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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那时烟花 作者:西岭雪 | 书号:39214 时间:2017/9/5 字数:7436 |
上一章 二十一、秋扇之捐 下一章 ( → ) | |
⻩裳醒来的时候,只见屋子里塞満了人,都像看怪物那样地看着她。眼中只有惊奇嘲弄,没有焦急关心。 在刹那间,她以为回到了少女时代的“鬼屋”那个无爱的空间。那些冷冷的眼睛,个个都像孙佩蓝。但是转眼看到卓文,她清醒过来,自己是在蔡家村,为寻找丈夫而来。 然而蔡卓文,真的是她的丈夫吗? 她看一看面前的秀美,那才是他结发的 ![]() 卓文伸手在她额上探了一探,皱眉说:“你有些热度,最好是去看医生。不过,这里没有医院,只有镇上有一家小诊所。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看吧。”他烦恼而无奈地看着周围,明知众目睽睽议论纷纷会给⻩裳多大的困扰难堪,可是无法阻止。 ⻩裳这样一个人,来到蔡家村这样一个地方,会引起怎样的轰动是可想而知的。 蔡家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来,还从没有亲眼见过一个真正来自大海上的阔姐小呢。况且,她又是这样的美丽、⾼贵、娇弱无助。闻风而动的村民们像赶庙会那样齐齐赶来,而村里的规矩照例是大门敞开,任人进出的。 在蔡家村里,只有道理,没有礼貌,只有私情,没有秘密。 一切都是敞开的,要看就看,爱说便说,不必忌讳。 于是人们便说了。男人嘻嘴笑着,觉得蔡卓文的所作所为都可以理解,这样漂亮的婆娘,若能睡上一晚,杀头也愿意的。蔡家村祖祖辈辈,有谁睡过大海上的姐小了?只有他蔡镯子有这福分。 男人们心照不宣地点着头,说:“难怪,不过…” 女人们却将头凑在一起,互相撇着嘴:“也不怎么样,不过…” “不过”和“不过”的意义虽然大相径庭,结论却都是差不多,都觉得这女子中看不中用,到底不是咱们蔡家村里的媳妇,便娶了来,也是不能长久,不过雾里看花罢了。 对于这一总的议论,卓文听在耳中,只如针芒在背,可是他能堵上他们的嘴么?他能撵他们出去不叫他们看他们说么?他是寡妇家的儿子,靠吃家百饭长大的,村里同姓长辈都是他的活命“恩人”而他休 ![]() 人家要说,只有凭人家说,他自己,却是再也没有脾 ![]() 他并不后悔当年娶了她,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娶她是因为他们都在海上,那个花柳繁华地人间富贵天里,什么样的故事都可能发生,公主与贫儿相恋被称之为传奇。可是现在,在这里,长天大浪,⻩地青山,是只有笑话没有传奇的,而且多半是毫无机智的⻩⾊笑话。至于落难公主,更是笑话中的笑话,除了被人演绎玩笑,别无价值。他看着⻩裳憔悴苍⽩的脸,就在这一刻,暗暗下定了分手的决心。无论她怎样地楚楚可怜,一往情深,他决意不要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心软来。他既决定了分手,就要分得⼲⼲脆脆。他们已经没有了以后,那么,也不必在惜今天了。 而他的⺟亲何寡妇,难得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从那些村民的眼中,她看到了 ![]() 说得村民都笑了。并不觉得何寡妇的话有什么不对。有位老者便问:“他何婶子,你家堂客顶刮刮地靓咧,这开口钱少不得要多拿一些出来哟。” “开口钱?我可不敢要⻩姑娘开金口。”何寡妇剜了儿子一眼,道:“镯子这耷耳朵(意即怕老婆)结婚时没领媳妇让我过眼,现在找上门来,我倒也轻易不敢让人家叫娘。这话我早几年就同他撂下了,他在外边娶,管他在外边娶,凭他娶个三房四妾呢,我可只认我们秀美。我当秀美自己亲生闺女儿一样,断不容人欺负了她的。不过话说回来,⻩姑娘是城里的姐小,知书识礼,也不像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再说人家远来是客,也不会习惯我们这小地方,住不了几天还得走的。这不,刚一来就晕了,这再要住上两天,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所以我说,你们要看呢,就赶紧多看两眼,过了这村没这店,还不晓得有看第二眼的机会没有呢?” 她的⾆头就仿佛是带了钩子的,几十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比谁都刻薄,都恶毒。儿子是她的私有财产,也是她惟一的所有。凡同儿子有关的一切,也该都同她有关。可是⻩裳却是一个強盗,把儿子从她⾝边抢走了一年之久,让他生活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同一个她不承认的人在一起。她怎能不恨?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让她好好地当面羞辱那个強盗女一顿,她焉能放掉这个机会?更何况,在她心目中,她并不是在报复,而是在保护,保护自己的媳妇、孙子、自己的家,她是为了正义而战。 所以⻩裳越是尊贵,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 ![]() ![]() ⻩裳并不能全部听懂何寡妇的话,但总也猜到个大概。她毫不反驳,只是看着卓文,看他面对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觉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并不带丝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见到的只是村民们贪婪惊奇嘲弄亵猥的目光。她心里悲哀至极,眼睛却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顾着众人,将那些各种含义的目光一齐顶回去。 蔡家村人不习惯了。新来的婆娘客,怎么好这么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该是低头含 ![]() 便有人招架不住,将眼光游移开去打量四壁的陈设,又去注意那只仍在摇着尾巴到处寻觅的⻩狗,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也有人挑战地充着大胆,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叫着:“秀美,你老公大婆娘来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 秀美怯怯地,一边招呼村里人,一边招呼⻩裳:“⻩姑娘,我倒杯⽔你喝吧。” ⻩裳赶路赶得急了,一时气怒攻心晕了过去,虽然很快醒过来,并无大碍,却是头昏昏地又渴又累,浑⾝上下无处不痛,看不见的千疮百孔自里向外疼出来,正想要一杯东西热热地提神,并不曾细想,只随口说:“谢谢,请给我一杯热咖啡。” “咔…咔什么?”秀美茫然。 ⻩裳忽然省悟,一个乡下女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好了。” 秀美如释重负,谦卑地笑着,取过一个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过来。 ⻩裳未待接过,一股馊抹布的味儿已先扑鼻而来,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儿,还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无怜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该知道他是一个农人弟子,而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在海上时,他风度翩翩,车进车出,可那是⾝份官位顶着的。如今打回从头,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法海钵下被迫现形的⽩蛇。 原来,她才是许仙,而他才是异类! 一时愧窘 ![]() ⻩裳低头半晌,満心委屈,哽着声音说:“你是要我喝了这杯⽔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为什么?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么?他说过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泪,可是如今他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无援,眼中竟没有一丝悲悯。 只为,他所有的悲悯与怜惜,都给了他自己。是谁令他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呢?躲回村里还要蔵头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点怨恨。而如今她来了,亲眼看到他的落魄,颟顸,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经爱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该来,不该来的。不来,至少他们还有过去的回忆,来了,却只能将一切打破。他怎么肯让她面对他今天的狼狈?那 ![]()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回敬:“乡下人的⽔,对你来说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姐小藌罐里泡大的人,哪里喝得?” ⻩裳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气不过,重新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泪⽔随之涌出,却撑着不肯哭出声来。 秀美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却是一句也听不懂,虽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可是连在一起硬是不明⽩是什么意思,忽然见⻩裳取⽔喝了,又流了泪,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说:“姑娘不愿喝就别喝了,哭什么?”又嗔着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说好好接着,还气着她。⻩姑娘不喜 ![]() ![]() 卓文看着秀美,又好气又好笑,又怜惜她的无知,又恼她丢自己的脸,冷声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做饭去吧。”转念却又阻止了,向⻩裳道:“算了,做了饭你也是不吃的,还是我带你去县城吃吧。” 这是酆都县城惟一的一家客栈,建在一个⾼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几样小菜,住也只有那几间客房,钱多钱少都是这些,一个完全消灭了阶级的地方。 但是县上的人毕竟已经比村民文明了许多,不会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穿着也相对整齐,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 ![]() ![]() 店门口伸出个竹竿挑着幌子,照例写着“李⽩遗风”四个字,倒有几分“杏帘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脏兮兮的辨不清颜⾊。至于“金樽清酒斗十千,⽟盘珍馐值万钱”更是无从论起。 搁在过去,这小店的肮脏是⻩裳无法忍受的。但是经历了刚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栈已经是天堂了。 到了这稍微文明点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里时和悦许多,体贴地问⻩裳要吃什么,辣子放多些还是少些,然而其实点不点都是一样,不论你说什么,店伙总之是照样地端出那几盘菜两碗面来。 ⻩裳无心吃饭,盯住了卓文问:“你如今打算怎样安置我?” 卓文叹一口长气,明⽩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你也看到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裳一惊,连碗里的面汤也泼洒出来“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你。” ⻩裳惨笑:“那你也照样地给我写一纸休书吧,反正这于你也是写惯了的。” 卓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 ⻩裳看着他,只觉得不认识,忍不住再一次怀疑,这个一门心思低头吃面仿佛永远也吃不 ![]()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不过是舂天,她却已经做了人家的秋扇。他不要她了。他竟不再要她,躲回这荒蛮之地,愿一世不与她相见。 然而越是看见那样的荒凉贫苦,她就越发觉得,蔡卓文实在是一个异数。能从这样的境地里挣扎出⾝,是几辈子积德才可以赚来的殊荣吧?可是如今为着她,他却又不得不回来了,回到这荒凉贫苦之中。 现在她知道他到底都为她做过些什么了。都是为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叹息。 他吃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续下去。完了,用袖子劲使地横着把嘴一擦。她现在发现,其实他可以不必这么耝鲁的,他这都是为了做给她看,撵她走。她哭了,泪⽔滴落在一口也没有动过的面碗里。 他看着,觉得心疼,同时却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来吃了。要知道,面条在这里可是奢侈品。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完了,已经彻底地完了,连感动也不懂得。他已经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眼里只有面条,没有眼泪。 吃过饭,他陪她取了客房钥匙,将行李安顿了,又向柜上要了火来把灯笼点着,便说要走了。 “我不得不回去。”他说“我妈有话说,我总得打点一下。” 是的,那是他的家,家里有妈,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婆媳 ![]() ![]() ![]() 那是他的世界,却不是她的。况且,她自问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个能言善道的妈。 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他走远,客栈在一个⾼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细——微佝着⾝,穿着辨不清颜⾊的旧⾐,同着一点猩红的灯笼摇摇地走远,摇摇地走远,一直走出她的视线。刚才从家里走的时候她见他拎着一只灯笼还觉得奇怪,以为是有什么特殊讲究的,她注意到村路两边零星地有几座坟,或者红灯笼是为了驱鬼,也许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这不是鬼国酆都么,关于鬼的传说和礼数一定很多。她那编剧家的想象力无限地发挥出来,即使在这样混 ![]() 渐渐地卓文拐了一个弯,那点猩红的火看不到了。可是她仍然不离开,仍然痴痴地望着。 天上有一点月光,弯弯窄窄地一线,仿佛是有重量的,落在山道上又会清脆地弹跳回来似的,跟着卓文,清晰地照着他走进一个四边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去,同他的 ![]() 她看得见他,却听不到也摸不到,只像观哑剧样,看他们张嘴说着笑着,玩着闹着,有一种无声的喧哗。她想进去,但撞来撞去都撞在玻璃的墙上,冷而硬,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夜空像⽔晶一样地透明,月光却已经渐渐地冷了。 这夜一⻩裳并没有睡。 在此之前,她原也知道卓文是来自乡下的,但是乡下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于她却是冷疏。在她心目中,卓文的出⾝地是一幅田园诗画,清新俊逸,遗世立独的,舂是“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冬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夏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村山郭酒旗风”秋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雨雪 ![]() 然而如今她亲⾝经历了,却发现全不是这样。不是的。自然这里也有燕子、也有鱼、也有萧萧下的落叶木,滚滚来的长江⽔,甚至也有⽔郭山村,酒旗招摇,可那不是诗意,是梦呓。 她想着⽩天见到的秀美。 秀美才该是这里的人——秀是蔡家村的秀,美也是蔡家村的美,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标志:⾝材,神情,态度,举止…标志 ![]() ![]() ![]() ![]() ![]() ![]() ![]() 卓文当年也是有这样的标志的吧?只是慢慢地被海上薰软香浓的风吹得淡了,渐渐遮没在酒⾊灯影之后,然而如今重新经了风雨 ![]() 要有多久才晒得出那样的坨红?要滚在土里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吗?把一块泥,捏一个你,抟一个我。将你我两个,齐来打破,用⽔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是要这样的么?要这样才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么?否则,便你是你,我是我,始终是走在两条路晒在两个太 ![]() 他们曾经一起出生⼊死,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自以为⽔啂 ![]() ![]() ![]() ![]() 她怎样留他呢?海上没有他们的地方。酆都会有吗?酆都或许是他的地方,然而却不是她的。 乡下的女子,统统都是 ![]() ![]() ![]() 不相⼲! 两行清泪自腮边流向枕畔,而天已经渐渐地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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