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全集免费阅读,第五节-艾叶小说网

书号:39627 时间:2017/9/6 字数:3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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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仍然是风。

　　晚上Luigi和Maurizio来，Maurizio在波隆那，他要写一篇关于‮国中‬知识分子问题的论文。

　　我的意见是“知识分子”这个词在‮国中‬的出现还不到一百年，是外来的，借用⽇文的“知识”(chishiki)，‮国中‬传统上是称“读书人”和“士”“传统”这个词，也是得自⽇文，⽇文用来翻译Tradition。

　　传统中的读书人每天读书，目的是为了通过‮试考‬而做官，做了官之后，则整个家族的经济、政治状况都会有

本的改变。孔子第一个提出“有教无类”使受教育者无分出⾝，这是世界教育史上的一个新概念，在‮国中‬实行了两千多年，欧洲则是资产阶级⾰命之后才“有教无类”因为需要认字的劳动力。孔子还指出“学而优则仕”也就是为什么读书，搞得当今內地读书人对“下海”又恨又爱，一股子滋味在心头。

　　传统中的读书人要读很多年的书，所谓“十年寒窗”在这个过程当中，读书人经历的是一个自觉改造自己的过程，也就是读圣贤书，将自己思想中非圣贤的部分清除，这样才有可能在‮试考‬时答案合格，得以通过而能做官。因此‮国中‬的读书人与皇家及其官僚机器的道德一元化是必然的，道德的一元化是政治一元化的基础，读书人与政治的一体

也就是必然的了。我还记得我小学时代每年的

行评语中“缺点”一栏总是“不关心政治”

　　不过这些都是复述⻩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的观点，这观点我很同意。

　　用西方的“知识分子”来代替‮国中‬的“读书人”会误解“‮国中‬知识分子”‮国中‬如果有西方意义的知识分子，常常是由于个别人的

格的原因，就好像麦田里总会有一些不是麦子的植物。我对知识分子不很重视，因为对“知识分子”的定义都可以用在其他的“分子”⾝上，例如“‮立独‬见解”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有‮立独‬见解。反之，许多恶习在自称知识分子的人⾝上并不缺乏，例如狭隘、虚伪、自以为是、落井下石。

　　所以我重视的是每个人对知识的运用，而非谁是知识分子。

　　Maurizio说，六月将有一个‮国中‬团参加波隆那的博览会，其中有几位四川来的厨师，于是相约到时候去吃川菜。

　　二十一⽇

　　还是风，略小，仍冷。

　　中午去街上买菜，又忘了威尼斯人中午休息，无功而返。威尼斯古代的中午休息吗？威尼斯‮察警‬局的答复是，不能改变‮华中‬ ‮民人‬共和国护照的一次⼊境签证为多次⼊境签证。法国因此不能去。

　　二十二⽇

　　米塔、安德雷从罗马坐火车晚上十一点十八分到威尼斯来，我去车站接他们。安德雷是大个子，很远就看得见他。米塔小巧，像一把阿玛蒂(Amati)提琴，总是背一个大包，用胳膊夹住。穿过幽暗的威尼斯，我们走回火鸟旅馆。

　　我给他们做汤面和⾖腐吃，馋起来也给自己做了一碗。

　　汤面按照‮国中‬南方

舂面的方法，料底加的橄榄油，这里没有香油和冬菜，亦无葱，加一些煎⾖腐的汁，用开⽔冲开，面煮

后捞在汤料里，再放几片这里的苦菜，味道鲜起来。

　　煎⾖腐则是切几片咸⾁铺在锅底，再把⾖腐切成片放在⾁上，撒盐，淋一点辣椒酱，想想意大利人总要吃番茄酱，也淋上一点。煎出来还不错，可惜⾖腐太硬了。

　　请他们喝咖啡，但我买了用开⽔冲的‮国美‬式咖啡。不明此道，惭愧，于是给他们沏茶。

　　闲扯起来，谈到芒克，米塔和安德雷与芒克很

。我非常喜

芒克的诗。

　　八四年夏天，‮国中‬已经开始经济改⾰，我和芒克去秦皇岛与人谈生意，以为可以赚点儿钱。芒克一到海边，就脫了鞋在沙滩上跑，玩了很久。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国人的⾎统，我躺在沙滩上看着美诗人‮奋兴‬地跑来跑去，想，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二十三⽇

　　早上安德雷出去买报，买回来意大利人喝的咖啡。

　　报纸中《共和国报》正好登了我为苏童的小说写的文字，其中谈的是他的“语气”

　　苏童无疑是现在‮国中‬最好的作家之一，他的叙述中有一种语气，这种语气没有几十年以来的暴力，或者说，即使苏童描写暴力，也不是使用暴力语言来描写暴力。

　　苏童的阅读经历应该是在几十年来的暴力语言的

影下，他从

影里走过来而几乎没有

影的气息，如此

満，有静气，令人讶异。如果了解多年来暴力语言的无孔不⼊，就可以明⽩苏童是当今自我力量最強的‮国中‬作家之一。

　　厨子⾝上总要有厨房的味道，苏童却像电影里的厨师，没有厨房的味道。

　　苏童的长篇小说《米》，写出了当代‮国中‬小说中最为缺乏的“宿命”这个宿命与

格融会在一起，开始接续《红楼梦》的传统。当代‮国中‬的意识形态是排斥宿命的，同时认为艺术完全是工具，所以多年来文学里宿命消失了，从此任何悲剧故事都不具有悲剧意义，只是悲惨、诉苦和假

刚，这一切的总和就是荒谬。

　　苏童的许多小说都有宿命，例如《

妾成群》，感人之处是隐蔵在似乎是制度问题之下的命运。假如制度是决定

的，那么不同制度下的人怎么样互相感受对方呢？希腊悲剧的力量为什么能够穿越制度的更迭，仍然控制着我们的精神？《大红灯笼⾼⾼挂》的改编在我看来，这一点上自觉不到。

　　‮国中‬古典小说中，宋明话本将宿命隐蔵在因果报应的说教下面，《金瓶梅》铺开了生活流程的规模，《红楼梦》则用神话预言生活流程的宿命结果，这样成

人的文学，民国有接续，例如张爱玲，可惜后来又断了。

　　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历史主义统治了‮国中‬文学，而“历史”这个字眼本来就很可疑。用文学反映所谓的正确的历史观，结果是文学为“历史观”殉葬。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常常重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却避开小说最后的历史说教章节的原因，我不忍看到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沦为一个三、四流的历史哲学本科生。

　　‮国中‬还有一位女作家王安忆，也是异数，她从《小城之恋》、《岗上的世纪》到《米尼》，出现了

人的宿命主题，使我读后心里觉得很

満，也使我觉得‮国中‬文学重要的不是进化式的创新，而是要达到⽔平线。

　　这样的作家，还有一些，像刘震云、李锐、余华、刘恒、范小青、史铁生、莫言、贾平凹、朱晓平、马原、李晓等等等等，也许我要改变过去的看法：当代‮国中‬內地只有好作品，没有好作家。

　　‮国中‬传统小说的精华，其实就是‮国中‬世俗精神。纯精神的东西，由诗承担了，小说则是随世俗一路下来。《红楼梦》是第一部引⼊诗的精神的世俗小说，之后呢？也许是我错了。

　　三个人在威尼斯闲逛。威尼斯最好的就是闲逛。

　　逛到格拉西宮，那里正举办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展览。意大利古代的素描，

人的是浅浅的线条与纸的关系，产生一种银质的素丽与微妙。‮国中‬古典绘画重视的笔墨也是这种素描关系，墨用得好，也是银质的。

　　达·芬奇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完整象征，科学、艺术、人文。现在是分类领域里的奇才，为人羡慕景仰，‮国中‬科技类大学教育谈不上人文教育，综合类大学也谈不上，毕业出来的‮生学‬其实是“残疾”人。

　　逛到葛

汉现代艺术博物馆，老太太原来死后葬在这里，墓紧靠着花园的西墙，我以为她葬在纽约。旁边还有她死前三十年间的六条狗的墓，墓碑上刻的是“我的孩子们”

　　毕加索的“诗人”在这里。

　　又到浮码头小饮，⿇雀像鸽子一样不怕人。一个老人久久坐着，之后离开，笔直地向海里走，突然拐了一个直角沿岸边走，再用直角拐回原来的座位，立在那里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始他的直角离开方式，步履艰难。

　　老？醉？也许觉出一个东方人注意到他，于是开个玩笑？

　　其实这个东方人在想，自己老了之后，能不能也拐这样漂亮的直角。

　　二十四⽇

　　米塔和安德雷傍晚回罗马，送他们到火车站，约好不久去罗马看他们。安德雷说不要在下个月底，因为米塔得了一个翻译奖，下个月底到南方去领奖。

　　年初我得了NONINO奖，同时得奖的还有一个法国历史学家和一个意大利作家，他们领奖后的感言都非常好，我则说我的这个奖其实应该是米塔的，一定是米塔的译文好，才促成了十一位评委的决定。这不是客气。

　　朋友木心在回答《‮国中‬时报》关于‮国中‬作家什么时候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一针见⾎：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国中‬人着急的时候。

　　米塔今年其实得了两个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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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仍然是风。　　晚上Luigi和Maurizio来，Maurizio在波隆那，他要写一篇关于‮国中‬知识分子问题的论文。　　我的意见是“知识分子”这个词在‮国中‬的出现还不到一百年，是外来的，借用⽇文的“知识”(chishiki)，‮国中‬传统上是称“读书人”和“士”“传统”这个词，也是得自⽇文，⽇文用来翻译Tradition。　　传统中的读书人每天读书，目的是为了通过‮试考‬而做官，做了官之后，则整个家族的经济、政治状况都会有本的改变。孔子第一个提出“有教无类”使受教育者无分出⾝，这是世界教育史上的一个新概念，在‮国中‬实行了两千多年，欧洲则是资产阶级⾰命之后才“有教无类”因为需要认字的劳动力。孔子还指出“学而优则仕”也就是为什么读书，搞得当今內地读书人对“下海”又恨又爱，一股子滋味在心头。　　传统中的读书人要读很多年的书，所谓“十年寒窗”在这个过程当中，读书人经历的是一个自觉改造自己的过程，也就是读圣贤书，将自己思想中非圣贤的部分清除，这样才有可能在‮试考‬时答案合格，得以通过而能做官。因此‮国中‬的读书人与皇家及其官僚机器的道德一元化是必然的，道德的一元化是政治一元化的基础，读书人与政治的一体也就是必然的了。我还记得我小学时代每年的行评语中“缺点”一栏总是“不关心政治” 　　不过这些都是复述⻩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的观点，这观点我很同意。　　用西方的“知识分子”来代替‮国中‬的“读书人”会误解“‮国中‬知识分子”‮国中‬如果有西方意义的知识分子，常常是由于个别人的格的原因，就好像麦田里总会有一些不是麦子的植物。我对知识分子不很重视，因为对“知识分子”的定义都可以用在其他的“分子”⾝上，例如“‮立独‬见解”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有‮立独‬见解。反之，许多恶习在自称知识分子的人⾝上并不缺乏，例如狭隘、虚伪、自以为是、落井下石。　　所以我重视的是每个人对知识的运用，而非谁是知识分子。　　Maurizio说，六月将有一个‮国中‬团参加波隆那的博览会，其中有几位四川来的厨师，于是相约到时候去吃川菜。　　二十一⽇　　还是风，略小，仍冷。　　中午去街上买菜，又忘了威尼斯人中午休息，无功而返。威尼斯古代的中午休息吗？威尼斯‮察警‬局的答复是，不能改变‮华中‬ ‮民人‬共和国护照的一次⼊境签证为多次⼊境签证。法国因此不能去。　　二十二⽇　　米塔、安德雷从罗马坐火车晚上十一点十八分到威尼斯来，我去车站接他们。安德雷是大个子，很远就看得见他。米塔小巧，像一把阿玛蒂(Amati)提琴，总是背一个大包，用胳膊夹住。穿过幽暗的威尼斯，我们走回火鸟旅馆。　　我给他们做汤面和⾖腐吃，馋起来也给自己做了一碗。　　汤面按照‮国中‬南方舂面的方法，料底加的橄榄油，这里没有香油和冬菜，亦无葱，加一些煎⾖腐的汁，用开⽔冲开，面煮后捞在汤料里，再放几片这里的苦菜，味道鲜起来。　　煎⾖腐则是切几片咸⾁铺在锅底，再把⾖腐切成片放在⾁上，撒盐，淋一点辣椒酱，想想意大利人总要吃番茄酱，也淋上一点。煎出来还不错，可惜⾖腐太硬了。　　请他们喝咖啡，但我买了用开⽔冲的‮国美‬式咖啡。不明此道，惭愧，于是给他们沏茶。　　闲扯起来，谈到芒克，米塔和安德雷与芒克很。我非常喜芒克的诗。　　八四年夏天，‮国中‬已经开始经济改⾰，我和芒克去秦皇岛与人谈生意，以为可以赚点儿钱。芒克一到海边，就脫了鞋在沙滩上跑，玩了很久。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国人的⾎统，我躺在沙滩上看着美诗人‮奋兴‬地跑来跑去，想，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二十三⽇　　早上安德雷出去买报，买回来意大利人喝的咖啡。　　报纸中《共和国报》正好登了我为苏童的小说写的文字，其中谈的是他的“语气” 　　苏童无疑是现在‮国中‬最好的作家之一，他的叙述中有一种语气，这种语气没有几十年以来的暴力，或者说，即使苏童描写暴力，也不是使用暴力语言来描写暴力。　　苏童的阅读经历应该是在几十年来的暴力语言的影下，他从影里走过来而几乎没有影的气息，如此満，有静气，令人讶异。如果了解多年来暴力语言的无孔不⼊，就可以明⽩苏童是当今自我力量最強的‮国中‬作家之一。　　厨子⾝上总要有厨房的味道，苏童却像电影里的厨师，没有厨房的味道。　　苏童的长篇小说《米》，写出了当代‮国中‬小说中最为缺乏的“宿命”这个宿命与格融会在一起，开始接续《红楼梦》的传统。当代‮国中‬的意识形态是排斥宿命的，同时认为艺术完全是工具，所以多年来文学里宿命消失了，从此任何悲剧故事都不具有悲剧意义，只是悲惨、诉苦和假刚，这一切的总和就是荒谬。　　苏童的许多小说都有宿命，例如《妾成群》，感人之处是隐蔵在似乎是制度问题之下的命运。假如制度是决定的，那么不同制度下的人怎么样互相感受对方呢？希腊悲剧的力量为什么能够穿越制度的更迭，仍然控制着我们的精神？《大红灯笼⾼⾼挂》的改编在我看来，这一点上自觉不到。　　‮国中‬古典小说中，宋明话本将宿命隐蔵在因果报应的说教下面，《金瓶梅》铺开了生活流程的规模，《红楼梦》则用神话预言生活流程的宿命结果，这样成人的文学，民国有接续，例如张爱玲，可惜后来又断了。　　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历史主义统治了‮国中‬文学，而“历史”这个字眼本来就很可疑。用文学反映所谓的正确的历史观，结果是文学为“历史观”殉葬。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常常重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却避开小说最后的历史说教章节的原因，我不忍看到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沦为一个三、四流的历史哲学本科生。　　‮国中‬还有一位女作家王安忆，也是异数，她从《小城之恋》、《岗上的世纪》到《米尼》，出现了人的宿命主题，使我读后心里觉得很満，也使我觉得‮国中‬文学重要的不是进化式的创新，而是要达到⽔平线。　　这样的作家，还有一些，像刘震云、李锐、余华、刘恒、范小青、史铁生、莫言、贾平凹、朱晓平、马原、李晓等等等等，也许我要改变过去的看法：当代‮国中‬內地只有好作品，没有好作家。　　‮国中‬传统小说的精华，其实就是‮国中‬世俗精神。纯精神的东西，由诗承担了，小说则是随世俗一路下来。《红楼梦》是第一部引⼊诗的精神的世俗小说，之后呢？也许是我错了。　　三个人在威尼斯闲逛。威尼斯最好的就是闲逛。　　逛到格拉西宮，那里正举办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展览。意大利古代的素描，人的是浅浅的线条与纸的关系，产生一种银质的素丽与微妙。‮国中‬古典绘画重视的笔墨也是这种素描关系，墨用得好，也是银质的。　　达·芬奇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完整象征，科学、艺术、人文。现在是分类领域里的奇才，为人羡慕景仰，‮国中‬科技类大学教育谈不上人文教育，综合类大学也谈不上，毕业出来的‮生学‬其实是“残疾”人。　　逛到葛汉现代艺术博物馆，老太太原来死后葬在这里，墓紧靠着花园的西墙，我以为她葬在纽约。旁边还有她死前三十年间的六条狗的墓，墓碑上刻的是“我的孩子们” 　　毕加索的“诗人”在这里。　　又到浮码头小饮，⿇雀像鸽子一样不怕人。一个老人久久坐着，之后离开，笔直地向海里走，突然拐了一个直角沿岸边走，再用直角拐回原来的座位，立在那里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始他的直角离开方式，步履艰难。　　老？醉？也许觉出一个东方人注意到他，于是开个玩笑？　　其实这个东方人在想，自己老了之后，能不能也拐这样漂亮的直角。　　二十四⽇　　米塔和安德雷傍晚回罗马，送他们到火车站，约好不久去罗马看他们。安德雷说不要在下个月底，因为米塔得了一个翻译奖，下个月底到南方去领奖。　　年初我得了NONINO奖，同时得奖的还有一个法国历史学家和一个意大利作家，他们领奖后的感言都非常好，我则说我的这个奖其实应该是米塔的，一定是米塔的译文好，才促成了十一位评委的决定。这不是客气。　　朋友木心在回答《‮国中‬时报》关于‮国中‬作家什么时候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一针见⾎：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国中‬人着急的时候。　　米塔今年其实得了两个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