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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王安忆短篇作品 作者:王安忆 | 书号:40455 时间:2017/9/16 字数:18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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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海上…” “海上到了。”打瞌睡的人睁开了眼睛。 “到终点站了。”急 ![]() 那伙疆新喀市的中年人开始制定活动方案:“找到旅社,首先澡洗。打电话去重型机械厂联系。然后——吃西餐!” “对,吃西餐!”他们全都奋兴起来。这伙人,是从国全各地大学毕业后去到疆新的,有京北人,有福州人,有江苏人。虽然说话还保持着乡音,可从外表到 ![]() ![]() ![]() ![]() “小伙子,在海上呆多少时间哪?”其中的京北人拍拍陈信的肩膀。 陈信正对着窗外出神,回过头笑了:“这次来,就不回去了。” “调回来了?” “调回来了。” “老婆孩子呢?” “哪有啊!”陈信红红脸“要有还能回来?” “真有决心。”他又重重地拍了拍陈信的肩“你们海上人,离了海上就活不了。” “海上是我们的故乡呀!”他说。 “可除了故乡外,还有偌大个世界呢。” 陈信不说话,笑笑。 “人,要善于从各种各样的生活里昅取乐趣。到哈尔滨,就溜冰;到广州,就游泳;去疆新,吃抓羊⾁;去海上,吃西餐…命运把你安排在哪里,你就把哪里的 ![]() 陈信仍然是笑笑。他心不在焉的,眼睛看着窗外疾速掠过的田野。那是被细心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绣花似地织上庄稼的田野。一片⻩,一片青,一片绿,河边边上,还缀着一个紫⾊的三角形。土地的利用率真⾼,并且划分得那么精致细巧。看惯北方一望无际辽阔的沃土的眼睛,会觉得有点狭隘和拥挤,可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切象是⽔洗过似的清新、秀丽。这就是江南,这就是海上的郊外。哦,海上! 火车驶过田野,驶进矮矮的围墙,进市区了。瞧,工厂、楼房、街道、共公汽车、行人…海上,越来越近,越来越具体了。陈信的眼眶 ![]() 十年中,他回过海上,探亲,休假,出差。可每次来海上,却只感到同海上的疏远,越来越远了。他是个外地人,陌生人。海上,多么瞧不起外地人,他受不了海上人那种占绝对优势的神气,受不了那种傲视。而在 ![]() ![]() 火车进站了,他把窗户推上去,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海上的风。他看见了弟弟,小家伙长大了,长得真⾼,真好看。弟弟也看见了他,跟着火车跑着,笑着叫:“二哥!”他的心不由缩了一下,升起了一丝歉意。可他立即想起十年前,火车开动时,哥哥这么追着火车,给他送行,他的心又平静了。 车停了,弟弟气 ![]() “大哥、大嫂和囡囡都来了,在外头。一份电报只好买一张站台票。二哥,你的东西多吗?” “能对付,姆妈好吧?” “还好,她在家里烧饭。今天早上三点钟她就去买菜。”弟弟说。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鼻子酸酸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于是便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他不说,弟弟也不说了。 他们这样默默地走过长长的站台,哥哥、嫂嫂、囡囡都在出口处等着,一拥而上抢走他的东西,可走了没几步便又还给了他,因为太重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哥搂住他的肩膀,弟弟勾住他的胳膊,嫂嫂抱着囡囡在后面庒阵。囡囡嘴里一直在唱着一支很怪的儿歌:“二叔叔坏,二叔叔坏,二叔叔出口转內销…”大家便一起笑。 “手续都齐了?”大哥问“明天我请假陪你去劳动局。” “我陪二哥去好了,我没事。”弟弟说。 陈信的心又是微微一动,他回头看看弟弟,微笑着说:“好的,阿三陪我。” 转了两辆共公汽车,到家了。一进门,妈妈叫了声:“阿信。”便低下头抹眼泪。三个儿子不知怎么安慰她,心中空有千种温情,无奈于不会表达,也不好意思表达。只是看着她,轮流地说:“这有啥哭头?这有啥哭头?”倒是嫂嫂有办法,把妈妈劝止了泪。 “吃饭,吃饭。”大家轻松了,互相招呼着。饭桌临时从妈妈住的六平方米小间搬到了哥哥嫂嫂的大房间。陈信环视了一下房间,见这间以前他们三兄弟合住的屋子变了许多。墙上贴着淡绿的贴墙布,装饰着壁灯、油画。新添的一套家具十分漂亮,式样完全 ![]() “这叫什么颜⾊?”陈信问。 弟弟內行地回答:“咸菜⾊。现在很兴的。” 囡囡把个凳子搬到五斗橱跟前,爬上去, ![]() ![]() “生活得不错!”陈信奋兴地说。 大哥抱歉似地笑着,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好了,你总算回来了。” 嫂嫂端了菜进来,笑着说:“回来了,该找对象结婚了。” “嗨,我这么把年纪,长得又丑,谁要我?”陈信说。 大家都笑了。 桌子上已经満満地摆了十几样菜:⾁丁花生,酱排骨,鲫鱼汤…大家都往陈信跟前夹菜,连囡囡也夹,陈信碟子里的菜堆成了一座山,大家还是接连不断地夹菜,似乎为了补偿二老在外十年的艰辛。尤其是大哥,几乎把那碗阿信最爱吃的炒鳝丝扣在他盘子里。他虽然要比陈信大三岁,可从来都受着弟弟的保护。他长得又⾼又细,小时候,外号叫“长豇⾕”功课虽则很好,室外反映却很慢。玩起来十分笨拙。跳长绳,绳到他脚下必定绊住;官兵捉強盗,有他的那方必定要输。因此,伙伴们都不要他一起玩。阿信就不答应了,他说:“哥哥要不来,我也不来。我不来就要和你们捣蛋,⼲脆大家不来。”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大家一则怕他捣蛋,他捣起来可是了不得的;二则,少了他这样个 ![]() ![]() ![]()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彼此都有一肚子的感慨。可陈家兄弟是很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所有的情感都表现在具体的行动上。吃过饭,哥哥立即泡来了茶,嫂嫂去天井里的“违章建筑”为他整理 ![]() ![]() ![]() ![]() 一早就出门,去劳动局办了手续,弟弟陪他一起去。汽车站旁边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如今摆満了裁剪摊子和 ![]() ![]() ![]() “等下一部吧。”陈信望着満腾腾的车厢和站上拥挤的人,犹豫着说。 “越往后越挤,上吧!”弟弟的声音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挤吧,力气他是有的。他扒开人,劲使往里钻,好容易抓住了车门的栏杆,踏上了踏板。他又抖擞了一下,重新振起,象纵深进军,终于在一片哇哇 ![]() ![]() “你这人怎么站的。” “象排门板一样。” “外地人挤车子真是笨!” “谁是外地人?”弟弟挤了过来,他十分愤怒,眼看着要和人家吵起来了。陈信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挤成这样子还吵什么。” 弟弟轻声说:“二哥,你这样:朝这边侧着⾝子。哎,对了对了,左手拉把手,这样就好了,是吧?” 确实好了许多,陈信吁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了个定安的位置。虽然还是挤, ![]() ![]() “下一站西蔵中路,下车的同志请准备。”扩音机里传出售票员的报站声,她用普通话和海上话各报了一遍。这些售票员姑娘的神情就象皇后一样,又⾼傲又冷淡,好在有严格的工作制度,客观上还是给予了乘客们一定的方便。他又想起那地方的汽车和售票员。汽车就象是从轰炸区开来的,満是灰尘和伤疤,常常不等关门便开跑了。售票员既没有为民人服务的热情,也没有工作制度,不报站名,还经常把车门夹住乘客的后边⾐服。到底是海上,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在这样的环境里,由不得也要认真起来。 下了车,弟弟带他穿过一条街,这街上是个热闹的自由市场,有菜、鱼、 ![]() 弟弟说:“现在海上这种地方可多了,府政还鼓励待业青年自找出路呢!” 一提到待业青年,陈信的眉头不由皱了一下。他停了一会儿问道:“阿三,今年你怎么搞的?又没考上学校。” 弟弟低下了头:“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读书好象很笨。” “明年你还准备考吧?” 弟弟不说话,沉默了半天嗫嚅了一句:“大概也还考不上。” “你这么没信心就行了吗?”陈信有点生气。 弟弟厚道地笑笑:“我读书怎么也读不进,我不是读书的料呀!” “我和大哥想读书没有读,你有得读却不读。你是我们家唯一可以上大学的,却不争气。” 弟弟不响。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弟弟又笑笑,还是不响。这时,突然听⾝后有人叫:“陈信。” 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很⽩很好看的男孩子。她烫着长波浪,穿着很时新。陈信一时上想不起是谁了。 “不认识了?我就老成这样了吗?” “哦,是你,袁小昕!真认不出了,但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漂亮了。”陈信笑了起来。 袁小昕也笑了:“真该死!一个集体户共事两年,居然会认不出来。我看你是忘本了。” “不,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第一批招工走的吗?现在还在淮北煤矿?” “不,去年调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一言难尽。你呢?” “我也调回来了,昨天刚到。” “哦。”她的口气很平静“张新虎、方芳也都调回来了。” 陈信奋兴地说:“太好了!我们一个集体户回来了一大半,什么时候找个时间聚聚。唉,总算熬出头了。” 她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眼角堆起了薄薄的一迭皱纹。 “舅舅,”忽然那孩子对着陈信发言了“你头上有⽩头发,和外公一样的。” 陈信笑了,弯下 ![]() “是我妹妹的。”她脸红了,赶忙解释“我还没结婚呢。要结了婚,哪能回来。” “啊!”陈信不由有点吃惊,他知道袁小昕是同大哥一届的,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回来了,怎么还不抓紧解决?” “怎么说呢,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陈信沉默了。 她摸抚着孩子⽑茸茸的脑袋,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为了回海上,付出的代价有点不合算了。” “不要这么说,能回来终究是好的。”陈信安慰她。 “大阿姨,电影要迟到了。”孩子大声提醒道。 “噢,我们走了。”她抬起头对着陈信笑了“对不起,扫了你的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男的,又年轻,来⽇方长…会幸福的。” 陈信望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心情不由有点沉重。 “真是死蟹一只。”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弟弟在说。 “什么死蟹一只?”他诧异地回头问。 “三十几岁还没有朋友,死蟹一只,僵掉了。”弟弟解释着。 “袁小昕并不是找不到,她是有想法的,你没听她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懂吧?” 不知弟弟是懂了还是没有懂,他不以为然地一笑:“反正是个老大难,三十几岁不结婚的男人哪儿有?要么是有缺陷或者条件极差的,要么就是条件极好,要求极⾼,这种人又是喜 ![]() 陈信想说,还会有一种情况,是一直没寻找到爱情的。可又一想,这话和阿三说,他未必理解。这一批小青年和他他这一代似乎大大两样了。他斜眼瞅瞅弟弟:“你可真內行。” 弟弟自负地笑了,这小家伙,连哥哥话里的刺儿都听不出来。陈信又有点不过意,便和缓了口气说:“你现在每天的时间是怎样安排的呢?” “也没什么事情,反正就是看看电视,听听半导体,困困觉。”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陈信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弟弟不响,一直走到劳动局大楼下,上了台阶,他才说:“我蛮想工作的。” 陈信站住了脚,弟弟走了几级台阶回过头来说:“走呀!”弟弟的眼睛是坦然而诚恳的,陈信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上班了。妈妈的工厂很远,路上需要转三辆汽车,花一小时另二十分钟。厂里分配他开车 ![]() ![]()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回海上了,他心満意⾜。然而,満⾜之余,有时他却又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象是少了什么。十年中,他那无穷无尽的思念,现在是没有了。这思念叫人好苦,吃不下,睡不着。这思念叫他认准了目标,不屈不挠地为之奋斗。这思念是渗透了他,充満了他,如今没有了,倒真有点不习惯,常常感到茫然。不过,他认为自己是乐极生悲,回海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好建立新的生活吧!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新活,他尚未正式考虑。因为,一切仅只刚刚开始呢! 这天早班下班了,他拖着两条⾜⾜站了八小时的发⿇的腿,洗了澡,换了⾐服,走出厂门,到了汽车站,车站上简直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站不下了,漫了大半条马路。起码有三辆汽车脫班,才会造成这种局势。他等了十分钟,汽车连影儿都不见,大家牢 ![]() ![]() ![]() ![]() ![]() 走了有半小时,才到汽车站。他挤上了车,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侧着⾝子,将自己一米八十的⾝躯安置在最有限的空间,再不会被人误以为是外地人了。当他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多钟了,又饿又累。原以为家里已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在等他,岂不知连饭还没烧 ![]() 陈信憋着一肚子火走进“违章建筑”屋里黑洞洞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却听见半导体没有调准频道的嗡嗡声,似乎在讲话,又似乎在唱歌。他摸到 ![]() ![]() 陈信打开台灯,忍不住发火道:“阿三,你⽇子过得太无聊了。成天在家没事,也帮妈妈⼲点家务嘛!” “下午我去买了米,还拖了地板。”弟弟辩解道。 “买米拖地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象你这么大,在农村拉犁子,割麦子。” 弟弟不响了。 “你也二十岁了,脑子里该考虑点问题,⼲点正事了。起来起来,一个人,怎么甘心生活得这么窝囊。你要振作起来,哪还象个年轻人哪!” 弟弟不声不响地走出了“违章建筑”大哥也回来了,又冲着他说:“三三,你大了,该懂事了。哥哥嫂嫂在外工作了一天,回来总想好好休息,你应该帮帮忙啊!” 陈信在“违章建筑”里又接了上去:“如果你每天在温习功课考大学,我们一点不会责备你不于家务。相反,还会给你创造条件…” 弟弟仍然不响,妈妈过来打圆场了:“好了好了,也怪我,走以前没和阿三 ![]() 七点半,饭菜终于烧好了。大家在妈妈觉睡的六平方小屋里围着饭桌吃饭。因为饭前阿三引起的不愉快,气氛有点沉闷,谁都不想说话。没有闲话下饭,食 ![]() “我吃 ![]() “瞎讲!”妈妈说话了“人怎么可以不结婚。我就不信象你这种相貌人品,会找不到老婆。” “现在⾝⾼一米八十的最吃香了,小姑娘都喜 ![]() “现在要找个对象也不容易。”嫂嫂说“没有上千元办不了事。” “儿子要结婚,哪怕倾家 ![]() “哎哎。”大哥傻呼呼地应着。 “有了钱,要没有房子,还是一场空。”大嫂又说。 “实在没办法,我搬到弄堂里去睡,也要让儿子结婚的。是吧,阿仿?” “对,对。”大哥应着。 嫂嫂笑嘻嘻地说:“姆妈说话算数啊!” 妈妈也笑着说:“姆妈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 “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哪!”阿信放下了碗筷。虽然,妈妈和嫂嫂都是笑着,可骨子里却象是很认真的,又象是包含着什么心照不宣的意味,使人感到很不愉快。 他在哥哥房间里看了一会儿电视,便觉得很困,眼⽪子尽打架。想到明天还是早班,便站起来,觉睡去了。走进“违章建筑”却见阿三已经睡在 ![]()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他说。 “电视没看头。”等到相声在一阵掌声中结束了,弟弟才回答。 “这次相声曲艺节目,播送完了。”半导体里说。弟弟失望地关上了半导体收音机。 陈信照例看了几分钟小说,便关上了台灯。黑暗中突然响起弟弟的声音: “二哥,要是爹爹还活着就好了。我顶替姆妈,你顶替爹爹,爹爹的工作好,是坐办公室的。” 陈信突然鼻子发酸了,他很想将弟弟搂在怀里,可结果却只是翻了个⾝,耝声说:“你应该说,考上学校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陈信却一无睡意了。 妈妈退休,本来可以让弟弟顶替的,可就因为他… 他当即便打了长途电话回家,说:“弟弟在海上,总有办法可想。这却是我唯一的途径了。”妈妈那边一声不吭,于是他便反反复复地说:“妈妈,我十八岁出去,在外苦了十年。妈妈妈妈,我十八岁出去,苦了十年,十年哪!”妈妈那边仍是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妈妈一定在哭,并且在心里直说:“手心手背,哦,这手心手背…”结果,弟弟让了他,是应该的。十年前,他也让了哥哥。弟弟也和他一样,并没有怨言,也没有牢 ![]() 唉,弟弟,真是不争气,要是他考上了学校,不就一切都解决,皆大 ![]() 他叹了一口气,海上,在海上也不容易。 今天晚上,妈妈厂里的一个老姐妹沈阿姨将要带个姑娘来给陈信过目。这是妈妈一手主持的,陈信就不好太执拗了。可心里实在觉得又无聊又别扭。哥哥说:“你现在应该着手建立生活了。”他听了倒是一震,生新活突然之间这么具体起来,他有点措手不及,难以接受。可他再想想,确也想不出来究竟还有什么更远大、更重要的生新活。也许,结婚,成家,抱儿子…这就是了。他摇头摇苦笑了一下,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唉,十年里,对海上的思念虽然熬人,可却也有甜藌,比如做梦,憧憬,梦游,神游。看来什么都是希望着的时候最好,就比如小时候总觉得星期六比星期天更好一些。 一家人却都很起劲,从下午起便开始准备了。决定在哥哥房间里进行,嫂嫂把房间扫了一遍,抹了一遍。哥哥去买了点心⽔果,并商量决定早早地把囡囡哄睡,免得他说出叫人难堪的话。这是有过教训的。有一次,他妈妈给人介绍对象,在家里碰头。平时大人说话也不避他,他似懂非懂,突然间,指着那一对男女问嫂嫂:“妈妈,他们两个是结婚?”搞得十分不好。 弟弟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建议妈妈晚上烧绿⾖汤,又把自己最好的⾐服拿出来让二哥穿。陈信发觉他的奋兴是由于极其无聊,生活中总算有了点新鲜內容,便开心得不得了,不免有点反感。于是也要求他到时候和囡囡一起在“违章建筑”里觉睡。弟弟百般哀求,无奈二哥的态度异常坚决,十分扫兴。尽管积极 ![]() ![]() 七点半光景,她们来了。那姑娘一直害羞地躲在沈阿姨⾝后,进了屋便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看着。正好是个黑影地,她又埋着头,看不清模样。 “阿信这孩子不错,厂里老师傅很夸奖他。到底在外面吃过苦的,不象那些学堂刚出来的小青年骨头轻。”沈阿姨说。 “是啊,这孩子不容易,在外面苦了十年。”妈妈一面和沈阿姨聊天,眼睛却老瞟着角落里的姑娘。 “阿信,车 ![]() “还好。我不怕站,在农村什么活没⼲过!”陈信应付着,注意力却全在那个角落里。可惜看不清,只看得见一个轮廓,似乎是短短的卷发,宽宽的肩膀。 “阿仿,儿子呢?现在顽⽪得不得了吧!” “他觉睡了,还听话。”大哥心不在焉地回答。 “听话个什么!⽪死了,我不要他了。”嫂嫂纠正道。 “这是讲讲的,人家想要还要不到呢。⽪的小孩都聪明。” “聪明倒是聪明…”嫂嫂转⾝向角落走去“来,这儿坐,喝点绿⾖汤呀!” 可有一个人“抢”在她前边走到角落里,说:“这么暗,看书太吃力吧!”说着便拉亮了落地灯。原来是弟弟,不知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陈信真想揪着⾐领把他拎出去,可心里也不得不感 ![]() 现在,姑娘便全都被灯光笼罩了。大家不约而同都停止了说话,向她看去,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相互望望。大家脸上都有一种失望的表情。还是嫂嫂比较沉得住气,她怔了一会便说:“别看书了,喝点绿⾖汤。” 姑娘扭扭捏捏地喝完一碗绿⾖汤,用手绢擦擦嘴,便说要走了。大家也不留她,只客套了几句:“以后来玩啊!”“路上小心啊!”然后全家起立送她到门口便止了步,由沈阿姨一个人送出弄堂。这似乎已经成了一套仪式的,每个人都自觉地遵守着。陈信刚回海上,还不大懂。但弟弟负责地站在他⾝边,为他作着榜样。 妈妈瞅空问陈信:“阿信,你看怎么样?” 阿信不说话,却笑了起来。 “不行不行,颧骨⾼,要克男人的。”弟弟发言了。 “瞎三话四,又不问你。” “形象是欠缺一点。”哥哥说。 “相貌是不好看,不知道人怎么样。”妈妈自己说。 ![]() ![]() 陈信还是笑着,不回答。 沈阿姨似乎会意了一点什么,又说:“这姑娘人品很好,老实厚道,今年二十八岁。家里条件蛮好的,她爸爸妈妈说:不看男方的条件,只要人好,要是没房子,可以住我们家。他们有一间双亭子间…好了,你们再商量商量,最好早点给我回信。阿信,沈阿姨不会骗你的,你放心。沈阿姨从小看你长大,最知道你了。” 全家把沈阿姨送至弄堂口,才回来。 “阿信,你对她印象究竟怎么样?”哥哥问。 “不佳。”阿信直截了当地说道。 “形象究竟是次要的,可以接触接触嘛!”嫂嫂说。 “嗯,形象可重要。要不,大哥为什么要找你。”陈信和嫂嫂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笑了。 嫂嫂又笑又气,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阿信,我说你也可以接触接触,不能太以貌取人。”大哥说。 “靠介绍谈对象,外表当然很重要。否则,我凭什么去和她 ![]() “形象不要求太好,但总要走得出去。”阿三又参加意见了。 “姆妈,我看这姑娘还不错。”嫂嫂对妈妈说“再说条件也好,有房子。海上的房子可是很要紧。” 陈信听见了,说:“我是找人,又不是找房子。” “可这也是很重要的呀。我看那姑娘也没什么大难看,就是面孔稍微阔了一点,眼睛眉⽑都过得去。” 阿信不耐烦了“什么眼睛眉⽑,反正我看见这个人,一点儿 ![]() 弟弟笑了起来,他还没听说过什么“ ![]() ![]() “我也是为了你好,我看你将来能把‘ ![]() “对,对。”大哥附合。 妈妈开口了:“囡囡妈妈,这是阿信的事,还是让他自己作主。” “就是,就是。”大哥又附合道。 “好了,到此为止吧。”陈信感到无聊极了“妈妈,以后你再别 ![]() ![]() 睡梦中,有一双眼睛在对着他笑,这是一双黑黑的,弯弯的,象月牙儿似的眼睛。这眼睛分明在笑,笑得很甜,很温柔。他醒了,见那一尺见方的窗户外,一弯月牙正对着他。 哦,月牙儿般的眼睛,她在哪儿呢?她究竟是谁呢?在那里,每天早上,他去食堂吃饭回来,总是看见有一辆自行车从校园驶过,从后门向前门驶,老式笨重的平车上坐着小巧纤细的她。她总是回过头看他,那眼睛,那眼睛…他自信,如果他问她:“你上哪儿去?”她一定会告诉他。可是他一直没问,因此也就一直无从知道,她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他只知道,学校的后门到前门,是一条捷径,常常有人来来往往,可以省去一个很大的圈子,而直达目的地。目的地有很多。前门有医院、文化馆、文工团、机械厂;后门有百货大楼、体育场、纺织厂。她一百次,一千次从他⾝边过去,他放过了她,心底里明明喜 ![]() 他又想起了他的学校,那是一个很宽阔的公园。可以说,海上还没有一所中学是这么大的。校园里有一条林荫道,一片小树林。他的房间门前有一眼井,夏天可以冰西瓜。他有一个班的生学,生学对他很忠实,常常把家里做的食物送给他。可他这次回来,为了避人耳目,生怕节外生枝,却是不告而别。唉,他想那个地方了。几个公章可以把这段历史不留痕迹地消灭。可是,既然是历史,就总要留下些什么,至少要给心灵留下一点回忆。 这天早上,哥哥忽然向妈妈提出,把户口分开,他说:“这,这么样,可,可以有两份,两份 ![]() 妈妈没说话,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哥哥却把脸避开了。 陈信觉得哥哥的想法 ![]() ![]() 不想这句玩笑却叫哥哥红了脸,走了。而妈妈自始至终没有发言,眼睛却老盯着哥哥。 阿信走出门去上班,弟弟跟在他后面到了弄堂口。弟弟诡秘地庒低声音说:“你晓得大哥为什么要分户。吗?” “ ![]() “什么 ![]() “房子?”陈信困惑了,停下了脚步。 “房子。”弟弟肯定了一句“一分户口,这间二十二平方的客堂就归他们了。这一定是嫂嫂的主意。” “归他就归他了!”陈信重又挪动了脚步“你这个小鬼,正事上不用心,这种事倒內行得不得了。唉。” 这一整天,陈信都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有意无意地想起哥哥的话:“分户口。”他隐隐地感觉到这“分户口”后面是有一点什么含意的。继而,弟弟的话又响在耳畔:“房子。”他想起嫂嫂老是提起的结婚和房子的关系。这会不会确实有什么意味?他下意识地一挥手:“不会。”几乎说出声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不觉又好笑起来。 下班,回到家,他便听见妈妈在和大哥说:“这户口不大好分。因为这房子有一半是阿信的。阿信在外苦了十年,要是他结婚,你们要让出半间,你说是吧?” 哥哥不响,妈妈又问了一遍:“是吧?”他才附和着:“是的,是的!”这时,嫂嫂端菜进来了,将菜碗放在桌子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碗底发出很响的一声:“砰!” 吃晚饭了,哥哥、嫂嫂的脸上象蒙了一层乌云。而妈妈却象是对他俩很抱歉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他们碗里夹菜。弟弟老是意味深长地向陈信递眼⾊,意思是:“你看,你看!”陈信厌恶地转过脸,低下头,谁也不看。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闷,幸好有个囡囡,在凳子上一会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使空气活跃自然了一点。这会儿,他⼲脆丢了勺子,用手往碗里直接抓菜。 ![]() ![]() 妈妈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嫂嫂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妈妈⼲脆把话挑明了“你是在为房子生气。” “我不为房子生气,有没有房子我无所谓。不过,我儿子长大了,没有房子是不会让他娶人家女儿回家的。” “你不用讲这种话来气我,我做婆婆的虽然穷,可是我心里疼孩子。三个儿子我要一样看待,手心手背都是⾁,阿信出去,有一半是为了阿仿。你们不要忘恩负义。”妈妈哭了。 “我们怎么忘恩负义?人家小姑娘结婚,谁不是一套家具,沙发落地灯。我结婚时,阿份有什么?我有过一句怨言吗?阿信在外地,逢年过节不都寄包裹寄钱。做媳妇做到了这种程度很可以了。”嫂嫂也哭了。 哥哥傻了眼,不知劝谁好。 弟弟不见了。真的出事,他就害怕,开溜,是个小草包。 “别哭了!”陈信烦躁地站了起来“妈妈,我不要这房子,我不结婚。我们揷队落户的,能有回海上的一天,就満⾜了。” 妈妈哭得更伤心了。嫂嫂看了他一眼,哭声低了下去。 晚上,大家都睡了,大哥菗着烟走进一违章建筑”说:“你别生你大嫂气,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心并不坏。当时我们结婚,我没有储蓄,只买了一只 ![]() “大哥,别说了。”他猝然说道“我刚才不是说气话,我不要这半间,我发誓。你让她放心,只是不要分户口。妈妈要伤心的,老人家喜 ![]() 可是,在海上,确实也不容易。 陈信过惯了独自一人省心的⽇子,如今感到真烦心。第二天是厂礼拜,他天不亮早饭没吃,谁也不告诉一声,便出了门。他想出去走走,找个开阔一点的地方。在空阔的北方过惯了,在海上总感到气闷。⾼不见顶的⾼楼挡住了风,密密的人群混浊了空气。去哪儿呢?去外滩吧。 他下了汽车,向前走去。马路对面是⻩浦江。看不见江面,只看见大大小小停泊着的轮船。江岸上绿树、红花,老人在打太极拳, 小孩子奔来跑去,年轻人在散步,照相。生活有了这些,就变得愉快、美好起来。他心情稍稍轻松了一点。他穿过了马路,哦,⻩浦江,这海上的象征。可它并不象记忆中和地图上那样是蓝⾊的。它是土⻩⾊,并且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儿。也许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只能远看,走近去一细看便要失望的。 他顺着江岸向前走去,前边是外滩公园,他买了门票进去了。一进去便是一个噴⽔池,⽔从假山顶上落下,落在池子里, ![]() ![]() ![]() ⽔,落在空 ![]() ![]() ![]() 一滴⽔珠落在他撑在池边的手背上,他忽然意识到,这⽔珠是从自己脸颊上滚落的。他是怎么了?当年离开海上,妈妈哭得死去活来,他却一滴泪不流。今天…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失望,好象有一样最美好最珍重的东西突然之间破裂了。他扭头走出了公园。 商店开门了,营业员都在卸排门板,亮出了橱窗。橱窗里的商品令人目眩。街上走的人,更令人头晕,那似乎都是一些活着的、生动的模特儿。他走到一个橱窗跟前,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橱窗里是一些电动的装置:一个滑梯上,一个个大头胖娃娃鱼贯滑下,两个娃娃抱在一起 ![]() 他站在跟前,走不动了。他感到心里忽然有什么被唤回了,是的,被唤回了。这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离开海上时,心中留下的一片金⾊的记忆。这记忆在十年中被误认为是海上了。于是,他便拚命地争取回来。海上,是回来了,然而失去的,却仍是失去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漫下了人行道。象是排队走路似的,想快也快不了。他想起早晨挤汽车的那种形势;想起饭店里站着等人,坐着被人等的情景;想起三角花园一条长凳上坐着三对伴侣;想起豫园假山上排队轮流照相…看来,人,不仅能创造奇迹,还能创造窘境。唉,他何必一定要挤进来呢,何必呢? 人和人,肩挨肩,脚跟脚,这么密集的在一个世界里,然而彼此又是陌路人,不认识,不了解,彼此⾼傲地藐视着。哦,他忽然想起弟弟前几⽇录来的一个歌,歌词只有反反复复的两句。“地上的人群就象天上的星星那样拥挤,天上的星星就象地上的人群那样疏远。” 那个地方却不是这样的,那里很清静,也许有些荒凉了,但走在街上,可以奔跑,可以信步,可以畅快地呼昅。因为城市小,人和人,今天不见明天见,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面 ![]() 他⾝不由己地跟随着人流向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他很茫然,十年里那点渗透他心灵的、苦苦的而又是甜甜的思念,消失了。十年里那种充实感也随即消失了。他的目的地达到了,下一步,他该往哪儿走?人活着,总要有个目的地。完成西装⾰履、喇叭 ![]() 他郁闷的心情开朗了一点,好象沉重的乌云开了一条 ![]() “阿信!” 他站住了,似乎有人叫他,嗯? “阿信!”又是一声。他转脸一看,见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无可奈何爬行着的一辆共公汽车窗户里,伸出大哥的半个⾝子,向他伸着手。他背后还有大嫂。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是十分惊慌恐惧。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掉转⾝子追着汽车跑去。大哥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就象十年前,陈信坐在火车上,哥哥跟着火车跑的时候那神情一样。他心里一酸。大嫂也伸手抓住他:“阿信,你可别想不开!”她又哭了。 “你们想到哪儿去了?!”陈信笑了,眼泪却也滚了出来。 “回家吧!”哥哥说。 “好的,回家。”回家,家毕竟是家,就因为太贫困了,才会有这些不和。亲人,苦了你们了。他忽然感到愧羞,为自己把十年的艰辛当作王牌随时甩出去而感到愧羞。妈妈、哥哥、弟弟、嫂嫂,都有十年的艰辛。当然,人生中,还不仅是这些。还有很多很多的 ![]() ![]() 又一次列车即将出站,目的地在哪里?他只知道,那一定要是更远、更大的,也许跋涉的时间不止是一个十年,要两个、三个、甚至整整一辈子。也许永远得不到定安感。然而,他相信,只要到达,就不会惶惑,不会苦恼,不会惘然若失,而是真正找到了归宿。 (原载《海上文学》一九八一年第十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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