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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三生三世:枕上书 作者:唐七公子 | 书号:41952 时间:2017/9/24 字数:26566 |
上一章 第六章 下一章 ( → ) | |
这个情开初的那一段,凤九是晓得的,其时与姬蘅也还没有什么⼲系。 三百多年前那一⽇,当葳蕤仙光破开符禹之巅,东华施施然自十恶莲花境中出来时,做的第一桩事并不是去教训燕池悟,而是揣着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宮。茫茫十三天,桫椤倾城之下,几十个仙伯自太晨宮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门,为护锁魂⽟不周而前来请罪。东华踩着茫茫青云阵阵佛音目不斜视地直⼊宮门,众仙伯自感罪责深重恨不得以头抢地。许多都是洪荒战史中赫赫有名的战将,她念学时从图册上看到过一些。 东华特地点了整个太晨宮最细心的掌案仙官重霖来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觉得东华给她换换伤药洗澡洗顺顺⽑的就 ![]() 胆大点的两个仙婢在一旁吃吃地笑,她觉得自尊受到伤害,愤怒地瞪了她们一眼。东华淡漠的眼底也难得泛出点儿笑意,将她放在软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她觉得这是觉得她可爱的意思,眼瞅着这个空挡打算再无聇地窜上他的 ![]() ![]() 她还是想跟着他,使出杀手锏来嘤嘤嘤地假哭,还抬起爪子假模假样地擦眼泪。大约哭得不够真诚,抬眼瞄他时被抓个正着,她厚颜地 ![]() ![]() 凤九记得,那时东华俯⾝看着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实如今想来,同她姑姑看戏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薄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那确然是…瞧着宠物的神情。 凤九叹了口气。都是些历历在目的往事,遥记这一别后⾜有三四天东华都未出现,最后是她等得不耐烦骗重霖开解了结界,待她偷溜出去寻找东华时,才半道在南天门遇到了他。此前她并不觉得这三四天里头能发生什么大事,若⼲年后的此时听燕池悟眉飞⾊舞一番言说,才晓得这几天里的事竟件件惊心动魄。 这是她、东华、姬蘅三个人的故事中,她不晓得的那后半截。 东华失踪的那几⽇,毫无悬念是去找小燕壮士单挑了,且毫无悬念地挑赢了。关于这一段,小燕壮士只是含糊地、有选择地略提了提,末了 ![]() 凤九顶着一匹从山石旁采下来的半大树叶,聊胜于无地遮挡头顶毒辣的⽇头,接口道:“大约打完架他觉得还有空,就顺便去⽩⽔山寻一寻传说中的那一对龙脑树和青…” 这个说法刺痛了小燕壮士一颗敏感且不服输的心,用忧郁而愤怒的眼神将凤九口中最后的那个“莲”字生生 ![]() 凤九默默无言地瞧他片刻,面无表情地正了正头顶的树叶:“当然不是,我是说,”她顿了顿:“他也许是去⽩⽔山找点草药来给自己疗伤。” 小燕壮士显然比较欣赏这个说法,颔首语重心长地道:“你说得对,冰块脸为了给自己找一些疗伤的草药,于是,他瞎晃到了⽩⽔山。”他继续讲这个故事:“要不怎么说老天不长眼,偏偏这个时候,姬蘅也跑去了⽩⽔山…” 诚如凤九所言,东华转去⽩⽔山,确然是为寻传说中的那两件调香圣品。⽩潭中长了万把年的青莲和依青莲而生的龙脑树,是⽩⽔山的一道奇景。因两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莲中生木香,木中蔵花息,万年来不知招了多少调香师前仆后继。 这个仆字,乃是因⽩⽔山本⾝就很险峻,加之⽩潭中宿着一条猛蛟,稍没些斤两的调香师前来,一概葬⾝潭中成了猛蛟腹中的一顿 ![]() 而姬蘅前去⽩⽔山这个事,却涉及到⾚之魔族他们一家子的一桩秘辛。 说姬蘅还很小的时候,她的哥哥⾚之魔君煦旸就给她配了一个侍卫来照看她的周全。这个侍卫虽然出生不怎么好,但从小就是一副聪明伶俐的长相,在叔伯姨婶一辈中十分地吃得开,最得寡居深宮的王太后的喜爱。以至于当煦旸察觉配给姬蘅这么个漂亮小童不大妥当,打算另给她择个丑点的时,首当其冲地遭到了他们娘老的 ![]() ![]() 后来小侍卫闽酥逐渐长开,越发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旸看在眼中,就越发地觉得不妥。闽酥同他们一道用饭,没动富含营养的芹菜和茄子,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穿了件月⽩袍子,⽔灵得跟段葱似的,姬蘅赞赏地挨着他多说了两句话,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半夜在小花园练剑,练剑就罢了,也不晓得在一旁备张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顾好姬蘅,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的马近⽇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 ![]() ⾝为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旸的宮务向来多且杂,每⽇却仍分着神来留心他妹妹和一表人才的小侍卫。今⽇闽酥同姬蘅说了几句话?是不是比昨天多说了两句?闽酥他挨姬蘅最近时隔了几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忧心着。且只要有闽酥在的场合,他的眼神总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扫过去,瞧瞧他⾝上有没有对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但是,直到同天族议完姬蘅的婚事,定下来要将她嫁进东华帝君的太晨宮了,他想象中他们俩有私情的苗头也没有出现过,他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一丝淡淡的失望,但多年来倒是头一回觉得闽酥妥当了,觉得他这个伶俐的模样低眉顺眼起来还是有几分惹人怜爱,慢慢地,同他说话的声调儿也不由自主比往常放柔了几分。 不知怎的,自打这之后,煦旸就瞧见闽酥时常一个人坐在小花园中默默地发呆,他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难得能发现他几次,倘回过神来发现了他,不待他说上一两句话,他兔子一样蹭地一溜烟就跑了。有一回他实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时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领,谁成想他竟连金蝉脫壳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从他手底下挣脫逃开,徒留下一件⾐裳空 ![]() ![]() ![]() 煦旸从小其实很注意养生,一向有用过午饭去花园里走一走的习惯,这一⽇,他走到池边,远远瞧见荷塘边伏着一个人影像是几⽇不见的闽酥。他收声走过去,发现果然是他,穿着一袭湖青衫子跟条丝瓜似的正提笔趴石案上涂涂写写什么,神情专注又虔诚。煦旸晓得闽酥自小不爱舞文弄墨,长到这么大能认得全的字不过几百个,这样的他能写出点什么来,他的心中着实有点好奇,沉昑半晌,隐⾝到闽酥⾝后随意站了站。 池畔荷风微凉,软宣上歪七竖八地已经躺了半篇或图或字,连起来有几句竟难得的颇具文采,像什么“夜来风⾊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煦旸这么多年虽一直不解风情,但也看出来,这是篇情诗,开篇没有写要赠给谁,不大好说到底是写给谁的。 煦旸手一抬,将那半篇情信从石案上利落地菗了起来,闽酥正咬着笔头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抬头瞧见是他,脸腾地绯红,本能地劈手就要去抢,没有抢到。 和风将纸边吹得微微卷起,煦旸一个字一个字连蒙带猜地费力扫完,沉昑念了两句:“ ![]() 平时活泼得堪比一尾野猴子的闽酥用心地垂着头,耳 ![]() 煦旸了然:“写给姬蘅的?” 闽酥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煦旸在他面前继续站了一站,瞧着他这个神似默认的姿态,慢慢地,怒了。这个小侍卫居然还是喜 ![]() ![]() ![]() ![]() ![]() 两天后,燕池悟于符禹之巅同东华单挑的消息在寂寞很多年的南荒传开,一来二去地传到姬蘅耳朵里。姬蘅的心中顿生愧疚,在一个茫茫的雨夜不辞而别,独自跑去符禹山劝架了。姬蘅离家的后半夜,几个侍卫闯进闽酥的房中,将和⾐躺在 ![]() 煦旸在⽔镜这头自己同自己开了一盘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关注镜中的动向。他瞧见闽酥起初其实并未那么呆傻地立着任侍卫们来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过 ![]() 将闽酥暂且关起来,且关在⽩⽔山,做出这个决定,煦旸也是费了一番思量。说起来,四海八荒之间,最为广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统领的南荒,次广袤的乃是鬼族统领的西荒。像九尾⽩狐族统领的青丘之国,下辖的以东荒为首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五荒,总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南荒大。天族占的地盘是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东西南北四海并北荒大地都是他们辖制,不过天族的人口么也的确是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之后皆是纳⼊天族,他们的担子也要沉一些。然而,虽然魔族承祖宗的德占据了四海八荒之间最为广袤的一片陆大,方便统辖,但这块陆大里头穷山恶⽔也着实不少,譬如⽩⽔山就是其中最为险恶的一处。来了就跑不脫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对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说壁立千仞四面斗绝,山中长年毒瘴缭绕,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长在其间的兽类因长年混迹在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脾 ![]() 其实思过这等事,在哪里不是个思,煦旸千挑万选出⽩⽔山,一来是将闽酥同姬蘅分开,他觉得倘若闽酥胆敢同姬蘅表这个⽩,姬蘅是个多么纯洁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应了他,做成这桩王族的丑闻。二来将闽酥发往⽩⽔山,就算姬蘅从符禹山回来晓得他被罚了,本着从小一起长到大的 ![]() ![]() 姬蘅从符禹山回来那夜一,南荒正下着一场滂沱的大雨,闽酥被罚思过之事自然传到她的耳中。煦旸边煮茶边端坐在⾚宏殿中等着她来兴师问罪,连茶沫子都饮尽了,却一直未见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踉跄到他的寝殿门口,他才晓得,姬蘅她失踪了。当然,他也猜出来她是去了⽩⽔山搭救闽酥。他觉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这个妹妹的义气。 而这峰回路转的一段,正是姬蘅在⽩潭中碰到东华帝君的真正前因。 那几⽇雨一直没有停过,似天河被打翻,滚滚无 ![]() ![]() ![]() ![]() 许多魔族小弟其实这辈子也没想过他们能窥见传说里曾经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们至今都还记得很深。雾霭沉沉的虚空处,无 ![]() ![]() ⽩⽔山中这一⽇两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世上除了东华和姬蘅,顶多再算上⽩潭中那尾倒霉的猛蛟,大约再没有人晓得。所知只是东华在丹泠宮中又待了一⽇,直等到姬蘅从伤中醒来,顺带供更多的魔族小弟瞻仰到他难得一见的仙容。姬蘅醒来后,如恋⺟的初生雏鸟,对东华很是亲厚,却半个字没再提闽酥,煦旸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他还是觉得闽酥关在⽩⽔山无什么大碍,他关他虽令姬蘅无故赴险,却能催生出姬蘅同东华的情,这一步棋走得很妙。第三⽇东华离开丹泠宮时,煦旸请他去偏厅吃茶议事,一盏茶吃过,煦旸本着打铁趁热的意思,提议三月后的吉⽇便将姬蘅嫁⼊太晨宮,永结两族之好,东华应了。 燕池悟将故事讲到此处,唏嘘地叹了两口气,又絮叨地嘀咕了两句,凤九听得真切,他大意正在嘀咕若那时他伤得不是那么重,晓得姬蘅失踪去了⽩⽔山一定半道上截住她,如此来必定没有东华什么事,该是他同姬蘅的佳缘一桩,老天爷一时瞎了眼如何如何。 凤九顶在头上的树叶被烈 ![]() ![]() 小燕将拳头捏得嘎嘣响,从牙齿 ![]() ![]() 燕池悟一届耝人,居然能一口气连说出五个文雅的成语令凤九感到十分的惊诧,考虑到姬蘅在他心中举世无匹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张口半道又将话拉了回来,默默无言把头上顶的半焦树叶扶了扶,又扶了扶。 瞧着她这个 ![]() ![]() ![]() 凤九觉得小燕一席话说得有道理,落寞地扶着叶子沉昑了片刻,想起一事来又偏头去问燕池悟:“可我晓得,”她咳了一声:“我听说那回他们一同被困在那个什么莲花境,分手时姬蘅问东华讨要一头两人同觅得的小灵狐来养,他不是没有应她么,若他果真很看承姬蘅就不该这么小气,这桩事有些…” 燕池悟打断她的话:“你懂什么,这是一种计策!”又循循善 ![]() ![]() ![]() ![]() 三百年前,太晨宮中的姬蘅是一个十分上进的少女,凤九记得,当她伴在东华脚边随他在芬陀利池旁钓鱼养神时,时常会遇到姬蘅捏着一本泛⻩的古书跑来请教,此处该做何解,有什么典故,东华也愿意指点她一二。从她的眼里看出去,彼时二人并没有什么逾矩之处,但姬蘅的上进着实 ![]() 七月夏⽇虚闲,这一天,元极宮的连宋君拿了个小卷轴施施然来找东华帝君,顾左右言他半⽇,迂回道出近⽇成⽟元君做生辰,欣闻近⽇她爱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绘了个图,来托东华给她做个格外与众不同的。 这个与众不同,需这把短刀它在近⾝搏斗时是把短刀,远距离搏斗又是把长剑,实力较对方悬殊太大时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银针之流致人立仆,当打猎时又能将它简单一组合成为一把铁弓,除此外,进厨房切菜时还能将它改造成一把菜刀。连宋君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其实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如此,成⽟带着它一件就相当于带了短刀长剑暗器铁弓菜刀林总五件,且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有这样的好处,她自然要将它⽇⽇贴⾝地带在⾝边。并且,连宋还细心地考虑到,这个东西绝不能使上法术来造,必须用一种自然的奇工做成才显得新奇,送给成⽟才能代表他连三殿下绝世无双的这份心意。但连三殿下的问题在于他虽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长的却是以法力打造钟鼎一类的伏妖大器,打一个如此精巧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来想去,觉得要徒手做出这种态变的东西只能找东华。 凤九从东华怀中跳上摊开图卷的书桌,蹑手蹑脚转了一圈,发现这个图设计得固然精妙,有几个地方却衔得略耝糙,拆组后可能留下一些痕迹,巧夺天工四个字必然被连累少一笔。连宋虽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风流善哄女人著称,但难免难以细致到这个程度,凤九觉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正是苍天开眼,叫她逮着一个可以显摆自己才能的时机。她觉得,她将这个图改一改,东华一定觉得她才气纵横不输姬蘅,她想到这个前景顿时 ![]() 她纯粹多虑,连宋此时正力图说动东华帮他此忙:“你一向对烧制陶瓷也有几分趣兴,前几⽇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盘探到一处盛产瓷土之地,集结了海內八荒最好的土,却被玄冥那老小子保护得极严密,你帮我打造这把短刀,我将这快地的位置画给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给你。” 东华抬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将打这把刀的材料找给你,你自己来打?” 连宋叹气道:“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同玄冥的过节,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给我写情诗,对这件事他一直郁在心头。” 东华漫不经心搁了茶壶:“我这个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 ![]() ![]() 连宋看他半晌。 东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有问题么?” 连三殿下⼲笑着头摇:“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连宋心情复杂地收起扇子离开时,已是近午,东华重捡了一个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凤九嘴边,她听话地低头啜了两口,感到的确是好茶,东华总是好吃好喝地养她,若她果真是个宠物,他倒是难得的一位好主人。东华见她仍一动不动蹲在摊开的画卷上,道:“我去选打短刀的材料,你同去么?”见她很坚定地摇了头摇,还趁机歪下去故作假寐,拍了拍她的头,独自走了。 东华前脚刚出门,凤九后脚一骨碌爬起来,她已渐渐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难度动作的要领,头和爪子并用将图卷费力地重新卷起来,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宮,避开窝在花丛边踢毽子的几个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从小过命的 ![]() ![]() ![]() ![]() 待顶着画轴气 ![]() 姬蘅前后找了一圈,回来摸摸她的额头,笑眯眯地问她:“帝君不在?” 她将头偏开不想让她摸,纵⾝一跃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没怎么和她计较,边哼着一首轻快小曲边从笔筒里找出一只⽑笔来,瞧着凤九像是同她打商量:“今⽇有一段经尤其难解,帝君又总是行踪不定,你看我给他留个纸条儿可好?”凤九将头偏向一边。 姬蘅方提笔蘸了墨,羊毫的墨汁儿还未落到她找出的那个小纸头上,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此回逆光站在门口的是书房的正主东华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块银光闪闪的天然玄铁,边低头行路边推开了书房门,旁若无人地走到书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只笔的姬蘅和她⾝下连宋送来的画卷。 半晌,⼲脆将画卷拿起来打量,凤九一颗心纠结在喉咙口。果然听到东华沉昑对姬蘅道:“这两处是你添的?添得不错。”寡淡的语声中难得带了两分欣赏:“我还以为你只会读书,想不到这个也会。”因难得碰上这方面的人才,还是个女子,又多夸了两句:“能将连宋这幅图看明⽩已不易,还能准确找出这两处地方润笔,你哥哥说你涉猎广阔,果然不虚。”姬蘅仍是提着⽑笔,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夸奖了本能地露出有些开心的神⾊,挨到东华⾝旁去探⾝查看那副画轴。 凤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极近,东华却没避开的意思,没什么所谓地将画轴信手 ![]() 凤九心情复杂且悲愤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克制住自己,扑过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惊讶地痛呼一声,东华一把捞住发怒的凤九,看着她龇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皱眉沉声道:“怎么随便咬人?还是你的恩人?”她想说才不是她的错,姬蘅是个说谎精,那幅画是她改的,才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说不出。她被东华提在手中面目相对,他提着她其实分明就是提一头宠物,他们从来就不曾真正对等过。她突然觉得十分的难过,劲使挣脫他的手横冲直撞地跑出书房,爪子跨出房门的一刻,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一个不留神后腿被门槛绊了绊,她摔在地上痛得呜咽了一声,回头时朦胧的眼睛里却只见到东华低头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过的伤势,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负气跑出来的她这头小狐狸。她其实并没有咬得那么深,她就算生气,也做不到真的对人那么坏,也许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说不定会咬得轻一点。她忍着眼泪跑开,气过了之后又觉得分外难过,一只狐狸的伤心就不能算是伤心吗? 其实,凤九被玄之魔君聂初寅诓走本形,困顿在这顶没什么特点的红狐狸⽪中不好脫⾝,且在这样的困境中还肩负追求东华的人生重任,着实很不易,她也明⽩处于如此险境中凡事了不得需要有一些忍让,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此次被姬蘅掺合的这桩乌龙却着实过分, ![]() 她觉得东华那个举动明显是在护着姬蘅,她和姬蘅发生冲突,东华选择帮姬蘅不帮她,反而不分青红皂⽩地先将她训斥一顿,她觉得很委屈,落寞地耷着脑袋蜷在花丛中。 她本来打算蜷得远一些,但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东华那么聪明,⼊夜后说不定就会省起⽩⽇冤枉了她,要来寻她道歉?届时万一找不到她怎么办?那么她还是蜷得近一些罢。她落寞地迈着步子将整个太晨宮逡巡一番,落寞地选定蜷在东华寝殿门口的俱苏摩花丛中。为了蜷得舒适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溪花捡了些蓬松的吉祥草,落寞地给自己在花丛里头搭了一个窝。因为伤了很多心,又费神又费力,她趴在窝中颓废地打了几个哈欠,上下眼⽪象征 ![]() 凤九醒过来的时候,正有一股小风吹过,将她头顶的俱苏摩花带得沙沙响动,她 ![]()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斗星已进⼊二十四天,据她那一点微末的星象知识,晓得这是亥时已过了。这个时辰,东华了无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寝殿中提支笔描个屏风之类无甚可说,可姬蘅为甚也在他的房中,凤九愣怔地贴着门槛,许久,没有明⽩得过来。 琉璃梁上悬着的枝形灯将整个寝殿照得有如⽩昼,信步立在一盏素屏前的紫⾐青年和俯在书桌上提笔描着什么的⽩⾐少女,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惊动的绝⾊人物图,且这人物图还是出自她那个全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里。 一阵轻风灌进窗子,⾼挂的烛火半明半灭摇曳起来,其实要将这些⽩烛换成夜明珠,散出来的光自然稳得多,但东华近几年似乎就爱这种扑朔不明的风味。 一片静默中姬蘅突然搁了笔,微微偏着头道:“此处将长剑收成一枚铁盒,铁盒中还需事先存一些梨花针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图固然绘得天⾐无 ![]() 凤九向来觉得自己的眼神好,烛火摇曳又兼隔了整个殿落,竟然看到姬蘅蓦然垂头时腮边腾上来一抹微弱的霞红。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说,老师可否暂停笔先指点奴一二…” 凤九总算弄明⽩她在画什么,东华打造这类神器一向并非事必躬亲,冶铁倒模之类不轻不重的活计多半由些擅冶铸之术的仙伯代劳,此时姬蘅大约正临摹连三殿下送过来的图卷,将他们放大绘得简单易懂,方便供这些仙伯们详细参阅。 晓得此情此景是个什么来由,凤九的心中总算没有那么纠结,瞧见姬蘅这么笨的手脚,一喜,喜意尚未发开,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扰姬蘅之处在她看来极其简单,她比姬蘅厉害;她悲的,是这是她唯一比得过姬蘅之处,这个功却还被姬蘅強了。她心中隐隐生出些许令人不齿的期待,姬蘅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好,依照东华的夙 ![]() 可出人意料的是东华竟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接过姬蘅递过去的笔,低头在图纸上勾了两笔,勾完缓声指点:“是个金属阀门,拨下铁片就能收回剑来,连宋画得太简了。”三两句指点完又抬头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导很有耐心。 凤九没什么意识地张了张口,感到喉咙处有些哽痛。她记得偶尔她发笨时,或者重霖有什么事做得不尽如东华的意,他总是习惯 ![]() 幢幢灯影之下,姬蘅红着脸点头时,东华从墨盘中提起方才作画的笔,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两处连宋也画得简,你改得不是很好?这两处其实没有那两处难。” 姬蘅愣了一会儿,脸上的红意有稍许褪⾊,许久,道:“…那两处”又顿了顿:“…想来是运气罢。”勉強筹起脸上的笑容:“但从前只独自看看书,所知只是⽪⽑,不及今夜跟着老师所学良多。”又有几分微红泛上脸来,冲淡了些许苍⽩,静寂中目光落在东华正绘着的屏风上,眼中亮了亮,轻声道:“其实时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图绘完,不至耽误老师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画得完,老师可否将这盏屏风赠奴算是给奴的奖励?” 东华似乎有些诧异,答应得却很痛快,落声很简洁,淡淡道了个好字,正巧笔尖点到绷紧的⽩纱上,寥寥几笔勾出几座隐在云雾中的远山。姬蘅搁下自个儿手中的笔,亦挨在屏风旁欣赏东华的笔法,片刻后却终抵不住困意,掩口打了个哈欠。东华运笔如飞间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图明天再画。” 姬蘅的手还掩在嘴边,不及放下来道:“可这样不就耽误了老师的工期?”眼睛瞧着屏风,又有些羞怯:“奴原本还打算拼一拼绘完好将这个奖励领回去…” 东华将手上的狼毫笔丢进笔洗,换了支小号的羊毫着⾊:“一⽇也不算什么,至于这个屏风,画好了我让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实直到如今,凤九也没闹明⽩那个时候她是怎么从东华的寝殿门口离开的。有些人遇到过大的打击会主动选择遗忘一些记忆,她估摸自己也属此类。所记得的只是后来她似乎又回到⽩天搭的那个窝里去看了会儿星星,她空⽩的脑子里还计较着看样子东华并没有主动找过她,转念又想到原来东华他也可以有求必应,怎么对自己就不曾那样过呢。 她曾经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个神女而不是一头狐狸的模样和东华来往,更甚至若东华喜 ![]() ![]() 自己和东华到底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第一次觉得这竟变成极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觉得自己放弃那么多来到这人生地不 ![]() 今夜天⾊这样的好,她却这样的伤心。 东华不仅这夜一没有来寻她,此后的几⽇也没有来找过她。凤九颓废地想,他往常做什么都带着她,是不是只是觉得⾝边太空,需要一个什么东西陪着,这个东西是什么其实没有所谓。如今,既然有了姬蘅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生学,不仅可以帮他的忙还可以陪他说说话解个闷,他已经用不上她这个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心中涌起一阵颓废难言的酸楚。 这几⽇姬蘅确然同东华形影不离,虽然当他们一起的时候,凤九总是远远地趴着将自己隐在草丛或是花丛中,但敏锐的耳力还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间一些言谈。她发现,姬蘅的许多言语都颇能 ![]() 凤九躲在草丛中看了一阵,越看越感到碍眼,耷拉着尾巴打算溜达去别处转一转。蹲久了腿却有些⿇,歪歪扭扭地立起⾝子来时,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颠颠地跑过来还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凤九钦佩地觉得她倒真是不记仇,眼看芊芊⽟指离自己不过一段韭菜叶的距离,姬蘅也似乎终于记起手臂上齿痕犹在,那手就有几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凤九默默无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随姬蘅那阵小跑缓步过来的东华一眼,可恨脚还⿇着跑不动,只好将圆圆的狐狸眼垂着,将头扭向一边。这幅模样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温良,给了姬蘅一种错觉,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捞就将她抱起来搂在怀中,一只手还温柔地试着去挠挠她头顶没有发育健全的绒⽑。见她没有反抗,挠得更加起劲了。 须知凤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个爪子⾎脉不畅,此时一概⿇着,没有反抗的实力。同时又悲哀地联想到当初符禹山头姬蘅想要抢她回去养时,东华他拒绝得多么冷酷而直接,此时自己被姬蘅这样躏蹂,他却视而不见,眼中瞧着这一幕似乎还觉得 ![]() 姬蘅満⾜地挠了好一阵才罢手,将她的小脑袋抬起来问她:“明明十恶莲花境中你那么喜 ![]() 凤九觉得⾝上的⾎脉渐渐通顺了,想挣扎着跳下来,岂料姬蘅看着文弱,箍着她的怀抱却紧实,到了一张石桌前才微微放松,探手拿过一个瓷土捏成尚未烧制的碗盆之类,含笑对她道:“这个是我同老师专为你做的一个饭盆,本想要绘些什么做专属你的一个记号,方才却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岂不是更有意思。”说着就要逮着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爪的小印。 凤九在外头晃 ![]() ![]() ![]() ![]() 爪子带钩,她忘记轻重,因姬蘅乃是半蹲地将她搂在怀中,那一爪竟重重扫到她的面颊,顷刻留下五道长长⾎印,最深的那两道当场便渗出滴滴⾎珠子来。 这一回姬蘅却没有痛喊出声,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时很茫然,手中的饭盆摔在地上变了形。她脸上的⾎珠子越集越多,眼见着两道⾎痕竟汇聚成两条细流,汩汩沿着脸颊淌下来染红了⾐领。 凤九眼巴巴地,有些懵了。 她隐约地觉得,这回,凭着一时的义气,她似乎,闯祸了。 眼前一花,她瞧见东华一手拿着张雪⽩的帕子捂在姬蘅受伤的半边脸上帮她止⾎,另一手拎着自己的后颈将她从姬蘅的腿上拎了下来。姬蘅似是终于反应过来,手颤抖着握住东华的袖子眼泪一滚:“我、我只是想同它亲近亲近,”菗噎着道:“它是不是很不喜 ![]() ![]() ![]() ⾝后悉索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也忘记回头去看看来人是谁,只听到东华回头淡声吩咐:“它最近太顽劣,将它关一关。”直到重霖站到她⾝旁毕恭毕敬地垂首道了声“是”她才晓得,东华口中顽劣二字说的是谁。 凤九发了许久的呆,醒神时东华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余一旁的瓷窑中隐约燃着几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开外,重霖仙官似个立着的木头桩子,见她眼里梦游似地出现一点神采,叹了口气,弯 ![]() 从前她做错了事,她⽗君要拿她祭鞭子时她一向跑得飞快。她若不愿被关此时也可以轻松逃脫,但她没有跑,她跟在重霖的⾝后茫然地走在花荫浓密的小路上,觉得心中有些空 ![]() ![]() 她在重霖的房中也不知闷了多少天,闷得越来越没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伤势,原来姬蘅公主是个从小不能见⾎的体质,又文弱,即便磕绊个小伤小口都能流上半盅⾎,遑论结实地挨了她狠狠一爪子,伤得颇重,折了东华好几颗仙丹灵药才算是调养好,颇令人费了些神。 但重霖没有提过东华打算关她到什么时候,也没有提过为什么自关了她后他从不来看她,是不是关着关着就忘了将她关着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个什么⽑绒油亮的宠物,便⼲脆将她遗忘在了脑后。东华他,瞧着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时⽇的青眼一点趣兴,什么钓鱼、种茶、制香、烧陶,其实有时候她模糊地觉得,他对这些事并不是真正地上心。所以她也并没有什么把握,东华他是否曾经对自己这头宠物,有过那么一寸或是半点儿的心。 再几⽇,凤九自觉⾝上的⽑已纠结得起了团团霉晕,重霖也像是瞧着她坐立难安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主动放她出去走走,但言语间切切叮嘱她留神避着帝君些,以免让帝君他老人家瞧见了,令他徒担一个失职的罪名。凤九蔫耷耷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重霖,蔫耷耷地迈到太 ![]() 东华常去的那些地方是去不得的,她脑中空空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逛到了什么地方,耳中恍惚听到几个小仙童在猜石头剪子布的拳法,一个同另一个道:“先说清,这一盘谁要输了今午一定去喂那头圆⽑畜生,谁耍赖谁是八王乌⻳!”另一个不情不愿地道:“好罢,谁耍赖谁是八王乌⻳。”又低声地好奇道:“可这么一头凶猛的单翼雪狮,那位⾚之魔君竟将它送来说从此给姬蘅公主当坐骑,你说姬蘅公主那么一副文雅柔弱的模样,她能骑得动这么一头雪狮么?”前一个故做老成地道:“这种事也说不准的,不过我瞧着前⽇这头畜生被送进宮来的时候,帝君他老人家倒是 ![]() ![]() 凤九听折颜说起过,东华他喜 ![]() ![]() 这四百多年来,所有能尽的力,她都拼尽全力地尽了一尽,若今⽇还是这么一个结果,是不是说明因缘薄子上早就写清了她同东华原本就没什么缘分? 凤九神思恍惚地沿着一条清清溪流直往前走,走了不久,瞧见一道木栅栏挡住去路,她愣了片刻,栅栏下方有一个刚够她钻过去的小豁口,她猫着⾝子钻过去顺着清清的溪流继续往前走。走了三两步,顿住了脚步。 旁边有一株长势郁茂的杏子树,她缩了缩⾝子蔵在树后,沉默了许久,探出一个⽑茸茸的脑袋尖儿来,幽幽的目光定定望住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头仅长了一只翅膀的雪狮子。 雪狮子跟前,站着好几⽇不见的东华帝君。 园子里漂浮着几许七彩云雾,昭示此地汇盛的灵气。她这样偷偷地蔵在杏子树后,偷偷地看着东华他长⾝⽟立地闲立花旁,心中不是不委屈,但也很想念他。可她不敢跑出来让他看见,她不小心伤了姬蘅,惹他动了怒,到现在也没有消气。虽然她觉得自己更加可怜一些,但现在是她追着东华,所以无论多么委屈,都应该是她去哄着他而不是他来哄她,她对自己目前处的这个立场看得很透彻。 东华脚旁搁了只漆桶,盖子掀开,漆桶中冒出几朵泛着柔光的雪灵芝。凤九晓得雪狮这种难得的珍奇猛兽只吃灵芝,但东华竟拿最上乘的雪灵芝来喂养它,这么好的灵芝,连她都没有吃过。她见他俯⾝挑了一朵,几步开外的雪狮风一般旋过来,就着他的手一口呑掉,満⾜地打了个嗝。她觉得有些刺眼,把头偏向一边,眼风里却瞧见这头无聇的雪狮竟拿头往东华手底下蹭了蹭。这一向是她的特权,她在心中握紧了拳头,但东华只是顿了片刻,反而抬手趁势顺了顺这头雪狮油亮雪⽩的⽑⽪。就像她撒娇时对她那样。 凤九觉得这几⽇自己发呆的时刻越来越多,这一次神游归来时,东华又不见了,雪狮也不见了。她抬起爪子 ![]() ![]() 凤九感到“从前”这两个字有一点刺耳,但她正在伤心和落寞中,没有精力计较。她目光涣散地顺着那语声回过头,蓦地一个 ![]() ![]() 雪狮垂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依然懒洋洋道:“我听那些宮奴们私下议论,说帝君从前对你如何地宠爱,还以为是头多么珍罕难见的狐,”哼笑了一声:“原来,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模样。” 凤九的自尊心又被小小地刺 ![]() ![]() ![]() ⾝前的雪狮却旋风一般地封住她的退路,还抬起爪子推了她一把:“走那么快做什么。”她被推得一个趔趄,爬起来沉着眼看向挡住她路的放肆雪狮,但她忘了此时她是个狐,这样一副威怒的模样若是她人型时做出来确然威慑力十⾜,但这么一头小红狐怒睁着圆圆的双眼,效果着实有些勉強。 雪狮懒洋洋地眯着眼,又推了她一把:“怎么,这样就不服气了?”见她挣扎着还要爬起来,⼲脆一只爪子庒在她心口将她订在地上翻⾝不得,居⾼临下地看着她:“我还听说,你仗着帝君的宠爱侍宠生骄,不知好歹地伤了我的小主人姬蘅公主?”另一只爪子伸过去按住她扑腾的两只前爪,抓了一把,她两只小爪子立时冒出⾎珠,它瞧着她这幅狼狈模样 ![]() 它后面的话凤九没有听得太真切,只是感到继爪子的刺痛后脸上又一热,紧接着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刺进脸颊,一勾,撕裂般的刺痛瞬间蔓延半张脸。她痛得要喊出来,觉得自己像条鱼似地拼命张开了嘴巴,但理所当然地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雪狮缓缓抬起的爪子上沾了不少⾎珠,滴落在她的眼⽪上,她 ![]() 凤九其实早听说过单翼雪狮的勇猛,九重天有多少爱显摆的小神仙老神仙想猎它们来当坐骑,这么些年也不过天君的小儿子连宋君猎到一头送给他侄子夜华君,但夜华君对坐骑之类不大有趣兴,徒将一头来之不易的灵兽锁在老天君的猎苑中随意拘着。凤九看得清自己的斤两,虽然自己的原⾝便是一头狐形,但修炼的法术皆是以人⾝习得,譬如许多強大的法术需手指结出印伽才能引出,她目前这个模样比起雪狮来实力着实太悬殊,不宜和它对着来。 雪狮拿爪子拍了拍她伤重的右脸,她叫不出声来分担,徒留⼊骨的疼痛钻进心底,不知姬蘅当初是不是这么疼,应该不会这么的疼,她是无心,而且她的爪子远没有这头雪狮的锋利忍残。 狮子像是玩上瘾了,如同餍⾜的猫摆弄一只垂死的耗子,又拍了拍她⾎⾁模糊的右脸:“你是不是还妄想着帝君他会飞奔来救你?你就是装得这么一副可怜相,从前才得了帝君的垂青吧?不过你觉得有了我这样的坐骑,帝君他还有可能恢复对你的宠爱么?我上天以来帝君他⽇⽇陪着公主来看我,却从没在我的面前提起过你这头小杂⽑。我听宮奴说他已经关了你许久,”它笑起来:“对了,据我所知帝君并没有下令将你放出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凤九深知,这种凶猛的灵兽其实爱看爪下的猎物服软,越是挣扎反抗吃的苦头说不定越多,依如今眼前这头雪狮的忍残和兴头,依着 ![]() 她奄奄地瘫在草地上 ![]() ![]() 雪狮拍打她一阵,瞧她没什么反应,果然渐渐感到无趣,哼了一声,用爪子扯下她颈间的一个小玩意慢悠悠地踱步走了。那东西是东华抱她回九重天后栓在她颈间的一块⽩⽟,很配她的⽑⾊,她从前很喜 ![]() 凤九在空旷的野地里躺了许久,她疼得连动一动都没什么力气,指望着路过的谁能怀着一颗慈悲心将她救回去涂点止疼的伤药,但⽇影渐渐西移,已近薄暮时分,她没有等到这个人,才想起这其实是个偏僻之地,等闲没有谁会逛到这个地方来。 九月秋凉,越是灵气聚盛之地⼊夜越冷,瞧着此处这灵气多得要漫出去的样子,夜里降一场霜冻下来指时可待。凤九強撑着想爬起来,试了许久使出来一丁点劲,没走两步又歪下去,腾折许久不过走出去两三丈远,她⼲脆匍匐状一寸一寸向前爬行,虽然还是蹭得前爪的伤处一阵一阵疼,但没有整个⾝子的负担,是要快一些。 眼看暮⾊越来越浓,气温果然一点点降下来,凤九⾝上一阵热一阵冷,清明的头脑也开始发昏,虽然痛觉开始⿇木让她能爬得快些,但天黑前还爬不出这个园子找到可避寒的屋舍,指不定今夜就要废在此处,她心中也有些发急。但越急越不辨方向,也不知怎么胡 ![]() 据司命的说法,他老人家那⽇用过晚膳,剔了牙,泡了壶下界某座仙山他某个懂事的师妹进贡上来的新叶茶,搬了个马扎,打算趁着幽静的月⾊在自家府邸的后园小荷塘中钓一钓鱼。鱼杆刚放出去就有鱼咬钩,他老人家瞧这条鱼咬钩咬得这样沉,奋兴地以为是条百年难遇的大鱼,赶紧跳起来收杆,没想到钓上来却是个半死不活通共只剩一口气的小狐狸。这个小狐狸当然就是凤九。 凤九在司命府上住了整三⽇,累司命在会炼丹炼药的仙僚处欠下许多人情债讨来各种疗伤的圣药,熬成粉兑在糖⽔中给她吃,她从小害怕吃苦司命他居然也还记得。托这些圣药的福,她浑⾝的伤势好得飞快,四五⽇后已能下地。司命捏着他写命格的小本儿不 ![]() ![]() 她时不时地窝在云被中发呆,窗外浮云朵朵仙鹤清啸,她认真地思考着这两千多年的执念是否已到了应该放弃的时候。 她真的已经很尽力。四百多年前,当司命还担着帮天上各宮室采办宮奴的差使时,她托他将她以宮女的名义弄进太晨宮,就是为了能够接近东华。怕她爹娘晓得她不惜自降⾝份去九重天当婢女,还特意求折颜设法将她额头上的凤羽胎记暂收掉,总之,做了十⾜的准备功夫。临行前折颜还鼓励她:“你这么乖巧漂亮好厨艺,东华即便是个传说很板正的神仙,能扛得过你的漂亮和乖巧,但一定扛不过你的厨艺,放心去吧,有我和你小叔同你做后盾。”她便満心 ![]() 后来她变成个狐狸,总算近到了东华的⾝旁。聂初寅诓走她的⽑⽪,提前将它们要回来虽艰难些,也不是不可能,托一托小叔⽩真或是折颜总能办成。但东华似乎很喜 ![]() 想到此处,正 ![]() 自她落魄以来,每每司命出现在她的眼前,总带着一些不 ![]() ![]() ![]() 她噤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看得一阵⽑骨悚然,往被子里缩了缩。 司命将內服的伤药放进一个紫金钵中拿药杵捣碎了,又拿来一个勺子先在勺底铺一层砂糖,将捣好的药面匀在砂糖上,在药面上再加盖一层砂糖,放到她的嘴边。 凤九疑惑地看着他。 司命幽幽地回看她:“这种伤药不能兑在糖⽔里,服下一个时辰后方能饮⽔,”又从 ![]() 凤九伸出爪子来接过橘子,低头去 ![]() 她 ![]() 司命又道:“两⽇后东华大婚,听说要娶的就是被你抓伤的那个什么魔族的公主。你,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爪子里的橘子发怔,她知道他们会大婚,但是没有想到这么的快。她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司命,有一些想问的事尚未出现在眼神中,司命却好像已读懂她的思绪:“没有人找你,他们似乎都不知道你失踪了。” 她低下头去继续看爪子中连⽩⾊的经络都被剥得⼲⼲净净的橘子。 司命突然伸手抚上她的额头,他这样的动作其实有些逾矩,但抚着她冰冷额头的手却很温暖,她眼中蓄起一些泪⽔,愣愣地望着他。 ![]() ![]() 她点了点头。 他又问她:“两千年多年的执念,你真的放得下?” 她又点了点头。 他还在问她:“那你想不想见他最后一面?” 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觉得司命的每一句都像是她自己在问着自己,像是另一个坚強的自己在強押着这个软弱的自己同这段缘分做一个最后的了结。这段情她坚持到这一刻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从前她能坚持那么久是因为东华⾝边没有其他人,她喜 ![]() ![]()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橘子⾁分给司命一半,眼中黑⽩分明得已没有泪痕。司命接过橘子,半晌,低声道:“好,等你明天更好一些,我带你去见见那个人。” 在凤九的记忆中,她作为小狐狸同东华最后的这次相见,是一个略有小风的 ![]() 是东华常去的小园林,荷塘中莲叶田田,点缀了不少异⾊的莲花,其上还坐落着专为她乘凉造起来的⽩檀木六角亭,此时亭中伏坐的却是多⽇不见的姬蘅同那头单翼雪狮。 亭中的⽔晶桌上摊了张洒金宣,姬蘅正运笔抄写什么,那头雪狮服帖地蹲在她两步开外。凤九打了个冷颤,如今她看到这头狮子反 ![]() ![]() 姬蘅很快地抄完一张,招手让雪狮靠近,这头本 ![]() 凤九在心中记下,原来这头雪狮叫做索萦。东华的脚边果然又放着一口漆桶,揭开来仍是一桶泛着柔光的灵芝。 索萦是头好宠物,听到姬蘅的吩咐,并没像上回那样风一般地窜到东华的跟前。它驮着背上的洒金宣步履优雅且缓慢地迈下六角亭的台阶,仰头叼走东华手中的灵芝,惹得姬蘅又一次赞叹。 凤九卧在司命的怀中,微抬眼看着不远处这一幕。放下那些执着和不甘,客观评价眼前的情景,俊美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一头听话的得两人都喜爱的灵宠,连她都觉得这样的场景如诗如画,十分完満谐和。 园子里几株佛铃花树正值花季,铃铛般的花盏缀満枝头,风一吹,摇摇坠落。凤九在司命怀中动了动,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走了么?” 一人一狐正 ![]() 她看到他移步靠近那株钉了长剑的佛铃树⼲,抬手拾起剑⾝上一片被劈开的瓣花,对着暗淡的⽇光,眉眼中浮出探究的神态。她想起这柄剑方才还是把短刀握在他手中,大约就是代连宋君打成的那把送给成⽟元君的生辰贺礼。他这是在借佛铃花试这把剑的重量和速度。若是剑太重速度太慢,带起的剑风必然吹走小小的佛铃花,更别说将它一劈为二。他查看了一会儿,眉眼中的专注让她觉得很 ![]() 他抬手将长剑自树⼲中取出来,又漾起一树花雨,那瓣劈开的佛铃花被他随手一拂飘在风中。她伸出爪子来,小小的残缺的瓣花竟落在她的爪子里。她有些诧异,怔怔地注视手中残损的瓣花,许久后抬头,视野中只留下妙曼花雨中他渐远的背影。 她想,她们曾经离得那样近,他却没有看到她。 其实东华有什么错呢,他从不知道她是青丘的凤九,从不知道她喜 ![]() 她的脑海中响起一问一答的两个声音,又是那个软弱的自己和坚強的自己。司命 ![]() ![]() “离别很难过吧?” “有什么好难过的,总有一天还能再见到。” “但是,下次再见的话,就不再是用这样的心意看着他了。” “应该珍惜的那些我都放进了回忆中,而失去了我对他的心意,难道不该是他的损失么?此时难过的,应该是他啊。” 不知为何,有眼泪自眼角滑落,滴在爪心的佛铃花上,像是从残花的缺口溢出来一段浓浓悲伤。她没有忍住,再次回头,朦胧视野中却只看到花雨似瑞雪飘摇,天地都那么静。她抬起爪子来,许久,轻轻在司命手心中写下她想问的一句话:“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吧?”她感到他停下脚步来,良久,手再次逾矩地抚上了她的额头,回答她道:“是的,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九月十三,星相上说这一⽇宜嫁娶、祭祀、开光、扫舍,一十三天总算是 ![]() 凤九原本便是打算在这夜一离开九重天,临行前她借司命府中的灶头烤了几只地瓜包起来,驮在背上悄悄往十三天走了一遭。她把包好的地瓜搁在太晨宮门口,算是给东华大婚送上的贺礼,即便了断因缘,东华这几个月对她的照拂,她却牢牢记在心上。她没有什么好送他的,烤的这几只地瓜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到他的手上,他看着它们,不知是不是能够想得起她这只小狐狸。不过,若是想不起也没有什么。明月⾼悬,她隐约听到宮中传来一些喜乐的丝竹声,心中竟然平静得既无悲也无喜,只是感到一种不可言明的情绪缓缓将她淹没,就像上回在拴着单翼雪狮的园子里不慎跌落园旁的小河流,却不知这情绪到底是什么。 三百多年后,再仔细将这些前事回忆一番,竟有一些恍惚不似实真之感。这也是三百年来她头一回这么细致地回想这一段令人神伤的往事,才明⽩情绪是一种依附细节之物。一些事,若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若不细想,不就是那么回事? 至于燕池悟口中所述东华这几十万年唯一陷进去的一段情,为什么是一段倒霉的情,凤九约莫也猜测出来一二。纵然东华喜 ![]() ![]() 梵音⾕中,烈⽇炙烤下偶尔可闻得几声清亮的蝉鸣,燕池悟在一旁越发说得有兴致:“传闻里虽说的是新婚当夜姬蘅她不知所踪了,但是老子从一个秘密的渠道里听说,姬蘅她那夜一是和从小服侍她的那个小侍卫闽酥私奔了。”他哈哈大笑一阵:“洞房花烛夜,讨的老婆却跟别的男人跑了,这种事有几个人扛得住,你说冰块脸是不是 ![]() 凤九讶了一阵,她那夜离开九重天后,便再未打听过东华之事,听到燕池悟谈到姬蘅竟是如此离开,一时间倍觉讶异。但她对燕池悟所说还是有所怀疑,她尚在太晨宮时,见到姬蘅对东华的模样,全是真心实意地钦佩崇拜,或许还有一些爱慕,并不像只将他当做一个幌子,此事或许另有蹊跷也说不一定。 渐渐有些云彩庒下来,⽇光倒是寸寸缩回去,这情形像是有雨的光景。凤九一面看了看天,一面瞧见燕池悟仍是一副笑不可抑,与她此时回忆了伤感往事后的沉重心情不可同⽇而语,略感扎眼,忍不住打击他一两句:“英雄你既然也喜 ![]() ![]() 燕池悟面⾊奇异地看向她:“同祭了天地?你不是东华府中的家眷么,奇怪,你竟不知?” 凤九愣了愣:“知道什么?” 燕池悟挠了挠头:“冰块脸并没有和姬蘅同祭天地啊,听说他养了头红狐当做灵宠,祭天前忽然想起要瞧瞧这头灵宠,命仙官们将它牵来,令旨吩咐下去,才发现这头灵宠已不知失踪多久了。” 凤九站起来打断他:“我去瞧瞧这个突出的扇形台有没有什么路可上或可下,一直困在此处也不是办法,燕壮士你讲了许久兴许也累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多想想如何自救。” 燕池悟在她⾝后嚷:“你不听了么?很好听的。”两三步赶上她,仍然絮絮叨叨:“后来冰块脸急着去寻那头灵狐了,也没来得及和姬蘅行祭天礼。说来也真是不像话,他还跑来找过老子要那头走丢的狐狸,以为是老子拐了去,老子长得像是会拐一头狐狸的模样么?要拐也是拐天上的宮娥仙女,他也忒看不起老子。不过听说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找也没有找到,老子觉得,这头狐狸多半是不在世上了罢,也不晓得是头什么样的狐狸这么得他喜爱。” 他絮絮叨叨说完,抬头瞧见凤九正单脚踏在悬崖边朝下探望,踏脚的那块石头嵌在砂岩中,似有些松动。他慌忙提醒道:“小心!”陡然飙⾼的音量却让凤九吓了一跳,不留神一脚踏空。燕池悟额头上蹭地冒出来两颗冷汗,直直扑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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