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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张爱玲散文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73 时间:2017/9/5 字数:82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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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港香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年,新的事,新的人。战时港香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现在呢,定下心来了,至少提到的时候不至于语无伦次。然而港香之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的事。 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拥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谐和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 ![]() ![]() 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的事。 在港香,我们初得到开战的消息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女同学发起急来,道:"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服穿!"她是有钱的华侨,对于社 ![]() ![]() 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在急难中苏雷珈并没忘记把她最显贵的⾐服整理起来,虽然许多有见识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箱设法搬运下山。苏雷珈加⼊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虽觉可惜,也还是值得的。那一⾝伶俐的装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会同那些男护士混得那么好。同他们一起吃苦,担风险,开玩笑,她渐渐惯了,话也多了,人也⼲练了。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生学,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走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死,沉浮于最富⾊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一尘不染,维持着素⽇的生活典型。有时候仿佛有点反常,然而仔细分析起来,还是一贯作风。像艾芙林,她是从国中內地来的,⾝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的。可是轰炸我们邻近的军事要塞的时候,艾芙林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起来,大哭大闹,说了许多可怖的战争的故事,把旁的女生学一个个吓得面无人⾊。 艾芙林的悲观主义是一种健康的悲观。宿舍里的存粮看看要完了,但是艾芙林比平时吃得特别多,而且劝我们大家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的吃了。我们未尝不想极力撙节,试行配给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挠,她整天吃 ![]() 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 ![]() ![]() ![]() ![]() 同学里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上澡洗,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唱歌,舍听监见歌声,大大地发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港大停止办公了,异乡的生学被迫离开宿舍,无家可归,不参加守城工作,就无法解决膳宿问题。我跟着一大批同学到防空总部去报名,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就遇着空袭。我们从电车上跳下来向人行道奔去,缩在门洞子里,心里也略有点怀疑我们是否尽了防空团员的责任。——究竟防空员的责任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弄明⽩,仗已经打完了。——门洞子里挤満了人,有脑油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从人头上看出去,是明净的浅蓝的天。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 ![]() ![]() 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么?可是,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好处呢?有人大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儿有空隙让人蹲下地来呢?但是我们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到底是蹲下来了。机飞往下扑,砰的一声,就在头上。我把防空员的铁帽子罩住了脸,黑了好一会,才知道我们并没有死,炸弹落在对街。一个腿大上受了伤的青年店伙被抬进来了, ![]() 我们得到了历史教授佛朗士被 ![]() ![]() 佛朗士是一个豁达的人,彻底地国中化,国中字写得不错,(就是不大知道笔划的先后),爱喝酒。曾经和国中教授们一同游广州,到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尼庵里去看小尼姑。他在人烟稀少处造有三幢房屋,一幢专门养猪。家里不装电灯自来⽔,因为不赞成物质文明。汽车倒有一辆、破旧不堪,是给仆欧买菜赶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暗败的蓝字宁绸作为领带。上课的时候他菗烟菗得像烟囱。尽管说话,嘴 ![]() 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非常滑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无名目的死。第一,算不了为国捐躯。即使是"光荣殉国",又怎样?他对于英国的殖民地政策没有多大同情,但也看得很随便,也许因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每逢志愿兵 ![]() ![]() 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烟雾",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 有一对男女到我们办公室里来向防空处长借汽车去领结婚证书。男的是医生,在平⽇也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时的望着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于悲哀的恋恋的神情。新娘是看护,矮小美丽、红颧骨,喜气洋洋,弄不到结婚礼服,只穿着一件淡绿绸夹袍,镶着墨绿花边。他们来了几次,一等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对看,熬不住満脸的微笑,招得我们全笑了。实在应当谢谢他们给带来无端的快乐。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 ![]() ![]() ![]() 我记得港香陷落后我们怎样満街的找寻冰淇淋和嘴 ![]() 港香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份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強烈的照 ![]() ![]() 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海上的冬天也是那样的罢?可是至少不是那么尖锐肯定。港香没有海上有涵养。 因为没有汽油,汽车行全改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或药房不兼卖糕饼。港香从来没有这样馋嘴过。宿舍里的男女生学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 在这狂 ![]() 休战后我们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除了由各大医院搬来的几个普通病人,其余大都是中流弹的苦力与被捕时受伤的乘火打劫者。有一个肺病患者比较有点钱,雇了另一个病人服侍他,派那人出去采办东西,穿着宽袍大袖的病院制服満街跑,院长认为太不成体统了,大发脾气,把二人都撵了出去。另有个病人将一卷绷带,几把手术刀叉,三条病院制服的 ![]() 难得有那么戏剧化的一刹那。病人的⽇子是修长得不耐烦的。上头派下来叫他们拣米,除去里面的沙石与稗子,因为实在没事做,他们似乎很喜 ![]() ![]() ![]() 他们住在男生宿舍的餐室里。从前那间房子充満了喧哗——留声机上唱着卡门麦兰达的巴西情歌,生学们动不动就摔碗骂厨子。现在这里躺着三十几个沉默,烦躁,有臭气的人,动不了腿,也动不了脑筋,因为没有思想的习惯。枕头不够用,将他们的 ![]() ![]() 我们倒也不怕上夜班,虽然时间特别长,有十小时。夜里没有什么事做。病人大小便,我们只消走出去叫一声打杂的:"二十三号要屎乒。("乒"是广东话,英文Pan的音译)"或是"三十号要溺壶。"我们坐在屏风后面看书,还有宵夜吃,是特地给送来的牛 ![]()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情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庠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他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 ![]() ![]() 三点钟,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烧牛 ![]() ![]() ![]() 港香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煨汤,病人用它洗脸。我把牛 ![]() ![]()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 ![]() ![]() ![]() 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还念⽇文。派来的教师是一个年轻的俄国人,⻩头发剃得光光地。上课的时候他每每用⽇语问女生学的年纪。她一时答不上来,他便猜:"十八岁?十九岁?不会超过廿岁罢?你住在几楼?待会儿我可以来拜访么?"她正在盘算着如何托辞拒绝,他便笑了起来道:"不许说英文。你只会用⽇文说:请进来。请坐。请用点心。你不会说滚出去!"说完了笑话,他自己先把脸涨得通红。起初生学黑庒庒拥満一课堂,渐渐减少了。少得不成样,他终于赌气不来了,另换了先生。 这俄国先生看见我画的图,独独赏识其中的一张,是炎樱单穿着一件衬裙的肖像。他愿意出港币五元购买,看见我们面有难⾊,连忙解释:"五元,不连画框。" 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我画了许多图,由炎樱着⾊。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 ![]() ![]() ![]() ![]() ![]() ![]() 有一幅,我特别喜 ![]() 一面在画,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会失去那点能力。从那里我得到了教训——老教训: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有个安南青年,在同学群中是个有点小小名气的画家。他抱怨说战后他笔下的线条不那么有力了。因为自己动手做菜,累坏了臂膀。因之我们每天看见他炸茄子,(他只会做一样炸茄子)总觉得凄惨万分。 战争开始的时候,港大的生学大都乐得 ![]() ![]() ![]() ![]() ![]() ![]() ![]() ![]() 论理,这儿聚集了八十多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因为死里逃生,更是充満了生气:有的吃,有的住,没有外界的乐娱使他们分心;没有教授,(其实一般的教授们,没有也罢),可是有许多书,诸子家百,诗经,圣经,莎士比亚——正是大学教育的最理想的环境。然而我们的同学只拿它当做一个沉闷的过渡时期——过去是战争的苦恼,未来是坐在⺟亲膝上哭诉战争的苦恼,把憋了许久的眼泪出清一下。眼前呢,只能够无聊地在污秽的玻璃窗上涂満了"家,甜藌的家"的字样。为了无聊而结婚,虽然无聊,比这种态度还要积极一点。 缺乏工作与消遣的人们不得不提早结婚。但看港香报上挨挨挤挤的结婚广告便知道了。生学中结婚的人也有。一般的生学对于人们的真 ![]()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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