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小说网为大家提供三舂争及初舂景全集最新章节
艾叶小说网
艾叶小说网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竞技小说 历史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网游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短篇文学 伦理小说 推理小说
小说排行榜 灵异小说 经典名著 言情小说 同人小说 军事小说 重生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校园小说 架空小说 耽美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动漫美女 暮霭凝香 乱穿金庸 爱的幸福 混乱艺校 人间正道 天外邪犽 烺情侠女 卻望红杏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艾叶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三舂争及初舂景  作者:高阳 书号:39782  时间:2017/9/8  字数:10752 
上一章   第二十章    下一章 ( → )
  到热河那天是十二月初七,曹頫叔侄仍旧被安置在以前住过的那座公馆——如今是真正的‘公馆’了。户部司官出身,在湖北收税的房主出了事,家产查抄入官,这所大宅拨了给热河都统衙门,专攻招待过往官员之用。第二进上房与花园中的金粟斋等处,都住的有人,第一进还空着三间,外带一个厢房,曹雪芹住厢房,将正屋都让了给曹頫住。

  安置初定,热河都统凌阿代已经派车来接,请去赴洗尘宴。凌阿代原是副都统,乌思哈任吉林将军后,遣缺由凌阿代坐升,曹頫跟他很,曹雪芹确是初见,不过凌阿代很健谈,所以三巡酒后,初见也同旧了。

  “世兄,”凌阿代说道:“我有句话,怕嫌冒昧。”

  “言重,言重。”曹雪芹急忙答说:“老世叔有话请吩咐。”

  “我是想打听打听,当初世兄跟乌二小姐那段亲事,大家看,都是美满姻缘,何以后来就不谈了呢?”

  此种内幕非常复杂,曹雪芹觉得很难回答,如果随便编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似嫌不诚,因而职务者久久不能接话。曹頫看出他的为难,便代他答说:“家嫂跟乌夫人从小就是闺中姊妹,还特为这件事到热河来过一趟。婚事中变,是因为乌二小姐另有顾虑。”

  凌阿代深深点头“我也听说了,是因为乌太太的一个丫头,成了平郡王的侧福晋,府上跟平王府是至亲,乌二小姐嫁到府上,将来难免要跟平王的新宠见礼,她不愿委屈自己原来的身份,宁愿错过良缘。”他接着又说:“乌家对这件事不愿深谈,我们也不便打听,如今听四哥的话,是确有其事了?”

  “大致如此。”

  “那么,平王的那位侧福晋呢?听说要生子才会有封号?”

  “已经香消玉殒了。”曹頫答说:“是难产不治。”

  “喔,”凌阿代似乎很关心“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记得吗?”曹頫转脸问曹雪芹。

  “是今年春天的事。”

  “是在乌将军赴新任以后。”

  这件事就谈到这里。曹頫因为有正事要谈,不肯多饮;饭罢,分作两处,凌阿代与曹頫在签押房密谈;曹雪芹有都统衙门的幕友王师爷陪着,在客厅拼命闲话。王师爷是办笔墨的,肚子里自然有些货,跟曹雪芹谈得还很投机。曹雪芹发现他与此新有一样同好,便是好奇;王师爷从小随父幕游各省,远至云贵,遍历湖湘,所见的奇闻轶事甚多,这一谈开来就更无休止了。

  凌阿代与曹頫商量正事,也颇费工夫,直到二更天方罢,叔侄俩坐原车回公馆。送到上房,曹雪芹说道:“四叔今天真累了,早点上吧!”说着,退后两步,便代离去。

  “你先别走。”曹頫将他喊住了说:“凌都统谈起,说乌二小姐又是云英未嫁之身;如今既然王府的顾虑没有了,不妨旧事重提,他愿当蹇修之任,问我的意思如何?我说我要回来商量。你看呢?”

  曹雪芹颇感意外,想了一下答说:“四叔,我看咱们得先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打听乌二小姐何以至今未嫁。”

  “那也是可想而知的,自负才媛,不肯轻许。”曹頫又说“我倒觉得这件事很可以办。你写封信问问你娘的意思,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是。”

  “不能再耽误了。”

  曹雪芹只好再答应一声:“是。”

  “另外,”曹頫又说:“你替我写封信给乌将军,致问候之意。”

  “措词呢?”

  “只说奉差到此,追忆旧游,益增渴想。再要说,你是跟了我来的。还有,你说你娘托我带新闻后乌太太跟乌二小姐。”

  “只问候乌太太吧。”曹雪芹说:“带上乌二小姐,痕迹就太显了。”

  曹頫想了一下说:“也好。”

  一早起身,先把曹頫待的两封信写好,方始梳洗穿着,到上房去陪着曹頫吃早饭,刚扶起筷子,只见公馆的门上来报:“凌大人来拜访。”

  于是曹頫叔侄,双双了出去;凌阿代眼尖,看到室内餐桌,便既说道:“请先用早饭。”

  “不忙,不忙。”曹頫答说:“正事要紧,请这面坐。”

  “也好。我耽误四哥几句话的工夫。宫里我已经接头了,等圣母老太太午睡过了去见最好。回头我派车来接,在我那里便饭之后一起走。”

  “是,是。”曹頫问道:“我相带舍侄进宫瞻仰瞻仰,不知道行不行?”

  “有何不可!”凌阿代转脸问说:“世兄带了官服没有?”

  “他还是白身。”曹頫代为回答。

  “那就带一顶大帽子好了。”凌阿代又说:“如果没有带,我派人送一顶过来。”

  “是要借一顶,不过不必派人;反正回头要过去叨扰得。”

  “好!好!我预备着。“说着,凌阿代仔细看了看曹雪芹“我的帽子,大概能用。”

  午初时分,到了都统衙门,在客厅中刚刚站定,有个十六七岁的丫头,一手提着帽笼,一手握着手镜,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揭开帽笼,里面是一顶八成新的貂沿红缨大帽。那丫头是伺候“升冠”惯了的,用右手自里托起大帽,正面朝着自己,捧了过去;曹雪芹虽是初带官帽,但司空见惯,并不外行,说声:“劳驾”双手接过帽子,不必再看正反,只往头上一带,微微仰头,那丫头已退后一步,略顿身子,将手镜斜着上举,曹雪芹望着镜中戴着紫貂红缨的自己,忽然有“沐猴而冠”的感觉,差点忍俊不笑了出来。

  “大小怎么样?”凌阿代在问。

  “正合适。”

  “合适就好。世兄,这顶大帽就奉赠了。”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知道行情,帽子本身不甚昂贵,那条油光水滑的紫貂帽沿,起码也得五十两银子,初次相见,受人这份重礼,于心不安。“反倒是曹頫说道:“‘长者赐,不敢辞’。你谢谢凌三叔。”

  即有此吩咐,曹雪芹不必再说什么,当下蹲身请安,恭恭敬敬地说:“多谢凌三叔厚赐!”

  “算不了什么,你别客气。”

  “雪芹,”曹頫正说道:“你该领受凌三叔的盛意,这顶帽子附带着凌三叔对你的期望,你得好好上进,经常能带着顶帽子,凌三叔就很安慰了。”

  “正是。”凌阿代接口:“我正是这个意思。”

  于是曹雪芹少不得再一次郑重道谢。然后将大帽子先取下来,搁在磁帽筒上,进行宫时再戴。

  因为要进宫,午饭不备酒,很快的就结束了。喝过了茶,略略休息,听得午炮声响,曹頫便起身说道:“是时候了。宁愿早伺候着。”

  “是的!”凌阿代看一看那顶大帽子,又看一看曹雪芹说:“请吧!”

  题名“避暑山庄”热河行宫,在承德府治东北,左湖右山,宫城建制如紫城,周围十六里,中有圣祖御笔所提的三十六景。此外尚有清舒山馆、静济山房、秀起台、静含太古山房、玉岑舍、狮子园诸胜。

  狮子院原是先帝居藩时的赐园;起造在当今皇帝诞生以后。由于位处狮子岭下,所以圣祖御书赐名狮子园。先帝继位后,狮子园自然而然成为行宫的一部分。曹頫这天的“进宫”实在就是到狮子园。

  狮子园的宫门在东,策骑到此,都下了马。官员的内务府八品笔铁式巴呼穆,已在侧门接,匆匆见过了礼,将从人留在宫外,巴呼穆带路,领着曹頫叔侄与凌阿代进宫,折而往南——南面碧溪萦绕,有桥相通,胜景都在溪南、溪东。

  过桥而南是一座舍,提名乐山书屋,屋东回廊,中峙方亭,由于是坡地的缘故,亭子特多,迤逦折往东北,经历了环翠亭、待月亭,地势渐高,背面一座七开间的大厅堂,额题“群山环翠”东北拓出一大片平地,有一座很大的敞厅,巴呼穆带领到此站住了脚。

  曹雪芹注目细看,对这座看上去还很新的敞厅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应作长方形,用的木料很讲究,柱子都是径尺的杉木,上涂一层防蛀的桐油,人字形的屋顶,上覆的不是琉璃瓦而是极厚的茅草。

  “这里得题个名儿才好。”曹頫拈着胡子说。

  “四哥,”凌阿代问道:“你倒说,要怎么题才合适?”

  曹頫又拈了一会胡子,摇摇头不作声。巴呼穆便既问说:“两位大人这会儿就进去?”

  “好!”曹頫回头吩咐曹雪芹:“你在这儿呆着,别走。宫重地,错不得一步。”

  曹雪芹答应着,目送他们再往东北走,殿宇深沉,一时也看不清还有几重,收拢目光,又看那座敞厅,心里不由得在思索,应该题个什么名字?细细想去,整个无以为名。就表面看,象座圃,可是没有垛子,若说是座演武厅,却又缺少刀架子。空落落的,不成名堂。再往深处去想——曹雪芹猜也可以才得到,这里就是当今皇帝诞降之地,当初是座马厩。后来起造赐园,因为地势的关系,不能不把这里包括在内,但崇楼杰阁之间,不能有一座马厩,因而把它拆了,改成敞棚,称为“草房”曹頫奉命重修,图样经过钦定,曹雪芹一时实在想不明白,何以会成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样子?

  “就因为不伦不类,显得与众不同,才能传诸久远,供后人怀念。”曹雪芹这样在想“潜邸向不住人,先帝的‘雍亲王府’不舍了给喇嘛,改成‘雍和宫’了。以此而喻,就必得修成这种不能住人的样子。”曹雪芹自以为终于想通了。

  几乎让曹雪芹都等的不耐烦了,房时发现巴呼穆领着曹頫与凌阿代寻原路而回。三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这是可想而知的,暮色已起,倘或不上紧些,赶回城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因为如此,大家都不愿说话,怕耽误了功夫。走到半路,天色已黑,幸一沟上弦月自身后斜照,路还不算难走,起更时分进城,直趋都统衙门。

  挥一挥土,洗一把脸,喝一碗茶,随即开饭,曹頫与凌阿代去见圣母老太太的情形,只字不提。曹雪芹当然也不敢问,不过听他们先谈不相干的事,兴致却都很好,便可退想的到,此行颇为顺利。

  饭罢告辞,回到公馆已是二更将近,曹頫这时才说了句“你得替我写信,把今天的情形,告诉方问亭。”

  “是直接给问亭先生去信?”

  “你说呢?

  “信不如给震二哥,让他转告。否则不是另外又得给震二哥一封信吗?”

  “说得也不错,就这么办吧,今儿下午——”

  下午去见圣母老太太,只是曹頫一个人,凌阿代与巴呼穆都守在外面。这位老太太一直对曹頫很好,这天尤其高兴,因为年近岁,即令是忍受惯了寂寞的人,也不免会有感触;所以曹頫的出现,在她倍感亲切,而也就因为如此,问长问短,话就多了,直到她叫人去“热腊八粥来给曹四老爷吃”时,曹頫才有开口的机会。

  依照他跟曹震商量好的步骤,开头只是试探。因为怕尽说实情,她心理上会承受不住,所以曹頫只她:“是不是想到北京去玩一趟?”

  就这样已使得圣母老太太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说她从八岁到热河,至今整整四十年。北京是怎么个样子?常常只在梦里出现,但每次都不一样,究竟如何,真的恨不得马上就能看一看。利用她振奋象孩子听说要去逛庙会的心情,曹頫连哄带要挟,已经跟她说好了,一路上不说话不走,行止动静都听曹頫地招呼,绝不会出主意。

  “只是有件事麻烦。”曹頫皱着眉说:“她养了四只猫、两条哈巴狗、一架鹦鹉、还有一双猴子,都想带走。”

  “那不天下大了吗?”曹雪芹失声而道,不由得把他的话打断了。

  “原就是这话。跟她软磨了好一阵子,真是舌干焦,好不容易总算让步了,直带一条狗、一只猴子。”

  “最难料理的就是猴子。”曹雪芹问说:“四叔何不答应她带别的。”

  “不行!我答应她带猫跟鹦鹉,她说非把猴子代去不可。你知道那是什么道理?”

  “莫非其中还有说法?”

  “自然有。圣母老太太生在康熙三十一年壬申,肖猴的。她说,那头母猴子是她的‘老伴儿’,她不能丢下她不管,如果不让她带,她宁愿不进京。”

  “原来这样!圣母老太太倒真念旧。不过,”曹雪芹说:“老太太怀里抱一头哈巴狗到没有什么,只猴子在她身边,蹦上蹦下,可真不雅。”

  “我也是这么想。”曹頫又说:“你在信上提一笔,带个会调教猴子猫狗的人来。”

  “哪,”曹雪芹说:“不知道桐生能来不能来,她最会这些东西。”

  “能让桐生来最好,不然也得找谨慎、不会多嘴的人。”沉了一会,以一种兴奋欣慰的语气说:“出了这么一点儿麻烦以外,另外都好办,只要你震二哥来了,随时都可以走。”

  “也不能说随时都能走。”曹雪芹提醒他说:“还是挑一条日子比较好。”

  “嗯,嗯,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帝巡幸,起驾回銮都得由钦天监挑选几个吉吉时,先请管理钦天监的王公初步斟酌,然后再奏请钦定,事极郑重。以圣母老太太的身份,不挑日子就动身,一路平安,还则罢了,倘或出了什么差错,譬如路上感染风寒以至“圣体违和”之类,那就得担很大的责任了。因此曹頫完全接纳曹雪芹的意见,即使找了本“时宪书”来挑日子。

  幸好,这半个月之中,宜行长行的黄道吉很多,当下挑了十二月十三、十四、十七,一共三个日子,看曹震何时能到再说。

  “你今天晚上就把信写好,明儿初九,一大早就送给凌都统,请他派专差飞递,后天初十就准定十七动身,过了这一天,就得等到二十一,太晚了。

  “是!”曹雪芹又说:“不过也不一定,震二哥办事很麻利,或者已经在路上了,也未可知。”

  由于曹雪芹有这么一个想法,所以第二天派专差送信时,特为关照,一路上要在驿站跟客栈打听,有没有内务府的“曹老爷”经过,打听到了,信就不必送到北京了。

  亏得有此一番关照,不然会在半路上错过——曹震是十二月十一道德,一行五男二女;女的是内务府传来的“妇差”为的沿路伺候圣母老太太。难得有仲四,还有一名御医。仲四是曹震特为找了他来帮忙的,一路上有他,更方便得多。

  “圣母老太太要走了。”在为曹震接风小酌时,凌阿代说:“有件事要请教四哥跟桐生,我们在热河的文武官员,是不是该表示一点儿意思?譬如给圣母老太太饯个行,或是在宫门外行个礼送行什么的?”

  这是个颇费斟酌的难题,保密当然很要紧,礼数似乎也不能不尽。捉摸了好一会,决定只由凌阿代与副都统,还有承德府知府的子们,进宫请安,另外备一桌酒,为圣母老太太进行。

  “十三践行,十四动身。”曹頫说道:“现在就差一个小麻烦得想法子。”

  那就是为圣母老太太照料她的“老伴儿”善于驯猴的人不是没有,但不能转为这件事另添一个人,曹震带来的人,都是经过慎重挑选的,不以临时增加生手。

  “交给我好了,”御医黄太玄自告奋勇“我养过猴子。”

  这就什么都妥帖了,曹頫深感欣慰,当即在席间约定,次上午已起进宫,料理圣母老太太进京这件大事。

  有草房往东北走,林木深深掩映着一片屋宇,共是三进,第一进、第二进都是五开间的厅堂,第一进题额两字特大:“澄怀”;第二进题名“松柏堂”绕殿而过,后面一条极长的白石甬道,连接着围墙环绕的第三进,月门上嵌着一方澄泥水磨砖砌出来的匾额,先帝御笔亲题的,名为“忘言馆。”

  “咱们就在这儿待命吧。”凌阿代用严肃低沉的声音说,同时双眼上视,大家跟着他将“忘言馆”三子又看了一遍。进馆去的,只有曹頫一个人,由巴呼穆带领,进了月门,将他交给了“忘言馆”的总管齐二姑,随即又退出月门。

  “圣母老太太今儿个有点儿烦躁。”头白发但极为健旺的齐二姑轻声关照:“曹老爷,你多顺着他一点儿。”

  “我知道。”说着,曹頫在廊上站住了。

  齐二姑随即掀帘入内,曹頫屏息静听,只觉微有人声;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尚无动静,正在疑惑之际,突然觉得肩背上有样东西撞了上来,转脸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正就是圣母老太太的那头母猴,跳了在他身上。

  “滚下来。”

  突然这一声大喝,让已受微惊的曹頫又吓一跳,急忙转脸望时,是圣母老太太站在门帘前面。猴子受了申斥,从曹頫身上跳了下来,躲向一边,圣母老太太便先招呼“曹老爷,听说要走了?”

  “是!”曹頫先恭恭敬敬的请个安说:“我带了几个人来见圣母老太太,这会儿都在馆外待命。”

  “老太太,”齐二姑在她身旁说:“请曹老爷进屋谈吧!”

  “对了。曹老爷,你请进来。”

  屋子里生着极大的火盆,这使得曹頫想起馆外有人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待命,只怕手都冻僵,当即站在门口说道:“请圣母老太太的示下,是不是让他们进来请安?”

  “是那些人?”

  “一公司个人,凌都统以外,其余是一路办事伺候圣母老太太的人,一个是太医姓黄,圣母老太太的猴子,由她照看;另外两个是我的侄子。”

  “喔,”圣母老太太有些踌躇“曹老爷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见生人,不过,一个是太医,另外两个是你的侄子,不算外人。好吧!见一见。”

  有这一声,曹頫立即转身掀帘而出,在廊上大声喊道:“圣母老太太传见。”

  有西北风传送,馆外诸人听得很清楚,急步而入,上了台阶,凌阿代问道:“四哥,平时来都是请安,今天怎么样?是不是要磕头?”

  “你们看呢?”

  “应该磕头。”曹震接口。

  “我也觉得应该磕头。”凌阿代又说:“四哥,请你报名。”

  于是照引见的规矩,曹頫带头先行,进门以后,他往圣母老太太身旁一站,等他们都跪下了,刚要逐一报名,不道圣母老太太已站了起来,摇双手,抢先开口。“不要,不要。我不管人家给我磕头,赶快起来,赶快起来。”

  局面有些僵。曹頫心想,既然已经跪了下来,不磕头岂非枉此一屈膝?当即一面向齐二姑使个眼色;一面说道:“以圣母老太太的身份,岂可不行大礼。请安坐受礼。”

  “老太太,你就别谦了。人家要磕了头,才能跟皇上待。”

  “好吧,我就算替皇上受你们的头。”

  “皇帝!”齐二姑纠正她用“皇上”的称呼。“啊,啊!皇帝,皇帝!”

  这是跪着的人已磕下头去,曹頫便既报名“热河都统凌阿代;御医院御医黄太玄,内务府司库曹震,内务府官学生曹霑给圣母老太太请安。

  “喔,喔!请起来,请坐。”

  站是都站起来了,却都未坐。圣母老太太从未见过衣冠整齐的这么五个男人,在她面前雁行斜立,因而深感窘迫,那手足无措的神情,很明显的都摆出来了。

  凌阿代比较了解她的情形,当即向曹頫使个眼色说道:“一切都请你代陈圣母老太太,我们暂且告退。”

  “是的。”

  于是凌阿代领头请了安退出。圣母老太太如释重负“真不敢当。”她问:“曹老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依旧乡音,不说“咱们”说“我们”

  “后天适宜于长行的好日子;辰刻启程。”曹頫又说:“明天中午,给圣母老太太饯行。”接着便陈明凌都统的子等要来叩谒。

  “凌太太倒是见过的。其余。”说到这里,只见齐二姑拉了她的袖子,圣母老太太便把话咽住了。

  这下曹頫想到刚才转过的一个念头,当即说道:“内务府传了两个妇人来,一路伺候圣母老太太进京。不过,我看内里还得齐二姑照应。”

  “她,”圣母老太太踌躇着说:“她要替我看家。”

  曹頫此时还不便明说,此去可能很快的就会住入慈宁宫,只说:“看家不如照看圣母老太太来的要紧。”

  “这话也是。”圣母老太太转脸问说:“你看呢?”

  “我自然舍不得老太太。”齐二姑向曹頫说:“不过曹老爷,我是有名字的,能不能伺候了老太太去,只怕还得有个待。”

  所谓“名字”既是职司,曹頫还不知道她是何身份。不过一定属内务府管辖,可以断言;这点主他能坐。“不要紧,有我。你尽管收拾行李好了,不必多带,路上够用就行了。”

  “是。”齐二姑意味深长的说:“我明白。”

  “曹老爷,”圣母老太太问道:“我们进京,住在什么地方?”

  曹頫已听曹震说过,挑了两处地方,一处在北城,一处在崇文门外,定居何处,要进了京看情形再说。此时当然不必细谈,含含糊糊的答道:“已经预备了一处公馆。”

  “那么,要住多少日子呢?”

  “这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呢?”

  曹頫词穷,只好向齐二姑乞援,其实,不用他使眼色,齐二姑也已打算为他解围,当即说道:“那得看老太太高兴,愿意多住就多住,愿意回来就回来。”

  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说:“也不必多住,看一看就好了,还是回来,日子到过得舒服。”

  说到这里,一阵金铃响,一头鼻烟的哈巴狗摇摇摆摆得跑了来,圣母老太太俯身一伸手,狗就跳到她怀里来,却望着曹頫大吠。

  “别叫!那是曹老爷。”她像哄孩子似地说:“你不乖,曹老爷就不带你进京了。”

  也真怪,哪知哈巴狗居然就乖乖的不叫了。曹頫内心颇有感触,觉得真该不怕麻烦,连她的鹦鹉也带了去,为他旅途做伴。皇太后“以天下养”这点点麻烦算得了什么?不过想是这样想,终于还是不敢多事;就这样沉默着,正待起身告辞时,圣母皇太后开口了。

  “刚才那两个年轻的是你的侄儿?”

  “是。”

  “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曹震,还有一个叫曹霑。”

  生母老太太没有听清楚“还有一个叫什么?”她问。

  “霑。霑恩的霑。”曹頫又说:“不过,他平时都是用号。圣母老太太就叫他曹雪芹好了。”

  “喔,你是说年纪最轻的哪一个?”

  “是的。”

  “现在做什么官?”

  “是白身。”

  “白身?”圣母老太太问:“是说跟老百姓一样的身份?”

  “是。”

  “怎么会呢?看他年纪很轻,生得也很体面;而且听说,内务府的人,没有没有差事的。”

  “哪,那是因为他不上进,不愿意当差。”曹頫说道:“是从小让他祖母宠坏了的缘故。”

  “你是说,你娘从小宠他?”

  “是的。”

  “他爹呢?是你哥哥,还是你弟弟?”

  “是我过继的哥哥。”

  “怎么叫过继的哥哥?”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问:“你是说,你跟他爹,不是同一个老子?”

  “是的。雪芹之祖,是我伯父。雪芹之父本来承袭了织造——”

  “慢点,慢点。”圣母老太太突然打断他的话,睁大了眼睛,望着曹頫愣了好一会问:“曹老爷,你是南京人?”

  “是。”

  “你家是织造?”

  “是。”曹頫答说:“先祖是国初放的江宁织造;先父原是苏州织造,后来蒙圣祖改派江宁;先父弃养以后,由先兄承袭。先兄不幸承袭不久就去世了,蒙圣祖天高地厚之恩,命我承继袭职,那是雪芹尚未出生。”

  “阿——阿——”圣母老太太惊诧连连,眼中闪耀出一种无可言语的光彩,融合着亲切、感叹与意想不到,仿佛梦幻的一种神情“原来你家就是曹织造!说起来都不是外人,我们家是孙织造衙门的。”

  “是杭州。”

  “我不是杭州人,我是绍兴人。”圣母老太太说:“从小听我爹说,我们绍兴人在杭州孙织造那里做工的很多。我们也算‘钦差衙门’的人,绍兴府管不着我们,家里种田,炼钱粮都不要缴的。”

  这些情形,曹頫比她更清楚,织造衙门的织工,名为“机户”属于内务府籍,不受地方馆管辖,他也不必细加解释,只“唯唯”称是而已。

  “那曹、曹雪芹,你的侄儿,莫非是遗腹子。”

  “圣母老太太说的是。他是遗腹子,先祖一支的亲骨血,只有他,所以先母格外宠爱,养就了他不肯上进的情。”

  “怎么不上进?又嫖又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

  “是——,”曹頫觉得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养成了一幅名士派头。”

  “什么叫名士?”

  “名士就是,就是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大讲究做人的道理;自以为读了几句书,很了不起地的。”

  “喔,”圣母老太太笑道:“原来就是徐文长那种人。”

  曹頫大为诧异,圣母老太太不懂何谓“名士”却又知道徐文长这个人。但转念想一想,又不足为奇;徐文长是绍兴人,她大概是从小听家人谈过。

  “曹雪芹那里可以跟徐文长比,差的远了。”

  “他现在年纪还轻。”圣母老太太忽然面现忧“你倒好好劝一劝他,学徐文长那种样子,自己吃亏。”

  “是!圣母老太太的训诲,我一定切切实实转示给他。”

  “我看他是有出息的。”圣母老太太又问:“你怎么不当织造了呢?”

  “这,这话说起来很长。”曹頫说道:“容改为圣母老太太细陈。”

  “对!对!一路去,路上有谈天的时候。”

  “是,是!路上尽有请圣母老太太教导的机会。”曹頫趁机起身告辞。
上一章   三舂争及初舂景   下一章 ( → )
三舂争及初舂景全集免费阅读,艾叶小说网为大家提供三舂争及初舂景全集最新章节免费阅读,三舂争及初舂景情节跌宕起伏、内容扣人心弦,高阳是三舂争及初舂景全集免费阅读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