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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叶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们干点什么吧  作者:周洁茹 书号:315  时间:2016/9/13  字数:1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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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莉莎直睡到中午十一点多才起。冬天就是这样,早上起不来,懒着被窝怕动,吃过饭就想歇会儿,头一挨着沙发后背却睡着了,由着电视在那儿响,怎么也醒不了。心里没什么事堵着,吃了穿暖了,就直想着睡,睡过了就想着吃什么好的穿什么好的。刘莉莎起先还担心自己会越来越胖,就办了张月卡每天去健美中心跳几段,后来就懒得动了,四五百块的月卡废了也就废了,只当多做了一次海泥面膜。

  刘莉莎起来后,直接就午饭吃,早饭通常是免了。文伟中午在公司吃饭,不回家的。文伟只把刘莉莎当心肝宝贝,结婚当夜就让刘莉莎把文秘的职务辞了,搂着刘莉莎白白的温润身子说:“莉莎,咱们家也不短你那每月的千把块钱,你就留在家里闲福吧。”刘莉莎生得娇气,也就真辞了,整天闲在家,闲久了也不觉得无聊了,看看时尚杂志,逛逛街,再就是抱了个电话机到处打电话找人聊天。

  刘莉莎原先什么都讲究,在公司里上班时每天都要站到健康秤上称一称的,体重只重了几两,也会一个星期的晚饭都只吃水果拉,泡咖啡馆也只选那种旧派的法式咖啡馆,要一杯现磨的泡沫清咖做个摆设,只怕喝多了咖啡影响肤质。文伟看上刘莉莎也有多半是因为她的身材,丰腴,,丰腴得太多就是肥胖了,刘莉莎是恰到好处,刚刚好。嫁了文伟刘莉莎就不怎么讲究了,家常就只穿件棉布衬衫到处走,喝咖啡也什么速溶金香随便了,放酪放方糖放得越多越好,吃饭更是不讲究,中午经常就是有什么就点什么吃。

  刘莉莎开冰箱一看,只有一碗昨天烧的红烧,也就拿了出来,本想照惯例放到微波炉里转一圈,想想,还是费些功夫吧,把盛到了小锅里,开了煤气慢慢热。猪也是长时间不吃了,刘莉莎想想自己真是好笑,昨天突然就馋猪了,趁着一时的兴致跑出去买了些回来,放了酒姜作料,好了后再放到煲锅里文火炖。正看着电视,只闻见厨房里传出来了,真是香。这些年刘莉莎是什么都吃过了,每天吃的也尽是些极贵的菜,西兰花,荷兰豆,可怎么吃,也觉得不及小时候的香菜野马兰好吃。

  再怎么香,吃起来更是大不如从前,糙糙的,吃在嘴里就象嚼了块老木头一样。真不知道现在的猪是吃什么长的,没有味,红烧烧出来的全都是酱酒料酒的滋味,以前的汤蹄膀就是只放盐也是好吃,现在又有,又有清香油,怎么做的菜滋味就一天不如一天呢。不只是嘴吃刁了,还是现在的东西都长木了,鸭牛羊全一个味儿,鱼虾里面还尽是洋油味儿,只长得肥有什么好,个头那么大,都畸形了。

  张莉莎正想着,突然就看见外面阳台伸出去的晒杆上多了一个小东西,翠绿的颜色,定晴一看,是一只虎皮鹦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了,头顶上的绿也一竖着。刘莉莎养过这种鸟,还有金鱼,都是养一箱就死一箱,鸟是养一笼就跑了一笼,没心思它们,闲着倒是闲着,就是懒着,想起来了,忙从塑料袋里倒小米出来,两只鸟早饿得游魂一样,一看见金灿灿的小米,激动得在笼子里蹦来跳去,碎屑到处飞。鸟们却不知好歹,吃了就啄开笼门逃掉了,直把刘莉莎恨得咬牙切齿,看你们跑到外面吃什么去。

  文伟后来又买了只小趴狗回来讨莉莎的心,眼睛很大的一只小狗,刘莉莎也只三分钟热度,养了没几天就送了芳玫,芳玫是刘莉莎的同班同学,全班也就她们两个人境遇相似,长得好,念书就不怎么专心了,高二时候勉勉强强进了快班,也就垫底的份儿,到高三自己也知道是念不上了,只外语好,也没什么用处的,随便就考了个本市的工学院,两个人连城墙都没迈出去过,在计算机系混了三年,就毕业了。

  芳玫还好些,进了西城区妇联,算是个公务员了,刘莉莎毕业后进了独资公司做白领,二十二岁就嫁了文伟,娘家有钱,夫家也有钱,从来就没过过苦日子的,做什么也没耐心,只觉得一切都合了心意,一切却是兴味索然的。

  就是这房子,年前装修过一回,木质地板,意大利家具,连音响也全套换了一回,刘莉莎又想要玩点新意思,刘莉莎一直对这房子没什么好感,认为住这片的都是工人阶级,没有别墅区优雅,嚷嚷着要搬,后来又听闻拆迁办要来拆,也就不提搬的事了,先住着,就等着拆了安置一套好的,再多贴钱也无所谓。

  吃过午饭刘莉莎想到下午还要出去,忙换了衣服出门,一抬头看见对门的邻居秀英出来倒垃圾。秀英也闲着,丈夫中午也不回家的,夫两个本来都在厂里做,后来厂里简人员,照顾到秀英夫妇都是一个厂的,才只让秀英一个人下岗了,一个女儿刚上小学四年级,长得蛮可爱,一见刘莉莎就嘴甜甜地叫阿姨,有时候刘莉莎给女孩子一块德芙巧克力,秀英也定要女儿给还回来,刘莉莎不快,心下想,什么年代了,这人怎么还这么严谨,就不怎么爱和秀英热络了。

  刘莉莎和秀英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下楼去了。

  刘莉莎不爱出门,要出门也只办了事,立马就回来。这次是一个同学要组织同学会,这同学以前在班里最差的,成绩差,家境也不好,这次突然就嫁了人,虽然一嫁过去就是个十三岁少年的后妈,但她现在总算是个富姐了,二十三岁的人,当然还不能称是富婆。这次的同学会办得很象模象样的,印了通讯录,请柬,恩师由那同学亲自去请了,一些和刘莉莎要好的同学,芳玫陈妍什么的请柬都在刘莉莎这儿,刘莉莎本想传真过去得了,想想她们都没有传真机的,还是自己跑一趟吧。

  出租车到西城区政府门前几百米处,司机说:“小姐,对不起,过不去了,您下来自己走过去吧。”刘莉莎一看外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区政府门前人山人海的,到处都挤了人,堵得自行车都不能走了。刘莉莎不爱看热闹的,也只能挤进去,只挤得花容失,好不容易到区政府门前了,却被一个穿制服的老头一把抓住,大力往外面推,刘莉莎急了,大声说:“我找芳玫,跟芳玫约好的,我是芳玫同学。”老头才缓了些,说:“等会儿,正忙着!”

  刘莉沙再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女人,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跪在区政府大门中央,位置是不偏不倚,什么车都进不去出不来了,一个老头儿,俯着身涨红了脸说:“我就是信访办主任,有什么事起来慢慢说。”说着用手拉那女人,女人理都不理他,只一味硬跪着。信访办主任面有微愠,说:“你都跪了好一会儿了,有问题我们一定解决,你先起来嘛。”

  正说着,芳玫匆匆忙忙奔下来了,披头散发地跑得很急,刘莉莎刚想上去,那女人倒更灵活,一骨碌爬起来,也向芳玫奔去,声泪俱下喊着:“主任啊,您可要给我做主啊,他还跟我离婚啊!”芳玫一把抱住女人,安抚着说:“别哭别哭,先上去喝口热茶,有话慢慢说。”转过身,和女人一起走进去了,刘莉莎无奈,笑了一下,信访办主任也松了口气,掏出块手帕擦额头上的汗,门口围观看热闹的人都觉得受了一场骗,慢慢地散了。

  刘莉莎把芳玫的同学会请柬放在了门口信息换站,走了。

  芳玫人聪明,能辨是非,手脚也勤快,刚到妇联,组织上就让芳玫挑重担,先是在妇联做了大半年,原妇联主席一上调,芳玫直接就做了西城区的妇联副主席,直得芳玫晕乎乎地措手不及。这西城区算是城郊结合部,带了两个乡镇,什么事都有,丈夫打老婆了找妇联,第三者足了找妇联,就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非法同居,前阵子吵着要分手,老太太问老头索要青春损失费,这事也找妇联。芳玫总爱向刘莉莎抱怨事情太多,工青妇都只一个人,怎么开展工作?刘莉莎暗底下笑芳玫,只二十多岁的人当什么妇联主席,自己的事还解决不了呢。刘莉莎最了解芳玫,芳玫老想辞职,什么人事关系组织档案的都不要了,只要跑到外面去大干一番,想想芳玫再好好干几年,预备员就成了员,副科级就成了科级,科级再成了处级,锐气磨没了,就不会再想着辞职了。

  还有陈妍的请柬,陈妍的店在西城区政府的右首,走过去不过几百米,陈妍也是刘莉沙芳玫的要好同学,毕业时分得最差,居然去了第二纺织厂做三班倒,连刘莉莎也愤愤不平,想让文伟把陈妍到公司去,陈妍却固执,不爱靠同学朋友帮忙,仍旧在纺织厂做着,果然不出一年纺织厂就不行了,工人都下岗。陈妍这才离厂,开这个童装店出来,做了个体户。

  刘莉莎一进店,陈妍正在吃盒饭,一见刘莉莎忙把盒饭放下了,一脸笑,说:“来了。”

  刘莉莎说:“现在几点了?才吃午饭?”探过头去看饭盒,是那种长包给小饮食店做的盒饭,几把青菜,一个荷包蛋,饭粒是凉的,热气都没有一点的。不心酸。

  陈妍却没觉出什么,又捧起饭盒吃了两口,说:“刚刚忙完,今天生意好。”又是一脸笑,显出来浅浅几条纹,刘莉莎倒吃了一惊,跳起来说:“陈妍,你有皱纹了呀。”陈妍笑了笑,没说话。

  刘莉莎闲坐了会,看看杠子上的童装,又说:“你倒不卖时装,不然,我也好做你几笔生意。”

  陈妍笑了一笑,说:“时装是不会做了,现在谁买啊,我是识面料的,那些进价就要几千元的时装,明明不值钱的也叫着天价,我是不会进这种货的,爱好名牌的都去专卖店买好了,还有那些商贸中心,服装商城,一拨一拨地开出来,都是很大的商场,有上千上万个卖服装的摊位,也不见她们的生意有多好,尽是些和我一样的下岗女工,都要再就业,都是摆服装摊。现在服装市场是和了,不能再做了,我还是卖童装好,现在的家长都舍得给孩子买东西,对自己虽然是节省得很,孩子要吃肯德基,也愿意带着孩子去吃,孩子上学要买这个书那个书,孩子要穿得好吃得好,大人们都是尽力足孩子的,心甘情愿让自己吃苦,只为了个孩子。”

  刘莉莎看着陈妍,只觉得陈妍和自己同龄,怎么就成了很多似的,又叉开去说:“你们厂怎么那样?再怎么着也是大学生,安排到了又苦又累的岗位上,现在居然又让你下岗,怎么能那么干?”

  陈妍说:“我们厂的省劳模三八红旗手都下岗了,还有那些在厂里都做了几十年的老工人,人家都不怨什么的,我这新人怎么好意思发牢,找厂领导去闹,去解决什么问题,我开童装店就是解决我自己的问题,解决厂领导的问题,解决现时的问题…”

  “你现在只会捡好听的说,是不是在政机关附近开了这店受了影响?”

  陈妍笑:“刚刚也不知道什么事,门前都是人,要不是店里走不开,真想去看看什么事?”

  “没什么事,又是芳玫的事。”陈莉莎说,两个人笑了一通。

  “芳玫还想辞职吧。”陈妍问。

  “还想吧。”刘莉莎回答:“来前和芳玫通电话,她还豪情壮志地宣称要出去闯,我让芳玫小声点儿,芳玫也不怕,她关紧了门,一个人一个大房间,一部专用电话,日子很滋的。”

  陈妍凝着脸,说:“我见了芳玫,一定会告诉她,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只一味地闷在办公室里口口声声说辞职,真以为辞职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儿吧,政机关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只看见我独撑了个童装店出来,其实哪里又有场面上的这么好看呢,芳玫真是个孩子,没吃过苦,闯什么闯,可别苦得受不住了再逃回来,西城区妇联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是啊。”刘莉莎应着声,看表,说:“陈妍,我可要走了,你慢慢忙吧。”从手袋里出陈妍的请柬给陈妍,打车回去了。

  刚到楼下,又见很多人围着,只觉得怪,怎么今天到处都有人围观看热闹,怎么就这么闲啊,也顺着往上面望去,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对门的秀英站在楼顶上,一脸的恍惚,穿了一袭绿,身子摇摇晃晃象要往下跳,刘莉莎从没见过这场面,只把嘴张大着,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才想到该拨110,正从手袋里摸手提,秀英已经象只虎皮鹦鹉那样飞了起来,下面的人都吓得傻了,连个响声都没有的,只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跳下来,就象一只突然折断了翅膀的鹦鹉,直往下坠,直往下坠,重重地一声响,摔到了楼前的空地上,一刹那间的事情,刘莉莎只看见一团绿,绿的飞,绿的移动,然后就是众人身体间隙的一丝红,红得耀眼。刘莉莎晕眩了过去。

  刘莉莎这几天都不敢出门,只知道秀英的女儿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头发也糟糟的,没妈的孩子,头发也没人梳了。刘莉莎只闲在家里翻晚报,每天的晚报新闻倒是很多,破了个鸡蛋,里面只有蛋清没有蛋黄(附图),逮了条怪鱼,长了两个脑袋(附图)…刘莉莎想找到秀英跳楼的那段新闻。下午三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居住的七楼新村跳下来,死了。报纸上却没有任何报道。翻了几天报纸,都没有。刘莉莎就奇怪,这跳楼可是很少见的事情,怎么没登出来,倒是见了一条报道。一个厂里的青工,夜里十二点多骑着摩托车在街上走,在一处僻静地方连车带人给绊了下来,上来几个人,先就是往他脸上捅一刀,再就是一顿打,看看没气了,才掏了他身上所有的贵重东西,又用胶布贴了嘴捆得结结实实往运河里一扔,然后骑着他的摩托车跑了,这人本来已经昏过去了,到了河里被冰冷的水一,却醒了,挣脱了绳子爬上岸,报完警,才血模糊地倒下,行凶歹徒很快就被抓获,记者采访问,情节这么恶劣,手段这么狠毒,究竟是为什么?歹徒们说,几个零花钱用用,就这么简单,再也没有别的了。被害人经过积极的抢救,苏醒后配合做了一次答记者问,…当时只是痛,铺天盖地的痛,浑身都在往外面冒血,眼睛也看不见了,只是一片红幕,穿着厚重的棉衣沉在水里,人一味地就是往下沉,没有一点儿力气,没有空气,只有水,冰水灌进了我的耳朵,我的鼻孔,我想,我要死了吧,但我想,就这么死了吗?就这么容易地,死了?我在水里动了动,绳索绑得很紧,黑暗和室息让我只想死了就算了,太痛苦了,但我,我真不想死,我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挣扎,我拼命挣扎,疯了一样挣扎…我活命了。

  刘莉莎想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有的人,拼命地挣扎着要活,有的人却轻轻易易就死了,摇着头翻到头版,是再就业的新闻报道,仔细看那长长的一串名字,忽然就发现了陈妍的名字,连陈妍也评上了再就业先进个人了。

  正看着,只听见对门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刘莉莎看看那家的女孩真是可怜,几天来,中午就一个人回家泡面吃,小小的个子,趴在煤气灶前烧热水,怎么就能放心呢?秀英那丈夫原来就是不多照面的,办完了丧事中午依旧在厂里不回家,刘莉莎只怪那男人,怎么不管孩子了,一天两天吃方便面没事,吃久了孩子就病了。

  刘莉莎一阵冲动,跑去开了门,把女孩子叫过来吃饭,女孩子扭怩着不肯,刘莉莎就硬拖了来,热了几道菜,坐在对面看着孩子吃得香甜,自己也觉得香甜,竟是多年来第一次吃了顿有意义的午饭。

  刘莉莎后来每天都要女孩子过来吃饭,本来一个人也嫌太冷清,有了个伴儿说说话,也是好的,只是秀英自杀的事一直硌在心里,堵着难受,有几次刘莉莎想问问女孩情况,看孩子吃着饭,犹豫了几回,还是没提。

  直到过了好几天,刘莉莎去新村菜场去买两样新鲜蔬菜,菜场不大,摊头也就那么四五个,起先刘莉莎也嫌天天出门买小菜腻烦,试着订了几家净菜公司的菜,净菜公司接听电话都很热情,派人上门来收钱订菜也很热情,头几天菜也送得很及时,到后来菜就来得不正常了,两只鸡蛋一扎小青菜也算是一天的净菜送来了,刘莉莎气极,让净菜公司来取消订单,当初承诺过,不满意可上门退货,谁知道电话打了十七八回,净菜公司就是死皮赖脸不理会,只当没这回事,有时候刘莉莎上街看见他们的送菜车,上面居然写着“送菜进万家--菜蓝子工程车”的大字,只有冷笑一声。后来订桶装纯净水,情况也类似,刘莉莎就彻底死心了,只怪自己不会买东西,尽挑些皮包公司。

  什么都是有利有弊,超市里的盆菜只只都是干净清的,好看份量却都不足,却要卖十块八块,回家照样还是要洗。刘莉莎最后还是去菜场买菜了。到了摊那儿,见摊主正在和人闲聊:“…我记得她,但那女人真是奇怪,如果照你们说的,下午三点钟跳楼死了,怎么上午还从我这儿买了去,脸上很镇静的,什么异样也没有,怎么突然就跳楼了呢?没道理嘛,我服务态度一直都是很好的,她跟我说,没有五钱零钱,我就说,算了算了,我又没有跟她吵…”

  刘莉莎听在耳朵里,也觉得怪,秀英家的男人从不在外面鬼混,牌也不打的,孩子也乖,从来就不惹大人生气,更听不见有拌嘴的声音,有摔碗摔盆的声音,那天中午她还出来倒垃圾,是啊,她还出来倒垃圾,冲我点了点头,这么说,我居然还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秀英的人?真是太可怕了。我居然一点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我还客客气气地跟她打招呼,三个小时后,秀英就死了,真可怕,一点预示也没有,怎么她就突然从七楼上跳了下去?真是怎么也想不通。

  想着,等女孩子来吃饭的时候,刘莉莎还是狠下心来,问:“小娜,你妈妈那天,究竟是怎么了?没跟你说什么吗?表情也没有和平时不一样吗?”

  孩子眼圈立即就红了,泣泣说:“中午放学回家、妈妈、妈妈做好饭、让我快、快点吃完饭、上学去、我、我晚上回家、妈妈就…”孩子直哭得了人形,两只瘦弱的小肩膀在那里动,刘莉莎再不忍心了,不肯再问,只恨自己又多嘴,发誓以后再也不问这事情了。

  一个陈旧故事的备注:

  (秀英在星期三)

  难得的晴天。我把衣服都洗了,被单也洗了,还有小娜的熊,什么都洗了,我把洗好的衣物晒在外面,看着它们象鸟儿一样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真闲啊,闲得两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了,锅铲已经擦得锃亮,碗碟也放得整整齐齐,地今天已经擦了两回了,小娜的饭也早做好了,捂着,只等着小娜下学回来吃滚热的。真闲啊,闲着真慌啊。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只知道在家里做事情,做很多很多事情,我不让自己有一刻钟的停歇,我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做这做那。我恨自己。现在我是一个废物了,闲在家里吃闲饭的一个废物了。他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一下班就是往小房间里一躲,关着门也不知道干些什么,我也不敢出声,看着那关上的门,看半天,我只觉得很陌生,这房间,房间里的家具,他,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我是一个局外人,被排斥在外面了,唯一和我亲近的是小娜,小娜是我的支柱,我只有小娜了。

  看了好一会儿了,直看得眼睛脖子都发酸了,真傻,小娜放学就是那个点,怎么可能早回来呢?但就是看着,不放心。终于看到了,小娜一个人,慢地走,怎么了小娜,不饿吗小娜,还不赶快回家来,回家吃热腾腾的饭菜啊,小娜你究竟是怎么了,真让妈妈担心。

  小娜,你说什么?你说你在楼梯口就闻到了,你高兴,你开心,你是三步并一步跑上楼梯的,你笑了,你说,妈妈我们今天吃红烧啊。妈妈的心很痛,真的,妈妈并没有做红烧,妈妈脸红了,孩子,怎么跟你说呢?是妈妈不好,忘了你最爱吃猪,这次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做猪给你吃了?妈妈知道你馋了,你想吃红烧,小娜你那么听话,你说妈妈,其实我也不是太喜欢红烧的,我只喜欢妈妈做的所有的菜,你埋着头扒饭,你吃得真快,象头小象,你真听话,你说,妈妈我吃完了我去背单词了,我怎么忍心呢小娜,你念书一直都很刻苦,从来也不要我多心,中午最好是能睡一觉,睡一觉多好呢,可你说,妈妈,我去温书背单词了,你想让妈妈高兴,我知道,我知道…傻孩子,有什么能瞒得过妈妈的眼睛呢?小娜你的心里一定在写着红烧,红烧,红烧,除了红烧还是红烧。好,小娜,妈妈明天就去买,做一大锅红烧让你吃个足,给个够。

  存折里只有几百元钱了。几年来也没有什么积蓄,他是外地人,连个房子也没有的,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了,我就心甘情愿嫁了他,两个人所有的积蓄就是买了这套一室半,添置了家电,还有就是供小娜念书,小娜要念最好的学校,要请最好的家教,小娜还要学钢琴,日子过得是有些捉襟见肘,但也有美好的时光,一家三口周末一起去看场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吃大排档,要一大盘炒田螺,得有滋有味,那是多么好啊。我也不后悔,我爱他,即使现在他这样冷淡,我还是爱着他,是的,是我自己不好,只知道死做,和我一起进厂的,就我一个人在锅炉车间了,现在连锅炉车间也没有了。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谈什么爱呢?但我从来也没有象现在那样爱着这个家,爱着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这就是我的全部,我是为着你们而活着的,我这一生都是。

  (秀英在星期四)

  居然一夜都睡得很香甜,从没有过这样的安宁,我居然睡了一个好觉。醒的时候小娜已经上学去了,小娜一定以为妈妈忘了,妈妈没有忘,妈妈今天要去菜市场买猪回来做红烧,昨天就答应的,怎么会忘呢?小娜你今天可要高兴坏了。

  八元。你说,你叼了支烟,随口就说,八元。我知道,但以前买的时候是七元五,怎么现在就八元了?我不会说话,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要了,你麻利地把割了下来,我看着你秤,不不,我并不是怕你做什么手脚,我只是觉得你动作太快了,我不要那么多,但,那么好的猪,多也就多吧,你说二十五元五。我一愣,我口袋里只有二十元,还有些零钱,可能还没有二十五,怎么办,我装着慢条斯理地摸口袋,然后我一乍,说,呀,今天出来换了件衣服,把钱包都忘在家里了。你睨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刻骨铭心,我脸红了,我的声音很小,我说,师傅,您先给我放着,我回家拿了钱包就来。我知道你想发作了,你想说,我割也割了,你走了谁买啊?我知道你要说了,你就要说了,幸亏你没有,你把随手往案板下面一扔,你没有看我,但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我,都在看我出丑,看我这个小气鬼明明买不起猪还要来买,我真恨不得钻到地里去啊。

  我急,急死了,存折里有钱,但都是零存整取的,还有几张债券,都不能拿到现钱,我难道真要被几块钱死啊,我这里翻那里翻,想找到几张小面额的纸币,只要五元,五元就够了,给我五元吧,给我吧,房间本来很整洁,现在被我翻得一塌糊涂。清醒过后想,是啊,怎么可能呢,我都已经收拾过了,不会有奇迹了,我罢了手,坐在沿上,我看着桌子,桌子上是小娜的玩具,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突然就看见了那只小猪,小娜的零花钱都放在小猪肚子里,小娜会攒钱,一角的集到一元了,就去换一个一元的钢蹦,一元的钢蹦集了有十只了,就去换一张拾元的纸币,拾元的纸币就交给我,我怎么能要呢小娜,都是你爸爸给你的零用钱,还有就是点心钱啊,但我发现这张拾元有时候就会飞到我的钱包里,我知道是你放的,小娜,我知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只能拿着小娜的小猪,我想要五个钢蹦,过后就还,只是现在急用,我倒不出来,不知道小娜怎么的,反正我倒不出来,一分也不出来,时间在走,再不去,摊要收起来了,小娜,我只能摔破这个储蓄罐了,你一定要原谅妈妈,妈妈一定赔,以后一定赔个一模一样的给你。

  砰--破了,我很镇静,捡起了那几个硬币,只有三个,小娜也没有钱,只有三个硬币,我不应该打破它的,但我做了,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为自己感到丢脸,我把孩子的储蓄罐砸了,孩子放学回家会怎么想,我不知道。我把碎片收拾干净了。我赶到菜场,还好,他还在,我掏出纸币,然后说,哦,我看看有没有零钱,我摸出我所有的钱,数一数,正好五元。你还叼着烟,你说,二十五元五角。我又一愣,我说,我没零钱了。我想你会说,你没零钱我找给你好了,我以为你要说了,但你没有,你把隔桌递了过来。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把洗干净了,放到了锅里,妈妈开始做红烧了,小娜你高兴吗?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悲伤。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真快,第一次我没有到阳台上看你放学回家,直到你在门口敲门,我才恍然大悟,去开门。这回你是真高兴,你象鱼一样迫不及待地游进了厨房,你说,妈妈,是红烧。当然,当然是红烧,我看着你吃得那么香甜,我都看呆了,但,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做了决定。你没有注意到妈妈的异样,你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猪已经没有了,你是个多么纯洁的孩子啊,你不知道你将要面临些什么了,那都是非常残酷的。

  我催着小娜去学校,我多想永远抱着小娜不松手,但我不能,我只是伸出手去,手在颤抖,控制不住的颤抖,手为小娜掸去了肩上并不存在的一点浮尘,小娜没有任何察觉,小娜走出门去,说,妈妈再见。我锁上门,转身,扑到阳台上,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子走远,渐远,没有了。我消磨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

  本是可以几分钟内做的事情,我居然一直拖延到了三点,我拖延了三个小时,因为我收拾房间,让房间象昨天那样整洁,我把小娜刚换下的袜子洗了,我洗得很用心,我又擦了一回地,跪着擦,但我不累。最后,什么都干完了,我要走了。

  我想起了盛着碎片的垃圾袋,我想开门拿出去倒掉,我一开门,我看到了对门的莉莎小姐,我鄙视那样的女人,她们象无数条寄生虫一样,钻进了骨髓里,贪婪地,越来越肥,莉莎小姐又要出门了,象一条花花绿绿的寄生虫,长得漂亮,但身子里都是水,还有一半是空的。我不让小娜接受她的任何东西,即使只是一卷巧克力,我要让小娜从小就明白,要靠自己,只靠自己,靠自己的手和能力吃饭,再没有其他了。昨天的香就来自隔壁,我好象还看见了莉莎小姐齿间的丝,就是这香,让我突然下了决心,我下了无数次都推翻了的决心。我感谢。莉莎小姐客气地点头,我也客气,我不想在场面上有失尊严,我倒了垃圾,锁上门,我要开始了。

  我没有想过死是那么的困难,我又犹豫了。

  唯一的就是小娜,妈妈就是因为爱你,太爱你,不愿你看到我的窘迫,不愿你直面我为了生计奔走在街头,我不让你幼小的心受到屈辱,妈妈要走了,离开你了,宁愿让你痛苦,痛苦只是暂时的,痛苦过后就好了,再没有痛苦了。你不会象你的妈妈这样,怯弱,无能,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也没有死的勇气,我根本就是一个废物,而你不能象我这样。世界上再没有这种想死而不敢死的痛苦了。

  其实是妈妈太自私了,是妈妈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了。我已经和生活完全节了,我只知道我的手已经不能再做些什么了,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只能死去,悄然地死去。没有人会记得的。

  我把那件绿色的衣服找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穿这件绿色,我还化了妆,是的,我抹了一点儿口红,只一点儿,不多,我脸红了。风吹着我的脸,我有些恍惚,我看见很多东西,它们都很模糊。我又害怕了。

  直到我看到莉莎小姐,她直立在那儿,我看她看得很清楚,她腥红的嘴张成了一个O形,我突然就想起了很多,,猪,红烧,香,真香啊,买,钱,很多很多钱,小娜的脸,小娜的碎片,三个一元硬币,这些东西在我面前摇动,我情不自。我不想死,真的,我想活,我要活下去。但我站不住了,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茫然,失落,绝望,仇恨,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什么也没有,但我什么也都有了。我要下去了,我下去了,我不自主地伸展了手臂,我一定象个婴儿,我一定笑了。

  其实,在那个瞬间,我的身体完全虚空的瞬间,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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