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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朱天文中短篇作品 作者:朱天文 | 书号:330 时间:2016/9/13 字数:158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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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的天空与本岛不一样。海太多了,哪里都是海,常常是把天吃掉了似的。如果把它画下来,将有一条地平线低低的横过画面十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是天空与海,仅有的陆地大树不生,长着蓬草和天人菊,石屋与礁岩砌成的短墙,错落其间。 ⼊冬时,横过陆大的西北风带着海上的盐分,直扑岛上,彻夜彻⽇的长风似乎再也没有止尽,吹得人面目枯索,记忆空⽩。都风化了,唯一的垃极也许是塑胶袋给风一抓带走,碰到仙人掌被留下来,招招摇摇的挂在荆棘上,一丛丛仙人掌,在海边,在田野,像一丛丛花树。 风柜,岛上的一户村落。风从海平面推着浪来,到这里一收,给关进黑⿇⿇的礁岩柜中,关不住, ![]() 此时风季已过,大太 ![]() ![]() ![]() 说它鸟,不仅因为它是仅有的一家,陈年老月就那个瘪老头子蹲在黑板旁边记分,而且那张一百零一座绿布台,说是给幼稚园小班生玩的也没有人怀疑。矮矮一间石房子,挤了五六个大男生,撞球的声音,叩叩达达空脆的响在这个燠热寂寞的下午,叫人丧气透了。 泡,泡得起沫。再泡下去要打架了,阿清把竿子一扔,从冰箱捞三罐沙士,像三个手榴弹,抛给阿荣郭仔,一口气⼲光,零零落落走出弹子房。不然,在大马路上踢罐头,比比谁踢得够远够响,哪个倒楣哪个输了,这次不幸的是阿清,被指派朝一⼲观光客背后跑去,喊着:“喂,喂。”跑到一个米粉头女人前面,九十度一鞠躬:“对不起,我认错了人。” 瘪老头子可不含糊,把他们的欠账记在墙边⽇历上,被机车、肥料、⽔泥广告占去大部分空⽩的⽇历,密密⿇⿇,横的竖的写了不晓他哪国文字。代表阿清他们这一伙的是团黑圈圈,某月某⽇汽⽔几瓶,香烟几包,隔些⽇子瘪老头子他老婆就送到家里来,算算多少钱。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清他⺟亲连骂他的气力也没了,把钱数给人家,碰巧他在,就跟仇人似的恨恨瞅他一眼。 每次他好像看到⺟亲悉悉碎碎走进里面房间,跑在 ![]() ![]() ![]() ![]() 常常他就是这样,跑回来,家中已吃过饭,饭桌上收拾得很整齐,盖着报纸,他将热⽔瓶的开⽔泡了饭,坐也不坐,站在那里稀里呼噜扒完饭,碗筷一丢,又出去了。站在 ![]() ![]() ![]() ![]() ![]() ![]() ![]() ![]() 有时候把阿荣家野狼骑出来,几个人扁扁一串挤在车上,呼啸飞到马公镇上看电影。破烂电影院,演的不知哪个朝代的祖⺟电影,从头到尾下不停昏昏暗暗的⻩雨似的,他们一排人把腿翘在前面椅背上,几次断片,就 ![]() ![]() ![]() ![]() 很远以前的事,他⽗亲还没有被 ![]() ![]() ⽗亲笑呵呵的把他一举举到半空中,撞到了灯泡,灯光一摇动,屋子里的影子都幢幢的跑了出来,房屋像船在浪上大大晃 ![]() ![]() ![]() ![]() 他在梦里被人摇醒,阿荣叫他快看,他伸个大懒 ![]() ![]() ![]() 他明明感到生命一点点,一涓涓,都流走了,从他摊成一个大字的手臂,像一条泥⻩的河,流流流,都流过去了,他终会耗竭而死。他唯一希望那场下不完的⻩雨永远不要停,他就可以像条大肚鱼永远瘫在这里,⼲掉,咸掉,然后翘掉。 他痛恨最后打出的“剧终”二字。痛恨戏院的太平门吱呀推开,一箩筐太 ![]() 这一天他们跟码头帮猴子赌。阿清风头顺,哗啦啦一票赢下来,猴子脸上挂不住,手底下不清不楚要搞鬼,被郭仔逮个正着,掀了。没跑出巷子,郭仔就一拳把只落单的小猢狲放倒了,叫他站起来立正站好,喊几声风柜三侠万岁之类的庇话并且伏地 ![]() 晚上阿清回家来,夏令时间天光还亮,屋中却已点上了灯,门廊前面,哥哥坐在长凳上,褪了上⾐,肩背上一块瘀青,让⺟亲在上面拿姜沾了酒用力 ![]() 哥哥是很坚毅的人,跟⺟亲一路货,瘦瘦薄薄的,经常抿紧了的嘴巴,令人觉得这种人是靠一股意志什么的东西活着的。哥哥在马公国中教书,没事到处拜托朋友帮这个完蛋透顶的弟弟安揷劳什子工作。哥哥清清窄窄的脸上很少笑容,偶尔笑起来真是纯洁得要命,当下照妖镜照出了他这个花里胡梢的蠢货! ⺟亲叫他拿粥喂⽗亲吃。他像是又看到跟⽗亲走在田间小路上,是⽗亲打完 ![]() ![]() ![]() ![]() ![]() 他站在那里,看着⺟亲骂他,看着⺟亲替⽗亲收拾⾝上的饭末,哥哥坐在凳子一边忧愁的望着他…一切一切,只是跟他没关系似的。他听见院墙外面,海上有一艘渔船卜笃卜笃开回堤湾来。 后来他才从小胖那里知道,哥哥并不是给牛车撞的,当天下午放学时候,猴子把哥哥架到巷子里,将哥哥⾝上的钱都刮走了。阿清找了郭仔他们,野狼骑到马公去,傍晚在渔市场前面的摊子找到猴子一票,上前就打,打到市场里面,猴子从地上抓了块砖头就盖过来,被郭仔抄起一 ![]() ⾎红的落⽇像咸鸭蛋⻩浸在金粼粼的海面,郭仔走到浪里把手脚冲净。摩托车支在沙滩上,一道轮印老远从大马路斜斜划过细⽩的沙岸,沙上平躺着两个人,空寂的海边再没有别人。⻩昏一寸寸,一寸寸蚀掉海岸,最终一暗,太 ![]() “我们离开这里吧。”阿清趴在沙里,很低很远的声音说。 猴子他家人告到察警局。哥哥和郭仔老爸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在內埯混了好几天。是郭仔老舅的一栋空房子,老舅都住到台北郭仔表姐家了,久久回来一次,钥匙寄放在郭仔家。到內埯的第二天清晨,內埯海滩还没有醒来,⽟碧的海⽔,盐细的沙岸,岸上比栉排列着石屋子,⽩的石壁,黑的礁石短墙,历历分明。他们才从 ![]() ![]() ![]() 他们杀了一只芦花 ![]() 回到家,是中元节,巷子人家,门口烧着火盆,卷着烟卷着火星星,屋外一张供桌,陈设了菜果香烟。姐姐从鼎湾婆家送来一箱腌鱼,拜完了神明,收着供菜,讲没两句话,姐姐气上来骂他:“你有种打人家,就有种负责任,跑掉了这算什么!” “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是哥帮你去道歉!赔钱!” “谁叫那人打哥哥。” 姐姐冷笑道:“你行。你去打人家!你去打人家你就是流氓嗳。人家整不到你是不是?你有没有想到他们要再去打哥哥——” “敢?我叫他们去死!” ⺟亲在槽台上剁剁剁切菜,气极了,抓起菜刀,朝他就丢过来,休地飞过他脚,铛啷弹在地上。 他靠到墙边,慢慢卷起 ![]() 他低头看着⺟亲跟姐姐两颗蓬松的脑袋蹲在他跟前,忙 ![]() 阿清离开那天,大清早,从窗子可以望见⺟亲已在后园沙地上清理菜圃,哥哥去学校了。屋里幽明半分,光影中飞着微尘。静寂的屋中,听见炉上壶⽔开了,扑嘟扑嘟打响。⽗亲在 ![]() ![]() 他拿走了⺟亲在榻榻米底下的蔵钱。背着简单的帆布包走出门,回头望望屋子里,一切如常,他也没有太多的留恋,走了。 阿荣的姐姐美惠在凤凰歌舞团踢腿大,阿荣家翻修的两层楼房就是他老姐混出来的,过年过节回风柜,大包小包朝家里带,出手大,阅历多,也不过一点点家乡亲人的热闹就够叫她活得慡慡了。他们找上美惠河西街的住家时,美惠正在冲速食面吃,都傻了,张大嘴巴问:“你来做什么?” “我们来想找事做。”阿荣是一副诚心无辜的鸟样子。 美惠把三个打量了一眼,放进屋里,劈头先骂阿荣一通。阿荣摸清了老姐的脾气,光是很诚恳的让她骂,骂得阿清在旁边真想走了算了的当口,美惠说:“吃过饭没?”阿荣说没有,美惠叹口气,也不吃速食面了,拾了⽪包带他们出去吃饭。 他们在大统顶楼快乐的吃甜不辣和蚵仔面线,美惠已咕咕哝哝开始盘算手上这三个棘手货,阿荣只管在走道那头蹦跳,叫嚷他们去打电动玩具。剩下阿清一个觉得美惠蛮惨的,陪她一起把面吃完,美惠把找的五块钱铜板给他:“去打几局玩嘛。” 接下来几天,他们先在美惠房子里窝了几晚地铺,美惠一通通电话打出去,连络他们的住处跟工作,⽩天就给他们钱去看电影逛街,打小藌蜂,怕他们不认路,找了舞团里一个瘪三陪他们。这个瘪三比他们还无聊,诸如看电影叫他们买生学票,却在给票时收票跟姐小喳呼起来:“他们不是生学买生学票!”看他们只好巴巴去票口补十块钱的倒楣相,涎着脸笑得 ![]() 他们听瘪三吹某某街专门有拉人看X级的地方,决心去碰碰运气,⽇头下没计划的 ![]() ![]() 最后他们在一处僻巷里被一名中年男子找上了。“少年人,要不要看?好东西喔。” 三人一知半解,可都不愿被看成是呆子,各自端出一派颇晓人事的冷脸。“两百块,一人两百块就好,便宜咧。”男子亲狎的跟他们挨挨撞撞,讲了地点跟暗号,伸出手讨钱。他们便不置可否,漠漠的各自把钱如数 ![]() 生平第一遭,好奇而紧张,反而安静的彼此无一句话,按那男人指示的秘密地方,登登洞洞,爬了七层楼,暗中只听见 ![]() ![]() ![]() 不再是澎湖的码头,这里。远远的空中有一簇火⾆一跳一跳的 ![]() “炼油厂吧。” 美惠那间半旧公寓靠爱河,墙单壁薄的,⼊夜了,整栋楼仍然是纷纷嘈嘈杂吵不休,他们打横睡在磨石地板上。夜一是被揪揪揪的电铃叫醒,拿不定去不去开门“我来…”灯亮,刚回来妆才卸了一半的美惠走出房间,裙摆蓬蓬的跨过他们七坐八躺的肢体之间去开门,是个男人。美惠阻止他进来,讲着什么,回脸朝地板上的他们望望,那个男人伸进脑袋张一眼,很败兴的样子,打美惠一记庇股,踢踢踏踏下楼去了。他们挪出一条通道给美惠过去,灯关了,又躺下,嗅见空气中滞留着一股窒息人的脂粉香。 夜一是屋子门被撞开,跌进一个女人,三人一惊,坐了起来,望着立在屋当央的女子,背门外楼梯灯,毕露的曲线湮出丝丝⽔蒙的光晕。后来知道是跟美惠同住的女友。美惠把她提到浴室里去,他们睁睁躺在客厅的半暗中,听见呕吐声,冲⽔马桶刷啦一冲,煤气喀达开了,放澡洗⽔,热⽔器轰轰的打响,浴室门关,门开,美惠丢进换洗⾐物,淅沥淅沥的泼⽔声…又热,与浮躁而嘲 ![]() “我们回去吧。” 一种失败的感觉像蛇一样,凉凉滑滑爬上阿清的⾝体来。 美惠帮他们找到万老板的楼上,没想到却是跟⻩锦和又做了邻居。之后,锦和就把他们都带进加工出口区工厂上工了。 他们搬来的那一天,下大雨。万老板楼下一半开杂货铺,一半住家,他们出⼊走后门楼梯,昏⻩的雨里 ![]() ![]() 阿清他们还在傻看,戏已结束,男女打着伞走来廊下,一照眼,果然是⻩锦和,寒喧时,女孩低着头先上楼去了。“女人,唉!”⻩锦和撇撇嘴笑叹。 锦和说:“美惠姐联络到我,一听是你们,我真⾼兴,光这个房子就住过好几个澎湖人。没想到大家在这里碰面了。阿荣,美惠姐真算我们澎湖帮的大姐头喽。”阿荣 ![]() 楼上中间是客厅,客厅那边一大间锦和住,再过去是 ![]() ![]() 阿清随着阿荣经过锦和房间门口,绕到外面 ![]() ![]() ![]() 晚上锦和从海专下学回来,买了卤菜跟啤酒,四人围坐茶几上吃着聊天。锦和忽然朝屋里嚷道:“小杏,出来噢,见见我的朋友。”到他们快吃完收摊了,锦和忽然又想起来,跟他们说:“大概睡了…我女朋友,唐秋杏,叫她小杏就好。” 小杏也在工厂上班。每天早晨得搭渡船从旗津过海到市区,多半他们出门的时候,小杏跟锦和已经走了,他们下楼来,总是看见 ![]() ![]() 后来他们见过一次,小杏的姐姐从嘉义来看她,两人在房间里讲了半天话,听得一言半句,大概是劝小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早做个决定对她有利。差不多锦和放学要回时,小杏便送她姐姐下楼回去了。小杏眼睛红红的,走下楼,走上来,低着头穿过客厅回房间去。他们很替锦和不平,想办法要拉拢小杏对锦和的向心力。第一次发薪⽔,硬把两个请去吃夜市,阿清跟郭仔在摊子上拉着大嗓门划司机拳,活像两只鼓着翅膀跳舞的大公 ![]() 星期天,锦和跟小杏约莫要睡到快中午才起 ![]() ![]() ![]() “中午我们做咖哩饭吃?”小杏一旋⾝,背靠窗,望着还赖 ![]() 锦和从 ![]() ![]() ![]() ![]() 小杏说:“你一定要这样!”锦和没理她,冬冬冬跑下楼去。 “⻩锦和!”小杏在 ![]() 小杏气得对自己喊:“没有他我们就吃不成咖哩饭?”来敲他们房间“谁跟我一起去菜市场,我们做大餐吃。”阿荣和郭仔惺忪爬起来,表示都愿意去。 美丽的星期天。本来要买菜的,买买却过海去市区玩了一场。逛地摊买运动衫,小杏还帮他们选样子,跟人讨价还价。让他们忽然才发现自己真的是男孩子似的,被人纵容着可以疯,可以混,混得 ![]() 晚上他们在 ![]() ![]() 很晚的时候锦和才回来,听见他踢倒一个啤酒瓶子。第二天早上,阿清到 ![]() ![]() 他收了⾐服进屋,看见客厅茶几上垒着热腾腾的包子,仍然跟平常的⽇子里很多个早晨一样。要做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了吧,他心想。 小杏在学⽇语会话。当天他下工回来,走过街上时,想想,去店里买了一套初级⽇语。阿荣郭仔听他要学⽇语,快笑掉大牙,琊琊的拿有⾊眼光撩他,被他“马鹿马鹿”骂跑了。他脸⽪厚,学一分讲五分,呱呱喳喳进步神速。 ⽇子就这样火杂杂的过着。他念⽇文,郭仔 ![]() ![]() 再就是有回下工回家的路上,目睹一场车祸,锦和叫他们别管,他们还是上去把人家送到医院,肇事的卡车司机想和解了事,价码谈不拢,受害人家告到法院去,他们是证人,几次传讯,要他们都到,往后发现原告那一家子也难 ![]() 锦和忙钱赚,脚下像踩了对风火轮,一刻也停不住,匆匆来,匆匆去,就数他活得最有劲。一天小杏又跟他吵起来,开了大声:“你要那么多钱⼲嘛!” “还不是为你。”锦和也大声了。 小杏更气。“ ![]() “唐秋杏你讲话客气点。”锦和恼羞成怒,半天,恨恨的别出一句:“你不是要结婚,没钱,结庇!” 小杏脸都⽩了,⼲噎气,两颗⾖大的眼泪直直掉在地上。抓起桌上一把打火机,拆、拆,着了火,就烧头发。 “你疯了!”锦和劈手去夺,发梢已着火,急把小杏扔到 ![]() ![]() ![]() ⽩天在工厂,阿清他们看见小杏走过窗户外走廊到另一间厂房去,低垂着的泡肿的眼睛显得很憔悴。头上系着一条 ![]() ![]() 结果却是厂里的保警和管区察警,因厂里丢了一批货,锦和是负责看管仓库的,嫌疑最大,要他去察警局侦询。 小杏听了,惨惨一笑,像是早在她预料中。“我带你们去找他吧。”简单收拾了提包,便跟察警下楼去了。仍然是提包肩带上系着一条⼲净的淡蓝⾊手帕。 阿荣从厕所蛇蛇蝎蝎的走出来,跟阿清愣坐沙发上发呆。阿清冷眼瞅着阿荣,问:“你在外面⼲了什么事?” “我们去砸小獐弹子子房,放倒了一个人…”阿荣鸟鸟的说。 “妈的我看你那些朋友破得要命,你他妈的最好离他们远点。”阿清发了顿无名火,一摔几上的抹布,回房间了。 小杏去了夜一一⽇,⽩天都不见她跟锦和上班。回来那天星期天,下雨。小杏像萎掉了一半人,问她结果怎么样,淡淡的说:“丢的那些东西,他赔钱,开除…”不愿再多讲什么。 雨零零落落下一阵、停一阵,一阵簌簌忽然大起来,又小了。万老板的小狗生了四只小娃娃,在院子里做窝,一下雨积⽔,哀哀唁唁跟牙痛似的叫得人心烦意 ![]() ![]() ![]() 小杏下楼来,在走廊一角角放了生力面纸箱,要他先把小狗弄进来。阿清一辈子没跟狗打过 ![]() 阿清回头望见小杏焦急的脸,还有万老板两个小孩攀在纱门里一副认真透顶的紧张相看着他——卯上了。他照小杏的方法做,慢慢哄着哄着的,拾走一只,两只,最后一只也放进箱子里了,哈利隆咚一跳也进了箱子,两个孩子拍手 ![]() 大雨倾盆而下,他跳着跑进屋子,淋 ![]() ![]() 很晚的时候,房间里阿荣郭仔都不在,小杏来他房间,他正在听调频台。小杏先是攀在门边,好像只是经过停下来,随意说起:“阿和他要上船了…” 阿清吃一惊,望着她,小杏惨澹而笑。阿清说:“学校呢?不念啦?只剩半学期了!” 小杏说:“反正他无所谓,只想钱赚。现在他一⽑钱都没了,上船,可以赚一大笔回来…我不要他上船。跟他讲,他要上船,我们就,完了。他不听。没有用,跟他讲不通。” 小杏一张清瘦的脸⽩剥剥的,也没有更多的情绪和 ![]() 小杏说:“阿和不知道我有小孩了。”她是讲别人的事一样讲自己。 阿清面目模糊的望着小杏的脸,他不懂得。“你为什么不跟他讲?” “跟他讲!”小杏冷笑道:“他就会负责?他会一辈子恨死我。” 阿清说:“你打算怎么办?” 小杏安静的望着他。“我想把小孩拿掉。” 他无法正视这样一张苍⽩无事的脸孔,躲开了小杏的眼光。小杏说:“可是,我不想阿和知道,都不要他知道。” 他不懂小杏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小杏说:“…需要男的签字…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 不懂。但是他毫不犹疑的点点头答应。小杏眼睛一红,忍着并不掉下眼泪。 锦和上船前一晚,他们在客厅喝酒给锦和饯行,喝得多,却闷在肚里,越喝越沉,越沉越结。锦和也许心里想跟小杏是完了,只把眼睛那样 ![]() “祝福阿和,⼲!”郭仔阿荣一杯饮尽。 阿清看着他这两个喝得満脸 ![]() ![]() 他们去码头送锦和。多少年来,小杏一直以为自己离不开锦和的,不见得是锦和的人,到后来,多半是离不开与锦和一起过过的⽇子,成为习惯的许多事情,即使已经理所当然不再发亮的东西。以及离不开她自己付出的这一段感情和苦恼。然而事到临头,似乎也并不是如预想中的会走到感情的极端上去——很家常的送走了锦和。谈不上诀别不诀别,锦和登船时还握了握她的手。 船走后,阿清陪小杏去了医院,签字,拿掉小孩。他一辈子都记得,小杏在进手术室时,转头望了望他,那双麦褐⾊的眼睛,眼睛里灰淡淡的什么都没有的,甚至没有恐惧。像一头小兽,依着自己的本能,顺从一项决定而已,踽踽走⼊荒原的深处。 他坐在医院门口阶梯上等。看着大太 ![]() 收到哥哥的来信,⽗亲过世了。他立刻收拾好东西回家。小杏叫住他:“阿清,等我一下,我跟你去。” 他站在楼梯阶上,仰脸看她,不明⽩她说的什么意思。小杏说:“没去过澎湖…想看一下你们住的地方…风柜?阿和也住那里的嘛。”不等他答应与否,折⾝去房间收行装了。 台澎轮下了码头,客运车子从马公镇上开出。小杏靠窗坐,他在旁边,不定指一指窗外的海,说:“你看,海。”指田野上一排排挡风的矮石墙,说:“墙。”指牛,说:“牛车。”经过村子外那家鸟透的弹子房,他说:“史劳克。” 仍旧是他 ![]() ![]() 远远他走回家,望见家门口地上搭着一座棚子,里面一口棺木,有和尚在做法事。暗的棚子里,明的屋子外,像一场荒梦了了。他走近,看看那口棺,不大明⽩,⽗亲那样长⾼的⾝材怎么装得下?奇怪,也没有泪。 然后他抬头看见屋子门口站着的哥哥。哥哥疾步走出来,一握握紧他手臂,绽开微弱的笑容,说:“以为你赶不回来。时辰都定好了,明天早上出殡。”哥哥望见太 ![]() 姐姐姐夫都来了,忙着照顾里里外外,看见他回来,是安慰的。⺟亲从屋后 ![]() 家中没有他可以揷手的地方,他带小杏东走走,西看看,在小⽩菜家的杂货店买了包烟。小⽩菜已嫁到⽩沙⾚嵌村,小⽩菜妈妈老⽩菜在看店。又走到锦和家,锦和嫂嫂背着婴儿蹲在门口做活,把鱼⼲一条条穿在网钩上。先没认出阿清,知道了是颜先生的小儿子,忙请他们进屋,倒茶,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们看着趴在女人背后的婴儿,扯着女人的头发,女人侧过脸拨开婴儿的手,给婴儿她的一 ![]() ![]() ![]() 出殡回来,琐琐碎碎的善后工作在肃寂的气氛和⽇常里处理着。⽗亲的摇椅仍然坐在门廊下,兀自对着海上。从他⽗亲给 ![]() ![]() ![]() ![]() ![]() ![]() 哥哥问他:“唐姐小家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阿清说。 姐姐说:“台北的女孩都比较大方哦…” 小杏已吃完饭。昨夜一东歪西靠的也没睡,这时蹲到 ![]() “就这样,咚一下,打在太 ![]() ![]() ![]() “那时候你多大?小杏问他。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我跟我爸打完球回家,看到路上有一条蛇,我爸就用 ![]() ![]() 他们仍又回到了⾼雄,投⼊上下班的茫茫人嘲中。 郭仔收到家里转来的兵役通知,做完这个月拿到薪⽔他就不做了。阿荣下工后,晚上在夜市帮朋友卖录音带,有时几人就跟阿荣坐在摊上豁一晚上,流行歌曲一首一首放得全夜市震响。筋疲力竭,回去倒 ![]() 阿清喜 ![]() 小杏蹲在一座小铺前算命。笼子里有只小⻩雀专门会衔签,算命老头接过签纸,赏雀儿一粒壳子吃。老头跟小杏解签,小杏很认真的聆听。阿清守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他那么想要,強烈的想要创造一个亮光光的世界给她,他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捍卫她。 后来他们在玩拨钉球赌芦笋汁和香烟的游戏的时候,小杏拨着钉球,拨着拨着,就哭了。 但⽩天在工厂餐厅吃中饭时碰见,小杏又完全没事的样子,找他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当天晚上两人下班回家,信箱有航空信,锦和从⽇本寄来的,船坏了,泊⽇本修船,公司把他们先遣送回来。小杏告诉了他,两人怔怔半晌。小杏说:“赶快,看电影去,来不及了。” 然而阿清都感觉到了,小杏 ![]() 次⽇早晨,阿清来敲房间门,找小杏去上班。“进来。”小杏说。 阿清转房开门,见小杏在收拾行李, ![]() “咦,你要去哪里?” “台北。” 阿清讶道:“台北!” 小杏说:“我阿姨在那里。” “去做什么?” 小杏说:“找事情做。” “你在这里不是做得很好嘛。”阿清的声音不能克制的⾼了起来。 久久。小杏说:“阿和要回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阿清站在门口,仿佛整个人,一下,被掏空了。许多事情,眼前的,过去的,一景景如流光里飞逝的埃尘,看着它离去,抓也抓不住。阿清道:“我送你上车吧?” 小杏说:“不。你要上班,我自己走。” 她迅速俐落的收拾着东西,又是那样像处理别人的事情似的处理着她自己。走过来,把一个印章 ![]() 他收下印章。道:“再见。”转⾝下楼去了。 旗津渡船头,他买了票,排队等船。晨光,而像暮⾊苍茫,模糊的渡船头,模糊的行人匆匆。心口上模糊湮成一大塌的哀伤,无边的继续滥泛开来,将他掩覆。他折⾝又离开渡船头,走回家。 登上楼,正碰小杏提着两箱行李下楼,狭路相逢,还是重逢,分不清。阿清道:“我想还是送你去车站吧。” 小杏道:“不行,你要上班。” “送你我再去,一样。”阿清接过小杏的行李,一起下楼。 公路局车站,他帮小杏买了票, ![]() ![]() 说:“想离开这里啦…”又说:“都太 ![]() 但这时候他看着她朝他只能颓然一笑,提着行李跑上国光号车子。车开,隔着车门跌跌绊绊朝他挥手再见。他给她一个飞洒漂亮的手势,再见。 跟阿荣郭仔吃过宵夜回家,阿荣肩背装录音带的帆布带,走着深夜清 ![]() ![]() ![]() “妈的要跑就跑嘛。”郭仔说。 他们一气跑到西子湾滩头,阿荣把帆布袋哗刷摔在沙上,三人脫光⾐服跑。黑夜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感觉,感觉脚下的沙砾很耝,垃圾很多。他们一直跑进溶溶的卤雾 ![]() 阿清忽然说:“阿荣,你将来要⼲什么?” 阿荣说:“我要娶个老婆。” 阿清说:“就这样?” “再来,生两个孩子,我下班回家,他们会跑出来,喊我爸…”阿荣说。 看得见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与沙滩上三只灰条条浮移的小人。嘲岸不知伸向何方。他们亦将是、其去未知。 一九八三·七·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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