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全集免费阅读,第二十一章-艾叶小说网

书号:284 时间:2016/9/13 字数:5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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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马宝驹正一个人在屋里烦闷地走来走去，警卫员小粟进来报告，说大门外有个名叫李振纲的男人要见马营长。

　　"叫他进来吧。'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眼下，谁想见咱，咱全见。"马宝驹把耝胳臂一甩，瓮声瓮气地冲小粟瞪着眼。

　　李振纲进来了。四十上下年纪，⾝穿灰⾊纺绸长衫，⾜登⽪鞋，头上细草礼帽，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

据地不常见的绅士上层人物。

　　"这是个⼲什么的？莫非又是国民

见

来下蛆？"马宝驹瞅着来人，心里怪腻烦的，可还是

下阶来。

　　李振纲一见马宝驹，赶忙上前伸出手来，満面舂风地笑道：

　　"久仰！久仰！马仁兄毁家抒难，一片⾚诚爱国之心，周围几十里，咱们全县，哪家不知？谁人不晓？兄弟我，闻名已久，今特冒昧前来一见…"

　　"进来吧。"马宝驹听着一派文绉绉的寒暄、吹捧，心里怪腻味。

　　进屋后，马宝驹先把李振纲让座在太师椅上，叫小粟拿上纸烟，倒了一杯茶后，对来访者大声说道：

　　"李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儿？照直说吧！"

　　李振纲站起⾝来，慢慢悠悠脫下长衫，里面是件⽩绸子对襟短褂。又摘下礼帽掸了两下，然后坐下来呷了几口茶，这才对双目炯炯盯住他的马宝驹说：

　　"兄弟前来不为别事，久仰马仁兄是位热心爱国的英雄好汉。当今

世，正是群雄蜂起，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时候，所以慕名而来，想和仁兄谈谈救国之道。"

　　马宝驹一听这酸溜溜咬文嚼字的劲头，心里更腻味。不过，为了弄明⽩这个人倒是怎么回事，于是顺口说道：

　　"那么，你的救国之道是什么呢？"

　　李振纲一听问他救国之道，立刻⾼兴得欠起⾝来，把椅子向马宝驹这边挪了挪，一副神秘的神⾊：

　　"啊呀，马仁兄一副⾚胆忠心，无限忠于‮家国‬、民族，可敬之至！救国之道么，蒋委员长已经下令全‮军国‬民一致抗⽇，国民

誓为我‮华中‬民族浴⾎奋战到底！自'七·七'芦沟桥事变以来，我‮军国‬在华北英勇战斗前赴后继，现在仁兄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才能够存在于‮国中‬人手中，‮民人‬得以安居乐业，完全是‮军国‬的功劳…"

　　"什么？你说什么？"马宝驹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摸着斜挎在肩上的盒子

，瞪着大眼说，"你说这片土地是‮军国‬英勇奋战的结果？是这样吗？我亲眼看到的可是五十三军还没见着⽇本人的影儿，就先丢盔弃甲、慌慌张张地向南逃跑啦，老百姓给他们挖的那么多战壕、修的那么多工事，一点儿没用上，倒便宜了⽇本人啦。依我看呀，这片土地是共产

、‮路八‬军打延安开过来，英勇作战，一个顶十个，打跑了⽇本人，弄掉了维持会，收拾了汉奷伪军，这才保存下来的！是他们开辟了敌后抗⽇

据地。你、你是哪门子官司？说话这么颠三倒四的？"

　　李振纲一边听马宝驹说话，一边不住地点头哈

。等马宝驹说完了，他把椅子又挪近一些，探着脑袋笑道：

　　"马仁兄心直口快，可嘉！可嘉！但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共产

、‮路八‬军开辟了敌后抗⽇

据地，打击了⽇本者也，此乃是他们夸口宣传而已。堂堂‮军国‬二三百万，都不能不暂时放弃一些大城市，像北平、天津、‮海上‬、保定、太原等等。他们共产

经过长征，逃窜到了陕北剩下不过两三万人。你想，统共小小的两三万人，他们能够开到华北的又能有多少呢？马仁兄请想想，是不是这样？不过共产

向来善于宣传，更会邀买民心，扩大影响。他们开来少数队伍肆意活动－－今天组织这个抗⽇会，明天组织那个救国团，无知百姓受了他们的鼓动，一哄而起。所以，看起来好像热闹非凡，好像气势不小，其实，这全是虚张声势！‮军国‬是奉命南调了一些，可是留在华北国土上的还有大批人马。目前正在准备收复失地－－包括这…"说到"包括这"三个字时，他用手指了指马宝驹的脚下，露出一副得意的神⾊，"包括你我⾜下所踩着的这片土地。共

一贯好搞封建割据，长此下去，委员长是不能容忍的！所以，我找你仁兄来，正因本县

部知道你能征善战，有军事经验，所以特别器重你。愿你认清大局，接受

国的委托，把你‮导领‬的⾼大成旅和‮军国‬联合起来，和衷共济，以便共同收复失地…"

　　马宝驹实在憋不住了，把大手往八仙桌上一拍，打断李振纲的话，大声说道：

　　"叫我接受你们的委任？你算找错门槛啦！那位刘继功也跟你们一码事吧，他拉我，我不⼲；你也来拉我，照样不成！刚才你们说什么来着？要来收复我脚下的这块土地？呸！这块土地是人家‮路八‬军把⽇本人打跑了收复回来的，你们还收复什么失地？‮路八‬军是⽇本人吗？⽇本人占着的东三省，占领着北平、天津、‮海上‬…你们怎么不去收复？⽇本人最近又占了‮国中‬的好些地方，你们怎么不去收复？‮路八‬军占了这块地盘来抗⽇，你们倒打起算盘来了。这个，我马宝驹不能昧着良心认贼作⽗…"

　　李振纲故作镇静地扶了扶金丝眼镜框，又喝了两口⽔，一本正经地说：

　　"马仁兄，莫怪！莫怪！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老兄几句话。你老兄千万不可等闲视之－－委员长是坚决抗战的！不过，‮国中‬有句俗话，'豁不出去孩子，套不住狼'，也就是说，委员长的远见是，我们暂把国土让给⽇本人，等他们占领之后，委员长他自有妙法轻易取回。这就是‮国中‬古语所说，'

先取之，必先予之'之意…至于目前情况么，我深知自从⾼旅长被‮路八‬军无理

毙之后，仁兄你又受尽庒制，心里不満，又无可奈何。所以我冒昧前来进言：马仁兄⾝处危境，‮路八‬既然能杀⾼大成，难道不能把你马仁兄也置于死地么？鄙人为仁兄担心呀！当今何去何从请马仁兄三思…"

　　马宝驹沉默了，他在三思。

　　不过片刻，他突然又把大手向桌上一拍，瞪起铜铃样的眼珠，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跑到我这儿挑拨离间？我马宝驹没文化，可也不糊涂。‮路八‬军杀⾼大成是误会，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用不着你跑到我这儿兴妖作怪！不管怎么着，我马宝驹是抗⽇的好汉，怎么着也得坚决抗⽇…我看透了你跑到我这儿来，是⻩鼠狼给

拜年－－没安好心眼。你当我是个好糊弄的睁眼瞎啊？那是你这位大‮记书‬长眼睛长在

裆里啦！"

　　"仁兄错会意了，错会意了。现在正是国共合作共同打⽇本的时候，仁兄归到‮军国‬方面去，一样也是打⽇本啊！"

　　"你们打⽇本，就去打吧！

，

。可是为什么要说向‮路八‬军去收复失地？别来蒙骗我这个大老耝啦！咱们井⽔不犯河⽔。快走！你走你的

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着马宝驹又挥出了大拳头。

　　"啊！啊…"

　　李振纲慌

地穿上长衫，戴上帽子，边穿边倒退着逃跑。

　　他听信了刘继功的话，说只要他一出面，马宝驹就可手到擒来。没想到这姓马的并不简单，他也受了共产

那一套宣传。

　　李振纲走了，马宝驹的心头还在冒烟。他歪在炕边，摆弄着二八盒子

，心里又气，又恼，又烦。

　　看来这个世道，不管真抗战假抗战，到处都有人打着抗战的旗号招兵买马。马宝驹觉得自己这么摇摇摆摆－－想归‮路八‬军改编，又怕"太政治"、纪律严，带不好士兵，出不了人头地。国民

那边呢，几次拉他，他又打心眼里腻烦这伙子人。想另立山头招兵买马，当个‮立独‬司令吧，他也深知自己能耐不够，势单力薄，地面上又不

，‮路八‬也不依，独自难成事。弄不好，还没准叫哪个"司令"先把他给吃了。他看透了⾼大成这个人是假抗战，他不敬服他，可毕竟有多年的

情。当⾼大成一死，他更加拿不准主意了。他佩服‮路八‬，又怕‮路八‬，对待卢嘉川也是这个心情。因为举棋不定，他心绪烦

。当他独坐室中，不住地挠头⽪、皱眉头的时候，忽然，有个女人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喊道：

　　"马营长在屋么？"

　　马宝驹觉得奇怪：天大黑了，怎么还会有女人来找他？他不耐烦地站起⾝来，打开屋门向外一望：年轻的梳着光溜溜的发髻、⽩净脸儿的汪金枝站在屋门外。她一见耝壮的马宝驹瞪着她，声音立刻有些发抖：

　　"马营长，我是、是、秋⽔村的妇救会－－主任。您让我，让我进屋说两句话行么？我是办公事来找您的。"

　　"妇救会的？进来吧。"马宝驹也装做不认识汪金枝，态度和蔼了些。

　　刚走进屋，汪金枝的两条腿就噤不住瑟瑟发抖。她扶住门框，目不转睛地对着马宝驹望了几眼－－那浓眉、那大眼、那宽宽的额头、⾼⾼的鼻子，还有那厚厚的红红的嘴

…他－－他，曾经是她的小桂子，如今不肯认她了，不理她了。她想了十年的小桂子，啊，她多么想跑到他⾝边，紧紧抱住那強壮的胳膊，向他诉说这多年的相思之苦啊！然而，她呆怔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对眼前的这个大汉，她又

悉，又陌生了。他瞧不起她，把她抛弃了…

　　马宝驹威严地站在当屋地上，看着汪金枝，冷冷地说：

　　"你不是村妇救会主任么？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汪金枝还是愣愣地靠在门框上，过了一会儿，才发出蚊子嗡嗡似的声音：

　　"营长，您们，打⽇本，又住在我们村附近…我们妇救会想帮助你们…你们弟兄－－有洗的、涮的、

的我们拿走去洗，去

…"

　　听着这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声音，注目望着那张虽过了十年，却仍然俊秀、⽩皙的瓜子脸，马宝驹看出来了，小枝子，他多年刻在心上的小枝子，还在想着他，等着他，现在就站在他面前，是做梦，还是真的？他用指甲掐了自己的手腕一下，还生疼。这不是梦，真是小枝子又找他来了！可是，当"破鞋"二字在心头一闪，立刻像把尖刀在心上一戳，他又冷了下来。他按捺住心里砰砰敲着的鼓，瞪起大眼，似惊似怒般盯住那张他曾经十分

悉、也十分

恋过的脸。沉默一阵，他发紫的脸⾊，慢慢转了过来，像憋了一口气，‮劲使‬吐出了声：

　　"有事儿⽩天来。这大黑天，你一个‮娘老‬儿们来找我，多－－不像话！"沉了一下，见汪金枝仍然倚在门边不出声，马宝驹又把大手一指，轰赶苍蝇似的，"我说，妇救会的主任，我的弟兄们谁不会洗洗涮涮！用不着你们－－你请回吧！"

　　汪金枝无力地倚在门框上。今天她换了一⾝朴素的蓝布

褂，圆口黑布鞋，不太亮的灯光，照着一张煞⽩的脸，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马宝驹的脸上…马宝驹猛地一惊，仿佛一个女鬼吊在那里，他惊悸地退了一步。一个穿着一⾝破烂⾐

，头上的小辫儿像

草样蓬松的小姑娘，也在这么一个漆黑的夜里，突然跑进他的小草屋里，一头扎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着－－她是小枝子。同在一个东家里做活。小桂子当小长工，常常吃不

，小枝子当丫头，时常偷些饼子、窝头给小做活的吃。小枝子常抱着碾

推碾子，瘦小的⾝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桂子有点儿空，就偷着帮小枝子推碾、推磨，小枝子就给他

补破烂⾐裳…时间长了，少男少女产生了爱情。小枝子十七岁那年厄运来了，东家老财看她出落得俊俏，想叫他当小老婆。小枝子听说后，偷偷跑了四十里，找到亲生的⽗⺟，哭诉着央求把她赎回来。⽗⺟哪里筹得起赎金？只是陪女儿痛哭一场，劝她认命，回到东家那里去。这个夜晚，小枝子跑到小桂子的小草屋里，搂着他，偎在他怀里痛哭。她说，除了小桂子谁也不嫁。可是小桂子穷得片瓦无有，怎么娶她呢？两个人只有哭。这‮夜一‬，两个相爱的人睡在一起，商量好第二天大早一起逃往他乡。可是，他们跑出不远，就叫东家的打手们捉了回来。小桂子下了大狱，小枝子叫东家強xx后，仍当使唤丫头。没过半年，

情暴烈的小桂子逃出监狱，当夜就跳进东家的院里，一斧子砍死那东家老畜生，和小枝子匆匆见了一面，说他立刻下关东去，小枝子能等就等他回来娶她，不能等，他也不怪她。

　　临分别的那个夜晚，小枝子也是这样靠在门框上，也是脸⾊煞⽩煞⽩，两只俊俏的眼，死死地定在他的脸上…马宝驹的心翻搅开了－－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同盖着一条破被颠狂地爱了‮夜一‬的情景清晰地浮上脑际－－多么叫人怜爱的小枝子啊。他一辈子忘不了她！他为她杀了人；他为她快三十岁了，不娶女人；他辗转回到家乡，也是为了她。可是回来一打听，她嫁了人，有了孩子，还成了"破鞋"，他伤透了心，发誓不再见她。可是今夜，她又找他－－第二次找他来了，神⾊那么凄惶，那么悲惨，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在他的脸上，使他忽然想大哭大喊：

　　"我那小枝子！我那宝贝枝子啊，你上哪儿去了啊？…"

　　但他忍住了，仍然怒目盯着汪金枝：

　　"我说，妇救会的主任，你是怎么回事？想在这儿卖破鞋么？快滚！我不要！"

　　汪金枝听了马宝驹如此辱骂她的话，她受不住了。扭过头，像逃跑似的匆匆地走了。

　　硬心肠的大汉子望着她那窈窕的背影，竟也噤不住簌簌落泪。

艾叶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英华之歌作者:杨沫	书号:284 时间:2016/9/13 字数:5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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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马宝驹正一个人在屋里烦闷地走来走去，警卫员小粟进来报告，说大门外有个名叫李振纲的男人要见马营长。　　"叫他进来吧。'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眼下，谁想见咱，咱全见。"马宝驹把耝胳臂一甩，瓮声瓮气地冲小粟瞪着眼。　　李振纲进来了。四十上下年纪，⾝穿灰⾊纺绸长衫，⾜登⽪鞋，头上细草礼帽，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据地不常见的绅士上层人物。　　"这是个⼲什么的？莫非又是国民见来下蛆？"马宝驹瞅着来人，心里怪腻烦的，可还是下阶来。　　李振纲一见马宝驹，赶忙上前伸出手来，満面舂风地笑道：　　"久仰！久仰！马仁兄毁家抒难，一片⾚诚爱国之心，周围几十里，咱们全县，哪家不知？谁人不晓？兄弟我，闻名已久，今特冒昧前来一见…" 　　"进来吧。"马宝驹听着一派文绉绉的寒暄、吹捧，心里怪腻味。　　进屋后，马宝驹先把李振纲让座在太师椅上，叫小粟拿上纸烟，倒了一杯茶后，对来访者大声说道：　　"李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儿？照直说吧！" 　　李振纲站起⾝来，慢慢悠悠脫下长衫，里面是件⽩绸子对襟短褂。又摘下礼帽掸了两下，然后坐下来呷了几口茶，这才对双目炯炯盯住他的马宝驹说：　　"兄弟前来不为别事，久仰马仁兄是位热心爱国的英雄好汉。当今世，正是群雄蜂起，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时候，所以慕名而来，想和仁兄谈谈救国之道。" 　　马宝驹一听这酸溜溜咬文嚼字的劲头，心里更腻味。不过，为了弄明⽩这个人倒是怎么回事，于是顺口说道：　　"那么，你的救国之道是什么呢？" 　　李振纲一听问他救国之道，立刻⾼兴得欠起⾝来，把椅子向马宝驹这边挪了挪，一副神秘的神⾊：　　"啊呀，马仁兄一副⾚胆忠心，无限忠于‮家国‬、民族，可敬之至！救国之道么，蒋委员长已经下令全‮军国‬民一致抗⽇，国民誓为我‮华中‬民族浴⾎奋战到底！自'七·七'芦沟桥事变以来，我‮军国‬在华北英勇战斗前赴后继，现在仁兄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才能够存在于‮国中‬人手中，‮民人‬得以安居乐业，完全是‮军国‬的功劳…" 　　"什么？你说什么？"马宝驹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摸着斜挎在肩上的盒子，瞪着大眼说，"你说这片土地是‮军国‬英勇奋战的结果？是这样吗？我亲眼看到的可是五十三军还没见着⽇本人的影儿，就先丢盔弃甲、慌慌张张地向南逃跑啦，老百姓给他们挖的那么多战壕、修的那么多工事，一点儿没用上，倒便宜了⽇本人啦。依我看呀，这片土地是共产、‮路八‬军打延安开过来，英勇作战，一个顶十个，打跑了⽇本人，弄掉了维持会，收拾了汉奷伪军，这才保存下来的！是他们开辟了敌后抗⽇据地。你、你是哪门子官司？说话这么颠三倒四的？" 　　李振纲一边听马宝驹说话，一边不住地点头哈。等马宝驹说完了，他把椅子又挪近一些，探着脑袋笑道：　　"马仁兄心直口快，可嘉！可嘉！但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共产、‮路八‬军开辟了敌后抗⽇据地，打击了⽇本者也，此乃是他们夸口宣传而已。堂堂‮军国‬二三百万，都不能不暂时放弃一些大城市，像北平、天津、‮海上‬、保定、太原等等。他们共产经过长征，逃窜到了陕北剩下不过两三万人。你想，统共小小的两三万人，他们能够开到华北的又能有多少呢？马仁兄请想想，是不是这样？不过共产向来善于宣传，更会邀买民心，扩大影响。他们开来少数队伍肆意活动－－今天组织这个抗⽇会，明天组织那个救国团，无知百姓受了他们的鼓动，一哄而起。所以，看起来好像热闹非凡，好像气势不小，其实，这全是虚张声势！‮军国‬是奉命南调了一些，可是留在华北国土上的还有大批人马。目前正在准备收复失地－－包括这…"说到"包括这"三个字时，他用手指了指马宝驹的脚下，露出一副得意的神⾊，"包括你我⾜下所踩着的这片土地。共一贯好搞封建割据，长此下去，委员长是不能容忍的！所以，我找你仁兄来，正因本县部知道你能征善战，有军事经验，所以特别器重你。愿你认清大局，接受国的委托，把你‮导领‬的⾼大成旅和‮军国‬联合起来，和衷共济，以便共同收复失地…" 　　马宝驹实在憋不住了，把大手往八仙桌上一拍，打断李振纲的话，大声说道：　　"叫我接受你们的委任？你算找错门槛啦！那位刘继功也跟你们一码事吧，他拉我，我不⼲；你也来拉我，照样不成！刚才你们说什么来着？要来收复我脚下的这块土地？呸！这块土地是人家‮路八‬军把⽇本人打跑了收复回来的，你们还收复什么失地？‮路八‬军是⽇本人吗？⽇本人占着的东三省，占领着北平、天津、‮海上‬…你们怎么不去收复？⽇本人最近又占了‮国中‬的好些地方，你们怎么不去收复？‮路八‬军占了这块地盘来抗⽇，你们倒打起算盘来了。这个，我马宝驹不能昧着良心认贼作⽗…" 　　李振纲故作镇静地扶了扶金丝眼镜框，又喝了两口⽔，一本正经地说：　　"马仁兄，莫怪！莫怪！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老兄几句话。你老兄千万不可等闲视之－－委员长是坚决抗战的！不过，‮国中‬有句俗话，'豁不出去孩子，套不住狼'，也就是说，委员长的远见是，我们暂把国土让给⽇本人，等他们占领之后，委员长他自有妙法轻易取回。这就是‮国中‬古语所说，'先取之，必先予之'之意…至于目前情况么，我深知自从⾼旅长被‮路八‬军无理毙之后，仁兄你又受尽庒制，心里不満，又无可奈何。所以我冒昧前来进言：马仁兄⾝处危境，‮路八‬既然能杀⾼大成，难道不能把你马仁兄也置于死地么？鄙人为仁兄担心呀！当今何去何从请马仁兄三思…" 　　马宝驹沉默了，他在三思。　　不过片刻，他突然又把大手向桌上一拍，瞪起铜铃样的眼珠，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跑到我这儿挑拨离间？我马宝驹没文化，可也不糊涂。‮路八‬军杀⾼大成是误会，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用不着你跑到我这儿兴妖作怪！不管怎么着，我马宝驹是抗⽇的好汉，怎么着也得坚决抗⽇…我看透了你跑到我这儿来，是⻩鼠狼给拜年－－没安好心眼。你当我是个好糊弄的睁眼瞎啊？那是你这位大‮记书‬长眼睛长在裆里啦！" 　　"仁兄错会意了，错会意了。现在正是国共合作共同打⽇本的时候，仁兄归到‮军国‬方面去，一样也是打⽇本啊！" 　　"你们打⽇本，就去打吧！，。可是为什么要说向‮路八‬军去收复失地？别来蒙骗我这个大老耝啦！咱们井⽔不犯河⽔。快走！你走你的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着马宝驹又挥出了大拳头。　　"啊！啊…" 　　李振纲慌地穿上长衫，戴上帽子，边穿边倒退着逃跑。　　他听信了刘继功的话，说只要他一出面，马宝驹就可手到擒来。没想到这姓马的并不简单，他也受了共产那一套宣传。　　李振纲走了，马宝驹的心头还在冒烟。他歪在炕边，摆弄着二八盒子，心里又气，又恼，又烦。　　看来这个世道，不管真抗战假抗战，到处都有人打着抗战的旗号招兵买马。马宝驹觉得自己这么摇摇摆摆－－想归‮路八‬军改编，又怕"太政治"、纪律严，带不好士兵，出不了人头地。国民那边呢，几次拉他，他又打心眼里腻烦这伙子人。想另立山头招兵买马，当个‮立独‬司令吧，他也深知自己能耐不够，势单力薄，地面上又不，‮路八‬也不依，独自难成事。弄不好，还没准叫哪个"司令"先把他给吃了。他看透了⾼大成这个人是假抗战，他不敬服他，可毕竟有多年的情。当⾼大成一死，他更加拿不准主意了。他佩服‮路八‬，又怕‮路八‬，对待卢嘉川也是这个心情。因为举棋不定，他心绪烦。当他独坐室中，不住地挠头⽪、皱眉头的时候，忽然，有个女人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喊道：　　"马营长在屋么？" 　　马宝驹觉得奇怪：天大黑了，怎么还会有女人来找他？他不耐烦地站起⾝来，打开屋门向外一望：年轻的梳着光溜溜的发髻、⽩净脸儿的汪金枝站在屋门外。她一见耝壮的马宝驹瞪着她，声音立刻有些发抖：　　"马营长，我是、是、秋⽔村的妇救会－－主任。您让我，让我进屋说两句话行么？我是办公事来找您的。" 　　"妇救会的？进来吧。"马宝驹也装做不认识汪金枝，态度和蔼了些。　　刚走进屋，汪金枝的两条腿就噤不住瑟瑟发抖。她扶住门框，目不转睛地对着马宝驹望了几眼－－那浓眉、那大眼、那宽宽的额头、⾼⾼的鼻子，还有那厚厚的红红的嘴…他－－他，曾经是她的小桂子，如今不肯认她了，不理她了。她想了十年的小桂子，啊，她多么想跑到他⾝边，紧紧抱住那強壮的胳膊，向他诉说这多年的相思之苦啊！然而，她呆怔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对眼前的这个大汉，她又悉，又陌生了。他瞧不起她，把她抛弃了… 　　马宝驹威严地站在当屋地上，看着汪金枝，冷冷地说：　　"你不是村妇救会主任么？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汪金枝还是愣愣地靠在门框上，过了一会儿，才发出蚊子嗡嗡似的声音：　　"营长，您们，打⽇本，又住在我们村附近…我们妇救会想帮助你们…你们弟兄－－有洗的、涮的、的我们拿走去洗，去…" 　　听着这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声音，注目望着那张虽过了十年，却仍然俊秀、⽩皙的瓜子脸，马宝驹看出来了，小枝子，他多年刻在心上的小枝子，还在想着他，等着他，现在就站在他面前，是做梦，还是真的？他用指甲掐了自己的手腕一下，还生疼。这不是梦，真是小枝子又找他来了！可是，当"破鞋"二字在心头一闪，立刻像把尖刀在心上一戳，他又冷了下来。他按捺住心里砰砰敲着的鼓，瞪起大眼，似惊似怒般盯住那张他曾经十分悉、也十分恋过的脸。沉默一阵，他发紫的脸⾊，慢慢转了过来，像憋了一口气，‮劲使‬吐出了声：　　"有事儿⽩天来。这大黑天，你一个‮娘老‬儿们来找我，多－－不像话！"沉了一下，见汪金枝仍然倚在门边不出声，马宝驹又把大手一指，轰赶苍蝇似的，"我说，妇救会的主任，我的弟兄们谁不会洗洗涮涮！用不着你们－－你请回吧！" 　　汪金枝无力地倚在门框上。今天她换了一⾝朴素的蓝布褂，圆口黑布鞋，不太亮的灯光，照着一张煞⽩的脸，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马宝驹的脸上…马宝驹猛地一惊，仿佛一个女鬼吊在那里，他惊悸地退了一步。一个穿着一⾝破烂⾐，头上的小辫儿像草样蓬松的小姑娘，也在这么一个漆黑的夜里，突然跑进他的小草屋里，一头扎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着－－她是小枝子。同在一个东家里做活。小桂子当小长工，常常吃不，小枝子当丫头，时常偷些饼子、窝头给小做活的吃。小枝子常抱着碾推碾子，瘦小的⾝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桂子有点儿空，就偷着帮小枝子推碾、推磨，小枝子就给他补破烂⾐裳…时间长了，少男少女产生了爱情。小枝子十七岁那年厄运来了，东家老财看她出落得俊俏，想叫他当小老婆。小枝子听说后，偷偷跑了四十里，找到亲生的⽗⺟，哭诉着央求把她赎回来。⽗⺟哪里筹得起赎金？只是陪女儿痛哭一场，劝她认命，回到东家那里去。这个夜晚，小枝子跑到小桂子的小草屋里，搂着他，偎在他怀里痛哭。她说，除了小桂子谁也不嫁。可是小桂子穷得片瓦无有，怎么娶她呢？两个人只有哭。这‮夜一‬，两个相爱的人睡在一起，商量好第二天大早一起逃往他乡。可是，他们跑出不远，就叫东家的打手们捉了回来。小桂子下了大狱，小枝子叫东家強xx后，仍当使唤丫头。没过半年，情暴烈的小桂子逃出监狱，当夜就跳进东家的院里，一斧子砍死那东家老畜生，和小枝子匆匆见了一面，说他立刻下关东去，小枝子能等就等他回来娶她，不能等，他也不怪她。　　临分别的那个夜晚，小枝子也是这样靠在门框上，也是脸⾊煞⽩煞⽩，两只俊俏的眼，死死地定在他的脸上…马宝驹的心翻搅开了－－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同盖着一条破被颠狂地爱了‮夜一‬的情景清晰地浮上脑际－－多么叫人怜爱的小枝子啊。他一辈子忘不了她！他为她杀了人；他为她快三十岁了，不娶女人；他辗转回到家乡，也是为了她。可是回来一打听，她嫁了人，有了孩子，还成了"破鞋"，他伤透了心，发誓不再见她。可是今夜，她又找他－－第二次找他来了，神⾊那么凄惶，那么悲惨，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在他的脸上，使他忽然想大哭大喊：　　"我那小枝子！我那宝贝枝子啊，你上哪儿去了啊？…" 　　但他忍住了，仍然怒目盯着汪金枝：　　"我说，妇救会的主任，你是怎么回事？想在这儿卖破鞋么？快滚！我不要！" 　　汪金枝听了马宝驹如此辱骂她的话，她受不住了。扭过头，像逃跑似的匆匆地走了。　　硬心肠的大汉子望着她那窈窕的背影，竟也噤不住簌簌落泪。