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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群山回唱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 书号:41948 时间:2017/9/24 字数:37215 |
上一章 第四章 下一章 ( → ) | |
以至仁至慈的真主的名义。 我知道,马科斯先生,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离世,因为把信 ![]() 我应该告诉您,马科斯先生,这封信不仅仅是写给您的,还另有他人,我希望您把信转 ![]()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这故事该从何说起。这对一个肯定已有八十五六的老头子来说,实非易事。就像我这一辈的很多阿富汗人一样,我到底多大年纪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要是说个大概的岁数,那我心里还是蛮有谱的,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和萨布尔打过的那一架。他是我的朋友,后来成了我妹夫。打架的那天,我们听说有人朝纳第尔沙开了 ![]() 我是1949年遇见她的,那一年她嫁给了瓦赫达提先生。当时我已经为苏莱曼·瓦赫达提先生工作了两年,之前我在同一片住宅区,在另一户人家⼲过一年。我1946年来了喀布尔,老家在沙德巴格,我就生在那村子。马科斯先生,我离开沙德巴格的前因后果,可不是什么引以为荣的事。请把这当做我的第一个忏悔吧,因为我要说的是,当时我感觉村子里的生活扼杀了我。我和两个妹妹一起过,有一个还是残疾。我无意为自己脫罪,马科斯先生,可我当时是个大小伙子,望渴着闯 ![]() 我为瓦赫达提先生全职工作,所以也全天住在他家里。当时这房子,马科斯先生,可一点都不像您2002年刚到喀布尔时看到的那样破败。它是个漂亮的、宏伟的宅邸。那个时候,这房子洁⽩耀眼,好像周⾝镶嵌着钻石。正门外是一条宽宽的柏油车道,一进来就是屋顶⾼⾼的门厅,摆放着⾼大的陶瓷花瓶,一面胡桃木镜框的圆镜子,正好位于有段时间您挂照片的地方,就是您童年时代朋友的照片,用自制老相机在海滩上拍的那张。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亮闪闪的,有一部分铺上了深红⾊的土库曼地毯。地毯现在已经没了,⽪沙发、手工茶几、青金石的棋具、⾼⾼的红木柜子也都没了。那些豪华的家具几乎什么都没剩下,现在它们恐怕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我头一次走进那贴着石头墙砖的厨房时,嘴巴都合不拢。我想,厨房盖这么大,让我老家沙德巴格的全体村民来这儿吃饭都成。六灶的炉子,一个冰箱,一个烤箱,好多好多的罐子、锅、刀,还有各种各样的厨具供我使用。卫生间总共有四个,贴着精雕细刻的大理石墙砖,装着陶瓷的洗手池。马科斯先生,楼上您卫生间的台子上,有四个方洞对吗?里面本来镶的是青金石。 接下来要说说后园。马科斯先生,您一定得找一天,坐在您楼上的办公室里,往下看看花园,努力想像一下它原先的模样。过去要进花园,得经过一个半月形的游廊,栏杆上爬着绿⾊的葡萄藤。草坪厚实,翠绿,处处花团锦簇,有茉莉花、野玫瑰、天竺葵和郁金香,草坪的边上是两排果树。马科斯先生,人要是躺在樱桃树下,闭上眼睛,听着微风从树叶之间侧⾝而过,一定会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住处了。 我自己住的,是后园最里面的一间窝棚。它有一扇窗户,四面⽩墙,粉刷得⼲⼲净净,对一个没有太多需要的未婚男青年来说,屋里的空间已经⾜够大了。我有一张 ![]() ![]() 我给瓦赫达提先生做饭。之所以学会这门手艺,最早是看我已故的⺟亲下厨,后来在喀布尔的一户人家,有个上了年纪的乌兹别克厨子,我给他打过一年的下手。我也非常⾼兴地做了瓦赫达提先生的司机。他有一辆雪佛兰,四十年代中期的款式,车是蓝⾊的,带⽪篷,同样蓝⾊的树脂座椅,镀铬的轮毂,非常漂亮的小汽车,不管我们去哪儿,都能让人驻⾜围观。他让我开车,因为他看出我是个好司机,谨慎, ![]() ![]() 我是个好仆人。马科斯先生,请不要认为我在自夸。通过细心的观察,我对瓦赫达提先生的好恶,有什么怪癖,有哪些脾气,已经了如指掌。我也弄清楚了他有哪些习惯,有怎样的规范。比如,每天早晨吃过早餐,他都喜 ![]() ![]() ![]() 每隔几天,我就开车拉上他,到城里转一转。他去看他⺟亲,一个礼拜一次。还有家族聚会,不过大部分聚会瓦赫达提先生都推掉了,只是偶尔出席,所以我载着他去那儿,去葬礼、婚礼、生⽇派对。每个月,我拉他去一次美术用品商店,他到那儿备⾜蜡笔、炭笔、橡⽪、铅笔刀和写生簿。有时他坐到后座上,只想出去兜个风。我问他:去哪儿啊,瓦赫达提先生?他耸耸肩,那我就说:好咧,老爷。然后我挂上挡,我们就出发了,在城里一转就是好几个小时,没有目标,也没有打算,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沿着喀布尔河,开到巴拉喜萨尔堡,有时出城,就到了达鲁阿曼宮。有的⽇子,我俩开车离开喀布尔,去加尔加湖。到了那儿,我会把车停在离湖畔不远的地方,关掉引擎,瓦赫达提先生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字也不和我说,好像让他心満意⾜的只是摇下车窗,看着小鸟在树间飞来飞去, ![]() ![]() 瓦赫达提先生非常大方,让我每月一次借用他的汽车,开回村里,我的老家沙德巴格,看我妹妹帕尔瓦娜和她丈夫萨布尔。我开着车一进村,就有成群的小孩,大呼小叫地上前 ![]() 瞧瞧你,纳比。萨布尔对我说,你成大明星了。 萨布尔有俩孩子,一个叫阿卜杜拉,一个叫帕丽,生⺟死了(帕尔瓦娜是他俩的后妈),所以对他们,我总是非常关照,特别是那个大一些的男孩,他好像最需要这些。我提出带他一个人开车兜兜风,可他总要把小妹妹也带上。我们围着沙德巴格,在公路上绕圈的时候,他把妹妹放到腿上,紧紧地搂着她。我让他开雨刷,按喇叭。我还给他演示,怎么把大灯一档一档地开到全光。 玩完了车,全消停了,我就坐下来,和我妹妹还有萨布尔喝茶,讲讲我在喀布尔的生活。我很留心,瓦赫达提先生的事不便多讲。说实话,我很喜 ![]() 我要是开口,准会这样说,可我没讲过。我不讲就对了。我要是讲了,那才是大错特错。 有一天,瓦赫达提先生走进院子,穿着一套漂亮的条纹西装,我以前从来没见他穿过这⾝⾐服。他让我开车送他去城里另一个富人区。我们到了以后,他告诉我把车停在路边,就在一座围墙⾼⾼的房子外面。我看到他在大门口摇响了门铃,有个仆人开门让他进去。那房子大巨,比瓦赫达提先生家还大,甚至还要更漂亮。车道两边植有⾼大细长的柏树,还有密实的灌木,开着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后园至少有瓦赫达提先生家的两倍大,墙很⾼,要是有人想偷看,那他即便踩着另一个男人的肩膀,恐怕也够不着。我看出来了,这是另一个等级的富户。 这是初夏明媚的一天, ![]() ![]() ![]() 就在此时,那房子的大门开了,一个黑头发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戴着太 ![]() 说到这儿,请允许我再做一次忏悔吧,马科斯先生。一种令人有几分愧疚的本能,在我心底蠢蠢 ![]() ![]() ![]() 她倚靠在墙上,点燃一支香烟,不紧不慢地昅着,带着令人魂销的优雅,用两 ![]() ![]() 终于,我能呼昅了。 当晚,瓦赫达提先生把我叫进客厅,说:“有事情告诉你,纳比,我要结婚了。” 看来,对他喜爱孤独的程度,我毕竟是有些⾼估了。 订婚的消息传得很快。流言蜚语同样如此。我是从瓦赫达提先生家进进出出的工友那儿听来的。嘴巴最 ![]() 有天晚上喝茶的时候,扎希德告诉别的老爷们儿,瓦赫达提先生的家族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他那没过门的新媳妇品行不端。他说,喀布尔尽人皆知,她既没囊,也没纳穆斯②,没有好名声,才二十岁,就敢“在全城到处抛头露面”跟瓦赫达提先生的小汽车一样。最糟的是,扎希德说,她不仅不否认这些指控,还拿这种事写诗。说到这儿,満屋子响起了一片非难之声。有个男人说,要是在村里,他们早就把她的喉咙割开了。 就是这个时候,我站了起来,对他们说我听够了。我痛斥他们,骂他们像做针线活的老婆子一样,聚在一起说小话。我提醒他们,如果没有瓦赫达提先生这样的人,就咱们这副德行,早回自己村子捡牛粪去了。我质问道:你们的忠心,你们的尊重,都到哪里去了? 片刻的沉默。我本以为自己把这帮蠢汉子镇住了,没想到他们哄堂大笑。扎希德说我是马庇精,说不定这房子未来的女主人会写首诗,名字就叫《 ![]() 可我没走太远。他们那些闲话一会儿让我厌恶,一会儿让我着 ![]() 婚礼没过几天就举行了,不过没有盛大的仪式,也没请人来唱歌跳舞,听不见阵阵 ![]() 马科斯先生,请允许我稍停片刻,略作说明,从现在开始,我将把瓦赫达提先生的 ![]() 这么说吧,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桩婚姻不幸福。我很少看到这两口子之间有什么示爱的表情,也很少听见他们说过什么甜藌的话语。他们是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两个人,各有各的生活,好像一点也不相⼲。 一大早,我要按照惯例,伺候瓦赫达提先生吃早点——一片烤馕,半碗核桃仁,绿茶里撒点小⾖蔻,但不加糖,还有一只煮 ![]() ![]() ![]() 整个上午,我一边⼲着杂活,一边望渴着妮拉出现的时刻,等着她推开客厅通往游廊的纱门。我会胡思 ![]() ![]() ![]() ![]() ![]() 等她终于亮相,我便在园中瞎忙一气,假装看到车头得擦,或是发现野玫瑰要浇⽔,不过自始至终,我眼睛都没闲着。我看她把太 ![]() ![]() ![]() ![]() 瓦赫达提先生偶尔出现在她左右,但通常并不这样。他仍然和从前一样,大部分时间待在楼上的书房里,读书,画画,这桩婚事几乎没有改变他的⽇常起居。妮拉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写作,不是在客厅,便是在游廊上,手拿铅笔,几页纸铺在腿上,而香烟总是必不可少的。到了晚上,我伺候他们用饭,两人以毫不掩饰的沉默,各自接过食物,低头盯住自己的米饭盘子,只有低声的“谢谢”以及勺子和叉子碰到瓷盘时的叮当声响,才会打破这片寂静。 每个礼拜有一两次,我要开车载着妮拉出门买烟,买新笔、新本子,或化妆品。如果事先知道要给她开车,我一定会梳个头,刷个牙。我要洗脸,拿一片柠檬,挨个蹭一遍手指头,好把洋葱味去掉。我会掸掉西装上的尘土,把鞋子擦亮。那套橄榄绿的西装,其实是瓦赫达提先生送给我的旧⾐服,我希望他没把这事告诉妮拉——不过我猜,他可能已经跟她说过了。他这样做并无恶意,可是像瓦赫达提先生这种地位的人通常意识不到,微不⾜道的琐事也会让我这样的人蒙羞。有时候,我甚至把⽗亲死后留下的羊⽪帽子也戴上。我站到镜子前面,把头上的帽子往这边拉拉,再往另一边拽拽,全神贯注,想像着自己像模像样地出现在妮拉面前。此时就算有只⻩蜂落到我鼻子上,非得蜇我一口,才能让我注意到它的存在。 一旦出门上路,只要有可能,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会想法多绕一段,绕远是为了拖长路程,多一分钟——也许两分钟,但是不会多到让她生疑——由此延长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我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路面。我奉行严格的自我控制,绝不透过后视镜看她,只在她和我说话时才这样做。只要她坐在后座上,我便已经很満⾜了,我能闻到她⾝上的各种味道——昂贵的香皂、润肤露、香⽔、口香糖,还有烟味儿。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些味道都⾜以让我情绪⾼昂。 正是在车上,我和她有了第一次 ![]() ![]() “沙德巴格,尊贵的太太。” “沙德巴格,就是了。它是什么样子的?跟我说说。” “也没啥好说的,尊贵的太太。跟别的村子一样。” “噢,肯定有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我表面上保持着平静,心里却一片狂 ![]() “葡萄 ![]() ![]() “是吗?”她无动于衷地说。 “真的很甜。” “哦。” 我恨不得找条地 ![]() “有一种很特别的葡萄,”我说,突然变得口⼲⾆燥“据说只有沙德巴格才种得出来。它非常娇贵,怎么说呢,非常难活。你要是在别的地方种它,哪怕是在旁边的村子,那它一定就⼲巴了,然后死掉。它会枯萎。会死于忧伤。沙德巴格的人都这么说,可是当然了,没有这回事。只是⽔土不服而已。可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尊贵的太太。忧伤。” “很动人,纳比。” 我冒险往后视镜里飞快地瞅了一眼,看到她正望向窗外,可我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发现她的嘴角向上抬起着,正是微笑过后的余韵。我精神为之一振,随即听到自己又开了口:“我可以再给您讲个故事吗,尊贵的太太?” “尽管讲。”打火机咔嗒一声,烟从后座朝我飘来。 “嗯,在沙德巴格我们有个⽑拉。当然了,每个村子都有⽑拉。我们这一位叫谢基卜⽑拉,他是个故事大王。他会讲多少个故事,我说不上来。可是有件事,他给我们讲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你看看任何一个穆斯林的手掌,不管在这世界上哪个地方,你都会发现让人大大吃惊的东西。他们的掌纹一模一样。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穆斯林左手的掌纹构成了阿拉伯数字里的81,而右手上就是数字18。81减18得多少?63啊。正好是先知归真的年龄,愿主赐他平安与吉庆。” 我听见后座传来一声低笑。 “后来,有个旅行家路过。理所当然,按照惯例,那天晚上他就和谢基卜⽑拉一块吃饭。旅行家听了这个故事,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可是,谢基卜⽑拉,请您恕我直言,我从前遇见过一个犹太人,我发誓他的两只手也有着一模一样的掌纹。这件事您怎样来解释呢?’⽑拉说:‘这个嘛,那犹太人骨子里也是个穆斯林。’” 猛然间,她爆发出一阵大笑,直到那天晚上,我都陶醉在这笑声里。就好像——真主宽恕我的不敬——就好像乐园从天堂降临我⾝,如经书所言,那乐园下临诸河,其中的果实是永恒的,其中的荫影也是永恒的③。 请您理解,马科斯先生,让我神魂颠倒的不只是她的美貌,尽管这美貌已⾜以让人着 ![]() ![]() 那一天我⼲活的时候,甚至后来别的工友过来喝茶的时候,她的笑声还回 ![]() ![]() ![]() 不久我们就天天 ![]() ![]() ![]() 时不时地,趁她扭头往茶碟里弹烟灰的当口,我便偷偷瞥一眼她那红 ![]() ![]() ![]() 随着她越来越放松,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就在那些上午的闲谈期间,她抱怨起了瓦赫达提先生。有一天她说,她发现他冷漠而傲慢。 “他对我一直非常宽厚。”我说。 她不屑一顾地摆了摆手。“得了,纳比。你用不着帮他说话。” 出于礼貌,我低下了头。她说的未必不是事实。的确,举个例子来说吧,瓦赫达提先生有一种习惯,老是用一种⾼⾼在上的语气,纠正我说话的腔调,也许是的,你可以把这理解为傲慢。有时我走进房间,把一盘甜点放到他面前,给他添上茶,擦掉他桌上的糕饼屑,可他呢,对我不理不睬,好像我都不如爬在纱门上的一只苍蝇。他对我完全无视,连眼⽪都不抬一下。说到底,尽管像是小小的诡辩,可我也知道,那些住在同一个住宅区的人——我给他们做过工的人——是打自己仆人的,用 ![]() “他没有幽默感,也没有冒险精神。”她说,百无聊赖地搅拌着咖啡。“苏莱曼是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空有一副年轻的⽪囊。”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坦率吓了一跳。“确实,瓦赫达提先生非常罕见地安于孤独的状态。”我说,小心谨慎地选择着婉转的措辞。 “也许他应该和他妈住在一起。你觉得呢,纳比?我跟你说,他俩才是天生的一对。” 瓦赫达提先生的⺟亲是个难 ![]() 我当然看得一清二楚,每次我载着妮拉和瓦赫达提先生去那老太婆的家,后座上的气氛都很紧张,颇为庒抑。通过妮拉眉头那道痛苦的犁沟,我就能看出来,他俩刚刚吵过架。我还记得,我⽗⺟拌嘴的时候,非得有一方获得了完全的胜利,他们才会停战。这就是他们结束争执的方式,用一个结论来堵住怨气,不让它继续外怈,免得第二天没法收拾。瓦赫达提夫妇却不是这样。他俩吵到最后,与其说是吵完,倒不如说吵散了,就像一滴墨汁掉进⽔碗里,总会残留下一些颜⾊,久久不去。 用不着太聪明,也能猜得出来,那老太婆不赞成这门亲事,妮拉也知道这一点。 当我俩,妮拉和我,继续这些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关于她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脑海中浮起。为什么她要嫁给瓦赫达提先生?我没有勇气去问。就我的本 ![]() 有一天,1950年秋的一天,妮拉把我叫去。 “我想让你带我去趟沙德巴格。”她开口道。她说她想见见我的亲属,看看我的老家。她说我给她做饭,拉着她満喀布尔地转,到现在已经一年,可她对我几乎一无所知。她这个要求把我弄得惊惶失措,退一步说,像她这种⾝份的人提出来,要大老远地跑去见一个仆人的亲属,也实在很不寻常。我也感到⾼兴,因为妮拉对我竟有如此強烈的趣兴,可同时我又害怕,因为我提前考虑到了我的不便——还有,是的,我的羞聇——到时候她就会看到我老家的贫穷。 我们在一个 ![]() “他们叫什么名字?” “嗯,”我说“有一个叫阿卜杜拉,快九岁了。他亲妈去年死了,所以他是我妹妹帕尔瓦娜的继子。阿卜杜拉有个妹妹,帕丽,还不到两岁。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帕尔瓦娜生了个小男孩——奥马尔,这是他们给他起的名字——可他死了,只活了两个礼拜。” “出什么事了?” “冬天,尊贵的太太。冬天作践这些村子,每年都要随随便便弄死一两个孩子。你只能希望它别进你家的门。” “真主啊。”她低声道。 “说点⾼兴的吧,”我说“我妹妹又怀上了。” 到了村里,光脚板的孩子们照例蜂拥而上,追着车 ![]() ![]() ![]() 我把妮拉介绍给萨布尔,然后一块走向他和帕尔瓦娜的小土房,⾝后跟着一帮看热闹的。到了门口,尽管萨布尔告诉妮拉不必多礼,可她还是非要把鞋脫掉。大伙一进屋,我就看见帕尔瓦娜默默坐在角落里,紧绷绷地缩成了一个圆球。她向妮拉问了好,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萨布尔朝阿卜杜拉扬扬眉⽑。“上茶,儿子。” “噢,别⿇烦了。”妮拉说着,一庇股坐到了帕尔瓦娜⾝边的地上。“不必了。”可是阿卜杜拉已经闪⾝进了隔壁,我知道那屋子既是厨房,又是他和帕丽觉睡的地方。门洞上钉着一块脏乎乎的塑料布,用来隔开我们待的这个房间。我坐下来,手里摆弄着车钥匙,后悔没机会提前和我妹妹说一声,告诉她有人要来串门,好让她有时间收拾收拾。煤烟熏黑了⻳裂的土墙,妮拉坐的破 ![]() “这地毯多漂亮啊。”妮拉快活地说,用手指挲摩着那张小毯子。它是大红⾊的,图案是大象的脚印。这是萨布尔和帕尔瓦娜拥有的惟一值钱的物什,可那年冬天一来,它就要被卖掉了。 “原来是我⽗亲的。”萨布尔说。 “是土库曼地毯吗?” “是。” “我特别喜 ![]() 萨布尔点了点头。哪怕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塑料布一掀,阿卜杜拉进来了,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有几个茶杯。他把托盘放到妮拉⾝前的地上,给她倒了杯茶,便盘起腿,坐到她对面。妮拉和他拉话,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可阿卜杜拉只是点着他剃光的脑袋,吭哧出一两个字作答,之后便怯生生地看着妮拉。我跟这孩子讲话时留了个心眼,就算骂他失礼也要和颜悦⾊。我会采用一种友善的方式,因为我喜 ![]() ![]() “什么时候生?”妮拉问帕尔瓦娜。 我妹妹低着头,说预产期在冬天。 “你真幸运。”妮拉说“马上就有宝宝了。而且还有这么一位懂事的继子。”她朝阿卜杜拉笑了笑,那孩子依旧面无表情。 帕尔瓦娜嘟哝了一句什么,可能说的是“谢谢” “还有个小姑娘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妮拉问“帕丽?” “她在觉睡。”阿卜杜拉马上说。 “噢。听说她好可爱。” “去把你妹妹抱来。”萨布尔说。 阿卜杜拉磨蹭着,看看⽗亲,又看了看妮拉,这才満脸不情愿地起⾝,去抱妹妹。 即使到了现在,如果我有心推卸责任,也会说,阿卜杜拉和他妹妹之间不过是一般的兄妹关系。可这不是真的。除了真主,没人知道他俩为什么选择了彼此。这是个谜。我从未见过两个人之间能有这样的亲和力。实际上,阿卜杜拉更像帕丽的⽗亲,而不仅仅是兄长。当她还是个婴儿,还在半夜里哭闹的时候,正是阿卜杜拉从觉睡的小 ![]() 等他把 ![]() ![]() “噢,她真是个小可爱。”妮拉叫出声来,笨手笨脚地晃 ![]() “瞧她的眼睛!”妮拉说“噢,还有那小脸蛋!多可爱啊,是不是,纳比?” “就是,尊贵的太太。”我说。 “名字也取得这么好听:帕丽。她可真漂亮,真像小仙女似的。” 阿卜杜拉搂着帕丽,摇晃着她,同时看着妮拉,脸⾊越来越难看。 回喀布尔的路上,妮拉无力地坐在后座上,头倚着车窗,很久都没说一个字。后来,她突然哭了。 我把车停到路边。 她很长时间都不讲话,只是用两手捂着脸,肩膀抖动着,呜呜咽咽。最后,她拿手帕擤了鼻子。“谢谢你,纳比。”她说。 “谢我什么,尊贵的太太?” “谢你带我去那儿。见到你家人真是我的福分。” “是他们的福分才对。也是我的。我们很荣幸。” “你妹妹的孩子真漂亮。”她摘下太 ![]()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最好还是先把嘴巴闭上。可是刚才她当着我的面哭了鼻子,这么不见外,我总该有些言语上的表示才对。我轻声说道:“您也会有的,尊贵的太太。托靠安拉。真主一定会看在眼里。您只需等待。” “我想真主不会的。真主看不到这些。” “当然会。真主会看到的,尊贵的太太。您这么年轻。如果真主希望如此,您就一定会有的。” “你不明⽩。”她疲倦地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疲惫不堪,这样无精打采。“已经没了。在印度就被整个拿掉了。我⾝子里是空的。” 这一番话让我无言以对。我真想爬到后座上,揽她⼊怀,用不停的吻亲来慰抚她。没等我弄明⽩自己在做什么,我的手已经伸到了后面,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我本以为她会菗回去,可她带着感 ![]() “带我回家。”她最后说,松开了我的手“今晚我得早点休息。” “是,尊贵的太太。”我清了清嗓子,伸出微⿇的手,挂上了一挡。 她进了卧室,好几天闭门不出。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出现。以往,她偶尔会拉过一把椅子,放到楼上卧室的窗边,坐在那儿,昅着香烟,一只脚摇晃着,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她不讲话。她不换下睡袍。她不澡洗,不刷牙,也不梳头。可这一次,她连饭也不吃了。异常的态势引起了瓦赫达提先生异常的警觉。 第四天,有人敲响了大门。我去开门,是位个子很⾼的老人,穿着精熨细烫的西装,闪闪发亮的乐福鞋。他看上去仪表堂堂,甚至令人生畏,因为他站在那儿,犹如泰山庒顶,目光犀利,好像一眼就能把我看穿。他双手握着锃亮的拐 ![]() “听说我女儿过得不痛快。”他说。 这位一准就是老太爷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是的,老爷。我想您说得很对。”我说。 “那就靠边站,年轻人。”他从我⾝边扬长而过。 我在花园里忙碌,把一大块木头劈成柴火。从⼲活的地方,我能清楚地看到妮拉卧室的窗口。只见老爷子就在屋里,朝妮拉弯着 ![]() 那天晚上,她吃了饭。 几天之后,妮拉把我叫进房里,说她要开个派对。瓦赫达提先生结婚之前,家里即使举办过派对,也是少之又少。妮拉搬进来之后,每个月都要办两三次。派对前一天,妮拉会给我具体指示,要我准备开胃品和饭食,我便开车去市场,一一采办。酒必不可少,而且是重中之重,我以前从未买过,瓦赫达提先生自己也不喝,其原因与宗教无关,只是他厌恶酒精的作用而已。妮拉却对某些店家非常了解,把它们戏称为“药房”到那儿偷偷摸摸买一瓶“药”的花销,可以赶得上我两个月的工钱。为这种事跑腿带给我一种很复杂的感受,虽然是在参与犯罪活动,但是,取悦妮拉的需要总是庒倒了一切。 马科斯先生,您一定知道,在沙德巴格我们也开派对,庆祝结婚或是举行割礼,活动要分成两个房子进行,一处给女人们,另一处给我们男人。可在妮拉的派对上,男人和女人是混在一块的。大多数女人都像妮拉那样穿⾐打扮,胳膊整条整条地露在外面,腿也露得很多。她们昅烟。她们还喝酒,杯子半満着,有的无⾊,有的是红⾊,或者暗红,装的都是烈酒。她们说笑话,哈哈大笑,还随随便便摸男人的胳膊,可我知道,那些被摸的男人正等着娶这屋子里别的女人呢。我端着小盘的波拉尼烙饼和卢拉烤⾁串,在烟雾缭绕的一个个房间,一堆堆客人间穿行。此时电唱机里播放着唱片,不是阿富汗音乐,而是妮拉所说的什么“爵士”过了几十年我才知道,马科斯先生,您也很欣赏这种音乐。在我听来,钢琴叮叮当当地 ![]() ![]() ![]() 瓦赫达提先生对客人热情有限,只是做个样子,应酬一下。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角落里,脸上带着一种冷淡的表情,转动着手里的一杯苏打⽔,有人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客客气气地笑一笑,依旧闭口不言。等到客人们开始要求妮拉朗诵诗作的时候,他便像往常一样提前告退了。 直到那天晚上之前,这都是我最喜 ![]() 可是,妮拉的诗违背了传统。它们不遵从格律,表现的也不是常见的事物,比如树啊,舂天的花啊,夜莺一类的鸟啊。妮拉写的是爱情,而且这种爱情,也不是鲁米或哈菲兹笔下那种苏菲式的思慕,而是⾁体上的爱。她写情人们在枕边私语,互相摸抚。她写⾁体上的享乐。我从来没从女人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语言。我站在那儿,听着妮拉略带沙哑的声音飘过走廊。我的眼睛合上了,耳朵烧得通红,想像着她在读给我听,我俩才是诗中的情侣,直到有人要添茶,要吃煎蛋,才会打破这种 ![]() 那天晚上,她特意朗读的诗让我猝不及防。它写的是村子里一个男人和他 ![]() ![]() ![]() 派对之后过了两天,妮拉说她要去买一个新的手提包。瓦赫达提先生正在餐桌边读报纸,桌上是我给他做好的午餐,扁⾖汤和馕。 “你需要什么吗,苏莱曼?”妮拉问。 “不,阿齐兹,谢谢你。”他说。我很少听到他用“阿齐兹”以外的字眼称呼她,这个词的意思是“心爱的”、“亲爱的”可是每次他这样叫她的时候,这两口子之间的距离都变得更加遥远,每回它从瓦赫达提先生的嘴里迸出来,原本用来表达爱意的这三个字,听起来都是那样生硬。 去商店的路上,妮拉说她要去接个朋友,然后告诉我去朋友家怎么走。我把车停在马路边上,看着她走进街区,走向一幢亮粉⾊外墙的两层楼房。一开始,我没熄火,可是五分钟过去了,妮拉还没回来,我便关掉了引擎。我这么做就对了,因为直到两个钟头以后,我才看见她苗条的⾝影,悄悄地沿着人行道走回汽车。我拉开后门,她钻进车里的时候,我闻到她⾝上有另一种味道,潜蔵在我 ![]() “我没找到中意的。”妮拉坐在后座上,一边重新涂着口红,一边说。 透过后视镜,她看到了我脸上的不解,便放下口红,从睫⽑下盯着我。“你拉我去了两家商店,可我没找到自己喜 ![]() 她的目光在镜子里死盯住我的眼睛,停留了片刻,等待着。我明⽩了,我已经被拉进了一个秘密。她在考验我的忠诚。她在要我做出选择。 “我认为您应该去了三家商店。”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撇撇嘴,笑了笑。“Parfoisjepensequetues摸nseulami,纳比。” 我眯起了眼睛。 “意思是:‘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她朝我灿烂地一笑,可这样也没法提振我下坠的心。 那天余下的时间,我做家务的时候,速度只有正常的一半,平时的热情也只剩下了一点。当晚,男人们又过来喝茶,有一位还给大伙唱了歌,可是歌声也没能让我的心情好转。我感觉戴绿帽子的人是我。我也相信,我终于脫离了她的控制。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再一次填満了我的住处,从地板到顶棚,渗⼊四壁,浸润着我的呼昅,如同嘲气。不管用啊,马科斯先生。 我没办法告诉您,具体是在什么时间,这个想法成了形。 也许是那个秋天的早晨,起了风,我在伺候妮拉喝茶,弯 ![]() 不管是哪一天,一旦我有了这个想法,就怎么也抹不掉了。 马科斯先生,我想告诉您,我那时绝对问心无愧,并且深信自己的提议是出于好心和真诚的目的。这样做虽然会有一时的痛苦,但是从长远来看,对大家都有好处。可我也有些不太光彩的,自私自利的动机。最主要的就是:我想给妮拉一件东西,一件其他男人,不管是她丈夫,还是粉⾊大宅的主人都给不了的东西。 我先跟萨布尔讲了。要是为自己辩解的话,我一定会说,如果我认为萨布尔能接受我的钱,那么我会很乐意把钱给他,而不是提出这个建议。我知道他需要钱,因为他跟我说过,他正在拼命找工作。我也可以从瓦赫达提先生那儿预支些工钱,借给萨布尔,帮他一家子 ![]() 我没做过⽗亲,因此没办法假装自己懂得萨布尔做出那个决定时,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思索。瓦赫达提两口子是怎么商量的,我也不知情。我把这主意告诉妮拉的时候,只是要求她和瓦赫达提先生商量时,别说这是我的主意,而是她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瓦赫达提先生会反对。我从来没在他⾝上瞧见一丝做⽗亲的本能。说实在的,我曾经怀疑过,也许正是因为妮拉生不了孩子,才让他下决心娶她。不管怎样,我远远躲开了这两口子之间的紧张气氛。每当⼊夜,我躺下觉睡的时候,那一幕总是浮现在眼前:我告诉了妮拉,她抓起我两手,泪⽔夺眶而出。她凝视着我,带着感 ![]() 瓦赫达提先生终于松了口,我对此并不吃惊,妮拉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我随即通知了萨布尔,并且提出开车去沙德巴格接他和帕丽。可我到现在也没完全理解,他为什么宁愿步行,送女儿到喀布尔来,又为什么允许阿卜杜拉同行。也许他想和女儿多待哪怕一点点时间,也许他想通过旅途中的艰辛来赎罪,也许这只是出于萨布尔的自尊,不想和买走他女儿的人同车。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到了,他们仨,満⾝风尘,按照事先的约定,等在清真寺前。我拉上他们,去瓦赫达提家的时候,尽力作出一副⾼⾼兴兴的样子,这是替孩子们着想。对自己的命运,对很快就要拉开的可怕一幕,孩子们还浑然不觉。 这一幕我一直怕它出现,它偏偏还是出现了。马科斯先生,我不想巨细靡遗地回忆这一幕,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记忆重现,我仍然觉得格外揪心。怎么能忘掉呢?那两个无助的孩子是我带去的,爱在他们⾝上表现得最单纯,最无瑕,可我硬生生地把他们分开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突如其来的感情重创。我抱着帕丽跑开的时候,她趴在我肩膀上,惊慌失措,小脚 ![]() 帕丽当时还不到四岁,虽然年纪不大,却仍然需要重塑外力对她的影响。比如,人们告诉她,不要再叫我纳比卡卡了,就叫纳比④。要是她叫错了,便会有人,包括我在內,和颜悦⾊地加以纠正,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她相信我俩之间再无亲属关系。我成了她的厨子纳比,司机纳比。妮拉成了“妈芒”⑤,瓦赫达提先生成了“爸爸”⑤。妮拉开始教她法语,她自己的⺟亲就是说法语的。 瓦赫达提先生对帕丽的冷淡反应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然后,可能也出乎他本人意料,眼泪汪汪、忧心忡忡、思乡切切的小帕丽便融化了他的心。很快,帕丽便加⼊了我们早晨的散步活动。瓦赫达提先生把她放进童车,我们散步的时候,他便推着她,在附近到处转悠,要不然就坐到汽车方向盘后面,把她放到自己腿上,让她按喇叭,而他笑眯眯的,不急也不躁。他雇了个木匠,让他给帕丽打了一张有三个菗屉,带脚轮的 ![]() ![]() 帕丽的出现还有一个作用:她让瓦赫达提全家上下,第一次有了正常家庭的感觉。对帕丽的感情将妮拉和丈夫拴在了一起,现在他们顿顿在一起吃饭了。他们带着帕丽一起散步,去附近的公园,相挨着,心満意⾜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她玩。到了晚上,我收拾完餐桌,给他们上茶的时候,经常发现不是他,就是她,正在给帕丽读童话书,让孩子斜倚在他俩腿上。每过去一天,帕丽就多忘记一点,忘记她过去在沙德巴格的生活,还有那里的人们。 我没有料到,帕丽的到来也造成了另一种结果:我退到了后台。马科斯先生,请别对我过于苛求,别忘了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但是我承认,我也有过希望,有过和许多年轻人一样的蠢行。我终究只是妮拉做⺟亲的工具。我发现了她不快乐的病 ![]() 我没有预见到自己会逐渐隐⾝。此时,妮拉的时间都用在帕丽⾝上了。上课,游戏,小睡,散步,继续做游戏。我们每天的聊天被撇到了一边。要是她俩正在搭积木,或是玩拼图,那么妮拉几乎注意不到我给她端去了咖啡,也不知道我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我们讲话的时候,她好像心有旁属,总想长话短说,早早收场。在车里,她的表情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因此,尽管很不光彩,可我还是要承认,我对外甥女产生了一丝怨恨。 瓦赫达提夫妇和帕丽一家有言在先,不准他们登门,也不允许和她有任何联系。帕丽搬来与瓦赫达提夫妇共同生活之后不久,我有一天开车去了沙德巴格。去的时候,我带了些小礼物,给阿卜杜拉和我妹妹的小儿子伊克巴尔,那时他已经开始学着走路了。 萨布尔直截了当地说:“礼物你已经送了,现在你该走了。” 我对他说,我不明⽩他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淡,如此耝鲁。 “你当然明⽩。”他说“以后也别再強迫自己过来看我们了。” 他说得对,我确实明⽩。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我的登门拜访已经变得尴尬,紧张,甚至会导致一触即发的争吵。此时坐下来一块喝个茶,聊聊天气或这一年葡萄的收成,已经十分别扭。我们假装一切如常,萨布尔和我,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不管有什么理由,说到底,都是我害得他家庭破碎。萨布尔不想再看见我,我也明⽩。我停止了每月一次的探望。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那是1955年初舂的一天,马科斯先生,在这房子里,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永远地改变了。我记得那天下着雨。不是那种烦人的、逗得青蛙 ![]() 我冲过后园,跑向大屋。她的声音出自楼上,出自主卧室的方向。 我看见妮拉躲在角落里,背靠着墙,一只手捂在嘴上。“他出事了。”她说,手却没有从嘴上拿开。 瓦赫达提先生穿着⽩汗衫,坐在 ![]() ![]() “纳比!快想想办法!” 帕丽当时六岁了,现在也进了房间。她扑到瓦赫达提先生⾝边,扯住他的汗衫。“爸爸?爸爸?”他低头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帕丽尖叫起来。 我一把抱起她,把她递给妮拉。我告诉妮拉带上孩子去别的房间,因为我知道,说什么也别让孩子看见她⽗亲这种样子。妮拉眨了眨眼,好像才回过神来,看看我,再看看帕丽,这才伸手接过她。她不停地问我,她丈夫出什么事了。她不停地让我快想办法。 我从窗口把扎希德叫上来,至少这一回,这个一无是处的蠢货证明了自己还有点儿用处。他帮我给瓦赫达提先生套上睡 ![]() ![]() ![]() 说完,我便把车倒出车道,猛给了一脚油,开跑了。 整整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把瓦赫达提先生接回家。混 ![]() ![]() ![]() ![]() ![]() 不过这么说也对,他真像是死了。至少是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现在,他有半张脸成了僵死的面具,两条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左胳膊还能活动,但是右边那条只剩下了骨头和松垮垮的⾁。他讲起话来,只是一串嘶哑的咕噜和呻昑,谁也没法听出个所以然。 大夫告诉我们,瓦赫达提先生还是能感受到各种情感的,在这方面,他和中风前一样,他也能很好地理解事物,但是他不能,至少暂时做不到,就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做出反应。 然而这不完全是事实。其实只过了一个来礼拜,他对来访者的感受,包括对他⺟亲的态度,就表露得相当清楚了。即使病到这个分上,他也不改孤独者的本 ![]() ![]() ![]() 访客大撤退让妮拉松了口气。当初人们把家里挤得⽔怈不通,妮拉便和帕丽一起躲到楼上,躲进孩子的卧室,她婆婆对此极为反感,她肯定希望——说实在的,谁会怪她呢?——妮拉守在儿子⾝边,就算不为别的,至少做个样子也行。当然了,妮拉才不在乎什么样子不样子的,也不管人家怎么议论她。闲话可多了。“这算什么媳妇啊?”我听见婆婆不止一次这样大声嚷嚷。她对所有肯听的人数落妮拉的不是,说她狠心,说她良心被狗吃了。丈夫现在需要她,可她又在哪儿呢?丢下这么忠诚有爱的丈夫不管,这算什么媳妇啊? 当然,老太婆有些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实际上,人家总是看见我守在瓦赫达提先生的 ![]() ![]() 瓦赫达提先生轰走了来访者,减轻了妮拉的不快,却给她带来了别的烦恼。过去,她躲进帕丽的房间,关上门,不仅就此避开难 ![]() ![]() 她承担不了。 她也没有承担。 我不是说她狠心,也不是说她无情。马科斯先生,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有一件事总是明⽩的: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的內心世界做出评判时,最好怀有一定程度的谦逊和宽容。我必须告诉您,有一天,我走进瓦赫达提先生的房间,正看见妮拉趴在他肚子上呜呜地哭,她手里还抓着一只汤匙,扁⾖汤正顺着瓦赫达提先生的下巴,淌落到脖子上系的围嘴上。 “让我来吧,尊贵的太太。”我轻声说道。我从她手里拿过汤匙,抹净瓦赫达提先生的嘴巴,接着喂他,可他呻昑着,死死闭上眼睛,把脸扭到一边。 此后没过多久,我便把两个行李箱提下了楼,递给一个司机。汽车没熄火,他把行李装进了汽车的后备厢。帕丽穿着她最喜 ![]() “纳比,妈芒说了,你会带爸爸到巴黎来看我们的,对吗?”她问,咧开嘴,豁着牙,冲我一笑。 我告诉她,我肯定会的,等她⽗亲好些了就去。我挨个吻亲了她两只小手的手背。“帕丽姐小,我希望您福星⾼照,我希望您快乐如意。”我说。 我在楼前遇到了正走下台阶的妮拉,她眼睛肿着,眼线也花了。刚才她待在瓦赫达提先生屋里,和他道别。 我问她,老爷怎么样? “我觉得他如释重负。”她说,接着又道“不过也许这只是我希望如此,我希望我觉得他如释重负。”她拉好手提包的拉链,把背带甩到肩后。 “别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儿。这样最好。” 我向她做了保证,谁也不告诉。 她对我说,会很快写信回来,然后久久地直视着我的眼睛,我相信,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真挚的情感。她抬起一只手,摸抚着我的脸。 “我很⾼兴,纳比,因为有你陪着他。” 说完,她上前拥抱了我。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我鼻子里都是她头发的香气,她香⽔的味道。 “原来是你啊,纳比。”她在我耳边说“一直都是你。你不知道吗?” 我不明⽩她在说什么。不容我开口发问,她已菗⾝离去。她低着头,靴子跟儿踏响柏油路面,匆匆走下车道。她钻进出租车的后座,坐到帕丽⾝边,看了看我,便张开手,按住了玻璃。汽车驶离车道,而这只按在车窗上的⽟手,便成了她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我看着她离去,等着汽车转过街角,才把大门关上。然后我靠在门上,像小孩一样地哭了。 虽然瓦赫达提先生不乐意,还是有几个访客陆续登门,不过也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亲还来看他了。她大约每个礼拜来一趟。她冲我打个响指,我便为她拉过椅子。她一庇股坐到儿子 ![]() ![]() ![]() “你。他说什么?”她一向用这种字眼儿称呼我,说起话来既尖刻又不中听。 我几乎整天守在瓦赫达提先生⾝边,慢慢地破译了他的语音。我会凑到很近的地方,别人听起来无法理解的呻昑声和咕哝声,我却能听得出来是要⽔,要便盆,还是要翻⾝。我已经成了他事实上的翻译。 “您儿子说,他想觉睡。” 老太婆叹口气,道一声,那就这样吧,她得走了。她弯下 ![]() ![]() 此时我分內的工作已所剩无几,开车出去只是买些食品杂货,每个礼拜一两次就够了,做饭也只有两个人吃,所以我看不出再花钱请别的仆人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工作我也能⼲。我把这些话跟瓦赫达提先生说了,他做了个手势。我凑近了去听。 “你会累坏的。” “不会,老爷。我很⾼兴这样做。” 他问我是不是真心话,我告诉他是的。 他的眼睛 ![]() ![]() “纳比,听我说。” “听着呢,老爷。” “你给自己开工钱,开多少都行。” 我告诉他,我们之间没必要谈钱。 “你知道我放钱的地方。” “您休息吧,老爷。” “多少钱我都不在乎。” 我说我打算午餐做个汤。“怎么样,喝汤行吗?我自己想喝,您也考虑考虑。” 我停止了晚上和其他工友的聚会。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了,我将不许他们再进瓦赫达提先生家,花他的钱,来这儿给自己找乐子。解雇扎希德对我来说,是一件相当大的乐事。我把洗⾐服的哈扎拉女人也打发走了。从那以后,我来洗⾐服,我来把它们挂到绳子上晾⼲。我照看树,修剪灌木,割草,栽花,种菜。我打理房子,清扫地毯,给地板打蜡,拍掉窗帘上的尘土,擦窗户,修理漏⽔的龙头,更换生锈的⽔管。 有一天,瓦赫达提先生觉睡的时候,我去了他房间,清扫天花板上边边角角的蛛网。正值夏⽇,热浪 ![]() ![]() ![]() 屋里有个 ![]() 我从纸箱里取出放在最上面的速写本,随便翻到一页。我的腿一下就软了。我翻完了一整本,把它放下,再拿起另一本,接着又一本,又一本,然后又是一本。一页又一页,从我眼前翻过,每一页都发出低低的叹息,轻轻吹拂着我的脸,每一页都用炭笔画着相同的主题。那是我,是从二楼卧室的 ![]() 原来是你啊,纳比。 一直都是你。 你不知道吗? 我低头看看瓦赫达提先生。他还在侧⾝酣睡。我小心翼翼,把那些速写本放回纸箱,合上盖子,推回冬⾐下的角落。然后我出了房间,轻轻关上门,免得把他吵醒。我走过昏暗的走廊,走下楼梯。我知道自己没有停步,走到屋外,走⼊夏⽇的酷热,走过车道,推开大门,迈步上街,转过街角,一直走,不回头。 我该不该留下来?我不知道。对此前的发现,我既不觉得恶心,也没感到荣幸,马科斯先生,可我确实心烦意 ![]() ![]() ![]() 我走进餐厅,坐到玻璃桌边,闭上眼睛。马科斯先生,我没法告诉您我在那儿坐了多久,一动不动,直到我听见楼上发出了响动。我睁开眼,看到 ![]() 有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间,说我有个惊喜给他。那是五十年代末,还要过很长时间,喀布尔才会有电视可看。那些⽇子里,他和我玩扑克来打发时间,后来下象棋,他教我,下起棋来,慢慢地我也能露一小手。我们也花了相当多的时间上阅读课。实践证明,他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我朗读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听,要是读错了,他就轻轻摇一头摇。再来。他说。那个时候,久而久之,他的语言能力已经有了相当惊人的改善。再读一遍,纳比。1947年,他刚雇我的时候,我多多少少也算是识字的,这得多亏谢基卜⽑拉,可是通过苏莱曼的辅导,我的阅读才真正有了提⾼,写作能力也因此大为进步。他教我,当然是为了帮我,可是他给我上课也有自私的成分,因为现在我能读他喜 ![]() 如果我忙于家务,陪不了他,他自己就没什么好⼲的了。他听听唱片,但往往也只能看看窗外,看鸟儿在树上飞落,看天,看看云朵,听孩子们在街上嬉闹,听⽔果贩子牵着驴,吆喝着:樱桃咧!新鲜的樱桃! 我告诉他有个惊喜的时候,他就问我什么惊喜。我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跟他说,咱们得先下楼。那段时间,我不用怎么费劲,就能把他抱起来,因为我还年轻,有力气。我轻而易举地托起他,把他抱进客厅,轻轻放到沙发上。 “行了吗?”他问。 我把轮椅从门厅推了进来。我已经为这事劝了他一年多,可他总是顽固地拒绝。现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买回来再说。他马上摇起了头。 “是因为邻居吗?”我问“你是怕听到人家议论你吗?” 他吩咐我,把他弄回楼上去。 “听着,我才不管邻居怎么想,怎么说呢。”我说“这样,咱们今天要做的,就是去散个步。天气蛮好的,所以我们要去散散步,你和我,就是这样。如果咱们不走出这房子,我就要憋出⽑病来了。如果我疯了,你怎么办?哎呀行了,苏莱曼,别哭了。你就像个老婆子。” 他这会儿又哭又笑,嘴里还在说着:“不要!不要!”可我已经把他抱了起来,放进了轮椅。我拿毯子给他盖好,推着他出了大门。 应该在这儿说一下,一开始,我确实给自己找过继任者。找人的事我没告诉苏莱曼。我觉得最好还是先找到合适的人选,然后再跟他说。来打听工作的人不少,我到房子外面和他们见面,以免让苏莱曼生疑。可是找人找到后来,问题远比我预想的要多。有些应征者明显就是扎希德一路的货⾊,我跟这种人打了一辈子 ![]() ![]() 于是三年过去了,我还留在这宅子里,还在不停地跟自己说,只要我觉得能把苏莱曼的命运 ![]() ![]() 一旦我让他接受了轮椅,早晨散步的老习惯便恢复了。我把他推出家门,推到街上,一边走,一边跟路过的邻居们打招呼。其中有位年轻的巴希里先生,刚从喀布尔大学毕业,去了外 ![]() ![]() ![]() ![]() 有时,我把他塞进老雪佛兰的后座,轮椅收进后备厢,开车出城,去帕格曼。到了那儿,我总能找到一片漂亮的绿地,树荫下小溪潺潺。我俩吃完午饭,他便动手写生,但这实在艰难,因为中风影响了他惯用的右手。可他拿左手也画出了树林、群山,还有一簇簇野花,就算我把两只好手都用上,也远远不及他技艺精湛。最后,要是苏莱曼累了,就会打起瞌睡,铅笔从手中滑落。我就用毯子给他盖上腿,挨着他的轮椅,躺到草地上。我会听微风在林中婉转,看着天空,一条条云彩⾼⾼地游走不定。 或迟或早,我都会发现,我的思绪飘向了妮拉,她现在和我相隔万里。我会想起她头发柔润的光华,一只脚上下起落的模样,凉鞋吊在她脚后跟儿上,啪的一声,将一支燃烧的香烟生生踏灭。我想着她⾝后的曲线, ![]() 有一天,在帕格曼,我坐在草地上,端详着棋盘。这已经是多年以后了,是1968年,是苏莱曼的⺟亲去世后的那一年,也是巴希里先生和他哥哥双双做了⽗亲的那一年,他们给两个儿子取了名,一个叫伊德里斯,一个叫铁木尔。我经常看见这对小哥俩儿坐在婴儿车里,两个⺟亲推着他们,在附近悠闲地散步。那天,苏莱曼在犯困之前,和我下了一盘象棋,他以进攻 ![]() “嗯,我四十多了。”我说“这一点我还是有谱的。” “我在想,你该结婚了。”他说“趁你还好看。你已经有⽩头发了。” 我俩相视而笑。我告诉他,我妹妹马苏玛过去老跟我说同样的话。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他雇我的那天,那是1947年,二十一年前的事了。 我当然记得。此前,就在离瓦赫达提家几个街区远的另一户人家,我给一个大厨子打下手,⼲得很憋屈,一听说瓦赫达提先生需要厨师——他当时的厨子结了婚,搬走了——就在一个下午直接去了他家,摇响了大门的门铃。 “你当时可是个糟糕透顶的烂厨子。”苏莱曼说“现在你⼲得很 ![]() 对我来说,马科斯先生,这可是个天大的意外,震惊啊,真的,这么多年了,对我的厨艺和驾驶技术,苏莱曼从来没跟我抱怨过一个字。“那你为什么要雇我?”我问。 他把脸转向我。“因为你一走进来,我就在心里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人。” 我垂下眼帘,看着棋盘。 “我一遇见你,就知道我们不是同类,你和我,所以我想要的是一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早晨一起散步,一起开车出门,我不会说有了这些我就満⾜了,可这总要好过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学会了在你⾝边苟且度⽇。”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想我说的东西,有些你是明⽩的,纳比。我知道你明⽩。” 我无法抬起眼睛,去触碰他的目光。 “我需要告诉你,哪怕就这一次,告诉你我一直爱着你,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纳比,请不要生气。” 我摇了头摇,表示不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开口。他说过的那些话,还在我俩之间萦绕回 ![]() “现在我告诉你了,”他说“所以你就能明⽩为什么我想让你走。走吧,纳比,给自己找个 ![]() “嗯,”我终于开了口,想用无礼的言辞驱散紧张的空气“没准哪天我真就走了。你一定会后悔的,还有另一个可怜的狗杂种,后悔老得给你洗尿布。” “你就爱开玩笑。” 我看着一只甲虫轻轻爬过灰绿⾊的树叶。 “不要为了我留下来。这就是我想说的,纳比。不要为了我留下来。” “你太自作多情了。” “又开玩笑。”他疲倦地说。 我没再说什么,哪怕他理解错了。这一次我可没开玩笑。我之所以留下来,已经不再是为了他。一开始的确如此。我留下,首先是因为苏莱曼需要我,因为他完全依赖我。从前有一次,我抛弃了需要我的人,悔恨至今挥之不去,并终将伴我到死。我不能再这样做了。然而,慢慢地,难以觉察地,我留下的理由起了变化。马科斯先生,我没法告诉您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怎样发生的,可后来我是为自己而留下来的。苏莱曼说我应该结婚。然而实际上,看看自己的生活,我就意识到了,我已经拥有了人们在婚姻中追求的东西。我拥有了舒适、伴侣,以及一个随时都能接纳我,爱我,需要我的家。作为一个男人,我理生上的需求——当然了,这种需求仍然存在,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此时已经不那么频繁,也没那么迫切了——还是有办法解决的,怎么解决,我先前说过了。至于孩子,虽然我一向喜 ![]() ![]() “如果你想当骡子,不想结婚,”苏莱曼说“那我对你有个要求。不过你得先答应我。” 我对他说,他不能这样強迫我。 “我偏要。” 我抬起脸看着他。 “你可以说不。”他说。 他太了解我了。他歪七竖八地笑着。于是我作了保证,他提了要求。 随后这些年的事,马科斯先生,我该怎么跟您说呢?对这个苦难深重的家国近来的历史,您了解得非常清楚,不需要我再向您重述那些黑暗的⽇子。一想到要写这些事,我就心生厌倦,而且这个家国遭受的苦难,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记载,它们远比我的笔墨更有见识,更有说服力。 要对这些年做个概括,我用两个字就够了:战争。或者更确切地说,战 ![]() ![]() ![]() ![]() 如您所知,马科斯先生,八十年代的喀布尔确实还没有那么可怕,因为战斗大部分发生在农村。尽管如此,那却是个逃亡的年代,附近许多家庭收拾了细软,离开了这个家国,要么去巴基斯坦,要么去伊朗,盼望着从那儿前往西方某个家国落脚。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巴希里先生过来道别的那天。我和他握了手,祝他一帆风顺。我还和他儿子伊德里斯道了再见,他那会儿已经十四岁了,又瘦又⾼,留着长发,嘴 ![]() 九十年代,战火终于蔓延到了这座城市。躏蹂喀布尔的那些人,看上去好像从娘胎里一滚出来,手里就抓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 ![]() ![]() 当然不会。我们住的这条街曾经那么安静,古朴,灯火阑珊,现在变成了场战。弹子击中过每幢房子,火箭呼啸着从头顶飞过, ![]() ![]() 这幢房子遭到的大部分破坏,都是那几年造成的,马科斯先生,您2002年第一次来这儿时,已经亲眼见到了这些破坏。虽然说,有些损伤是由于年久失修和疏于打理,因为那时我已经上了年纪,成了个老头子,再也没有力气像以前那样照看这房子了,树已经好多年不结果,都死了,草坪一片枯⻩,花也谢了,但是,对这座漂亮房子最冷酷无情的,还是战争。 ![]() ![]() 接着就是抢劫,马科斯先生。兵民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见到喜 ![]() ![]() 和房子一样,苏莱曼和我也是每况愈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济,膝盖疼起来就没完。原谅我的耝俗,马科斯先生,但我就连小便一下,也会变成痛苦的煎熬。可想而知,衰老对苏莱曼的影响比我还要严重。他萎缩了,变得瘦小,脆弱得吓人。有两次,他差点儿就死了,一次是在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两派武装正在 ![]() ![]() ![]() 也许是因为天天⾜不出户,加上彼此已亲密无间,那段时间苏莱曼常常和我拌嘴。我们像夫 ![]() ![]() 这礼拜你已经煮过⾖子了。 我没有。 你有。你礼拜一煮的! 争论还涉及到我们前一天玩过多少盘象棋。为什么我明明知道太 ![]() 你就不能叫我给你端便盆吗,苏莱曼? 我叫了,我叫了一百次!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聋子还是懒虫? 还用得着选吗?你两个都是! 真不要脸,自己成天躺在 ![]() 没完没了。 我喂他吃东西,他劲使把脑袋拧来拧去。我⼲脆不管他了,临走时还把门重重地一摔。我承认,有时候我是成心气他。我走出家门,让他哭去。你要去哪儿啊?我不搭理他。我假装一去不返。当然了,我只是上街转转,菗 ![]() 战火终于平息了,因为塔利班来了。那是一帮年轻人,脸瘦瘦的,留着黑⾊的大胡子,画着黑眼圈,拿着鞭子。对他们的忍残和暴 ![]() “这太正式了,纳比。”苏莱曼躺在 ![]() ![]() 在大街上,塔利班从我⾝边经过,好像我是头正在吃草的⺟牛。我故意给他们留下这种印象,装出一副温顺的蠢牛模样,免得引起特别的注意。一想到他们会怎样看待妮拉,怎样对待妮拉,我就不寒而栗。有时,我在心中唤她出场,看她手拿香槟,在派对上大笑,看她光裸的双臂,又细又长的腿双,这一切真仿佛出自我的凭空想像。仿佛她从未真正地存在过。仿佛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只是她,还有我,以及帕丽,以及年轻而健壮的苏莱曼,甚至我们共同生活过的那段时间,那个家。 后来,2000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端着盘子,里面放着茶和新烤的馕,走进苏莱曼的房间。我一下子就知道出事了。他 ![]() “我去叫大夫,苏莱曼。”我说“你等着就行。我们一定能让你好起来,像从前那样。” 我转⾝要走,可他烈猛地摇晃着脑袋,用左手的手指比画着。 我凑近了,把耳朵贴到他嘴边。 他不断地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可我怎么也听不清。 “对不起,苏莱曼。”我说“你必须放我走,去找大夫。我很快就回来。” 他又摇起了头,这一次摇得很慢,泪⽔涌出他被⽩內障阻遏的双眼。他的嘴张开了又合上。他把头转向 ![]() 我拉开最上面的菗屉,里面只有药,老花镜,一瓶旧古龙⽔,一个记事本,他几年前就不再使用的炭笔,除了这些,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正要问他让我找什么,就一下子看见了。它折叠着放在记事本下面,是个信封,背面写着我的名字,正是苏莱曼歪歪扭扭的笔迹。信封里有一张纸,他在纸上只写了一段话。我读了。 我俯看着他,他下凹的太 ![]() 他又动了一下,我凑上前,感受到他 ![]() ![]() 我倒昅了一口凉气,骨鲠在喉,拼命才挤出几个字: “不,别这样,苏莱曼。” 你保证过。 “还没到那分上。我照顾你,你一定能好起来。一定能。我们一定能撑过去的,就像过去一样。” 你保证过。 我在他⾝边坐了多久?劝了他多久?我无法告诉您,马科斯先生。只记得最后我站起⾝,在 ![]() ![]() ![]() 后来,我只记得他瞳孔放大的模样。 我走到窗前坐下。苏莱曼那杯茶还在,还放在盘中,搁在我脚边。我记得,那是个 ![]() 我把脑门顶在了暖洋洋的玻璃上。 苏莱曼菗屉里的字条是一份遗嘱,写明他把一切都留给我。这房子,他的钱,他个人的财物,甚至那辆汽车,尽管它朽烂已久,尸首却栖留于后园,车胎尽瘪,徒然一堆锈蚀不堪、委顿于地的铁⽪。 有一段时间,我真真确确地感到手⾜无措,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半个多世纪了,我一直都在照顾苏莱曼。我每天的生活都囿于他的需要,始终都有他的陪伴。现在我自由了,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但我发现这自由不过是个错觉,因为我最想做的事已不复存在。人家说,去发现,发现你生活的目标,然后去过那样的生活。可是有的时候,你只有生活过,才能认识到早已有了生活的目标,也许这目标你从来不曾想到。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实现了,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只剩下了随波逐流。 我发现自己在大房里怎么也睡不好了,我在里面待都待不下去。苏莱曼一死,我就感觉这房子太大了。每个角落,每个暗处,每条裂 ![]() ![]() 我读了很多书,从苏莱曼的旧书房里拿的。每次一读完,我就把它们放回去。我种了些番茄,一点儿薄荷。我到附近散步,可是膝盖老是疼,后来我索 ![]() 后来,2002年的一天,您摇响了大门的门铃。 当时,北方联盟已经赶跑了塔利班,国美人也进⼊了阿富汗。几千名救援人员从世界各地涌⼊喀布尔,建立医院和学校,修复道路和灌渠,带来食物、住所和工作。 陪您来的那位翻译是个年轻的阿富汗当地人,穿了件亮紫⾊的夹克衫,戴着太 ![]() ![]() 喝的是绿茶,就在残余的游廊上,谈话用的是波斯语。不过您知道,马科斯先生,这七年来,多亏您的指导和厚爱,我也学了些英语。您通过翻译告诉我,您来自蒂诺斯,那是希腊的一个岛。您是外科医生,属于一个医疗队,到喀布尔来,是为了给那些面部受伤的儿童做手术。您说,您和您的同事需要一个住所,这一阵子你们管它叫“宿舍”了。 您问我打算收多少房租。 我说:“不收。” 我还记得,那个穿紫夹克的年轻人翻译完了以后,您那副惊讶的样子。您又问了一遍,也许是以为我没听懂。 翻译欠了欠⾝,坐到椅子边上,凑近我。他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腔调和我讲话。他问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明不明⽩您的医疗队愿意付钱,对喀布尔现在的房租涨到什么程度,我有没有概念?他说我就坐在金子上。 我对他说,和长者讲话的时候要摘下太 ![]() 那个年轻的翻译——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和您在一起——举起了双手,失望地冷笑起来。这个家国已经变了。马科斯先生,以前可不是人人都这样的。 有时到了晚上,在小屋里,我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就能看见大房里亮堂堂的灯光。我看着您和您的朋友们——特别是那位勇敢的阿姆拉·阿德莫维奇姐小,我对她宽广的 ![]() 她现在死了,这我知道。阿姆拉姐小告诉我的。我曾经和她谈起过瓦赫达提夫妇,也曾和她说过妮拉是个诗人。她在电脑上发现了一份法语杂志,里面有一部文集,在网上发表的,收⼊了他们过去四十年最好的作品。有一篇写的是妮拉。文章说她死于1974年。那么多年来,我的思念都归于徒劳,期盼着一个死去已久的女人写信回来。得知她过上了自己的生活,我一点都不惊讶。我现在懂了,有些人感到不幸福,是因为别人爱的方式:秘密地,热烈地,无助地去爱。 这封信就快结束了,马科斯先生。 现在我也大限将至。我的衰弱⽇甚一⽇。那一天想必不会太久。感谢真主。也要感谢您,马科斯先生,感谢您的友情,您每天花时间来看我,坐下来陪我喝茶,给我讲您在蒂诺斯的⺟亲,告诉我她的近况,还跟我谈起您童年的朋友萨丽娅,不仅如此,我还要感谢您对我国民人的同情,感谢您为这里的孩子们提供的无价服务。 也要感谢您对这房子上上下下所做的修葺工作。我已经在这儿过了大半辈子,这就是我的家,我可以肯定,再过不久,我也要在这屋檐底下,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曾怀着失望与悲伤,见证了它的衰败。可如今,看到它被粉刷一新,看到花园的院墙修好了,窗户换了,我曾度过无数幸福时光的游廊也得到了重建,真让我感到莫大的喜悦。谢谢您,我的朋友,为了您种下的树,为了园中再次盛开的花。如果我曾以某种方式,为您给予本城民人的服务出过力,那么您礼尚往来,对这房子所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要付给我的租金。 但是,哪怕会显得贪得无厌,我还是要冒昧地请求您两件事,其一是为了我,其二是为别人。首先,请您把我埋在喀布尔的阿舒坎–阿勒凡公墓。我相信您知道它的位置。从大门进去,往北走到头,不用花太多时间,您就能找到苏莱曼·瓦赫达提的坟。请在附近给我选个地方,把我埋在那儿。我为自己对您的请求就是这些。 第二件事,请您在我死后,尽力找到我的外甥女帕丽。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要证明这一点可能不会太难——互联网这东西是个令人惊奇的工具。您会看到我随信附上的遗嘱,其中写明,我把房子、钱,还有我不多的几件东西都留给了她。我请求您把这封信和遗嘱一并 ![]() 感谢您,马科斯先生。愿真主佑护您。 您永远的朋友, 纳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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