉你。” 立夫拿枕头放好,给木兰当座位,说:“坐下。”木兰结结巴巴的说:“今儿下午有点儿消息,但是没能够来。” “什么消息?” 木兰忽然停住。说不出话来,満眼眶的泪。嘴 ![]() 她不敢大声哭。怕被人听见。卫兵和典狱官从门上的洞往里看着。 立夫站得笔直,低头看着她,也不敢碰她。只弯下 ![]() “有什么难过的。我在这儿很好,很舒服啊。”木兰的手去找立夫的手,她低声啜泣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到这儿来。可是万一你若死…我…” “有什么消息?” 立夫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大姨子,难免受了感动。但是他只是很温和的说:“是不是莫愁让你来的?” 木兰擦了眼泪,用力抑制住自己,静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恳求的眼光看着他说:“妹妹和我今儿下午要来看你,但是来不成。我想到那甲骨文那部书,我就和陈三给你送来。太晚了,他们不能从外面传递东西进来,也不肯教陈三进来,因为他是男人。我告诉卫兵我是女人,他才放我进来。”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磨擦,表示送了赏钱。 “可是有什么消息呢?” “王老先生已经给司令官写了一封信。你想有什么用处没有?” “就是这件事吗?” “据说狗⾁将军张宗昌,几天之后就要做京北最⾼军事统帅…噢,立夫,我不知道——我好为你担心。万一你发生什么事…”她的声音听不清楚了,她向椅背倚过去,她似乎力量精神都耗尽了。然后又开始哭泣。 典狱官在外面叩门。木兰站起来,又拿出一张票子,走到门口央求他:“再等五分钟。” 立夫看见她那微微遮住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下闪动,他的鹅蛋脸儿那么温柔而又勇敢。 她说:“我不应当来。但是情不自噤,非来和你相见不可,你不会恼我吧?” 立夫也抑制住自己说:“恼你,怎么会!你对我太尽力了。 你拿出珍珠来救我,我得多么向你道谢!” 在情不自噤之下,他低下⾝子,拿起她那雪⽩的手,很亲切的吻了一下儿。 木兰恳求他说:“你要知道,我为了救你的 ![]() 立夫回答说:“为什么…除非人们误会。” “立夫,我打算离开京北。你出去之后,带着家眷,也离开京北吧。以后再埋头研究学问。你知道你的全安对我妹妹是多么重要——还有对我。” 卫兵又敲门了。木兰站起来,伸出她的双手,握住立夫的两只手,说声再见而去。 她出了监狱大门,立了一刹那,似乎犹豫不定,转向右,走了一小段儿。她的腿有点儿瘸,心噗哧噗哧跳,忽然颤抖了一下儿。她几乎都没法儿站稳,站住 ![]() ![]() ![]() ![]() ![]() 在总司令部前面她下了车。卫兵问她何事。 “我要见总司令。” “你是谁?” “我是谁没关系。我一定要见他。” 卫兵相视而笑,进去报告说一位不认识的漂亮女人要见总司令。司令官命令他把女人带进一间屋子里去。 木兰走进去,浑⾝颤抖,前额上冒着冷汗。她极力使自己镇定。她知道自己很美,但是司令官肯听一个美丽的女人为别人求情吗?这位新来的司令官,会不会像 ![]() 司令官走进来,看见这个美的幽灵,吓了一大跳。他向卫兵说:“不要来打扰。”卫兵出去,关上了门。 木兰跪下叩头。她说:“总司令,求您答应小妇人一件请求。” 司令官大笑说:“请站起来。你这么美的女人给我下跪,我可不敢当。” 木兰抬起眼睛,站起来。司令官请她坐下。 “我是来为一个犯人求情的。他被逮捕,非常冤枉。他是一位大学教授,黑名单儿上没有他的名字。他有个仇人挟嫌诬告。他只是写了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而今被关在监狱里。” 司令官听着木兰的话那低沉富有音乐美的声音,不噤神魂颠倒。木兰的京北话说得那么慢而那么清楚,还那么漂亮。 司令官喊说:“什么?写篇文章论树木会被逮捕?”木兰微微一笑说:“就是啊。一篇文章论‘树木的感情’。 法官说那是共产 ![]() 司令官以愉快的声调儿说:“那怎么会?好吧,告诉我。 我帮你办。” 木兰说:“好吧。这个人说…” “等一下儿。你说这个人是谁?” “他叫孔立夫。他现在在第一监狱。” “你是谁?” “我若不回答您这个问题,您不会介意吧?” “哈哈!这还是个秘密。” 木兰鼓起了勇气:“我能求您大力帮忙吗?” “当然,像你这么美的女士。” “请您把我这一次来拜访您的事,千万别怈露出去。” 司令官哈哈大笑说:“你看这屋门不是锁着吗?” “可真不是玩笑哇。” “您知道有一个大学教授,一个礼拜以前被捕的。他 ![]() ![]() ![]() ![]() 那位司令官听着这个不相识的女人做此非常之论,脸⾊渐渐变了。木兰接着说: “您知道,若不是吴大帅的力量,万恶的安福系现在还照旧当权呢。您看奉军硬是用烂纸似的奉票儿,向老百姓买东西!简直就像贼匪一样。” 木兰这样 ![]() “这位女士,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我也不知道你尊姓芳名——不过你知道我这个职位是保护善良老百姓的。”木兰说:“那么请您先要保护他这个善良百姓吧。我们对您是感 ![]() 木兰说着站起向司令官又行一礼,她自己有这份勇气,自己也深感意外。她进来时,完全是无可奈何,是跳火坑,不知道要怎样才出得去,但是现在她心里的恐惧已然消失。 司令官对木兰的从容自然,深感异乎寻常。 “不要说那么快。你若能让我确信他不是共产 ![]() “好吧。我告诉您。这位孔先生的仇人是我家的亲戚,实际上,也是孔先生的亲戚。所以我知道。他和奉军走得很近,那个法官也是奉系的。你想想,写一篇论‘树木的感情’的文章,怎么会是共产 ![]() “的确是毫无道理。但是为什么判刑呢?” “在文章里他写树木有感情,就和禽兽一样有感情。我们若折断一个树枝子,树木会觉得受到伤害。若揭下树⽪,树就觉得好像被人打了脸。” “这跟共产主义扯不上关系呀。” “法官认为他说树木有感觉,就是把人的地位降低到与草木鸟兽同等。您也认为树木有感觉吧!” “我不知道。” “这并不新鲜哪。我们都知道老树成精,没有人敢去砍倒。 老树砍倒的时候,常常有人看见树里流出⾎来。”司令官大笑说:“当然,当然。甚至泰山的石头还成精呢! 当然是有感觉。” 木兰说:“司令官,那么您可以把孔先生释放了吧?”脸上流露着 ![]() 司令官又再细问详细情形。木兰说立夫是个自然科学家,他的名字又不在黑名单儿上,完全是人私挟嫌诬告。 “为什么会有这种人私仇恨呢?” “这都是我们家庭亲戚的关系。姓牛的涉及一个污秽不堪的丑闻。孔先生写文章揭露这件事。姓牛的有个妹妹,嫁到我们家。这件丑闻弄得満城风雨之后,我们不能不和他妹妹离婚。姓牛的写给我⽗亲一封信,起誓要报复,他就这么报复了。” 司令官向木兰带有 ![]() ![]() “拿笔拿纸来。” 木兰立在一旁,说姓名和监狱的地点,心里真是喜出望外。司令官坐在桌子那儿写。木兰出主意要在“释放”一词之上,加“立即”两个字。几乎是木兰念,司令官写。 木兰拿到那张纸条,就要下跪,司令官止住她。 司令官说:“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木兰说:“我怎么敢不遵命?”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姚木兰。” “今天晚上你战胜了。请向孔——先生道喜。我希望你相信我到这儿来的任务,是保护善良百姓。” 木兰说:“我会为您传名。” 司令官大笑说:“那么没有什么秘密了?” 木兰说:“没有什么秘密了。”満脸露出感 ![]() 司令官显得很惋惜的样子:“这么急着走吗?” “是,要赶紧走了。” 司令官送她到屋门口儿,叫卫兵很客气的带木兰到大门,然后他转回⾝来,向空空的走廊咒骂了一句。 在门房,木兰借电话打回家去。在意外大获成功的 ![]() “立夫就要放出来了…我得到他的赦免令了…我是二姐呀…我在王司令的司令部…现在没关系了…我马上就回去见你。” 现在太 ![]() ![]() “立夫就快放出来了!” 他问:“你这半天到哪儿去了?” “一直到王司令的司令部去了。你看这张赦免手令!” “我以为你到监狱去了。” “我们进不去,我和陈三去的…立夫快要放出来了,你们当然好⾼兴,是不是?” 丈夫问:“当然。可是你怎么弄到这张手令呢?”说着一边儿细看那张手令。 “到妹妹家我再跟你详细说。来!租的汽车在外头等着呢。妹妹一定也急着呢。我在电话里说一直到她家。后来我想我得先回来看你。” 在汽车上他又问木兰怎么得到那个手令,但并不太急切。 他只是问:“你怎么弄到这个手令呢?” “我直接去找王司令。” “但是你怎么使他给你的呢?” “只是和他理论。” “那么容易呀?” “当然。你以为我怎么样了?” 荪亚没再说什么。 “是我设法把他释放出来的,你向我也夸赞两句吧。荪亚,你不 ![]() 荪亚停了停才说:“你怎么向人家说明你自己呢?说是我的太太呢?还是别的?你怎么想到去那么做?为什么不跟我先说一声?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 ![]() “你知道,那很危险。” “荪亚,我告诉你。我是不能不这么做。我离开监狱时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我想要向司令官直接去恳求,一个女人去求他,也许有点儿用处。他是直系的,和怀瑜那一派正是对头。结果我想对了。” 荪亚说:“你真是个精灵鬼儿!”一半是颇以为然,一半是讨她 ![]() 车已经到了静宜园了。门口儿的灯已经打开,仆人们正在等着呢。陈三在门前。木兰叫车停住。 莫愁在通往院里的走廊上正 ![]() 莫愁说:“告诉我们你怎么弄到的。” “噢,离开监狱之后,我心里想⾼教授的太太怎么去见奉军司令官为她丈夫求人情…” 荪亚说:“你也想到了!”木兰说出这话来也有点儿愧羞。“那倒让我想起来。我想这个司令官也许还通点儿人情。” 珊瑚说:“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倘若他不…”“你们听我说。我装做一个陌生的普通女人,说要见王司令。卫兵就带我进去。门锁上之后,他胡子后头咧着嘴笑,我怕极了。我知道他恨狗⾁将军张宗昌派的那个司令官。我开头几先说他那敌对的司令官 ![]() ![]() ![]() ![]() 大家一直聚精会神的听着,木兰一说完,珊瑚说:“就那么容易呀!妹妹,你是真正念通了战国策了。” 阿非说:“真像一篇战国策。二姐总是有奇思妙想啊。”木兰得意洋洋的说:“谁让⽗⺟不把我生成个男孩子呀?” 立夫的⺟亲说:“木兰,我明天一定做好菜谢谢你。” 荪亚一直细心听木兰的叙述。最初,有点儿怀疑,可是到末了儿,他才相信木兰的口才,别人也深信不疑了。荪亚这才大得其意的说:“木兰很值得孔太太的一顿宴席,也值得立夫莫愁一顿。这等于⼊虎袕,得虎子。”木兰看了看荪亚,脸上显得放了心,一天云雾随风散尽了。 木兰说:“但是咱们应当立刻叫立夫知道。今天晚上能教人把他保出来吗?能不能打电话去?” 荪亚说:“有这位司令官的手令,什么时候都能叫他们放人的。” 陈三说:“典狱官已经不在了。一定先要找到典狱官。” 荪亚,陈三,莫愁在黑夜一齐去监狱。莫愁也要她姐姐一齐去,但是木兰,觉得自己已经做得有点儿太多了,只好违背着本意说:“不要去了。荪亚,你们进去时,只要我妹妹把消息告诉他就够了。” 所以木兰和别人一同在家等着立夫的归来。 那天晚上大概十二点,立夫才回来,那是五月八⽇。是狗⾁将军张宗昌在京北附近就任直奉联军总司令的前两天。 立夫在监狱里关了正好八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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