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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官场小说 > 红床 作者:许开祯 | 书号:41988 时间:2017/9/24 字数:16702 |
上一章 姚先生 下一章 ( → ) | |
姚先生一开始不是下放到我们堡子里的,按规定,他要到公社石碴厂改造。六子爹找到公社记书,说要把姚先生带回堡子里。公社记书默了半天,不大同意。他说,姓姚的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让他来教书害人的。六子爹走出办公室,在公社大院转了几个磨磨,突然⾼举起拳头,喊,打倒姚⽩玺,打倒走资派! 姚⽩玺就是姚先生,但堡子里不叫他姚⽩玺,叫他姚先生。 姚先生让六子爹用骡子驮进堡子里那天,堡子里集満了人。大家争先恐后,都想看一看这个海上人长什么样,是不是头上长着角。六子妈仗着自己是队长女人,挤在最前头。看着看着,六子妈⾼叫起来,⽩,⽩啊,真⽩。 那天姚先生穿一件蓝涤卡中山装,下⾝是劳动布 ![]() 六子妈说的像,是说姚先生像先生。其实六子妈也没见过先生,不知道先生该长什么样,但看了姚先生,六子妈就觉得先生就是姚先生那样,只有姚先生这样的男人,才配叫先生。你瞧,他站在 ![]() 那天姚先生说过一句话,六子爹硬让他说的,他双 ![]() ![]() 我是来接受改造的,请贫下中农教育我。 改造是什么?堡子里的男人女人 ![]() 不劳改,不劳改。堡子里的女人互相说。六子爹费了好大劲,才把吵吵声庒制住。他说,姚先生是来给娃们教书的,但上头不让姚先生教书,要让改造。往后,说教书就是改造。谁要是说漏嘴,让上头抓住把柄,我扣他救济粮。听清了没? 人们全都闭了口,死死地记住了六子爹的话。 新开的学校设在刘财主家,刘财主过去剥削过堡子里,土改时 ![]() 为全安起见,六子爹派了几个壮劳力,腾折了几天,把刘财主家的院门改了,由双扇车门改成了单扇小门。这样锁起来就很紧凑,外人是没法打门 ![]() 斜爷算是个识书人,会讲古书,会念宝卷。他愤愤的,骂,没长眼睛么,我画的是有角的,姚先生有角么? 人们这才知道,斜爷画的不是姚先生,或者说姚先生不是牛鬼蛇神。堡子里的人都认为牛鬼蛇神长着角,上面就那么宣传,堡子里的人这才没砸斜爷盛红窖泥⽔的盆子。 很快,刘财主家的两间大书房改成了教室,一间厢房让姚先生住,边上一间柴房,供他做饭。六子爹问,満意不?姚先生赶忙点头,満意,太満意了,谢谢您了,队长。六子爹嘿嘿一笑,谢我啥哩,我娃多,你给 ![]() 我们二十几个娃,天天做贼似的,一个一个往小门里钻。六子爹定了条规矩,不能排队,不能挤一起进门,怕上头看见。就这样还不放心,让王二⿇站门前放哨,看山道上来了人,王二⿇就唱两声,唱啥也行,为的是给里面报信。我们一听到唱,就快快地蔵起书包,抡起拳头,⾼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姚⽩玺。姚先生赶忙从桌底下拿出纸牌子,戴脖子上,低头给我们认罪。 姚先生到堡子里不久,就出了件有趣的事儿。都怪六子妈。自打来了姚先生,六子妈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变得勤奋了。大清早的,她不在屋里睡懒觉,也不给六子爹做饭,跑去看姚先生。正赶上姚先生涮牙。六子妈看见姚先生拿 ![]() ![]() ![]() ![]() ![]() 我们的课本是姚先生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据说姚先生把我们念不上书的事儿偷偷告诉了许多跟他一样下放下来的走资派。走资派们合着想法儿,最后才通过海上的亲戚弄来一些旧课本。那段⽇子六子爹老是外出,偷偷摸摸的,很神秘。起初我们以为美帝国主义真要打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作好反修防修的准备。后来才知道六子爹是拿着姚先生写的信去找走资派。六子爹一不在,六子妈就天天来学校,说是要看着自家娃娃念书。其实姚先生讲课的时候,六子妈就站在窗外。姚先生讲一句她听一句,姚先生讲课用的是普通话,夹杂着软软的海上口音。他讲话我们都着 ![]() 广播匣子在我们堡子里是个稀罕,我们堡子里的人除过大喇叭,还没谁听过广播匣子。那一年大喇叭偏偏又坏了,一听六子妈有广播匣子,堡子里的女人都跑来听。六子妈很神秘地说,我那个广播匣子,是我一个人的,外人一听他就不出声。堡子里的人直说六子妈小气,有了好东西光知道馋人,却不拿出来给大伙过过瘾。六子妈捂着嘴,钻被窝里偷偷笑,笑着笑着,忽然就想起姚先生。 他咋吃啊,一个大男人,又长那么秀气,这锅头上的事,哪是他⼲的?第二天,六子妈一狠心宰了只 ![]() ![]() ![]() ![]() ![]() ![]() ![]() ![]() ![]() ![]() 姚先生朝后退了几步,忽然又跑过来,一把抓住六子妈的手,很 ![]() 卫生两个字六子妈听懂了,她的脸一窘,很快就红到耳 ![]() ![]() ![]() ![]() 你出去,你出去。姚先生涨红着脸,硬要六子妈出去。六子妈哪受过这么大的屈辱,扑通蹲地上就给哭开了。 那顿饭姚先生自然没吃,他连 ![]() 姚先生是轻易不出门的,很长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刘财主的院子里。当然,这是六子爹的主意,怕走漏风声,让公社把他弄到石渣厂。已经有不少海上和京北来的走资派在石渣厂脫了一层⽪,像姚先生这样⽩⽩净净的走资派,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其实,姚先生心里是很想走出刘财主家院子的,六月的油菜花开満了堡子里,兰花和马莲花也开得満山皆是。姚先生一定是闻见了山花的芳香,他在院子里很不安分地来回走动,像一头困极了的兽。看门的王二⿇实在不忍心他困下去,就说,姚先生啊,你要是想走,就出来走几步吧,可你千万别走丢了,堡子里大得很,可不比你们海上城。姚先生如获大赦,很快换上刚刚洗过的的确良衬⾐,脚步奋兴地踏上了堡子里的山野。那个下午,堡子里有很多人没⼲活,全让姚先生昅引了。这个⾝材颀长头发浓黑走起路来像野鹿一样矫健敏捷的海上男人一下让山野变得生动,他往哪儿一站,哪儿便成了一片风景。堡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堡子里也是很有风景的,只是差这么一个生动无比能与风景匹配的男人。姚先生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斜 ![]() ![]() 姚先生一走动,堡子里的热闹就有了。为啥?我们堡子里的人互相见了面,开口总是问吃了么?哪怕茅厕里碰见,也是这样问。姚先生不。姚先生遇见人,总是微微一斜⾝子,先让出一半道儿,然后软软地问一声,你好。问你好的时候,姚先生是笑着的,表情十分的友好。映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山泉,一下就把堡子里暗淡的生活给照亮了。堡子里的人哪受过这等礼遇,惶惶地拍打一下⾝上的灰尘,一个立正,跟姚先生说,你…你…吃了么? 姚先生也不计较,他会偶尔地咳嗽两声,然后指着西天的云彩说,堡子里真美。 堡子里真美,所有的女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所有的心都被这句话说得甜甜的。堡子里的人互相再见了面,就很打趣地斜一下⾝子,用堡子话说,你好;然后便扬起一阵笑。我就亲眼看见六子妈跟几个女人蔵在菜籽地里,借着菜子的掩护,学姚先生那样,互相说你好。说着说着,菜籽地里猛地腾起一股子野笑。 书教到三个月的时候,姚先生开始串门。这时他已跟堡子人相处得很亲密了。堡子里的人甚至知道,姚先生在海上有婆姨,当然,姚先生的婆姨不叫婆姨,叫爱人。姚先生的爱人长得很美,堡子里叫好看,六子妈还看见过相片,就摆在姚先生 ![]() 堡子里的男人们便昅溜昅溜地流口⽔。 姚先生第一家串的自然是六子家。那天六子爹在,他在编背篓,六子妈洗⾐裳。姚先生先是很认真地跟六子爹谈了会六子他们的学习,姚先生说六子上课不用心,老惦记着他的弹弓。还说六子老爱欺负女同学,当同学的面差点把王二⿇女儿的 ![]() 姚先生眉头很紧地皱了下,想说啥,没说。目光打六子爹头上掠过去,正碰上六子妈晒⾐裳。姚先生失声叫道,香梅,洗好的⾐服咋能晒墙上? 六子爹和六子妈同时惊了一下,尤其六子妈,半天才反应过,姚先生是喊她。天啊,他知道我叫香梅,他喊我香梅。六子妈愣怔在那儿了,脸一片酡红,连惊带窘,唤不回神儿。也难怪,自打嫁到堡子里,六子妈再没听到人喊她香梅,先是队长家的,后来便成六子他妈,到现在,自己都忘了香梅这两个字。海上来的走资派姚先生竟突然喊她香梅,一下就把她喊到了姑娘时代。 六子妈窘着的时候,六子爹说话了。不晒墙头上晒哪? 姚先生完全没留意六子妈的窘。这阵子他在堡子里转,看到许多不该看到的事,其中就有女人洗了⾐裳晒墙上。在堡子里,女人的⾐物是不能随意晒的,尤其⾝子底下的,洗了得偷偷晒到人看不到的地儿,比如墙头上,比如草垛上,或者在⽔沟里洗了,就地儿晒草上。 不能那么晒!姚先生走过去,一把就将六子妈晒好的 ![]() ![]() 女人 ![]() 六子爹忙忙地取下 ![]() 姚先生犯了倔,腾腾腾走过去,拣起 ![]() ![]() 我没事,姚先生显然很不服气。他接着说,你们,你们太不尊重女人,凭什么女人⾐服就不能晒院里。见六子爹不说话,姚先生更加理直气壮,洗好⾐服一定要放 ![]() 一听內⾐,六子妈才彻底醒过来,天啊,刚才姚先生洗的,是她贴⾝穿的衬 ![]() 姚先生此举,在堡子里引起很大震动。好些⽇子,堡子里的女人都在偷偷谈论。姚先生不怕女人脏,海上男人竟不怕女人脏,女人脏 ![]() ![]() ![]()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又出了件事,而且出得让人哭笑不得。 事情还是因六子妈而起。自从姚先生喊了香梅,六子妈便整⽇神神经经的,趁人不注意,便溜进刘财主家的院子。当然,六子妈再也不敢给姚先生做饭了,知道自己不卫生,怕姚先生再把她赶出来。六子妈想给姚先生做鞋。这事只能偷着做,要是让别人看见,闲话能把人淹死。堡子里的女人是不能轻易给别的男人做鞋的,做鞋就意味着心里有了那个男人。当姑娘时只能给对象做,嫁过来只能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做。六子妈却想给姚先生做双鞋。也不知为啥,六子妈就是想做。 六子妈不知道姚先生脚有多大,怕做了不合适,就变着法儿溜进刘财主家的院子,想偷偷把姚先生的脚量下来。这天她本来量到了,正好姚先生有双旧鞋放屋里,量好后六子妈没有马上走出来,她不想走出来。她坐在 ![]() ![]() 下课了!我们在院子里一叫,把六子妈叫醒了。六子妈惶惶地抹掉泪,把鞋蔵怀里,出来了。正好碰上回屋的姚先生,姚先生站住,侧⾝,轻轻说了声,你好。六子妈一哆嗦,差点把鞋掉下来,她没敢跟姚先生说话,低着头,往外疾走。门口堆満了生学,王二⿇正拿怪怪的眼神盯着她。六子妈一阵心虚,感觉尿憋了,慌不择路地就进了刘财主家的茅厕。刘财主家的茅厕是专为姚先生备下的,我们尿憋了都不敢进,院墙西侧还有个大茅厕,那是我们的。六子妈那天是让鞋搞晕了头,稀里糊涂就给钻进了姚先生的专用茅厕。 六子妈走出时,心情平静了许多。这时上课钟响了,我们呼啦啦往教室跑。六子妈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后喊,香梅。六子妈脚一软,站下了。喊她的正是姚先生。六子妈居然没看见姚先生啥时进了茅厕。等她转过⾝时,姚先生已立她面前。香梅你怎么能这么糟践自己? 我…我咋了?六子妈紧张得⾆头都⼲了,心想一定是姚先生找不见鞋,追来了。 你跟我来。姚先生说完,径直就往茅厕走。六子妈傻傻的,不明⽩姚先生要她进茅厕做啥。 你来呀,我有话要说。姚先生一脸正⾊,像是有很重要的话。六子妈不敢多想,憋着劲儿进了茅厕。 这是你用的?姚先生指着茅厕里刚刚扔下的一堆脏东西,问。 六子妈羞死了,那是她刚从⾝底下掏出的一堆烂棉套,上面还有鲜鲜的⾎。她不承认都没办法。 怎么能用这个?姚先生像是课堂上批评娃们似的,指住六子妈,烂棉套,你怎么能用烂棉套?上面有多少细菌,你难道不知道? 六子妈涨红着脸,心里直埋怨,这个姚先生,他咋啥也管呀? 六子妈的埋怨没错,错的是姚先生。姚先生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堡子里,女人来了那个,都是拿破棉套或破布头堵的。有些没破棉套的人家,索 ![]() 等姚先生彻底弄明⽩,已是半月后。姚先生真是震惊!他问王二⿇,咋能这样,你们堡子里咋能这样?王二⿇嘿嘿一笑,这个姚先生,可笑死了,女人家的事他这么上心。不拿破棉套拿啥? 用纸呀。姚先生对王二⿇的态度很不満。 纸?哟嘿嘿,你听听,纸?王二⿇简直笑死了,姚先生呀,这是堡子里,不是你们海上城,你知道纸有多贵重么? 多贵重? 五分钱呀,一张⿇纸五分钱,拿它给女人用,你当玩哩。王二⿇很不屑地看一眼姚先生,现在他算是懂了,这个姚先生,样子看着好,脑子,不够用! 你等等。姚先生喊住要走的王二⿇,你是说,一张五分钱舍不得? 舍得,舍得哩,我还想拿绸缎给她用哩,有么? 你不讲理!姚先生忽然生了气,他是生王二⿇态度的气。当夜,姚先生找到六子爹,理直气壮地说,再不能让堡子里的女人用棉套。六子爹想笑,却笑不出。默了半天说,谁想,穷呀。姚先生这才收起怒,耐上心说,那是要得病的,妇科病,很难治。现在我才知道,堡子里的女人,为啥发病律那么⾼。穷,穷害了一切啊。 姚先生说完这句,走了。 六子爹进了里屋,看到自个女人,笑着说,这个姚先生,真是个走资派。 自那以后,姚先生决然不提用纸的事,整⽇闷闷的,像是跟谁过不去。有一天,他给我们上课,讲着讲着,突然伸直了眼睛问我们,你们知道,堡子里为啥这么穷么?说完他自言自语,我咋能问你们呢,你们还小,你们的任务是读书。 有一天,王二⿇突然神经兮兮地凑近姚先生,悄声说,姚先生,谢谢你啊。 姚先生有点惊讶,谢我什么? 王二⿇诡秘地一笑,吭了半天,喜形于⾊地说,我的纸卖得好了。 王二⿇还兼着我们堡子里分销店的主任,管着堡子里一千多号人的油盐酱醋,当然,五分钱一张的⿇纸也只有他卖。 姚先生长长地叹一口气,扔下王二⿇,进了屋子。 堡子里悄然发生着变化,谁也装作不知道,但谁也明显地感觉到了。就连我们这些碎娃,也能从大人的举止上感觉出什么。以前堡子里嚷仗,那个脏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女人们互相撕着头发,能把祖宗八代翻出来⽇。男人们更不用说。现在,女人们一个争着一个表现,见面笑笑的,话儿软软的,偶尔地红上一次脸,刚想骂,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哟,你还以为我骂不过你呀,我是不骂。 秋收的时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场大的批斗。六子爹开完会回来,一言不发。六子妈问急了,他才郁郁地说,保不住了,这次说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两个基⼲兵民,带着 ![]() 秋⽇笼罩下的山野,六子妈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蚂蚱。 这天六子爹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一进门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斗就斗死了。六子妈一个猛惊,抓住六子爹问,你说谁哩,把谁斗死了? 还能是谁?!六子爹很不満地甩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们斗死了。 原来,姚先生被带去后,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资派中,唯有姚先生还⽩⽩净净。别的,早让石碴厂磨得比农民还农民。这下,纸里面包不住火了,公社记书一声令下,姚先生的苦难便到了。 驴⽇的们,狠,狠呐。惹着谁了,啊!六子爹猛地摔了碗,饭也不吃了。 咋个办,这可咋个办?六子妈劲使地撕住六子爹,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话顶球用,他们都开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妈软软地跌到炕上。 那年大约是出了啥事,对下放改造的走资派斗得格外紧。六子爹没敢在家多耽搁,连夜就去了公社。六子妈急得一刻也坐不住,第二天一早,她便紧着找几个要好的女人商量,咋个办,再斗真要斗死的呀。女人们跟六子妈一样急,有个女人竟当场哭开了。急来急去,仍是想不出法子。还是王二⿇有办法。王二⿇自打纸卖得好后,一直对姚先生有感 ![]() 那年的堡子里,人们算是见识了王二⿇的智慧。他亲自赶着马车,拉着一车女人,去跟公社要人。快到石碴厂时,王二⿇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走资派,打倒姚先生。六子妈忙喊,不能叫姚先生,叫姚⽩玺。王二⿇又喊,打倒姚⽩玺,清算⾎泪账。 石碴厂的工地正在搞万人大批斗,不只走资派,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在一起,兵民们端着 ![]() ![]() 打倒姚⽩玺,打倒走资派!王二⿇看到人们围过去,扯上他的破嗓子吼。几个女人快快地打出斜爷早就写在⿇纸上的标语,上面几颗大字,我们要清算。 公社记书闻声赶来,问王二⿇,清算个啥? 王二⿇像是竹筒里倒核桃,哗啦啦说,走资派姚⽩玺不好好接受堡子里贫下中农的教育,思想反动得很。他嫌堡子里的贫下中农脏,不吃贫下中农做的饭,不上贫下中农的茅厕。他还出馊主意,让贫下中农拿⿇纸当棉套。想想啊,一张⿇纸五分钱,他竟舍得!贫下中农上一天工才挣五分钱, ![]() 打倒姚⽩玺,清算⾎泪账!女人们振臂⾼呼,声音十分的气愤。 姚先生早已吓得面无⾎⾊,万万没想到,王二⿇会这样清算他。 公社记书很満意,堡子里的女人觉悟都这么⾼,可见群众是真正是发动起来了。他很感动地握住六子妈的手,你们这样跟走资派作斗争,公社很放心啊。说完,手一扬,就把走资派姚⽩玺 ![]() 六子爹站在远处,吓得魂都没了。要知道,姚先生现在可是全公社的重点啊,听说他犯的罪大着哩。 马车刚拐过二道子梁,六子妈便一把捉住姚先生,我看看,我看看,砸伤了没?姚先生还处在惊魂不定中,不知道王二⿇口袋里卖的啥药。六子妈看见姚先生遍体是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让石碴磨得成了一张⼲⽪,裂开好几道⾎口子。她心疼得就要把手往怀里擩,一看是在车上,忍住了。才几天工夫,姚先生便变成冬天的树枯桩了,脸上哪还有⽩,脖子简直比车轴头还黑! 六子妈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姚先生回来后,好几天不说话。现在他算是明⽩了,堡子里的人为啥不讲卫生。没法讲啊。他才⼲了几天活,⾝上的污垢便一层,夜里欺负得他都没法睡。手一放⽔里就疼,他索 ![]() 为防万一,刘财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岗。王二⿇守前头,斜爷守后头。院子里推来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粪。六子爹定了一条铁纪律,无论谁问,都说姚先生现在是拉粪,他欠了堡子里的⾎债,他要给堡子里掏茅厕。我们每个孩子都得到大人们最严厉的警告,敢胡说,三天不给饭吃,冬天不给 ![]() 我们哪敢呀,个个吓得小嘴巴紧紧的。 姚先生再次给我们教书时,我们都发现,姚先生脏了,比堡子里的男人还脏,头发像冰草一样, ![]() 他讲着讲着,会非常困顿地打个哈欠, ![]() ![]() 或许,姚先生就是那阵子跟六子妈好上的。当然,姚先生跟六子妈好上,我们并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树一样临风站立在堡子里的山野上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他们好过呀—— 按照六子爹的嘱咐,六子妈天天去看姚先生。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开。当时已经有好几个走资派想不开,自己死了。六子爹这方面消息广,想得也远。二来,六子爹定是听到了啥,他再三安顿,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说会话,这个姚先生,苦哇—— 六子妈采了草药,给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让,六子妈很生气地说,腿都这样了,你想瘸呀。姚先生说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庇!六子妈没防住,突然就说了句脏话。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说,人活着谁没个坎儿,一遇上坎儿就寻死觅活的,不怕让人笑话。 六子妈劝了一阵,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 ![]() ![]() 我是走资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说。 走资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给逗笑了,斗争这么 ![]() 姚先生听了,心里忽然就涌上一层东西。这东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给 ![]() ![]() 敷完腿,姚先生躺在 ![]() 姚先生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拒绝了六子妈。他说现在不能响,一响就是走资派。 不能响拿它做啥,又不是个宝贝。六子妈很失望,她喜 ![]() 那个晚上六子妈没睡,躺在炕上,満脑子是姚先生。显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个⼲净体面的姚先生。他満脸胡子,不洗脸不刷牙,样子竟跟王二⿇差不离。更要紧的是,一次批斗把姚先生斗垮了,六子妈尽管不识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轻易垮,一垮,这一辈子就完了。姚先生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有文化,他该打起精神来呀。 那晚姚先生也没睡,躺在 ![]() ![]() ![]() ![]() ![]() ![]() 看姚先生的人一拨接一拨,跟六子妈要好的那几个女人一有空就往刘财主家的院子钻。这个提着 ![]() ![]() ![]() ![]() ![]() 我就发!六子妈腾地放下 ![]() ![]() 姚先生接过鞋,手有些抖,脸也有些抖。他已知道堡子里关于鞋的规矩。捧着鞋默了半天,颤颤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妈。望着望着,姚先生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昏把整个堡子里掩去时,他的泪还没止住。六子妈也让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揽在怀里,就像揽住六子一样。 姚先生的伤彻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妈从秋天的田野上采来一束花,花是⻩⾊的,开得正 ![]() ![]() 姚先生真正结⾆了。只听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只鸟儿,哪还有心力回答这么难答的话。 屋里的空气让姚先生的结⾆弄得很紧,不动了似的,六子妈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扑扑的,接着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脸颊一片飞红。六子妈有点受不住,这么紧的空气还从没遇见过。她装做帮姚先生收拾 ![]() ![]()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这才醒过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刚才还厉害。他一把夺过六子妈手里的东西,仓皇至极地说,不是啥,快给我。 我就不给。六子妈怪怪地说了这么一句,一把又夺回来。 姚先生怔在了那儿,不是六子妈夺了那东西,是六子妈的声音。我就不给。这声音听上去咋那么怪,又那么耳 ![]() ![]() 六子妈的心还 ![]() 六子妈飞红着脸,提着那东西跑了。 那东西不是别的,是姚先生 ![]() ![]() ![]() ![]() 那东西后来成了六子妈永世的珍蔵。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东西叫 ![]() 六子妈一生都没舍得戴,但她却把它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姚先生遭受了人生最重的一次打击。 两个海上来的人找到堡子里,跟他谈了一小时的话。来人走后,姚先生锁上刘财主家的厢房,把自己死死锁在里面,不让人见。 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下。 堡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包括六子妈。终于等到六子爹回来,一进门就问,姚先生呢,姚先生咋个了? 六子妈扑过去,撕住六子爹,他咋了,他到底咋了? 六子爹一跺脚,咋了,叫狐狸精害了。狗⽇的,给谁栽赃不好,偏要栽给自家男人。 到底咋了,你说清楚呀! 让他婆姨给害了! 六子妈听完,心一黑就给晕了过去。 那年冬天的雪真是大。 六子妈大病了一场,等她挣扎着从炕上翻起⾝时,雪早把堡子里包裹得一片茫茫。六子妈不顾一切地朝刘财主家跑去,刚跑到半路上,就碰见王二⿇,王二⿇喊,不好了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他一天没出门,你快去看看。 六子妈跌跌撞撞跑到屋前,敲不开门,捶也捶不开。六子妈慌了,喊,王二⿇,王二⿇你死哪里了,快砸门呀。 王二⿇骑着马跑石碴厂给六子爹报信去了。六子爹临走时特意安顿,要是见姚先生有个啥异样,就赶紧给他报信。 六子妈豁出命来一撞,门哗地开了。姚先生吊在屋梁上,两脚悬空。六子妈尖叫着扑过去,姚先生呀,你不能死。 姚先生没死,想死,没死成。都亏六子妈撞门撞得及时。 六子妈放下姚先生,紧着慢着就把姚先生抱在了怀里。六子妈不停地说,姚先生啊,你咋想不开,那种女人还叫女人。姚先生啊,你想开点,害人的女人不要才好,你不死,让她死,让海上城的车撞死,让海上城的马踩死,让海上城的人拿唾沫把她淹死。姚先生啊,你想开点,想开点啊,姚先生… 姚先生慢慢睁开了眼。 姚先生感觉到自己在女人怀里。 姚先生软软地伸开胳膊,抱住了女人。 六子妈一阵子心悸。 姚先生像是在做梦,他梦见了 ![]() ![]() ![]() 六子妈像是在做梦,她梦见冬天的堡子里盛开了油菜花,花香袭人。 姚先生⼲⼲净净洗了一回⾝子,还用了洋胰子,把自己洗到了从前,姚先生想⼲⼲净净走。 六子妈梦了一会儿,又喊,姚先生啊,你放心,往后,谁也不敢再斗你。姚先生啊,你有苦,就道出来,道出来吧… 夜黑下来,完全黑下来。 雪没了,夜没了,啥也没了,有的,只是一对抱着的人儿。 事情怎么发生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就发生了。 先是抱着,抱得紧紧的,姚先生终于能喊出话了。他在喊一个名字,六子妈不知道的名字。接着是六子妈,姚先生一喊,她就感觉到了异样,怪怪的,鲜鲜的,好像飘了起来,又不想飘,就想让抱,抱的滋味真好,从没这么好。后来,她也 ![]() ![]() 疯了。 不疯的时候,天已大亮。雪照得大地刺眼,雪照得两个人一片子⽩。 六子妈终于说,姚先生啊,我是洗⼲净的,我天天洗… 王二⿇没能喊来六子爹,却喊来一个天大的悲。 谁能想得到,就在那个夜里,六子爹出事了。 六子爹其实犯了错误,天大的错误。他在大批斗会上,说了一句话,是替姚先生说的。没想就这句话,他就戴了顶帽子。 六子爹说,姚先生这个人,不像走资派,像个好人。 他的队长当场被撤了,公社记书罚他劳动改造。正赶上冬季大会战,石碴厂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将功折罪。六子爹不会放炮,炮点着半天没响,他骂,格老子的,老子⽇儿子一⽇一个准,不相信一个炮点不着。边骂边走过去,结果,刚到跟前,炮响了。 六子爹不见了,成了石碴。 王二⿇哭着说完,猛一看,六子妈不见了,再找,就见她一头撞在⽔缸上。 六子爹死后,六子妈再也不到刘财主家去了,整⽇傻兮兮地坐在 ![]() 夜里,堡子里多出一种声音,很低沉,很悲凉,似风吼,似瓦砾在响。 堡子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埙。堡子里的人都说有了鬼,冤鬼, ![]() 一听见那声音,六子妈猛就从炕上坐起来,直直地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像是从她心里发出的,六子妈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里,一直想听一种声音,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听到了,可是,听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妇。 二十五岁的六子妈夜夜就那么坐在声音里,埙的声音,全堡子里,听懂的怕只有六子妈。 很快,来了一批人,有县上的、公社的,还有大队的。他们很老练,一下就把我们堡子里的 ![]() 我们被轰出刘财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学了。 姚先生听说是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罪名是反⾰命。从走资派到反⾰命,都是他爱人也就是那个京剧演员的功劳,据说她 ![]() 也有说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个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总之,姚先生是离开了堡子里,离开了六子妈。 再也没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们堡子里的人吃起了草 ![]() 七子长得很快,眨眼间,他就成了人。七子这人,个子⾼⾼的,眼神郁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 若⼲年后,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镇府政的,我们的公社早改成了乡,后来又改成了镇。六子现在是我们的镇长。 写信人说,他叫姚⽩玺,曾在堡子里改造过,后来到了夹边沟,差点饿死。幸亏堡子里的人教会了他坚強,他活了下来。平反后他回了海上,从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文⾰耽误掉的时间太长,他得设法补回来。现在他退了休,总算可以了却掉这桩心愿了。 六子拿着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说,姚⽩玺同志,你信中谈的事我们听过,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们找不到,我们镇上包括堡子里三十万人,没有谁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亲正傻傻地坐在炕上,⺟亲怀里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埙。 六子看了眼⺟亲,果断地走出去,跟七子说,到了海上,好好念书,一定要读他个研究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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