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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酒国 作者:莫言 | 书号:38656 时间:2017/8/16 字数:31538 |
上一章 第四章 下一章 ( → ) | |
一 酒博士一斗兄: 来信收到。大作《神童》读毕,那⾝披红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惊⾁跳,数夜不得安眠。老兄这篇小说语言老练,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见,倒也可以敷衍几句:譬如说那小妖精的来历不明,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原则啦,文章结构松散,随意 ![]() 你信中谈到酒的文字,妙语联珠,亦庄亦谐,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谈谈酒,我很感趣兴。 拙作《⾼粱酒》中那个往酒篓里撒尿的细节被老兄誉为科技发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没有化学知识,更不知勾兑技艺,当初写这细节时,纯粹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想跟那些眼睛⾎红的“美学家”们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学理论来论证这细节的合理 ![]() ![]() ![]() 说起“十八里红”还有一场老大不小的官司呢。电影《红⾼粱》在西柏林得奖后,我的家乡的酒厂厂长就跑到我写作的一间仓库里去找我,说要试制“十八里红”后因经费不⾜没能上马。一年后,省里导领到县里视察,提出来要喝“十八里红”弄得县里很狼狈。导领走了后,县财政拨款给酒厂,成立了“十八里红”试制攻关小组。我想所谓试制,无非就是把几种酒掺和掺和,设计出个新瓶型,装瓶贴签,就算成功。他们往酒里加没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当酒厂把“十八里红”兴冲冲送到县里去报喜时,《电影大众》上发了一条消息,说河南省上蔡县十八里红酒厂在深圳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宴请电影界人士。会上发表新闻,说该厂的“十八里红”即是电影《红⾼粱》中的“十八里红”他们的酒盒上印刷着这样的文字,大意是说电影《红⾼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儿祖籍是河南上蔡,后随⽗亲逃荒到了山东⾼密东北乡,酿造名酒“十八里红”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带到山东⾼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里红”的真正故乡。 我老家的酒厂导领看到这则消息,骂河南上蔡油滑至极,并立即派员携带⾼密产正宗“十八里红”进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份出面帮⾼密把“十八里红”争回来。但聪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里红”在家国工商局注册商标,法律无情,⾼密酒厂所造“十八里红”已是非法。⾼密人让我帮他们打官司,我说这是一场无头官司,戴九儿本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并不等于我 ![]() ![]() 你所说的各类美酒,都芳名优雅,但我不需要。关于酒的资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选一些要紧的,先寄给我看。邮费自然由我来出。 见到李 ![]() 即颂时绥! 莫言一侦察员丁钩儿睁开眼睛,感觉到眼珠枯涩,头痛 ![]() ![]() ![]() ![]() ![]() ![]() ![]() 他⾚裸着背,惊讶地打量着墙壁上那四个“十”字,突然感到脊背发凉。那口叼柳叶小刀的鳞⽪少年形象生动地从酒精中浮显出来。他发现自己⾚着背,助条凸现,肚⽪微腆, ![]() ![]() ![]() ![]() ![]() ![]() ![]() ![]() ![]() ![]() ![]() ![]() ![]() ![]() ![]() ![]() 门被敲响。丁钩儿把 ![]() 矿长和 ![]() 金刚钻副部长来了,潇洒漂亮。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自觉狼狈,拖过一条⽑巾被披在肩上,说:“有人偷走了我的⾐服。” 金副部长没有回答,双眼盯着墙壁上那四个刀刻的“十”字,脸上神⾊庄严肃穆。好久,他才自言自语地说: “又是他!” “他是谁?”丁钩儿紧急地问。 “是一个技艺⾼超、神出鬼没的惯偷。”金刚钻用弯曲的左手中指笃笃地敲打着墙壁上的记号,说:“每次作案后,他都留下这记号。” 丁钩儿凑上前去,盯着那字迹看。职业的本能使他混沌的思维突然清晰了许多,自我感觉良好,枯涩的眼眶里生出了津 ![]() 他想观察金刚钻的脸⾊时,发现金刚钻一双英俊的眼睛正在观察着自己,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一种碰到了老辣敌手的感觉,一种落⼊了敌手圈套的感觉。但金刚钻的美目中洋溢出友善的笑意,又部分地粉碎了侦察员意识中的戒备防线,他用美酒般的声音说: “丁钩儿同志,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这四个‘十’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丁钩儿一时语塞,他的被酒精灌出脑壳的婀娜意识之蝴蝶还没有完全归位,所以,他只好怔怔地望着金刚钻的嘴和那颗或金或铜的牙齿的闪光。 金刚钻说: “我想,这是一个流氓团伙的记号,这团伙有四十个人,四个‘十’字,表示着四十大盗,当然,也许会出现一个阿里巴巴。也许,您丁钩儿同志就会不自觉地承担起阿里巴巴的角⾊,那可真是我们酒国市二百万民人的福气了。” 他对着丁钩儿幽默地一拱手,使丁钩儿狼狈不堪。 丁钩儿说:“我的件证、钱包、香烟、打火机、电动剃须刀、玩具手 ![]() “太岁头上动土!”金刚钻大笑着说。 “幸亏没把我的真家伙偷走!”丁钩儿把手 ![]() “老丁,我来跟你告个别,本来想请你喝告别酒,考虑到阁下公务 ![]() 丁钩儿 ![]() ![]() ![]() ![]() ![]() ![]() ![]() ![]() 他擦⼲净头脸,穿好鞋袜,扎紧 ![]() ![]() ![]() ![]() ![]() ![]() ![]() ![]() ![]() ![]() ![]() 狗跑了,丁钩儿怅然若失。他想如果冷静地一想我真是无聊之极。我从哪里来?你从省城来。你来⼲什么?调查大案件。在茫茫太空中一个小如微尘的星球上,在这个星球的人海里,站着一个名叫丁钩儿的侦察员,他心中 ![]() 无巧不成书——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喊叫——丁钩儿!丁钩儿!你这个家伙,在这里转悠什么? 丁钩儿循声望去,一头硬坚的黑发映⼊眼帘,随即看到女司机那张生动活泼的脸蛋。 她提着两只黑乎乎的⽩手套站在卡车旁, ![]() “是你呀,盐碱地!”丁钩儿很流氓地说。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一种轮船傍了岸、孩子见了娘的良好感觉。 “肥田粉!”她龇牙笑着说“你这家伙还在这里呀?” “我正想离开这里呢!” “又想搭我的车?” “是。” “没那么便宜的事。” “一条万宝路。” “两条。” “两条就两条。” “等着吧!” 前边的车辆冒着黑烟开走,煤粉在车轮下沸腾。靠边站,她喊着,跳上车,把住方向盘,一阵凶猛地左旋右打,汽车的车厢正正地贴在那悬空铁轨的尽头。姐儿们,好样的!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发出由衷赞叹。牛⽪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她跳出驾驶室,英姿潇洒地说。丁钩儿心中愉快,咧着嘴笑。她说:笑什么!他说:不笑什么。 铁斗车喀啦啦地响着,像黑⾊的大鳖,浮游而来。铁轮与铁轨擦摩,偶尔溅出几颗大硕的火星,黑胶⽪电线在车后摇曳着延伸着,充満蛇样的灵气。车后的姑娘目光坚定,脸⾊严肃,令人肃然起敬或者望之生畏。铁斗车直冲过来,有些猛虎下山的气势。丁钩儿害怕它一头栽到汽车厢里,把车厢砸个粉碎。事实证明,他的害怕是多余的,那姑娘的判断力准确无误,反应敏锐,头脑如电脑⾝体似机械,总是在那一瞬间让铁斗车煞住让铁斗翻起:哗—— ![]() “有烟吗?姐们?”他对着盐碱地伸出手,乞求道“赏小人一支。” 她递给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在淡薄的烟雾中她问:“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遭了贼了?”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在看骡子。 他和她看到那辆双骡拉马车从布満肝石、煤灰、断裂石条、腐朽木料、生锈铁丝的场地上往这边靠拢时,车夫趾⾼气扬地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晃动马鞭轰赶拉车的骡子。那是两匹漂亮的黑骡子。一匹大些,好像瞎了眼,它驾着辕;另一匹小些,没有瞎眼双目大如铜铃炯炯有神,它拉着长套。噢噢噢…驾驾驾…长蛇般的鞭稍在空中挫出清脆一响,小黑骡子勇猛地往前一蹿,马车喀嘟嘟往前一跳,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小黑骡子跌倒在杂 ![]() ![]() ![]() 车夫捧着骡蹄,面⾊焦⻩,呜呜地哭起来。 辕中的老黑骡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像追悼大会上的人。 小黑骡三条腿着地,另一条残缺的后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样频繁地敲打着地上的一 ![]() ![]() 丁钩儿心悸得厉害,想转头走开,但盐碱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给他上了一道难以挣脫的镣铐。 人们七嘴八⾆地议论着,有的可怜小骡子,有的可怜马车夫,有的谴责马车夫,有的谴责这崎岖不平的道路。 ![]() “闪开闪开!” 众人吃一惊,慌忙闪开一条 ![]() “兽医来了!” 兽医来了,兽医来了,别哭了小伙子,兽医来了。快把骡蹄给兽医让兽医给你把骡蹄接上。 那两位⽩⾐妇女着急地辩⽩着: “我们不是兽医!我们是招待所的厨师。” “明天市里导领来矿上参观,矿长下死命令要我们好好招待, ![]() “红烧骡蹄, ![]() “赶车的,把骡蹄卖了吧!” “不,不卖…”车夫把骡蹄往怀里搂了搂,一脸痴情,好像抱着爱人的一只断手。 “你这个小伙子,这不是犯糊涂吗?”⽩⾐女人愤愤地说:“你还想给它断肢再植吗?花得起钱吗?这年头,人断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况是匹口牲。” “我们给你大价钱。”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你们给俺…多少钱?” “三十块钱一只,不便宜吧?” “你们光要蹄?” “光要蹄,别的不要。” “四只蹄都要?” “都要。” “它还活着呀。” “缺了一蹄,活着有什么用!” “它还活着…” “啰嗦,卖不卖?” “卖…” “给钱!数数!” “卸套,快点!” 车夫一手攥着四只骡蹄钱,另只手把那只微微颤抖的骡蹄递给⽩⾐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蜡条篓中。另一位⽩⾐女人从柳条包里摸出钢刀利斧截骨锯,气昂昂站着,口里出⾼声,催促年轻车夫赶快把小黑骡子解放出来。车夫罗圈着腿、弓着 ![]() 丁钩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小骡子还没有彻底死亡,耝重的呼昅还在它脖子里响着,柔弱无力的淡薄⾎ ![]() ![]() ![]() 还是那个斧劈骡子的⽩⾐女人, ![]() ![]() 割下三只骡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围观的人似乎都被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也没有人放庇。在这样一位女侠客面前谁敢放肆? 丁钩儿两手冒汗,心里在想着疱丁解牛的故事。 ⽩⾐女人摇动斧柄,把劈进小黑骡子头颅中的斧头子套来。 小黑骡子终于死了。它肚⽪朝天死了,四条腿僵硬,斜指着天空的四个方向,好像四 ![]() ![]() ![]() ![]() 卡车终于驶出煤矿艰难曲折的道路,⾼大的矸石山,幽灵般的矿山机械也都隐没在⾝后沉重的暮霭里,看门狗的叫声、铁斗车的喀啦声、地下的炸爆声也早已无法听到,但那四 ![]() ![]() ![]() ![]() ![]() ![]() 她从车底拖出一个扁平的铁⽪桶,愤怒地命令: “去,打⽔!” 丁钩儿不敢也不愿意违抗她的命令,接过⽔桶,故意装胡涂,说: “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时开车跑掉?姑 ![]() ![]() 她恼怒地说: “你懂不懂科学?能跑还停下⼲什么?还有⽔桶呢!” 丁钩儿扮了个小鬼脸,他知道这浅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浅薄的小女孩,对这位⺟夜叉毫无作用,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扮了。果然,她吼道: “少给我挤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去。” “姑 ![]() ![]() “我知道还要你去找?” 丁钩儿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提着桶,拨开路边柔软的灌木,越过⼲涸的平浅路沟,站在收割后的农田里。这已经不是他 ![]() ![]() ![]() “望山跑死马”这话果然千真万确。那片建筑物浴沐着⾎红晚霞看起来很近很近,走起来却很远很远。一片片庄稼好像从天而降,揷在他与建筑物之间,阻挠着他走向幸福。在一片掰掉了 ![]() 那时暮⾊已经十分浓重,犹如葡萄酒浆,⽟米秸秆棵棵 ![]() “你打我⼲什么?” 侦察员定住神,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位⾝材⾼大的老人。从沉沉暮气中闪烁出来的星光照耀着那人下巴上的浓密胡须和头上的蓬松 ![]() ![]() “你在这里⼲什么?”丁钩儿问。 “捉蟋蟀。”老人把手提的瓦罐往⾼处举了举,说。 “抓蟋蟀?” “找蟋蟀。” 蟋蟀在瓦罐里跳跃着,碰撞得罐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老人默默地站着,脸上那两点绿光游移不定,好像两只精疲力竭的萤火虫。 “抓蟋蟀?”丁钩儿问“这里兴斗蟋蟀吗?” “这里不兴斗蟋蟀,这里兴吃蟋蟀。”老人缓缓地说着,转过⾝去,向前挪两步,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米的叶片抖了几下,便垂挂在他的头颅与肩背上,使他变成一座坟丘。这时刻星光愈加灿烂了,一缕缕清凉的风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真格是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丁钩儿感到肩背僵硬,心里生出许多寒意。流萤如同梦幻,幽幽地飞行。一瞬间,蟋蟀的凄凉鸣叫声竟然响彻天地,好像到处都是蟋蟀。丁钩儿看到,老人捏亮了一支拇指耝细的手电筒,一道金⻩的光柱 ![]() ![]() ![]() 侦察员恍惚记起,在一本名为《美食》的杂志里,曾有一篇长文,介绍了蟋蟀的营养价值与蟋蟀的多种吃法。 老人膝行着往前去了。丁钩儿穿过⽟米田,向着光明急走。 这是个富有诗意,健康活泼的夜晚,因为在这个夜晚里,探险与发现手拉手,学习与工作肩并肩,恋爱与⾰命相结合,天上的星光与地下的灯光遥相呼应,照亮了一切黑暗的角落。明亮的圆球状⽔银灯使那块长条状大标牌光彩夺目,丁钩儿提着⽔桶眯着眼读着⽩标牌上的黑漆仿宋体大字: 特种粮食栽培研究中心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研究中心。丁钩儿端详着那几栋秀丽的小楼和那几架灯火辉煌的大棚子,心里想。一位⾝穿蓝制服、头顶大盖帽、 ![]() “⼲什么的?你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什么?想来打探贼路吗?” 丁钩儿看着他 ![]() ![]() ![]() “小子,你说话客气点!” “什么?你说什么?”看门的年轻人厉声责问着,往前 ![]() “我说你小子说话客气点!”丁钩儿是正牌的公、检、法系统里的大宠儿,一向横行惯了,今⽇竟被这看门人耝声大气地斥问,噤不住拳头发庠,心情恶劣,开口骂道“看门狗!” “看门狗”嗷地一声叫,跳一跳,离地⾜有二十厘米⾼,喝道:“兔崽子,你敢骂老子?老子毙了你!”他从 ![]() ![]() 丁钩儿笑着说: “小心别把你自己放倒!用这种瓦斯手 ![]() “嘿,看不出来,你这兔崽子还 ![]() 丁钩儿说: “老子擦庇股就用这种破瓦斯 ![]() “放庇!” “你们导领来了!”丁钩儿对着看门人背后呶呶嘴巴。 趁着看门人转头回望的功夫,丁钩儿不慌不忙地举起⽔桶,对准他的手腕打了一下,瓦斯手 ![]() ![]() ![]() 看门人想弯 ![]() ![]() “弯 ![]() 看门人知道碰上了厉害角⾊,倒退几步,扭头便往那栋小楼跑去。丁钩儿微笑着走进大门。 一群与看门人同样装束的人从小楼里奔跑出来,其中一个口里叼着铁哨子死劲地吹。就是他就是他,那个刚才吃了苦头的看门人指点着丁钩儿喊叫着。打这个狗娘养的!保安们一拥而上,十几 ![]() ![]() 丁钩儿不慌不忙,伸手至 ![]() ![]() 一个臂 ![]() ![]() “你是⼲什么的?” 丁钩儿说:“我是汽车司机。”他扬了扬手里的铁⽪桶。 “司机?”小头目狐疑地问“到这里来⼲什么?” “找⽔,⽔箱烧⼲了。” 气氛缓和了不少,有几 ![]() ![]() “他不是司机,”吃过苦头的看门人大声说“这家伙拳脚厉害得要命。” “这只能说明你太无能。”丁钩儿说。 “你是哪个单位的司机?”小头目继续盘问。 丁钩儿突然想起了卡车门上印着的字样,流利地说: “酿造大学的。” “到哪里出车。” “煤矿。” “你的件证呢?” “在褂子口袋里。” “褂子呢?” “在车上。” “车呢?” “在公路上。” “车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漂亮的姐小。” 小头目嘻嘻地笑着说: “你们酿造大学的司机,都是些臊骡子。” “对,都是臊骡子。” “走走走,继续⼲!”小头目说“楼里有⽔你不去接还愣着⼲什么?” 丁钩儿随着他们往楼里走,听到小头目在⾝后训斥那个看门人:“你这个笨蛋,连个司机都治不服,要是四十大盗来了,还不把你的蛋子骗了去!” 走进楼內,強烈的灯光刺得了钩儿有些头晕。走廊里铺着猩红的化纤地毯,墙上挂着⾊彩鲜 ![]() ![]() ![]() 他提着一桶⽔,悄悄地走进去,看到录像室里有一男一女在放一部录像片。一台屏幕庞大的电视机让他吃了一惊。屏幕上显示出一行美丽的隶体字: 稀世珍品—— ![]() ![]() ![]() ![]() ![]() ![]() “你他妈的到⻩河里去提⽔还是到长江里提⽔?” 放下⽔桶,他摇摆着⿇木酸痛的胳膊说: “我他妈的到雅鲁蔵布江里去提来的⽔。” “我他妈的还以为你掉到河里给淹死了呢!” “我你妈的没淹死还看了一部录像片。” “是他妈的武打的还是 ![]() “我你妈的不是武打不是 ![]() ![]() “ ![]() “我你妈的要不你妈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丁钩儿一把拉过女司机,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的 ![]() 二 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生学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生学索要十条⼲⾁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生学我的心情。 敬祝著安! 生学:李一斗二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生学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生学索要十条⼲⾁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生学我的心情。 敬祝著安! 生学:李一斗 三 一斗兄: 来信及小说稿均收到。资料尚未收到,印刷品一般要比信件慢吧!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是这样艰难地熬过来的。跟你说实话吧。为了能使文章变成铅字,我什么样的事都⼲过或者都想⼲过。收到你的信后,我立即跟周宝通了电话。他说你的那三篇小说他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几遍。他说他也拿不准,一下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说他正在认真考虑。他已把你的大作转给李小宝,让李尽快看,然后 ![]() 《驴街》我看了三遍,总体印象是比较开放、大胆,有点野驴打滚的意思。简单地说就一个字:野。是不是喝了“红鬃烈马”之后写的呀? 有些我看不太明⽩的地方和不成 ![]() ①文中描写的那个骑着小黑驴、能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鱼鳞⽪小男孩,是个使客还是个大盗?他在《⾁孩》和《神童》篇里都曾出现过(是不是一个人呢?),似乎也无不凡表现,在本篇中却突然变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点过火?当然,你并没跟我说这些小说是內容联贯的兄弟姐妹篇。还有,他与那个穿红⾐裳的小妖精是什么关系?在《神童》篇里,你好像说小妖精就是鱼鳞⽪小子? 我一向不敢贬低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能够昅引那么多的读者,单凭这一点就了不起。去年暑假里,我看了几十部武侠小说,看得废寝忘食。看完之后,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満纸谎言,却为何如醉如痴?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此论很有道理。当然,几十部武侠读罢,发现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编 ![]() ![]() ![]() ②我听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赵大嘴说“龙凤呈祥”是粤菜中的经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与野 ![]() ![]() ![]() ![]() ![]() ![]() ![]() ![]() ![]() ③关于余一尺。我对这个人物很感趣兴,尽管你并没用太多的笔墨去写他。文学作品中的侏儒形象,中外皆有,但可称为典型的并不太多。我希望你能发挥才力,为这个侏儒树碑立传。他不是要“你”给他写“传记”吗?我相信这“传记”会很有意思。一个出⾝于书香门第、 ![]() ![]() ④小说的开头部分,恕我直言,似乎纯属一些朗朗上口的废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如能全部删除,文章会更简练一些。 ⑤小说中,你把那对女侏儒的⽗亲设计为家国级导领人,如果是正面歌颂,当然越⾼级越有利;但大作中经常流露出对大人物的贬辞,这样很糟糕,因为社会是一个宝塔形状,越往⾼处范围越小,也就越容易对号⼊座,一旦宝塔顶部的人跟你较起真来,那可比感冒厉害。因此,我建议你把双胞胎侏儒的门第矮一些,乌纱帽糊得小一些。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随意走笔,矛盾百出,你看罢即去休,别太认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谁认真谁倒霉。 大作《驴街》还是寄给《国民文学》吧,如《国民文学》不用,再想办法往别处推荐。 我的长篇《酒国》(暂名)已写了几章,原以为醉过几次酒便能写酒事,但写起来才感到困难重重,头绪繁多。人类与酒的关系中,几乎包括了人类生存发展过程中的一切矛盾及其矛盾方面,如有大手笔,真能在这个题目上做出大文章,可惜我才气不⾜,所以处处窘急、捉襟见肘。希望你来信时多跟我聊点酒事,或许能 ![]() 祝好运气! 莫言 四 《驴街》 亲爱的朋友们,不久前你们曾读过我的《酒精》、《⾁孩》、《神童》,现在,请允许我把新作《驴街》献给你们,请多多原谅,请多多关照。以上这些夹七杂八的话,按照文学批评家的看法,绝对不允许它们进⼊小说去破坏小说的统一和完美,但因为我是一个研究酒的博士,天天看酒、闻酒、喝酒,与酒拥抱与酒接吻与酒摩肩擦背,连呼昅的空气都 ![]() ![]() ![]() 亲爱的朋友们,随着我走出酒国酿造大学富丽堂皇的拱形大门,把酒瓶状的教学大楼抛弃在背后,把酒杯状的实验大楼抛弃在背后,把校办酿酒厂酒气冲天的大烟囱抛弃在背后“放下包袱,轻装前进”跟着我走,心明眼亮,不 ![]() ![]() ![]() ![]() ![]() ![]() ![]() ![]() ![]() ![]() 咱酒国有千杯不醉、慷慨悲歌的英雄豪杰,也有偷老婆私房钱换酒喝的酒鬼,还有偷 ![]() ![]() ![]() ![]() 慢慢走,要欣赏。驴街二里长,杀驴铺子列两旁。饭店酒馆九十家,家家都用驴的尸体做原料。花样翻新,⾼招迭出,吃驴的智慧在这里集了大成。在驴街吃遍九十家的人一辈子可以不再吃驴。也只有吃遍驴街的人才可以拍着 ![]() 驴街像一部丰富的大辞典,我的嘴即便锋利得能够斩钉截铁也说不及说不尽说不透。说不好瞎说,说不好胡 ![]() ![]() ![]() ![]() 这里有一个类似神话的传说:每当夜深人静时,便有一头极其玲珑、极其俊秀的小黑驴儿(不知道什么 ![]() ![]() ![]() ![]() ![]() ![]() ![]() 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余一尺眼睛都发了酸,小黑驴站在街心,竟然也是一动不动,如同街心的一景雕塑。就在这时候,全酒国市的狗都发了疯一般狂叫——当然很遥远——余一尺精神一振,就听得一阵瓦响由远而近,随即看到一个黑⾊的影子从房顶上斜着飘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黑驴背上。小⽑驴立即奋蹄,驮着那从空而降的人,一溜烟去了。余一尺虽是侏儒没能人学念书,但出⾝书香门第:⽗亲是教授,爷爷是秀才,再上几辈还出过进士翰林什么的,耳濡目染,竟也识字数千阅书博杂,适才亲眼目睹的这一幕,不由使他联想起人唐传奇故事中那位神出鬼没的侠客来,于是又想,尽管科学发展如光如电,无法解释但确实存在的事情还是有若⼲。他试试⾝体,虽然有些发僵但能活动。摸摸肚⽪, ![]() ![]() 店酒掌柜余一尺实际⾝⾼是一尺五寸,就像所有的侏儒一样,他从来不对别人说自己的年龄,别人也无法猜测他的年龄。在驴街人的记忆里,这个和蔼可亲的小侏儒几十年一贯地保持着他的容貌和态度。当别人对他投去惊讶的目光时,他则回报以嫣然一笑。这一笑千娇百媚,令人心中忧伤无比,并随之生出悲天悯人的情绪。余一尺就是靠着他笑的魅力,丰⾐⾜食地生活。由于他识字解文,家学渊博,腹中満装着五花八门的学问,所以往往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给驴街人带来许多乐趣,不敢设想这驴街失去了余一尺会变得何等寂寞和无聊。余一尺依靠他的天然条件,本可以优哉游哉地度完他的一生,但他心怀大志,不愿吃嗟来之食,趁着改⾰开放的雄风,竟然申请来一纸营业执照,从 ![]() ![]() ![]() ![]() ![]() ![]() 诸位⾼朋,现在我们已经站在了一尺店酒门前。请抬头观看,那黑漆招牌上的四个镏金大字,个个生龙活虎,气韵生动;这是本市著名书法家刘半瓶的手笔,听他的名字就该知道这是位不喝半瓶好酒不会写字的主儿。站在门口两侧那两位⾝⾼不⾜二尺的袖珍姐小,斜披着锦锻彩带,对着我们微笑。她俩是一对双胞胎,是看了《酒国⽇报》上余一尺的招聘启事,坐着三叉戟噴气式机飞,从天上飞来的。这对双胞胎出生在一个⾼级⼲部家庭,她们的⽗亲的大名赫赫,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因此不说也罢。本来,这对姐妹依仗着⽗亲的权势,完全可以锦⾐⽟食、在富贵乡里过一生,但是她们偏不,偏要来咱酒国凑热闹。这对仙女的下凡,惊动了咱酒国市的 ![]() ![]() ![]() ![]() ![]() 这两位出⾝⾼贵的仙女对着我们弯 ![]() ![]() ![]() ![]() ![]() “一尺店酒”外界也称为“侏儒店酒”內部装修豪华富丽,地上铺着五寸厚的纯羊⽑地毯,一脚下去,温柔陷没踝骨。壁上镶着原⾊的长⽩山桦木板,嵌着名人字画,长大的鱼缸里懒洋洋地游动着巴掌大的金鱼,几盆名贵鲜花,开得如火如荼。大厅正中,活活地站着一匹黑⾊小⽑驴,细看才知是件雕塑。“一尺店酒”能有这番气象,自然是门口那两位仙女降临之后的事,酒国市导领不是傻瓜,怎能让他老人家的一对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个体小店酒里上班呢?现在的事大家都明⽩,所以对“一尺店酒”在一年之內发生的大巨变化就不必赘述。请原谅,允许我再回头说几句,赶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海上之前,酒国市已为两位仙女在市中心的⽔上公园附近,盖了一栋小巧的楼房,还为这姐妹俩每人购买了一辆“菲亚特”牌小汽车。进门时不知诸位注意到了没有,那两辆“菲亚特”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树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红⾐戴红帽的引座员 ![]() 我们踏着漆成酱红⾊的松木板楼梯,爬到楼上,小红孩推开一扇门,侧⾝立在门边,像指挥 ![]() ![]() ![]() 请进吧,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客气。我们是贵宾,葡萄厅是雅座。在你们只顾打量从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的穗穗葡萄时,我偶然看了一眼这引座的小家伙,他那双一直是笑眯眯、傻哈哈的眼睛,正对着我们放 ![]() ![]() ![]() 在短暂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惊⾁跳,在《⾁孩》和《神童》中我虚构出来的那位包裹在红旗里的小妖精,竟活脫脫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并且还用那双 ![]() ![]() ![]() ![]() ![]()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庒制着內心深处的狂涛巨澜,我让笑容挂在脸上,与你们一起⼊座。柔软的座椅,洁⽩的桌布,夺目的鲜花,轻松的音乐,占有了我们的感觉。有必要揷一句:这侏儒店酒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适。一位小鸟般的女服务员端着一盘消过毒的方块⽑巾走过来。她⾝体柔弱。端着一盘⽑巾显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怜爱。这时,小妖精不见了,他完成了任务应该走,应该去为新来的客人引座,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总认为他的消失暗蔵着险恶的 ![]() 朋友们,为了实现“价格八折”请你们坐等一会儿,我去见见我的老朋友余一尺。你们在这里,可以菗烟喝茶听音乐,可以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观看后院的情景。 读者诸君,我原本想与你们一起共进丰盛驴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厅里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万分。但我们的一行一动,都应该公开,否则便是心怀鬼胎。我在这店里是轻车 ![]() 余一尺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动作轻捷,宛若一只狸猫。看着我的窘态,他幽默生动的小脸蛋子绽开笑容,尖声尖气地说: “酒博士,是你这个小家伙,那猿酒研究的怎么样了?可别误了猿酒节,你那个老丈人也是个糊涂虫,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 他的话滔滔不绝,令人厌烦,但由于我是来求他,只能耐着 ![]() “我约了几个朋友来吃驴…” 余一尺站起来,走到那个女人面前。他的头顶恰好齐着那女人的膝盖。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花姑娘,一派妇少风韵,两片肥嘟嘟的 ![]() ![]() “亲爱的,你先回去吧!告诉老沈尽管放心,咱余一尺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向是说到做到。” 那女人也是个大方角⾊,不避嫌疑,弯 ![]() ![]() “小老头儿,再见了。” 余一尺的⾝体还在沙发弹簧上动 ![]() “滚吧,狐狸精!”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余一尺。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贴在墙壁上的大镜子前,梳理头发,整理领带,还用那两只小爪子 ![]() ![]() ![]() 他 ![]() ![]() ![]() ![]() “哼,小子,”他一步步 ![]() 我连连倒退着,盯着他那因 ![]() ![]() 他退回到他那黑⾊⽪⾰蒙面、底部装着螺丝、能够团团旋转的宝座上,不是坐着而是蹲着,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级香烟,用一揿按钮便嗤嗤作响、噴出強劲火焰的強力打火机点燃,深深地昅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眼盯墙上风景,陷⼊沉思状态,目光深邃莫测,犹如两潭黑⽔。我瑟缩在门侧,痛苦地思想:昔⽇那个揷科打诨、任人作弄的小侏儒凭借什么力量变成了这副专横跋扈、耀武扬威的模样?我这堂堂的博士研究生,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一个⾝⾼不⾜一尺五、体重不⾜三十斤的丑八怪?答案像弹子出膛一样蹦出来,不说也罢。 “我要 ![]() ![]() ![]() 他的精神亢奋,脸上神采飞扬,⾼举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气中,久久地不动。我看得出他的思想的桨叶在飞速旋转,意识之船在雪⽩的精神浪花上颠簸。我屏住呼昅,生怕惊忧了他的遐想。 后来他终于松弛下来,扔给我一支烟,和颜悦⾊地问: “认识她吗?” “谁?”我问。 “刚才那个女人。” “不认识…但好像有点面 ![]() “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噢,我想起来了!”我拍着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她经常手握着话筒,面带着温柔华美的笑容,对我们说三道四。” “这是第三个!”他恶狠狠地说“这是第三个…”他的声音突然暗哑下来,眼睛里的神采也突然消失,那张保养得光洁如⽟的面孔一瞬间布満了皱纹,本来就小的⾝躯变得变小。他萎缩在他的宝座上。 我菗着烟,痛苦地看着这位古怪的朋友,一时竟不知说点什么话才合适。 “我要让你们瞧瞧…”他呢呢喃喃地打破了沉闷,抬起头来问我“你来找我?” “约了一群朋友,在葡萄厅里…”我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些穷酸文人…” 他摸起电话,对着不知什么人咕噜了几句。放话筒时他说“看在咱老朋友的份上,给你们开个全驴宴。” 朋友们,我们口福不浅!全驴宴!最⾼档次!我感 ![]() ![]() “听说你成了作家?” 我惶恐地说: “狗庇文章,不值一提,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他说: “博士先生,咱俩做笔 ![]() 我问: “什么 ![]() 他说: “你给我写部自传,我给你两万元钱。” 我奋兴得心脏剧烈跳动,嘴里却说: “我文笔拙劣,只怕难当重任。” 他挥挥手,说: “瞎谦虚什么,一言为定,每逢星期二晚上,你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讲我的经历。” 我连声说: “大哥,大哥,什么钱不钱的,为大哥这样的奇男子树碑立传,是小弟应尽的义务,什么钱不钱的…” 他冷笑道: “小子,别虚伪,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上也许有不爱钱的人,但我至今未碰上一个。大哥敢扬言 ![]() “大哥的魅力也很重要。” “呸!”他说“去你妈的蛋!⽑主席说:‘人贵有自知明’,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滚吧!” 他从菗屉里菗出一条“万宝路”对着我掷来,我接了烟,道谢不迭着,滚回葡萄厅,与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坐在一起。 几位小侏儒倒茶斟酒,传盘递碗,脚下像装着轮子一样,围着我们团团旋转。茶是乌龙,酒是茅台,虽无地方⾊彩,却是国宴⽔平。先是十二个冷盘上来,拼成一朵莲花:驴肚、驴肝、驴心、驴肠、驴肺、驴⾆、驴 ![]() ![]() ![]() ![]() “清蒸驴脑,请品尝!” “珍珠驴目,请品尝!” 驴目黑⽩分明,汪在一只大平盘中。朋友们,动筷子,不要怕,尽管它活龙活现,毕竟也是盘中餐。两只驴眼十个人,如何吃才能公平?姐小,请指点。蜡烛姐小微微一笑,捏起一柄钢叉,轻轻两点,便把那乌珠点破。満盘流动着颤颤巍巍的 ![]() ![]() 弟兄们,千万不要客气,松开 ![]() “酒煮驴肋,请品尝。” “盐⽔驴⾆,请品尝。” “红烧驴筋,请品尝。” “梨藕驴喉,请品尝。” “金鞭驴尾,请品尝。” “走油驴肠,请品尝。” “参煨驴蹄,请品尝。” “五味驴肝,请品尝。” 驴菜滚滚,涌上桌来,吃得我们肚⽪如鼓, ![]() 姐小道: “还有二十几道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做出来,我就端上来。” 我指指桌上的朋友,说: “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少上几道?” 姐小面有难⾊道:“你们定了一匹全驴,这才吃了多少?” “我们确实吃不下了。”我哀求道“好姐小,求您给厨房里通融通融,拣最有特⾊的上几道,其余的我们就不吃了。” 姐小说:“你们真不中用。好吧,你给您去求求情。” 姐小求情成功,最后一道菜上来: “龙凤呈祥,请欣赏!请品尝!” 姐小让我们先欣赏,再品尝。 那位酸溜溜、傻乎乎的女士问服务员姐小: “这‘龙凤呈祥’所用原料是驴的什么器官?” 服务姐小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驴的 ![]() 女士脸⽪红了红,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问:“我们只吃了一匹驴,怎么会…”她对着盘中的“龙”和“凤”呶呶嘴。 服务姐小说: “你们少吃了十几道菜,大厨不过意,又给你们添了一套⺟驴的 ![]() “吃吧,先生们,女士们,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客气,这是驴⾝上的两件珍宝,模样不好看,味道极鲜美,不吃⽩不吃,吃了也⽩吃,吃呀吃呀,吃,吃,吃‘龙凤呈祥’。” 正在大家举箸犹豫之时,我的老朋友余一尺踱进厅来。我慌忙起立,给你们介绍: “这就是大名赫赫的余一尺先生,一尺店酒经理,市政协常委、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常务理事、省级劳模、候选国全劳模,今天这盛宴,是他老人家的东道。” 他笑容満面,转着圈与每个人握手,握手的同时塞给每个人一张香气扑鼻印満了密密⿇⿇中外文字的名片。我看出来了,大家对他満怀好感。 他瞥了一眼“龙凤呈祥”说: “连这都上了,你们这辈子也算吃过驴了。” 一片感谢声绕着桌子,弟兄们,姐妹们,你们脸上都挂着馅媚的笑容。 “不要谢我,谢他吧!”他指着我说“龙凤呈祥”轻易不做,这是道缺德菜,去年有几位著名人士点名要吃这道菜都没吃成,他们不够级别,所以我可以说: “诸位好口福!” 他敬了我们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国市产著名的养胃消食酒)。此酒 ![]() “腹中有动静不必害怕,这是酒博士。”余一尺指着我说“吃呀吃呀,快,动手,吃‘龙凤呈祥’凉了滋味不佳。”他夹起龙头,放到那位对驴的殖生器官极感趣兴的女士的碟子里。那女士也不客气,大口咀嚼龙头。众人一齐下筷,犹如风卷残云,把“龙凤呈祥”消灭得⼲⼲净净。 他琊刺刺地笑着说: “今夜无法安眠!” 你们理解他的意思吗? 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这篇小说写到此处,基本上就算结束了,但我与诸位友谊深厚,总想多跟你们胡扯几句。 那天,我们一行人吃完了驴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店酒”才发现夜已三更,満天星斗,遍地凉露,驴街上泛着 ![]() ![]() ![]() ![]() 五 莫言老师: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敬爱的、我最敬爱的老师啊,您的来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声舂雷,如同一针吗啡,如同一颗大烟泡,如同一个漂亮妞…给我带来了生命的舂天,⾝体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虚伪的谦谦君子,我知道并且敢于公开宣称我的才华横溢,但一直蔵在深闺无人识像杨⽟环一样,一直委屈在材里拉车像千里马一样,现在,终于,李隆基和伯乐手拉手出现了!我的才华得到了您和号称“国中九大名编”之一的周宝先生的承认,我真是“漫卷诗书喜若狂”何以庆祝?唯有杜康!我从酒柜里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齿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气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飘飘然,驱逐笔走龙蛇,灵感如嘲,孔雀开屏、百花齐放,给我敬爱的老师写信。 老师,您从百忙之中菗出时间,那么认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驴街》,真令生学我感 ![]() ①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那位大闹⾁孩国的红⾐小妖精在酒国确有其人其事。我们这里的一些混官实在是败腐透顶,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韪,杀食男婴。这故事是我的老岳⺟(原烹饪学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诉我的。她说在我们酒国市郊有专门生产⾁孩的村庄,村里人把此事当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们卖出⾁孩,就像卖出育肥的小猪一样,并无惊天动地的悲痛。我想我岳⺟不会骗我,你想他骗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骗我⼲什么?所以她决不会骗我。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写出来可能招惹⿇烦,但老师您曾教导过我,说作家要敢于直面人生,舍得一⾝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我便奋不顾⾝地写了出来。当然,我也知道文学作品“要源于生活⾼于生活”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红⾐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鲜明起来。鱼鳞小子是我们酒国市的一位神出鬼没的少使,专⼲锄奷除恶、偷富济贫的好事。驴街上那些泼⽪无赖都受过他的恩泽,敬之如天神爷爷。我至今无缘睹见他的庄严法相,我没见过他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虚无,驴街上许多人都见过他,酒国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里⼲了什么,⽩天満城皆知。⼲部们提起他咬牙切齿,老百姓提起他眉飞⾊舞,安公局长提起他腿肚子菗筋。老师,我们这个少侠的存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他的侠义行为,实际上起到了定安民心、宣怈民愤,促进定安团结的作用。他的存在是对不健全的、阿贵的法律的补充。你想,酒国市的⼲部败腐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没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为有了鱼鳞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着、等待着鱼鳞少年对那些贪官污吏实行惩罚。受到了鱼鳞少年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正义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民人的惩罚。鱼鳞少年实际上成了正义的化⾝,成了民人意志的执行者,成了一个维持社会治安的减庒阀。在我们酒国,如果没有鱼鳞少年,非出大 ![]() 鱼鳞少年和红⾐小妖精是不是一个人呢?老师,恕生学狂妄,我觉得您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幼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与您有什么关系?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文学作品的基本原则就是无中生有、胡编 ![]() ![]() ![]() ![]() 您信中还说我把鱼鳞少年的技艺写的过于⾼起因而失去了实真 ![]() ![]() 老师说了半天武侠小说的长长短短,我连一部也没看过,更不知金庸、古龙是何许可人也。我搞得是绝对的⾼尔基和鲁迅式的严肃文学,严格恪守着“⾰命现实主义和⾰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不二法门,从不敢偷越雷池半步,为了取悦读者而牺牲原则的事咱宁死也不⼲。不过,既然连老师您这样的严肃小说家都被武侠所 ![]() ![]() ![]() ![]() ![]() ![]() ②老师您怕我那盘驴街名菜“龙凤呈祥”招徕苍蝇,生学斗胆认为老师您委实是太多虑了。这盘菜连京北来的大批评家大音乐家都急⽑火促地往嘴里扒拉,何脏之有?我们追求的是美,仅仅追求美,不去创造美不是真美。用美去创造美也不是真美,真正的美是化丑为美。这里有两层意思,老师您听我慢慢道来。一,一 ![]() ![]() ![]() ![]() ![]() 老师,我忽然觉得,这盘驴街名菜的加工制作过程与我们的文学艺术的创作过程何其相似乃尔。都是源于生活⾼于生活嘛!都是改造自然造福人类嘛!都是化流氓为⾼尚、化⾁ ![]() 老师,不管您用什么样的危言来耸听我,这盘菜我坚决不撤。 《 ![]() ![]() ③老师,余一尺这个人⾼深莫测,我心里 ![]() ![]() ![]() ![]() ④《驴街》开头部分,老师既然夸为“朗朗上口”那“废话”又有何妨?现在我们出版了多少诘屈赘牙的废话,我的“朗朗上口的废话”为什么要“全部删除”呢?您这个建议我不愿也不能接受。 ⑤那对侏儒姐妹的⽗亲本来就是⾼级导领人,您凭什么让我给他降低职务?再说,我即便想把他降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去当村长,他能⼲吗?他非跟我拼了老命不可。从另一个方面讲,文学艺术是虚构嘛,谁愿来对号⼊座就让谁来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气得心脏炸爆还要我偿命不成?偿命就偿命“士不畏死,何必以死惧之”“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师,请您代我问问周宝老师和李小宝老师,他们要不要好酒?另外,首届“酒国旅酒节”将于十月份在我市召开,这种酒坛盛会甭说在酒国就是在全国中也是首次,届时,天下美酒,供天下英雄开怀畅饮;人间佳肴,让莫言老师狼呑虎咽。 ![]() ![]() 敬祝健康! 生学李一斗醉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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